贾母为何不喜欢薛宝钗
2021-11-13王春红
王春红
作为《红楼梦》中的重量级人物,薛宝钗是大众眼中“品格端方、容貌丰美”的乖乖女,也是贾宝玉未来择媳的有力竞争者,不可避免与贾府“老祖宗”贾母构成一对复杂、奥妙而又特殊的人物关系。那么贾母对宝钗究竟是什么态度呢?
一、貌似青睐,心实拒之
含蓄蕴藉是《红楼梦》创作美学的一大特点,贾母与宝钗的关系如不加细辨,确实很难清浅见底,常常“意出望外”。不少读者认定贾母“舍黛取钗”,主要基于以下三点。一是主动为宝钗操办生日,而黛玉则无此待遇。二是曾经数次褒扬宝钗,如第35 回中,贾母当着众人的面说,“从我们家四个女孩儿算起,全不如宝丫头”;第38 回,宝钗帮湘云张罗请客,贾母又称赞道:“我说这个孩子细致,凡事想的妥当。”三是对宝钗的揣摩逢迎表面首肯,第22 回,“宝钗深知贾母年老之人,喜热闹戏文,爱吃甜烂之食,便总依贾母往日素喜者说了出来。贾母更加欢悦”。
但我们细校前八十回,就会发现宝钗其实并未进入贾母的法眼。首先,贾母曾经语气严厉地批评过宝钗。贾母带刘姥姥等人游赏蘅芜苑,看到宝钗房间过于简朴,当即表示不以为然,警告宝钗“也不要很离了格儿”。其次,宝钗也曾公开表示对贾母的不满。贾母对后来的薛宝琴宠爱备至,惹得宝钗醋意满满:“我就不信我那些儿不如你。”再者,在一些重要场合贾母也刻意流露出疏远宝钗之意。元宵节贾府摆家宴,无论在花厅,还是后因夜深寒冷转到暖阁,贾母都特意安排宝琴、黛玉、湘云坐在她身边,而宝钗则被冷落一旁。种种迹象表明,贾母在利用不同时机,表达她对宝钗的排斥与冷淡。
那贾母称赞宝钗又做何解释呢?“从我们家四个女孩儿算起,全不如宝丫头”,这话既非随口无心之语,也不是内心真实表露。所以口出此言,首先是贾母和王夫人暗中较劲时的无奈之举。两人的较量,是书中不争的事实,“彼此心照不宣,而表面上又好像若无其事”。既有较量,就得出招。贾母有时会在众人面前有意无意批评、压服儿媳,显示自己地位犹在。王夫人作为贾府的实权派,会伪装,会笼络人,也很有手腕,初期对贾母多采取守势,极少直接接招,一般人很难参透其心机,精明如探春者,都说王夫人“那么佛爷似的,事情上不留心”,贾宝玉一时更难辨其质。贾母在第35 回说王夫人“不大说话,和木头似的,在公婆跟前就不大显好”,王夫人并未回嘴,但站在一旁的宝玉倒替她打抱不平,当面反驳道:“若这么说,不大说话的就不疼了?”聪明的贾母立即发现批评王夫人并不得人心,着实有几分难堪,也深感和王夫人当面交锋,自己不仅没有胜算,还可能会失分丢面儿,无奈之下只能顾左右而言他,将宝钗表扬一番,毕竟宝钗刚刚恭维过自己,而且很明显宝钗属于王夫人阵营一员。王夫人也心知肚明,立即表示赞同,算是给了贾母一个台阶下。无独有偶,第46 回贾母借贾赦欲讨鸳鸯做妾,又向王夫人发了火,而这次却是探春为其申辩,害得贾母只得装傻作痴,承认自己“老糊涂了”,还求助宝玉和凤姐来圆场。其次,贾母赞扬宝钗也是一种“礼上面子情儿”,明显地将宝钗当成外人,而将黛玉看作自己人,因为元春已出嫁,“四个女孩儿”只能是迎、探、惜和黛玉,作为家长,表扬别人家的孩子顺理成章。
为宝钗过生日也不代表贾母的真心推崇。宝钗生日确比黛玉过得隆重,贾母主动蠲资,又是摆酒,又是请戏,看似一时风头很盛。实际上这是贾母提醒大家注意,宝钗已到“将笄之年”,暗含逐客的良苦用心。而且贾母声势大、雨点小,仅出二十两银子,连凤姐都半开玩笑抱怨:“这个够酒的?够戏的?”
