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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指根

2021-11-12尹学芸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1年11期
关键词:居士黄柏

尹学芸

一把泥沙在她胸口堵了多年,英雄救美救了谁?一个用巨额公款购买摄影装备的局长,为何将镜头对准千佛寺?一个奇楠沉香的老料佛挂件,为何被悄悄抛弃?爱情、亲情、权力、信仰,哪里能够安放不羁的灵魂?

1

沿石径而下,先是遇见了一棵榆树,而后又遇见了一株五角枫。叶子都落在了地上,韵致还是与其他杂木不同。在乱石嶙峋的山坡上,有一点贵族似的威仪。同样作为一棵树,榆树就差了水准,虽说它也长得高大且健壮,细碎的枝条像喜鹊衔来的,蓬蓬地乱,在蓝天白云下,像鸟儿为所欲为。老皮长了许多瘤子,看一眼就让人觉得心里不太平。

可这一面山坡,也就这两棵像些样子的树。其他都是灌木,在石头缝里歪斜着身子,一副不屈不挠样。荆条、玻璃树、酸枣棵子、野葡萄藤,忽而遮住路径,忽而从天而降般落在身上,抻扯着不让人走。倪依小心地避让,手腕还是被划出了血道子。牛仔裤有些浑不吝,姜黄色的绒衣则沾满了鬼指根,成千上万。鬼指根又名灰灰菜,春天可以凉拌或做馅吃,像许多野菜一样,能上餐桌。但深秋它们就脱了形,从叶子中间挑起一根细细的茎,顶着球状的针形尖刺,挑衅样的随时连发枪弹,准确无误地击中你,把你变成一只刺猬。所以走出那条横向草径,倪依哭的心情都有。她想,怎么那么倒霉,看着好有诗意的一条路,也杀机四伏。横向草径与那条石板路呈“丁”字。石板路开阔了些。拨开落叶,能看见那些清白色的石头磨出了水墨画的效果,呈慢坡状。但也会有矮矮的几级台阶,镶嵌在花岗岩的山体上,上面躺着陈年的松针和松塔。倪依回望了一眼,石板路曲曲弯弯向上,不知通向哪里。她迟疑了下,还是朝山下走。晚风拂过,一片清凉。晚秋的太阳摇摇欲坠,很有些英雄气短。干燥的松针在脚下发出飒飒声。她好奇地听,几棵古松便撞到了眼里。它们都倚在路旁,身边护卫着巨石,像穿了铠甲。是皴黑的青石,被久远年代的琼浆注入了肌理,生出古怪的苔藓。古松的枝杈使劲朝石径上伸,倒像是要为行人遮蔽风雨。倪依有些好奇,这里荒凉,但不荒蛮。这样一条规整的石板路明显不是现代工匠所为,倪依叹了口气,现代工匠可没这手艺。

终于看见了瓦灰色的屋脊,身后长着一棵巨大的桑树。因为父亲常年咳血,桑叶清咳养肺,老家的院子里就种有不止一棵。所以无论剥了皮还是落光了叶子,倪依都认得。这棵树是柄大伞,一看就是爷爷辈的产物,倚着的石头墙都被撞裂了,硕大的树身有小半部分嵌进了墙缝里,看着特别心疼。转而又想,是先有墙后有树也未可知,那样不容易的就是墙而不是树了。石板路从这里分了岔,倪依拣有打扫痕迹的地方,从左侧绕了过去。眼前豁然开朗,原来是一处建筑的地基,被荒草掩映。一个年老的妇人抱着一捆柴从石头后面冒了出来,从另一侧往房子方向走。原来那里竟住了人。一瞬间倪依有些呆,想这人一定是孤身住在深山里,与清风明月为邻,与林木花鸟为伴,这就是神仙啊!走近了,发现样貌也寻常。倪依叹了口气,想这荒山野岭,该有多孤单。见到一个人,也许会高兴三天。但倪依一点也不想打招呼。她从一座无名山上下来,走得头和脚都是木的,心却从未有过地寂寥。身上的鬼指根被风吹得飘摇,但就是不肯往下落,就像身上中了千尾羽箭,很是有些心悸。寻了花岗岩石阶坐下,小心地把手肘支在膝盖上,下巴托在掌心里。還是想那些羽箭,若是刺穿身体,该是千疮百孔。于是通透的感觉油然而生,身体一阵寒凉,似有风穿膛而过,带着刺啦的响声,这让心有了轻盈的感觉。这里朝向东,正好与刚才走过的那条草径呈夹角。草径下面就是几米深的沟壑,里面都是滚山石。那些巨大的石块圆咕隆咚,被远古的地壳运动磨去了棱角,有一块居然有半个房屋大,让人叹为观止。那两棵像些模样的树被暮色包裹,逐渐模糊了影像,它们同周围的山石杂木混淆在一起,倪依只能从方位上看出个大概。

距离也有难处啊!倪依对着薄暮轻轻说。

“这里凉,去屋里歇着吧。”

老人无声地落在了倪依的身后,倪依其实听见了她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动静像一条大尾巴松鼠。倪依不愿意回头,是不想自己的清净被打扰,她不想见一个不识时务的人。被羽箭刺穿的身体正在淌血,寒凉过后一阵战栗,倪依在想流尽最后一滴血是什么感觉。老人却在她身后蹲下了,动手摘她身上的草刺。 “我看见你从那边过来的,路不好走。瞧你这一身鬼指根——我没事也不往那里去,草把路都吃了。”声调平和安详。

“草把路都吃了。”倪依喜欢这句话,不由得重复了下,“您也知道这叫鬼指根?”

“春天的灰灰菜么,可以做馅饼。”

“您也喜欢吃?”

老人摇头说,不喜欢。山上有很多野菜都比灰灰菜好吃。羊麻叶、大蓟小蓟、苦碟、蕨菜,都能吃。“灰灰菜稍微老些就发柴,要不能结鬼指根?鬼指根最讨厌了。”老人说话的腔调有点不拿自己当外人。

“还有什么好吃的?”倪依逐渐有了还阳的感觉,似乎是从一个阴冷的世界穿越了,“这里是什么地方?”

老人说:“这里是千佛寺遗址,你若是春天来,南边的坎下都是野香椿,山里气候凉,时令要晚几天,但比城里卖的香椿味道浓。再晚些,那边都是野桑树,桑葚个头不大,但酸酸甜甜的特别爽口,都是玫瑰红或葡萄紫的颜色……”

倪依回味一下,突然一激灵,转头。还是那张普通妇人的脸孔,眼有点小,眉毛稀疏,细碎的皱纹横七竖八。但生了一只悬胆鼻,这样好看的鼻子可不多见,而且不会因为年老而塌陷。“您刚才说……这里是千佛寺?”倪依傻傻地张大了嘴巴,就像再也合不拢。冷气入直肠,她简直要哆嗦。看老人点头,她迅速把头转了回来,在两排牙齿之间塞进去一根手指。那根手指慢慢弓了起来,她用力啃。可怎么也啃不痛。痛神经呢?难道隐遁了?她特别渴望痛一下,让意识能有附着。她没想到这里就是千佛寺,鲍普不止一次说过的千佛寺。眼前一片空茫,乱石、杂树、大面积的柴草在秋风中招摇。风景肯定在山上,鲍普曾经见识过的风景,在山上……倪依痛苦地摇了下头,问野桑树在哪里。老人站起来往东南方向指,说,那几棵是杏树,杏树前边是柿子树,柿子树前边就是野桑树,只是没有柿子树高……柿子树这东西霸蛮,无论长在哪里都趾高气扬……秋天就它结果子,叶子落尽了,果子扔挂在枝头上,像灯笼那般炫耀……你看见了?