对宝钗的种种讨好之举,贾母一般顺势而为,不会直接拒绝,给宝钗难堪。但我们在54 回看到贾母对夜宵“不是油腻腻的就是甜的”的抱怨,可知她并非喜吃甜烂之食,看到贾母对《八义记》“闹得我头疼,咱们清淡些才好”的反感中,可知她也不喜欢热闹戏文。因为常人看来宝钗也确有长处,“人多谓黛玉所不及”。贾母必须经常顺从、附和众意,不能动辄使用否决权,这样才能团结人,借以维护自己的地位。正如俄国女皇叶卡捷琳娜所言:“无限制的权力”只是一种幻想。作为一个睿智的长者,贾母还是精于人情应酬,懂得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
二、情之所出,所为何来
那么,贾母为何不喜欢温和持重、广有人脉的宝钗呢?
首先,心性品格难以认同。较之红楼中诸多标榜怜贫恤老、实则阴狠毒辣的两面人,贾母的悲悯慈爱真心实意、一以贯之。作为封建大家庭的“老祖宗”,贾母对儿孙们可谓关爱备至。迎、惜两春已无生母,探春虽有生母赵姨娘,但不着调,她们“都跟在祖母这边一处读书”,这些缺乏母爱的女孩子,在贾母这里得到了照料和温暖。即便那些并不熟识的穷苦人,贾母也知道他们需要呵护、怜顾,从不因自己的高贵身份,仗势欺侮穷苦人。清虚观打醮,一个不太懂事的小道士误入贾家队伍,凤姐一个巴掌把他打一个筋斗,其他人一起跟着起哄,高喊“拿,拿,拿!打,打,打”,贾母得知后却温言相慰,安排贾珍给他钱买果子,还特意嘱咐不要难为了他。元宵节家宴,贾家摆酒唱戏,夜深天寒,主子们又是热汤,又是元宵,贾母并未忘记唱戏的小孩子们,让他们停戏,“也给他们些滚汤滚菜的吃了再唱”。八十大寿之时,一家人前来贺寿, 贾母喜欢远房的喜鸾、四姐儿这两个女孩儿,特意将二人留下, 并专门吩咐众人,他们虽然穷, 也和家里的姑娘们是一样, 必须经心照看,“有人小看了他们,我听见我可不依。”刘姥姥二进荣国府,贾母热情相待,留她住下,在贾府上下都拿刘姥姥取乐寻开心时,唯有贾母没有嘲笑她, 刘姥姥不小心跌倒时还关切地询问有没有摔着,特意嘱咐:“叫丫头们捶一捶”。可以说,贾母虽处于荣华富贵之中,却保持着质朴的内心,这种善良和慈悲, 超越了三六九等,贯穿着贾母为人处世的始终。
也有人认为贾母对待尤二姐颇为薄情,在尤二姐之死上难辞其咎。笔者感到,贾母的不近人情,实属无奈。尤二姐公开进贾府,虽然名声并不好,但贾母是宽容的、接纳的,没有为难她。但后来贾母对尤二姐态度随着凤姐发生了较大变化,因为王夫人明里暗里的“抢班夺权”,已使贾母的地位摇摇欲坠,此时她需要团结凤姐,需要凤姐的奥援,需要凤姐的吹捧奉承以巩固人们心目中“老祖宗”的地位。更何况,贾府众多主子中,只有凤姐曾经暗揣贾母心意为宝黛婚事鼓与呼。第25 回,当着众人的面, 凤姐开玩笑地对黛玉说:“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就连贾琏的心腹小厮公开宣扬宝玉“将来准是林姑娘定了的”。
与贾母的慈悲为怀相比,宝钗看似“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但正如凤姐所言“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时常表现得冷漠寡恩。金钏含冤投井,一个青春刚刚萌发的生命被扼杀,宝钗非但不同情,还编排理由帮助王夫人心理开脱。香菱渴望学诗,求教宝钗,才力不在黛玉之下的宝钗不仅推三阻四,而且还语带嘲讽地说她“得陇望蜀”。反倒是黛玉热情相助,对与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香菱,又讲作诗原理,又荐必读书目,还不厌其烦地帮着修改。对柳湘莲和尤三姐的爱情悲剧,宝钗“并不在意”,言语冰冷,心中漠然。而在史湘云做东的螃蟹宴上,黛玉3 首菊花诗均高人一筹,宝钗显然心内不服,随后欲借《螃蟹咏》展示其才,虽然寓意深刻,不经意间流露出近乎冷酷的本色,搞得大家都说“只是讽刺世人太毒了些”。这注定她和贾母本质上非同路之人。
其次,规矩观念隔膜如山。令人惊异和不解的是,在贾府这个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连头带尾五十四年”的贾母,不仅毫无迂腐古板之气,甚至“怕拘束”,是个向各种陈规陋矩说不的抵制者。她喜欢聪明活泼的女孩子,就像说凤姐那样“我喜欢她这样,况且她又不是那不知高低的孩子。家常没人,娘儿们原该这样。横竖礼体不错就罢,没的倒叫她从神儿似的作什么。”只要独与女孩子们在一起,贾母没那么多条条框框,说话风趣幽默,俨然一派护花使者,为她们的天真烂漫遮风挡雨。清虚观打醮,贾母担心一帮人围随受拘,未行之前明确告之王熙凤:“到明儿,我在正面楼上,你在旁边楼上,你也不用到我这边来立规矩,可好不好?”芦雪广赏雪联诗,贾母不请自来,为不扰大家兴致,专门交待“你们仍旧坐下说笑我听”“就如同我没来的一样才好,不然我就去了”。中秋赏月之时,贾母专门指示地位卑贱的丫头上桌吃饭,明确表示“等你们离了我,再立规矩去”。元妃省亲后差人送来灯谜,贾母很高兴,也令制作灯谜大家猜谜取乐,贾政闻听也赶来承欢进孝,但害得大家缄口闭言,场面十分沉闷,贾母生怕“拘束了众姊妹不得高兴玩耍”,赶紧将贾政打发走,并告诉大家“你们可自在乐一乐罢”,宝玉高兴得“如同开了锁的猴子一般”。而开锁之人则是贾母。正是因为贾母没有架子、风趣诙谐,这个礼教森严的封建家庭才能时有一种欢乐轻快的氛围。
第54 回贾府过元宵节,请来的女先儿准备给大家说一段新书《凤求鸾》,刚一开头,即被贾母叫停,并借机大肆批驳一种“绝代佳人”——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那一点儿是佳人?这能否说明贾母“若发现了年青人有违反纲常礼教的危险时,她就立刻板起封建正统的脸来”呢?贾母说这段话,一则是“掰谎”,即指出那些“诌掉了下巴”的才子佳人的陈腐旧套不合逻辑、包藏祸心,现实生活中根本不可能发生;二来事出有因,当时贾珍、贾琏等男人们都坐在外面廊上,而且“窗格门户一齐摘下”,屋内廊上了无障碍。“我们从不许说这些书”,这话更是说给贾府男人们听的,她知道贾府的男人们都是些什么货色,只要这些男人们在场,就需刻意保持矜持,必须让那些声色犬马之徒知道,贾府女儿们是正派规矩的,是挑不出理来的。事实上,连凤姐在屋内的表演,薛姨妈都提醒她:“你少兴头些,外头有人,比不得往常”。而贾珍之流刚一离席,屋里画风全转,又是《牡丹亭》,又是《西厢记》,这些都是闪烁着个性解放光彩,走在时代前列的剧目。
正如第75 回尤氏所言:“我们家上下大小的人只会讲外面假礼假体面。”贾母深知自己仍处在礼教当道、男权至上的茫茫暗夜,一己之力实在微不足道,走得太过搞不好会适得其反,只能小心翼翼拉开夜幕一角,看看是否有晨曦微露。她努力做到外圆内方,表面上顺从陈腐时俗,暗地里保护宝、黛这对“逆行者”,她明知宝玉“只和丫头们闹”,却不加阻拦,还以开玩笑方式避重就轻地回应王夫人的忧虑,“想必原是个丫头错投了胎不成”?正因为有贾母的庇护,贾宝玉以及红楼众女儿才拥有一座精神上的大观园,才拥有异于时人的青春浪漫与天真无邪。
与贾母形成巨大反差的是,宝钗小小年纪总是“罕言寡语,藏愚守拙”,把自己搞得“神儿似的”,将“假礼假体面”维护者的标签贴在她身上,似乎并不为过。还是元春省亲后的灯谜会上,贾母让大家放开手脚、高高兴兴地玩,宝钗却令人扫兴地说“还像适才坐着,大家说说笑笑,岂不斯文些儿”,公然与贾母唱起反调。史湘云在宝钗处住下后,对湘云的“没昼没夜高谈阔论”,宝钗抱怨满腹,“我实在聒噪的受不得了,一个女孩儿家,只管拿着诗作正经事讲起来,叫有学问的人听了,反笑话说不守本分的”,讥笑“疯湘云话多”。这些虽是玩话,然实出胸臆。就连黛玉她也教育,“你我只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才是”。对宝钗的规行矩步,贾母心知肚明,颇不以为然,以致天真烂漫的宝琴到来后虽然跟着自己住,但还是担心她被一本正经的宝钗拘束住,专门派人传话,“叫宝姑娘别管紧了琴姑娘。他还小呢,让他爱怎样就怎样”。