“这些树有的是和尚栽的,有的是山民栽的。再早这里住着三五户人家,后来嫌孤单,都搬山下去了。那些果树没人打理,都长疯了。也许是孤单疯的,谁知道呢。树也会发疯,也嫌孤单……我见过的。再早柿子长成磨盘样,是磨盘柿。后来就越来越小, 焦黄精瘦, 模样就像核桃……”

倪依象征样地欠了下身子,她眼前水雾蒙蒙,其实啥也没听见。她的思维还在打转转。这里原来是千佛寺。鲍普曾经说过的千佛寺,地处深山,还没开发开放。满山的怪石,到处都是线刻佛像,那可真像一个王国啊!他摄影时偶然走到这里,就被迷住了。他搞摄影不专业,却是很迷的发烧友。从鱼眼镜头到超广角,从中等焦距到长焦距,办公室的套间里像个陈列馆。后来八项规定出台,他把套间挖了一个门直通走廊,一间变两间,上面挂了个“资料室”的牌子,其实里边的格局和内置都没有变。“这样真的好吗?”她曾委婉提醒。他却不以为然。“哪天我带你去千佛寺看看,在那里扎个帐篷住一夜,也许能遇见神仙。”他开这样的玩笑。他的帐篷也是专用的,据说能抗八级台风,里面放一张充气床,抵得上半间瓦房。这个玩笑让倪依心有惴惴,可也心生涟漪。如果说她有愿望的话,那么愿望还没变成现实,鲍普就失踪了。那一晚他值班,晚饭以后他一直在办公室批阅文件,抽屉张开着,外套披在椅背上,手机在桌上放着,显示有十几个未接来电。一杯沏好的滇红丝毫没动,但茶是冷的。他习惯把杯子沏满,水浮到了杯沿上。那是只白瓷杯,某次会议的纪念品,上面还有主办方的名号。那些长短镜头安静地趴在隔壁房间的木头格子里,可镜头里却是空的。

他的办公室装有摄像头,但却是关闭状态。那一晚发生了什么没人知道。

老人一根一根摘掉鬼指根,刚才蹲在左边,这回转到了右边。倪依能感觉到左半个身子骤然轻松了,她不由得晃了一下膀子,她有肩周炎,骨头缝里发出了欢快的叫声。倪依问她家住哪里,为啥一个人住在荒山野岭。老人说,她是退休的小学教员,家在埙城。这房子应该是庙产,几年前她跟朋友逛山景走到这里,看到这儿有座房子保存完好,就七手八脚收拾了。住了几年,从来也没人管没人问。查了史料才知道,這里是千佛寺遗址,山上有许多石刻佛像,憨山大师修行的山洞也保存完好,甚至有流浪汉在那里过夜。

“有水有电?”问完这句倪依就笑了。她不知道憨山大师是谁,她关心的都是世俗问题。

老人说,山谷里有条溪流,山上如果不开山放炮,水还澄澈,做饭饮用都没问题。当然也从外面带矿泉水,但矿泉水泡出的茶远没有山泉水泡的茶好喝。也有人想从山下的村庄拉相电过来,被老人拒绝了:“烛光和油灯才配这里的清风明月。”

“您肯定是教语文的。”倪依心里有了澄澈。

“人老了,就剩念想了。”

老人拍了下倪依的肩,说鬼指根都摘完了。“天不早了,你该下山了。”太阳果然躲到了山阴处,薄暮像纱一样在眼前缭绕。倪依不想动,她感觉到了周身的舒泰和轻松。那些羽箭被拔下,也似自愈了伤口。这个素不相识的老人,像上天派来的老神仙,也像个老母亲,掸了掸她背上的浮尘,把她拉了起来。倪依感觉到了那手是一种干燥的温暖,从小臂和肩胛往腹腔传导,让心感到了熨帖。丝丝凉气被逼出了肠道,倪依不动声色地出了次虚恭。

摸了摸口袋,除了汽车钥匙,就是巴掌大的一块手机。狠了狠心,倪依从脖子上摘下了一个挂件,犹豫了下,还是戴到了老人的脖子上:“送给您,做个纪念。”

棕色的绳子上挂着深棕色的一尊菩萨。老人慌忙挡了下,却没有倪依手快。她用手捻了捻,反复摩挲,对着天光照看,凑到鼻子底下闻,迟疑说:“一片万钱。姑娘,太珍贵了,我不要。”说着,就要往下摘。

倪依赶紧拦下了她的手:“不值钱的,您别见外。”

老人说:“你甭瞒哄我。这种奇楠沉香的老料很稀有,放到水里就下沉。你没试过?”

倪依愣住了:“阿姨……”

“叫我张居士。”老人还是把挂件摘了下来,套到了倪依的脖子上,双手捋着给她摆正。老人打量着说:“就应该是你戴的物件儿……天快黑了,快些走吧。注意脚下,山路不好走。”话没说完,兀自往回走,边走边在草丛里捡起了两根木棍,想是要去烧火了。

2

春天,倪依接连来了两次千佛寺。第一次是一个人来的,把车停到了外面的村庄里,换上旅游鞋,走进了深山。因为目标明确,没有像深秋那次翻山越岭误打误撞。自然,也没有沾上鬼指根。因为气温跟深秋时节差不多,她穿的还是那条牛仔裤和姜黄色的绒衣,在枯燥的山野间,很打眼。没有机会横穿那条草径,她居然有些惆怅。很多时候,她怀念浑身挂刺的那种感觉,那会让她觉得血脉通畅,身体里似养了一眼活泉,每一个细胞都似蝌蚪。过一段就又不行了,她像一尾死了的鱼,整个身体平板、僵硬而又寒凉,呼吸都觉得不顺畅。她觉得自己得大病了,跑到市里最好的医院挂专家门诊,凡是能检查的科目都查了。医生说,她比很多同龄人的体质要好。除了体重有一点轻,没有任何毛病。“体重轻难道不是病?”她问得认真,把医生逗笑了。医生是个须发皆白的老人,说,你这个年龄的女生都在减肥,你这样说是在开玩笑吧?

既然没有病,就只能上班。行政局的院落烟雾笼罩,因为隔壁是家宾馆的伙房,大笼屉里每天蒸得热气腾腾,气味都被排风扇排了出来,往这边熏。倪依总有饥饿感,跑过去买了几个开花大馒头,在办公室吃得旁若无人。其时,人都躲了出去,在旁边的屋子窃窃私语。大家回忆说,过去倪主任这样吗?是吃猫食的人啊,而且注意形象仪表。现在怎么像饿死鬼托生的?怪异当然不止倪依一个人,还有行政科的小宋,值班的时候半夜起来耍大刀——别人以为是大刀,其实是个长条木片,平时就在楼道的拐角处戳着,还是当初施工时遗落下的,一头薄,一头厚,正好是一柄大刀的长短。有人看见小宋耍够了又把木片放回原处,奇怪的是,那木片就像从来没动过地方,上面的灰尘一星也没落。早起问他,他居然毫无记忆。还有那块泰山石,像影壁一样矗立在大门口,足有几吨重,上面刻着繁体“龍”字。大家有目共睹,这“龍”是朝向里边的,某一个早晨,突然发现朝向外边了!这条“龍”长腿了!大家都知道,失踪的鲍局就是属龙的人,当年为寻找一块能刻字的石头,他几次去山东。大小、形状、纹路、颜色,鲍局都严苛。底部筑有托盘,接茬处严丝合缝,石头难道会自己转个身?谁都不肯承认是记忆有了偏差,大家情愿以讹传讹。新来的沈局是个胖子,偏偏胆子奇小,他偷偷从邻县找来了风水先生,让他拿着罗盘绕着楼房跑着转了几圈,在局务会上则说那人是来考古的。司马昭之心,哪个不知?他们在后院的杂树丛中发现了一眼塌陷的井。按照风水先生的指引,他让人把那眼井清理了,填实了。上面种上一棵“吱吱叫”。这是一棵柴树,却是稀有树种,据说可以辟邪。风水先生家的后院种满了“吱吱叫”,随时听候差遣。他信誓旦旦说,这是口老井,是庙里和尚挖的。井里鬼怪已经驱除,你们就放心吧。让沈局起了一身冷痱子。行政局的局址是一座庙,俗话说宁住庙前不住庙后,但局机关的楼房是在庙址上盖起来的,这让沈局搬进来时胆都是寒的。