再者,生活情趣大相径庭。宝钗不仅心机很深,而且熟读诗书、多才多艺。大观园几次“赛诗会”,与黛玉相比宝钗丝毫不落下风,甚至有时还稍出其右。她对语言的理解非常独到,称赞黛玉的话“虽是淡的,回想却有滋味”。宝钗对作画也颇有心得,还向惜春刻意显摆如何描摹大观园、如何准备纸、笔以及颜料,而莺儿作为她的丫头显然没少受她的熏陶,精通配色、花样,是大观园里有名的编织能手。如此说来,宝钗的审美感觉不同凡人,应该是个懂得美、有品位的女孩。或许由于礼教规矩的拘束过深,生活中宝钗不喜红妆,“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常穿半新不旧的衣服。而她在大观园的住所蘅芜苑,则是“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屋内如此布设,令贾母深为不满。
现实中贾母颇具小资情调,欣赏美、热爱美,说到底拥有一颗热爱生活的心灵。她屋子里挂着仇十洲的《艳雪图》,摆放有点缀着“岁寒三友”“玉堂富贵”等新鲜花草的旧窑小瓶。宝玉对她的脾性摸得很透,知道她“喜欢下雨下雪的”,而且一次大雪之日她还真的不请自来,和晚辈们一起赏雪。贾母雅兴高致这一特点,在中秋赏月这一段文字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她不仅早早地就提醒大家预备好赏月之事,而且地点也有讲究,特意交代要到大观园,“那里正是赏月的地方”。中秋之夜,贾母兴致盎然,又是饮酒,又是赏桂,又是闻笛,一直闹到四更才散。贾母善用审美的眼睛打量世界,身边众人也都变得品位超脱。宝玉虽为富贵公子,眼光却不“土豪”,根本不爱“那些金、玉、铜、磁,那些没处撂的古董”;在贾母身边长大的探春,读书知礼,心胸高远,完全没有其生母赵姨娘的样子,却和宝玉有着相似的审美观,喜欢“朴而不俗、直而不拙”的东西。探春偶染风寒,宝玉送新鲜荔枝问候她,而且专门盛以缠丝白玛瑙碟,鲜果配美器,探春高兴得“叫连碟子放着,就没带来”。而黛玉的房间在刘姥姥的眼中更是美不可言,“满屋里的东西都只好看,都不知叫什么,我越看越舍不得离了这里”。连贾母身边的丫鬟鸳鸯都能讲话论理格调殊异、见解不凡,受其影响之深可见一斑。
三、选钗择黛?心意难平
宝玉择媳无疑是贾府的一件大事,也是各方博弈的一个焦点,贾母对此自有主张,她心目中未来的孙媳妇的标准是:“不管他根基宝贵,只要模样配得上就好”,“便是那家子穷,不过给她几两银子罢了。只是模样性格难得好的”。贾母的这一婚姻观念,可谓远超时代,偌大的贾府——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除了贾母和宝黛二人外,还没发现谁有这种观念。
那么在“木石前盟”和“金玉良缘”之间,她到底选择谁呢?前80 回中,贾母从未明确说出,但是贾府上下都知道她是钟意于黛玉的,正如兴儿所言,“将来准是林姑娘定了的……再过三二年,老太太便一开言,那是再无不准的了”。甚至连薛姨妈都说:“不如竟把你林妹妹定与他,岂不四角俱全?”因为只有贾母才真正了解宝黛,知道他们的思想观念几乎与整个世界格格不入,只有两人在一起才能心灵相通、感情共鸣。所以贾母自始至终就没看好过宝钗,清虚观打醮之时贾母名为拒绝张道士提亲,实为反对“金玉良缘”,薛宝琴来后她主动问及婚姻之事,以及后来厚待宝琴、冷落宝钗种种举动,也在向薛家传递出明确信号。聪明人宝钗心如明镜一般,眼看着苦苦追求的愿望将要落空,失落之情不免溢于言表,不仅一改往日“行为豁达、随分从时”形象当众对宝琴发泄不满──“你倒去罢,仔细我们委曲着你”,而且对曾经百般奉承的贾母也不再尊重──看到贾母存放多年、药性全无的老人参时,明里暗里讥讽贾母是“那没见过世面的人家”。
在前八十回,贾母为何不将心事托出,公开指定宝黛婚事呢?