鲍局办公室里的东西都被清理了,这已经是三个月以后的事。沈局却说啥也不进那间办公室。粉刷以后买了圆桌和椅子当会议室,沈局却从没在那里开过会。

第二次,倪依是跟黄柏一起来的。黄柏跟在她的身后,三五步远的距离,从不走她前边来。自打认识倪依那天,他就从不习惯走在她前边。他只习惯在她身后注视她,默默的。她走哪儿,他跟到哪儿。但不跟紧,让她在自己的视线之内,女儿都上高中了,还说爸是妈的跟屁虫。就如眼下,她踩着摇动的石头突然下到了谷底,他有些犹豫,是不是也要跟下去。他看着她跃起身形跑过了河床,在一块巨石下面查看,那块巨石真有半个房屋大,东南角的方向是翘起来的。她先蹲下,后又匍匐着身子,用手扒拉。那里有些更小的石头,像巨石生出来的蛋,都圆滚滚的。他站在高处看着她,她知道他在高处看着她,他对她不是漠不关心。有一段,她总在夜晚接听电话,他就偷偷去电信局打了通话清单。她知道,却假装不知道。他从不问她详情。有什么好问的呢?自己来的那次,在张居士那里吃了闭门羹,门缝里夹着一张纸条:“张居士去城里买火烛,傍晚回。”纸条显然不是留给她的,但她把纸条收走了。她发现,纸条上的字是碳素笔写的,很耐看,像书法作品。从这里过,她忍住没到石头底下来查看,既然下决心丢掉了,再查看还有什么意思呢?她硬生生地从这里走了过去。眼下跑过来查看,是因为黄柏在路边站着,掐腰,外衣搭在手腕上,帽子压住了额头,长帽舌把镜片吃了,只看见耳朵上架着两条眼镜腿。他距她不远,却形象模糊。

她越来越煞有介事。正转三圈,逆又转了三圈,像旋风一样。

“你为什么不问我查看什么?”她问得有些荒凉。

“上面好像是千佛寺。”他偏着头,去看那片山峦。她没向他提起过这个名字,他地理比她熟。“传说憨山大师曾在这里修行,大师是安徽全椒人,怎么会来这里?”似在自言自语。

她越过河床走了上来。

“过去讲究云游么……憨山是谁?”

“明末四大高僧之一。另三个是藕益、云栖、紫柏。”

“他们都是哪里的呢?”她问得随意,其实是听不得他显摆。

“藕益是江苏人,俗姓钟。云栖俗姓沈,久居杭州云栖寺。紫柏全称叫紫柏真可,法名达观。”他回答得真诚,就像这些问题对她很重要。

她扭转过身去,背对着他。面前是自己的影子,被太阳拉得修长。此刻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她不喜欢他这种见多识广的样子,带着几许讨好。她的脸上有一种亘古的寂寞,像这山坡上几十亿年前的石头。最大的石头无疑是眼前这枚,像一个放大了倍数的恐龙蛋,足有半间房子大,居然是暖色调,有被孵化的迹象。只是,谁能孵化它呢,也许是神……去年深秋,她一个人横穿草径沾了浑身的鬼指根,就像中了千尾羽箭。一个年老的妇人拔去了那些箭,似乎也治愈了她的伤口。无以为赠,她想把脖子上的挂件赠给她,她却说“一片万钱”,拒绝了。

她离开寺庙遗址,下到了谷底,把挂件放到这块大石头下,用几块小鹅卵石埋住,上面又遮了一块石板。她短暂地想过“一片万钱”的问题,但并没有入脑入心。得承认,这枚挂件越来越让她寝食难安,感觉到它与肌肤接触,过去是心怡,现在是惊骇。那种沁凉,像是在偷袭,这让她的感觉很不好。有时候,她的确有种眩晕感,就像从高空快速跌落。但她从没有想把它摘下来,因为没有合适的理由。她羞于没有理由摘下这枚挂件,觉得不名誉。遇到张居士的那一刻,她发现,她已经很难再挂回去了,所以步下台阶她就拿在了手里。想起接受馈赠时,双方是怎样的随意。那是在杭州开会时的餐桌上,鲍普随手丢过来,说送你个玩意儿。碰巧倪依喜欢。她觉得,是他在外边随意买的。即便是随意买的,她也喜欢。就是这样。如果当时鲍普说“一片万钱”,那会成为一块烫手的山芋,倪依绝不可能接受得这般心安理得。

她站在高处仔细分辨,不会记错,应该是那块大石头,是整个河床里唯一的一块,足有半间房屋大。她上次来没有下去查看,是调动所有的意念阻止了这个欲望。这次却没有挡住好奇心。就是因为有黄柏在场,让事情跌下了可能有的高度,成了世俗中事。可意外的事仍在发生,那尊佛像被有缘人请走了。

她挥一挥手,是想告别以往的岁月。她被那些岁月折磨得苦不堪言。

“你来过这里?”他们往遗址方向走,他在她身后问。

“来过。”她回答得寥落。随之,又让自己振奋了一下,指向那条横向草径,眼下已经草木葳蕤。说自己一个人走野山,从北面的山顶翻过来,下到了那条小路上,扎了浑身的鬼指根,这里有个老居士,在台阶上一个一个给她摘。“就像上天派来的老神仙,摘完那些鬼指根,她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后半句,她是揣度着自己的心情说的。

他简单地“哦”了声。他从来都是简单的、不求甚解的模样。他从不追她的话题,他们很难合上拍。“瞧啊,这里有块石碑!”他像小孩子一样雀跃,摘了眼镜远看近看,模糊的地方用手去摩挲。然后,又拿出了湿纸巾,从上到下清理尘埃。“草、隶、篆,三种书法形式同时出现在一块碑上。千像祐唐寺创建……天啊,这是块唐碑!”

那又如何?

她灰着脸靠在一株树上,仰头往上看。天蓝得通透,都在枝条的缝隙里。这才发现是株桑树,翠绿的叶子掩映着青森森的果实。熟的时候分别是玫瑰红和葡萄紫。玫瑰红和葡萄紫!这是那位张姓居士说的!她的心“嗵”地一跳,像是被铁器重捶了一下。杏树也巨大,柿子树也巨大,因为无人打理,树冠都显得臃肿而庞杂。老居士说桑葚是野的,过去这里有人居住,后来都搬走了。这里离村庄远,果子不值钱,被村里人撂荒了。

那这些果实就属于张居士了。春天采桑葚,夏天吃杏子,秋天把澀柿子漤脆,估计她掌握了这些技能。这样的生活也是倪依想要的,能跟她搭伙就好了。倪依想,不知她收不收我。

黄柏激动地开始拍照片,横拍竖拍,有些字放大了拍。他喜欢书法,属于艺术范畴的东西他都喜欢。可埙城实在太小了,没有哪些艺术家能入流。这一刻,他把世界忘了。眼睛瞪到最大,拍得一丝不苟。一边拍照一边称赞,太棒了,真了不起!这碑老县志上有记载,没想到还能亲眼得见。今天太超值了!倪依知道,接下来他会发朋友圈,把这一发现告诸天下。打一大段话,每一句都有一个惊叹号,让人喘不上气。然后整块时间抱着手机等别人点赞。有时候,他也在后台给人留言:“你上我的朋友圈说一句话。”然后便是长长的一段回复,引经据典。他肚子里有东西,那些东西都要被沤烂了。可这些东西倪依却看不上。倪依偶然发现他搞这种小动作,却连拆穿的心情都没有。今天从家里出来,原本没有目的地,是他自行拐上了山道。倪依想也好,可以到山里转转。只要是自然的景色,到哪里都一样。穿过村庄,有个三岔路口,他开向了通往千佛寺的路,就像冥冥之中注定的一样。倪依木木地坐着,看着熟悉的风景从眼前掠过。上次她一个人没敢进山,云雾在山尖上缭绕,不时幻化人形。松涛阵阵,空中不时飞起惊慌的鸟。倪依有些胆怯。她居然有胆怯的时候!她揣着张居士的纸条走了。自己也奇怪,为啥要拿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好像不是字好那么简单。

她落寞地看着他,腰腿站得酸痛,移步靠到了另一棵树下。是棵柿子树,有皴黑老旧的皮,七裂八瓣,有小虫子在那些裂缝里飞。小青柿子只有指甲盖大,佛一样倒坐在托盘里,那托盘就像朵莲花。那感觉真是奇怪,认识这么多年,倪依从没觉得那像朵莲花。一大片云影飘了过来,把太阳遮住了。又飘了过去,太阳似乎只是藏了个猫猫。倪依终于不耐烦了,恹恹地说:“好了吗?”

“就好就好。”他赶忙应。

她还是率先走了,有赌气的成分。她总是和他赌气,他从不知道为什么。在他眼里,倪依聪明、漂亮,会为人处世,扫地都比他扫得干净,家常饭都比他做得好吃。更要紧的是,倪依孝敬公婆。老家的井水含氟量高,她每周去送矿泉水,风雨无阻。每次去,婆婆都要把她送到村外,看不见她的车影儿才回转。在他眼里,倪依浑身都是优点,跟在倪依眼里的他截然相反。倪依总是说,烟灰落地上了。你又喝酒。鞋子怎么不放鞋柜?牙要刷三分钟!东西从哪里拿的要放回哪里,告诉你多少次了!倪依说这些都是带着气的。于是他戒烟、戒酒,把鞋子摆放整齐,刷牙时自己读秒。可倪依仍是不满意,说他的鞋子买得太便宜,衣服穿得没品位。我一个中学教师,每天吃粉笔灰,要品位有啥用?逼急了他也还嘴,甚至开口骂人。可骂完他就后悔。老婆是用来宠的,不是用来骂的。有次他狠狠扇了自己的耳光,让倪依凌厉的眼神一下就塌陷了。

她经常会想那位老居士,不知这个冬天她是怎么过来的。她一直惦记她。只是那种惦记在心苞深处潜伏,自己都能忽略。一个陌生人,你凭什么惦记人家!拾级而上,倪依坐过的台阶爬着几只蚂蚁,寻寻觅觅。蚂蚁总是爬几步就停下来,嗅一嗅,心机很深的样子。还隐约能见到几个鬼指根,被风刮到了石头缝里。倪依固执地认为那就是她从山上披挂下来,又被老居士摘下的那些羽箭。经过了一冬一春,还在石头缝里隐匿,待射向何处?她抠出来一个,放到手心里捻,好在它还坚硬,毛刺还能扎痛皮肤,虽说只是一瞬,她仍还有感觉。这感觉好,比麻木要好。黄柏匆匆朝这里走,手机横握着。他个子不矮,只是背有些塌。再加上倪依站在高处,黄柏就像矮下去好大一截。黄柏还有些谢顶,那些招摇的头发有了花白的意思。倪依很吃惊,黄柏刚满四十七岁,按道理正是男人的好年龄,他怎么就衰老了?

倪依情不自禁摸了摸自己的脸。

3

他们之间有故事。世界上没有没故事的夫妻。但像他们这样能走进传说的,少。他们两个曾在同一所学校教书,他早来一年,追她追得不动声色。早晨给她买饭,晚上陪她散步。她父亲咳血住院,他比她往医院跑的次数都多。校长偷偷劝他说,你找倪依那样的女人干什么?在家里供着?他是有些自卑的,家在农村,其貌不扬,拙嘴笨舌,可他就是喜欢倪依,这是没办法的事。足足用了五个寒暑,如果不发生意外的事,估计倪依还是天鹅在空中飞着。有段时间她疯狂背英语,去水库大坝,面对着一大片清湛的湖水。暮色四合,可她就是不想动。书上的字母模糊了,她把书贴在胸上,抱着膝盖想心事。她不喜欢眼下这份工作,虽然在城边子上,属于镇办中学。同事女人居多,每天的话题就是丈夫、孩子、婆婆、大姑子小姑子。她也是从村里出来的,可她的眼界、意识比她们要高,烦恼和痛苦比她们要多。她不喜欢这样的话题和氛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她在学校里很孤独,就偷偷写诗,可越写越孤独。有同学出国了,她动了心思。她从小就喜欢英语,能让英语派上用场也是心愿达成。可家里死活不同意她走,老师是多好的饭碗,多少人做梦都谋不到。哥哥姐姐都土里刨食,你是家里唯一的指望,去了外国你让父母靠谁?父亲拉着母亲找到学校,让校长好好管管她。“这么大的中国还搁不下你,你对得起国家的培养吗?”父亲是村里的老党员,有家国情怀,凡事爱从大处着想。她每天背英语背得心力交瘁,一走了之的事每天都想,却又犹疑难决。本质上,她也是个喜欢纠结的人,耽于幻想,付诸实施却难。她摇摇晃晃站起身,头有些晕。天已经黑得不成样子,风搅动湖水拍岸,送来阵阵腥气。一条鱼大概被摔痛了,发出了悲伤的唧唧声。她抖了抖酸麻的右腿,刚一转身,一个黑影忽地扑过来,把她放倒了。一块尖石头硌了她的腰,她的后脑跌落在一个树坑里,因为堤面本身坡度大,这让身体呈一个反向弧形,让挣扎出现了一个短暂的时间差。她一声“救命”没容出唇,嘴里就被塞进来一把泥沙,她被呛得险些一口气憋过去。男人撕飞了她的衣服,口水涂到了她的胸脯上。她抖得一塌糊涂,牙齿像是在敲梆子。又一道影子掠过来,把那个男人掀翻了。她慌忙往起爬,看着男人顺着坡道往下滚,迅速沿着水边跑远了。

暗淡的星光下,她凄厉的哭声就在喉咙口,却在泥沙的封堵中发不出来。她稍一吸气,就有沙粒落进嗓子眼儿,人就像窒息一样动弹不得。黑暗就像一个巨大的阴谋,参与制造了对她的侮辱。黄柏一只手臂揽住她的腰,另一只手臂垫在她的下巴底下,让她干呕的时候能借些力。嘴里说:“别怕,别怕。有我,有我。”她脖颈断了一样垂着脑袋,往死里咳。黄柏半拖半抱把她弄到了水边,撩些水给她洗脸。她终于咳净了嘴里的秽物,一下咬住了黄柏的手掌一侧,久久都没有松开。