不是不想说,而是不能说。一则,宝玉毕竟是孙子辈,“婚姻大事、父母做主”,作为祖母不便直接插手,正如在迎春的婚事上,“贾母心中却不十分称意,想来拦阻亦恐不听,儿女之事自有天意前因,况且他是亲父主张,何必出头多事,为此只说‘知道了’三字,馀不多及。”
更为关键的是,宝玉的婚事是贾母与王夫人等人角力的一个焦点,选钗还是择黛,取决于胜利的天平最终倾向哪一方。贾府这个大家庭的内部较量,如同官场政治斗争,都是在“有礼有面”前提下的暗中博弈,追求的效果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不能动辄就将事挑明,如果“撕破脸”对双方均有害无益。
贾母虽被冠以“老祖宗”的名号,看似呼风唤雨,大事小情都要请她示下,实际上在看似佛系实则老练的王夫人面前已是屡屡受挫,财权人权两失,日子很不好过。先看财权。正如凤姐所说,虽然贾母积有不少“梯己”,“金的、银的、圆的、扁的,压塌了箱子底”,甚至贾琏都惦记得偷她的东西,但事实上贾母用钱已捉襟见肘,远不如王夫人具有“财务自由”。刘姥姥二进荣国府,贾母对其热情款待,然而临走之时只送了些旧衣服、药品等物,相比王夫人出手即赠以百两银子,显得寒酸不少。有时候,贾母既想得人情,又不肯多出钱。因为前有出二十两银子给宝钗过生日被凤姐点拨的故事,给凤姐张罗过生日再只出二十两,着实说不过去,只能想出一辙“学那小家子大家凑分子”的办法,几位管家娘子想少出几两分子钱她都不允许。她能拿出手给晚辈们的家珍,像凫靥裘、雀金呢,也都是留存多年的旧物。贾母不请自到芦雪广,一来出于和孩子们赏雪同乐的雅兴,二来也是避开要年例香例银子的尼姑们──还是凤姐知道她的心思──“一定是躲债来了”。再说人权。除了最初曾将身边的袭人、鹦哥分别给了宝玉和黛玉外,贾母基本上再未染指过人事安排。无论是将袭人升为准姨娘,将宝钗选入替代凤姐暂管大观园的“三人团”,还是把司棋、晴雯、芳官等人逐出大观园,都是王夫人一人定夺,而园内丫头婆子们轮岗交流、负责专项事务等事情,则由凤姐说了算。
说到底,在贾府这个权力结构中,贾母更像是被瞻供的一种象征、一种符号,这个体系之内贾母的名义地位至高无上,吃喝玩乐均按最高标准,全家人都要讨她的欢心。这正是所谓“孝道”的外在表现,而“孝道”恰恰是“礼数”即封建礼教的一根重要支柱,谁也不敢表面上顶着“不孝”的恶名对贾母大不敬。贾母阻止贾政打宝玉、批评贾赦讨鸳鸯,也是借着这个名头才有威慑力。好在贾母并未在众人的奉承逢迎中迷失,她内心十分清楚自己江河日下的地位,晴雯被逐其实她很有意见,但当着王夫人的面也只能无可奈何地弱弱反驳几句。她能做的,只能是偶尔提醒众人,自己仍然尚有余威,不可忽视,像第73 回一改诸事不问的常态,命人严查私下赌博之事,借助名义地位刷刷存在感,或是经常夸耀自己年轻时的过人才干,如第35 回,对宝钗说“当日我像凤哥儿这么大年纪,比他还来得呢”,47 回又自诩“凭着大惊大险千奇百怪的事,也经了些”。唯其如此,贾母才能为自己的心肝肉儿“黛玉”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庇护,她最为牵肠挂肚的“木石之缘”才不会完全失去可能。
在宝玉婚事上,能把局面搞成僵持不下,对贾母来说已属不易,但她实在无力再进一步。贾母身心俱疲,深感苦闷、寂寞和孤单,所以她才对刘姥姥有一见如故之感,所以她才喜欢“简捷爽利、心性愚顽”的傻大姐。或许和那些青春、阳光的女孩子们在一起时,或许在中秋时节皎洁的月光下,才能摆脱那些不尽的争斗和无奈,才能感到片刻的疏解和宽慰,才能暂时找到自己的诗意栖息地。正如小说所写:“趁着这明月清风,天空地静,真令人烦心顿解,万虑齐除。”从前80 回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贾母的思想是前后一致、合乎逻辑的,它以文学书写的形式表明,那个时代的人文精神还只是随时都会熄灭的风中之烛,要成就燎原之势,还需要一个漫长的历程。至于后40 回,贾母“舍黛取钗”以及其他种种反转举动,确使人感觉有违雪芹原意,这里就不再赘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