王居士、李居士、谢居士……她们彼此这样叫,也让她这样叫。三间房子里很热闹,不似她之前想象的孤寂和冷清,她们不像是在这里修行,倒像是来野餐聚会。这些都是六十往上的老人了,腰腹松懈,头发稀疏,发根像虮子一样生出一片雪白。但她们都神情愉悦,表明这是个快乐的群体。倪依进来的时候,她们正在做馅饼。一口大锅冒着蒸腾的热气,有人抱柴,有人烧火。两只铝盆放在灶台上,一只盆里是金黄的玉米面,另一只盆里是切得细碎的野菜。只有野菜看起来有一种神奇的暗绿,拌了大蒜和葱姜,散发着神秘的香气。面团放到手里摁成饼,弓起手背使之成为凹槽,抓一把馅放进去,两手合起来腾挪,口越收越小,直包得天衣无缝。馅饼贴进锅里,张居士一抬头,显然还记得她,用平淡的口气说:“你今天运气好,赶上了头茬野芹菜,这可是野菜之王啊。”倪依原本还想客套,客气话却说不出口。她发现,在老居士们面前任何客气都多余,因为没人注意她。她问野芹菜长什么样,大家七嘴八舌告诉她,野芹菜长在水边,跟超市买的芹菜不一样。颜色深,叶子碎,但口感好。山里的野芹菜长在溪水边,没污染不说,那水还含矿物质,野芹菜生在水中,肯定也吸足了营养,就跟吃中药差不多。至于她是谁,从哪儿来,到这里干什么,谁都不关心,好像她原本就是她们之中的一分子。又或者,她就像山里的一棵草或一根木头,全無打听的必要。

“上次我来过。”倪依走到张居士的身后,有点迫不及待,“您去城里买火烛了。”

“你把我的便条拿走了。”她像是什么都知道。

“您没以为是风刮走的?”她好奇

“风刮不走我的东西。”她说出来更像是禅语。

场面突然安静了,只有蒸汽袅袅。倪依挨在锅边,神情专注地看她操作。把面团圆,再摁出饼的形状,裂缝用两根指头抿好,馅饼里就成了一个黑洞洞的暗房,包裹了所有的秘密。她看得有些痴。她自己也做馅饼,却从没生出过如此复杂的心绪。水哗哗翻开,饼子贴在锅壁上,倪依数了数,正好十二个。

“能有我一个吗?”倪依吐了一下舌头。

“有你两个。”张居士平和地说,“不是还有一个人吗?”

黄柏没进屋。他在院子里打一晃,伸长脖子朝里看了一眼就不见了踪影。

倪依无话。她突然心如止水。

“我也喜欢做馅饼,用野菜。但从没用过野芹菜。”

张居士问她用过什么菜。倪依说,灰灰菜、人揪菜、起起牙、落落菜。女人们纷纷表示这些菜都吃过,但都没有野芹菜好吃。

“你爱吃还是他爱吃?”张居士说话的角度与别人不同。

倪依愣了下,有些犹疑,不知如何回答。

张居士却不是指望她回答的样子。包完最后一个馅饼,净了手,招呼倪依说:“屋里坐吧。”

留下一个烧火的,大家都相跟着进屋。倪依想,烧火的是谢居士,那相跟进来的就应该是王居士和李居士了。女人上了年纪,模样实在不好分辨。都是一张扁平的脸,眉目模糊。都穿著大花的衣裳,拥红倚翠,晃得人眼都是花的。倪依进屋才发现香烟缭绕,供奉的菩萨慈眉善目。按说菩萨的年岁也不小了,但因为皮肤紧致,没有一丝皱纹。面前摆着一片瓜果,有的已经开始糜烂,有细小的虫子在飞,估计她们的眼睛都看不见。想起张居士曾说过“一片万钱”的话,又觉得她的眼神应该还可以。倪依注意地看了她一眼,她与其他女人别无二致,除了那只悬胆鼻。

那真是一只好看的鼻子。

“您年轻的时候是美人。”倪依唐突地说了句,却没有得到回应。

“你相信有来生吗?”她问。

倪依惶惑地摇了摇头。

“来,跟我们一起做功课,念《楞严经》吧。”

木鱼摆在香案上,张居士拿在手里, 率先敲了一下,便闭上了眼睛。虽说很多地方吐字不清楚,倪依还是听懂了几句:若生众心,忆佛念佛,现前当来,必定见佛……

倪依的那颗心突然有被化了的感觉。她闭上了眼睛。

馅饼现出锅,包在纸袋里,外面又裹了塑料袋,又隔油又隔热。张居士做这些时,倪依想到了上学时给书包皮,当年都算功课。有人包得好看,有人包得难看。一个人是否手巧,能体现在方方面面。张居士无疑是属于手巧的人,一双手骨节很长,折边折角都很灵动。也就她想得起来还给馅饼做个封套,倪依接过馅饼转过身去,不知为啥,心里哗的一下,汪出了一个世界的水。

是张居士催她出来,让她快吃,或跟外边的人一起吃,好东西要有人分享。时间长了馅塌腔,就不好吃了,就把这手艺埋没了。她唠叨。一句话说得反复,也说得郑重其事。话说出了几层意思,但倪依懵懂,她有些心神不宁,反复说他们早餐吃得多,才到这里,还一点都不饿。她不是想吃馅饼,而是想留在这里,跟她们在一起。说不出为什么,这里有一种吸引,让倪依不舍得离去。倪依甚至想,如果我出去了,再回来就没理由了。我有什么理由再回来呢?因为再回不来,所以不能轻易走。可张居士不回应倪依的解释,给自己盛了碗小米粥。粥熬在锅里,放在墙角的一个酒柜上,或许是剩的,已经成坨了。那酒柜擦得洁净,廉价的箱板上的黄油漆都脱落了,玻璃只剩下了半块。把手的螺丝掉了一边,它就佯装挂在那里,似百无聊赖。张居士顺势在炕沿上坐下了。她身量矮,两只脚高高地翘了起来。她穿了一条花裤,黑布鞋,脚背上是一片白袜子,蹭了些许灶灰。但那袜子的棉质真正好,一眼就能让人看出不同来。她把脸埋在粥碗里,像是没了倪依这个人。倪依的不安挂在了脸上,她觉得,张居士差不多是下逐客令了。关键时刻王居士来救命了。王居士长了一面宽大的胸腹,坐下时腿要往两边撇,好给那块宽大留出下坠的路来。她举着馅饼咬了一小口,烫得嘴直吸溜。绿菜叶子糊到了门牙上,没容咀嚼就吞下了。她梗着脖子朝向倪依说:“刚才那个……跟你是一家子吧?他是不是叫黄柏?瓦岔庄的,跟我儿子是小学同学。”

就像久旱逢甘霖,倪依急忙转过身,把整张脸孔对着王居士。倪依问同学叫什么,现在在哪儿工作?王居士把玉米馅饼用几根手指托着,从左手倒到了右手,说,他没有那么好的命。我儿子叫志刚,翟志刚。好名字吧?却是短命鬼,三十八那年得了肺癌。要说都不是外人,算起来是你跟黄柏的媒人。

倪依不解。

王居士哧哧地笑,说:“现在孩子都大了吧?告诉你也没啥了。黄柏那个时候经常去我们家,跟我儿子商量对策。当年黄柏追你追不上,就让我儿子耍流氓,他装英雄救美。那个晚上我儿子很晚才回来,滚了一身的土,回家就跟我要吃的。我问耍成了吗?他说耍成了。我说耍成了黄柏也不在城里请你吃个饭。他说这个时候黄柏哪顾得上我,黄柏眼里只有那女的,重色轻友的玩意儿……从那时起再没见着黄柏的影儿,两人还因此结了梁子——人家结婚都没请志刚喝喜酒。他那个郁闷,就别提了……我们家里经常拿这事说笑话,你这媒人当的,纯属没事找抽型。找赵本山给你编个小品吧……志刚后来也后悔,觉得这事办得有点不值当,为朋友两肋插刀也不是这样的插法……但算你们的大媒,这一点总没错。”王居士开心地笑了起来,特别像没心没肺的人。

谢居士一直在堂屋收拾,此刻挑起门帘,往屋里探了下脑袋,说:“你儿子胆子够大的,这种事情也敢做。”

李居士在屋里打了一晃,又端着碗出去了。想是她吃得太热了,满头满脸的汗,她用手当扇子扇风,边走边说:“宁拆千座庙,不破一桩婚。要说你儿子也没做错啥,他这是在学雷锋。”

王居士说:“当年我就说他傻,哪能这样给人当枪使。万一出了意外,被人反咬一口,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你就等着打一辈子光棍吧!可我儿子说,妈你放心吧,黄柏是好哥们儿,他不是那样的人。再说,我俩立了字据,都摁了手指印了,那手指印可是带血的。”

张居士突然停下了喝粥,两眼睁圆了看倪依。

“字据呢?”心“咚”地一震,似是裂了口子,便有鲜红的血顺着嘴角往外爬。倪依用手抹了下,啥也没有。但眼前的一切都模糊,屋里所有的物件都虚幻。那一张一张脸,都没有眉目。倪依端着纸袋的右手不停地抖,她悄悄用左手握住了右手的手腕,顺便往胸前揽了下。对面坐着的王居士样貌奇丑,鼻孔翻起来,里面黑洞洞的。兩只母猪眼,似描画般长了又短又粗的睫毛。想必翟志刚也是这样的样貌。在事情发生的最初两年,倪依反复想过那是个什么样的人。说来奇怪,想来想去都觉得应该胜过黄柏。

今天总算有了答案。

“早扔进灶坑里烧了。”王居士挪动了下屁股,她每说一段话都要挪动一下,似是在跟嘴做呼应。“留着也没啥用……还别说志刚死了,活着也留不到现在……他不会拿着去找黄柏的麻烦。我儿子不是那种人。”她自豪。

“哦。”倪依微微颔首。她不抖了,有一种显而易见的心机。

“孩子几岁了?该上高中了吧?”王居士关切,仿佛孩子也与翟志刚有关。

“黄柏有没有感谢他?”倪依觑着眼,故意不答话。她觉得王居士的话不需要回答。

“感激啥啊。”王居士撂下眼皮,“志刚生病都没见着他的影儿。”

“那是他不知道。”倪依狠了狠心。

“给他捎了三回话,他都没过来看一眼。”王居士提高了声音,明显带着情绪。

“赶巧他没空。”倪依此刻就想把话说到极端,就像鱼要死网要破,没有什么还需要在乎。她眼睛落到馅饼上,那里有粒豆豉,像极了苍蝇。她用指头弹了下,把那粒“苍蝇”赶走。苍蝇落到地上,摔死了。她突然挑起眼神,神情中有几分倨傲:“那样大的学校几千个学生,吃喝拉撒都在他这个教务主任身上,赶上上级来检查,他爹生病都没空回去。”

“教务主任是多大的官?”王居士并不买账,神情比倪依还要高冷,“知道你是公务员,总给婆家买矿泉水,三里五村都知道,黄家娶了个有本事的媳妇!”

“您喝吗?您喝我也买。”倪依突然牵了一下嘴角,有一抹嘲讽的笑。

“我老早就跟小儿子进城了,再也不用喝乡下含氟的水了。”王居士摇晃着脑袋,眼白差点翻出眼眶,“谢谢你的好心,无亲无故,我们可受用不起。”

倪依吞咽了口空气,似乎要把整个世界都吞进腹腔。

“你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张居士耷着眼皮过来,一句话像抽刀断水,口气却有点像家里的娘。她用身板挡在倪依与王居士中间,让倪依有一头扎进她怀里的冲动。

她不动声色地拿过倪依手里的一只馅饼,然后指示倪依吃自己手里的那一个。倪依面色苍白,像一只待宰的动物。而这只馅饼,就是她绝命之前的最后的餐食。

倪依三口两口就把馅饼吞了,噎得伸长了脖子,却没吃出任何滋味。可她还想吃。张居士手里拿了另一个戴封套的馅饼等在她面前,她不说也知道,那是给黄柏的。屋里的人都看着她,王居士除外,她看后窗,是眼神不肯落倪依身上。倪依抹了抹嘴,抹了一手背的油。她看了看,那油就像护肤品,让手背亮光光。馅饼在肠胃里东游西荡,很快就不知去向。她忽然抬起头,眼巴巴地看着张居士,像孩子那样无助。她想说,我该怎么办?这是她留在这里的理由。她知道,一旦接那个馅饼,就不能再停留。而这屋子之外,就是另一个气场。恐惧突如其来,有汗珠在脊梁沟里滚落,那汗是凉的,像包裹了层冰。倪依没想到张居士会给黄柏包馅饼。他只是露了一下头,按道理应该谁都没看真切。可偏偏谁都看真切了,为什么呢?说真的,倪依不情愿带那只馅饼。带什么带?没有什么必须的理由。他们彼此不认识。张居士完全是多此一举。就冲这点,倪依对她的好感也要打些折扣。倪依不喜欢这种自以为是。也许,她还有别的情由,不为倪依所知……倪依呆呆的,六神都失了。张居士把馅饼塞到她手里,往外推了她一下。倪依的肋骨感受到了她手的分量。那手似乎在说,你这孩子,早走就没事了。听这些是非干啥,一点用处没有。那就是些笑话。是的,她们都是当笑话听,因为王居士就是当笑话说的。但张居士不是。倪依留意到她睁圆了的眼睛里有难以想象的错愕和骇然,她意识到了这件事在倪依心目中的分量。对,她是小学语文老师,有共情能力。倪依到底还是从那房子里出来了,眼前水波荡漾,山高地阔,却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倪依紧咬着嘴唇,把那股汹涌的情绪控制在身体里。她知道,屋里那些人还在注视她。拐过屋角就是那株老桑树,半个身子挤在了墙体里,长着方头方脑的小绿果,这是缺水少肥的缘故。一棵长在山石间的树,它该有多少委屈呢。站在这里,正好对着后窗。倪依几乎能感觉到短睫毛小眼睛正在屋里瞭望。倪依抽噎了一下,眼泪成片往下洒,脚下的石板路都变得潮乎乎。走过十几级台阶就是那条横向草径,朝向东。倪依疯狂往深处跑,直跑到上气不接下气。突然蹲下身来,耸起腰背,把自己湮没在草丛里,可着嗓子发出了一声号。

一只猫惶急地从草丛里跳出来,“嗖”地蹿到了那棵榆树上。它听清了女人的号啕里夹杂着“我要杀了你”的话。它很惊恐。

那把泥沙在她胸口堵了这些年。一想到因为那把泥沙奉子成婚,倪依就觉得世界是模糊的,连边缘都看不清晰。年轻的时候经常自我解释,他救了我,他救了我,他救了我。否则我也许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没人需要她的解释,是她自己需要。先奸后杀的事不少,不是谁都有她这样的幸运。劫后余生才知道什么宝贵。生命,生命,生命。不能还没开花就成为一枚死果,然后被所有人津津乐道。这是一个传奇,倪依就应该生活在传奇里。倪依不记得对多少人说起过这段往事。说过心里就安然,就祥和,就乐天知命,就对人生没有非分之想。她不是没有怀疑。她怀疑过。怎么那么巧?那里是水库大坝,绝少有人走动。除非他跟着她,预料到了她可能有的风险。他们从没就这件事情交谈过。不交谈。她不谈他也不谈。她觉得他是羞涩,就像做好事不留姓名,有什么好谈的呢?还有,他怕她难堪。他确实是善解人意,这一点她能理解。她谈的时候永远不当他的面,倒好像,嫁给他本身需要解释,否则就是一件值得怀疑的事。这真奇怪。每每想起,她都觉得奇怪。那把泥沙就在嘴里,沙粒就往嗓子眼儿里沉落,想咳出来都难。那晚他一直送她回宿舍,查看她的伤。嘴角有血,胸脯上有牙印。黄柏心疼地在地上转圈,然后又往外走。她以为他是去报警,一把扯住了他。可他说出去买些药。她哀哀地央求他别走,她害怕,她是否害怕,自己其实也说不清楚。黄柏展开手掌,手掌一侧有一排牙印,其中两个甚至冒了血,她咬的。“我是不是该打针破伤风?”他开玩笑。

喉咙里一股咸腥气,往上一汪,喷出来的竟是——血!倪依以为自己眼花了,难道不应该是吞下去的那个绿莹莹的馅饼吗?她紧紧闭眼,定睛再看,那团秽物正好落在了一团松毛草上。草是绿色的,秽物却呈暗红色,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诡异的光。倪依惊住了。这情景只在书上看到过,难不成自己也做了书中人物?她缓缓站起身,头有些晕,胸口隐隐作痛。“我没病。”她说,“我没病,我刚体检完。除了消瘦哪里都健康,这是专家说的。”满目绿色厚重而奇崛,倪依撸了把树叶擦嘴,是榆树叶,有一股黏稠滞重的铁锈味。“我是急火攻心了。”她安慰自己,“这没什么,我就是急火攻心了,急火攻心。”她嘟囔着深吸一口气,继续说,“你不能再吐了,连吐三口命就没了。”她非常清楚这一点。因为父亲有肺病,她非常注意营养自己的肺。她用一只手抚胸口,频率非常快,似乎这样就能把汪上来的血捋回去。那些血没有辜负她,果然再没往上翻涌。她扯起脖子往高远处看,蓝天白云,悠悠万事,一只雁影飞得孤独。一只孤独的飞雁,越飞越高,越飞越高。“还好,老天让我知道了。如果今天不来这里,不遇见王居士呢?”她对着天空的鸟咕哝,“这没什么,的确没什么。一切都是天意,不是吗?”她又对地上的虫子嘀咕。那是一只青虫,绿脊背上长着花斑纹。她吐了口唾沫,又吐了一口,直到把嘴里的颜色吐干净。旁边就是那两棵像些样子的树,一棵榆树,一棵五角枫,并排站在临近河床的地方,俯身看着她。它们中间被雨水冲出了沟壑,露出了坚硬的根须。能在这样的山体上扎根,就要比石头还坚硬。眼下五角枫的叶子还碧绿,在灌木丛中别具一格。便是与榆树比,也是独具风韵。我为什么要来这里呢?我为什么要见那个翻鼻孔的女人呢?看来老天爷不忍看我像傻子一样一辈子受蒙蔽——你还以为自己是个女王,其实不过是人家魔法里一只可怜的兔子。

知道就好,强似一辈子蒙在鼓里。

4

鬼指根也是绿的,针刺柔软,还没形成羽箭。其实,它们的羽箭还在梦的箭囊里,就像刀还没有出鞘。倪依又想被羽箭洞穿的感觉了,流尽最后一滴血。想想那种感觉就欢畅。“你总是说一套做一套。刚才一口血你就吓住了,你这种女人最没劲儿了。”倪依指点着嚷了出来,就像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当年不想嫁给黄柏,可上天忽然给了她一个理由。这个理由甚至让她着迷。很是有那么几年,她被这个理由魅惑着、鼓舞着。逢人便说,逢人便讲。虽然不当着黄柏的面讲。这里有什么玄机吗?有。她怕黄柏的面颊羞出胭脂红。黄柏是一个喜欢害羞的人。这是她给自己找的又一个理由。她想这些年黄柏的尽心竭力,对她、对家、对女儿,总是尽心竭力,唯恐做不周全。下楼梯要挽着她的手,走在马路上总要把她挡在安全地带。原来他心里有鬼。他无论怎样做都不能在倪依这里讨喜,这也是个残酷的事。倪依时常内疚。看来这不过是潜意识中的因果报应。世界上哪有无缘无故的恨。很多时候纯粹是鸡蛋里面挑骨头,这已经成了习惯。女儿上五年级的时候说:“真不明白你為什么嫁他,我爸有什么不好,你为什么那么看不上他?”倪依吓了一跳。以后再当女儿的面,她会加百倍小心地温存体恤,但骨子里的东西难以磨灭。那只猫从树上跳了下来,冲倪依叫。倪依这才发现那只馅饼还在手里,只是遭过身体的挤压,封套弄出了褶皱,塑料袋拧成了麻花。那点温热的感觉还在,隐隐约约。她朝猫叫了两声,是模仿猫的语感和口气。她这时觉得自己就是只猫,做猫的感觉很安慰。猫果然停下了脚步,认真地打量她。倪依把馅饼的塑料袋扯下,把封套撕开,掰了一块带馅的饼子放在地上。猫试探地走过来,左闻右闻,吃得很矜持。倪依又掰了一块,这回猫吃得很迅速。倪依索性把整个饼子倒在了草丛上,把纸套团成疙瘩塞进袋子里。这是倪依的教养,她得带到山下去。倪依往回走,边走边回头看猫。大千世界,朗朗乾坤,天高云淡,郁郁葱葱。都在法则以内。倪依心里忽然掠过一道电光,都不在话下。什么都不在话下。要紧的是你不能再受伤,受伤的应该是别人。倪依咬了咬牙,她在想第一句话说什么。你认识翟志刚吗?他生病你为什么不去看他?早知道是你故意安排他去骚扰我,我就让他得手了。他得手了也没什么不好。他如果不是病死我还当是你谋杀了他。你想过谋杀他吗?这话要用轻松的语调说出来,轻松更有杀伤力。她的心很冷,愤恨和屈辱反复叠加。胸口又开始发热,血像水一样被烧沸,不能张嘴,张嘴又要喷出来。她站在石板路上,叉着腿,面对着上坡道,像个劫道的夜叉。太阳打在后脑勺上,眼前都是重影。想象黄柏一晃一晃从上边走来,黄柏就真的走来了。黄柏走得很恣意,有规律地晃动着上半身,脸上的神情是一种有所斩获的喜悦。愚蠢的喜悦。每有重大发现他都会露出这副嘴脸。

他肯定又发朋友圈了。

“你没看见我给你发微信?等半天你也不回。”还离很远,黄柏先嚷了句。他弯腰摘了几根裤子上的草刺,又一晃一晃往前走。嘴里响起清亮的口哨声,细细地朝上飞升,直钻进云层。这山里实在太安静了,有种地老天荒的静谧。他的下半身都被路两边的荆棘遮挡了,倪依只隐隐看见他身体的轮廓。“我想让你到山上看看。又一想,算了。”

他在说什么?倪依有些听不懂。

但有一句话听懂了。就像气球被扎了个洞眼,倪依的气瞬间就散掉了。她慌忙查看了下手机,正好戳到语音上,“你顺着石板路往上走,见小路往右拐,这里有惊人发现!”有打字,也有照片,因为太阳反光,不怎么看得真切。倪依也不想看真切。她对他说了些什么素来不感兴趣。她握紧了手中的纸团,她要聚拢那口气,她不想轻易放过他。倪依的牙根都是痒的。“呸、呸”。这是倪依心里发出的声音,她想啐他脸上。十步,八步,五步,倪依就要爆发了。就见黄柏抬了一下胳膊,手里拎了根带子,下面坠了只鞋。“这鞋被什么东西咬烂了,但看样子是只好鞋,不知为啥出现在山上,而且只有一只。你看看是什么牌子?”黄柏总是这样,把什么他认为有价值的东西拿给倪依看。有一次,他居然从山上捡了根羽毛,让倪依猜那是什么鸟。黄柏把鞋子拎得高高的,以便能让倪依观察时毫不费力。倪依果然被吸引了。那是只姜黄色的登山鞋,表面有许多齿痕。倪依养过狗,知道许多动物有磨牙的习惯,譬如老鼠和野兔。这山上荒无人烟,该是出没的兽类所为。那鞋子看上去雄浑结实,曾经不同凡响。她用一根手指顶起鞋底,查看商标,是德国产的顶级登山鞋。偏巧,倪依认得这牌子。“在哪儿发现的?”倪依突然变得焦灼不堪。

“就在小路右侧不远处的草丛里。那里有一只松鼠,我查看松鼠的行踪时发现了它,鞋窝里爬满了蚂蚁。”

“就一只?”

“就一只。我把周围都查看了,没有另一只。”

一片树影落在脸上,倪依顿时委顿了。她突然撞过黄柏,要往山上走,被黄柏拽住了一只胳膊,倪依挣了下,黄柏没有松手。“你别去。”黄柏说。她看了眼黄柏,又扭头去看那条小路,小路被荒草掩映,只在中间留下一道缝隙。黄柏把鞋子放到一块大石头上,一只手臂揽了下倪依的肩。这几乎是他们唯一的亲密方式,倪依的头顺势一靠,黄柏把她搂住了。黄柏说,这山上阴气太重,你不适合上去。多亏你没上去,才没看见骇人的场景。倪依问什么场景骇人。黄柏迟疑了一下,挑拣说,很多蚂蚁。倪依有些恍惚,她有密集恐惧症,是个害怕蚂蚁的人。在路上遇到成群的蚂蚁,她要远远地跳开走。她在想那只鞋子,为什么是德国品牌,为什么要出现在这座山上?没有什么能够确定,比如,谁是鞋子的主人。可鞋子的命运也许就是主人的命运……谁会把一只曾经高大上的鞋子丢到山上让野兽啃咬?

倪依突然有些焦急。

鲍普新买的鞋子穿在脚上,让倪依猜是什么牌子。倪依搭一眼就猜出是LOWA,让鲍普称奇。鲍普不知道,鞋盒子是倪依收走放到了储物柜里。但倪依不会提示这些,潜意识里,她愿意鲍普以为她无所不知。

作为下属,倪依的细心和周到无人能比。

5

出去开了个会,那块充作影壁的石头不见了,连同那个繁体的“龍”字。倪依早晨上班,先去沈局办公室问究竟,胖子沈局说,一家兄弟单位看上了这块石头,囫囵个地搬走了。整个院子里顿显空空荡荡,倪依有些失神。那石头买来、托运、刻字倪依全程参与,都花了大价钱。没容倪依说什么,胖子沈局头也不抬说:“不习惯吧?我也不习惯。以后慢慢就习惯了。”

胖子说得对。

他连着签了三份文件,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问:“鲍普……鲍局的事还要谢谢你家黄柏。听说那天你也上山了?”

倪依抽了下鼻子,说那天黄柏一个人上山,她在山下看几个居士包馅饼子,自己还吃了一个。想上去找他的时候黄柏已经下来了,手里提了只鞋。“就是那只鞋给了公安灵感,还有那些蚂蚁。那样多的蚂蚁聚集在路上往一个方向爬,怎么会没事情?多亏他的朋友圈有干刑警的人……这事比说书都巧。”

倪依寒噤了一下,可脸上毫无表情。“我没看他的朋友圈,我也没看见那些蚂蚁。”

她说的是实话。

胖子沈局合上文件夹,推给倪依,说你不给他点赞?

倪依都要起鸡皮疙瘩了,老夫老妻点什么赞?

“有什么情况随时告诉我。”沈局在开玩笑,此刻才正式了,“你怎么像在打摆子,你冷吗?”

倪依摇头,说有什么事沈局应该比我先知道。

沈局说,我没有黄柏消息灵通。他现在还在公安局吧?

倪依说,一早又被公安叫走了,说有些事情需要核实。

沈局沉思了一下,说有些话我也不知道当说不当说。倪依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直挺挺坐下,一副但说无妨的表情。自从鲍普失踪,她就隐隐在做心理准备。准备些什么,却很难说清楚。总之就是最坏的打算,作为行政局的办公室主任,她觉得自己理应受牵连,这毫无疑问。沈局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径自说,后面院墙有个角门,据说是鲍局开的。机关是个四四方方的院落,当初开这个角门到底是为了什么?

倪依不假思索,说,因为我在后面的小区住。鲍局为了让我上班方便,开了那道门——大家都这样说。

“真实的情况呢?”

倪依别过头去,不想说鲍局这么做就是个任性行为。有次倪依上班迟到,是因为女儿中考在即,想吃木瓜西米露,倪依临时跑了趟超市。上班时间找不到办公室主任,鲍局发了脾气。他是脾气很大的人,发起来地动山摇,整幢楼的人都听得到。倪依脸涨得通红,上班十几年,她从没因为工作出纰漏。“你家离这里有多远?够五十米吗?”鲍局大声问。

倪依家的楼房就在单位的院墙外,如果能穿墙而过,恐怕真的不足五十米。可如果从外面马路上去绕,两里地都不止。

“我给你开道门!”

倪依却从来没从那里进出过。但也从此不再迟到。

“为什么不给自己行方便?”胖子沈局头也不抬。

“我不需要搞特殊。”倪依的語音冰冷,一点也没当面前的人是领导。

沈局点了点头。按说新人不理旧事,也不理旧人。他反复权衡,还是起用了倪依。他冷眼观察了几个月,发现倪依话不多说,却是个踏实做事的。有次去市里汇报工作,他忘了吩咐准备发言稿,倪依却提前安排妥当。关键是,文字水准好生了得,所有的数据都一清二楚。他弹了下手指,示意自己的话说完了。倪依抱着文件夹往外走,走到门口,沈局又说:“那道角门破了风水,难怪行政局老出事。我想把那道门封起来。”

“我也这样想。”倪依转过身来,目光烁烁。

那道角门的钥匙挂在办公室的墙上,倪依从来没摸过。有时需要回家取东西,她宁可多跑上两里地。单位值班值一天一宿,她和鲍局一个班,但女同志不值夜班,这是规矩。单位外面是块三角地,长满了杂草。倪依下班从那里过,挑了一把野菜。倪依经常在这里挑野菜,她喜欢用玉米面做成馅饼。用焯菜的汁和面,那面和得绿盈盈。倪依做的玉米馅饼都像大个金元宝,用牙签画些图案,盛到盘子里,像摆拍的艺术品。这次是落落菜,下次是人揪菜。这些野菜过去都是喂猪喂兔子,现在成了餐桌上的美味佳肴。那天玉米馅饼刚出锅,外面有人敲门。开门一看,鲍局在外站着,一脸拘谨。鲍局说,我不进去,我就随便转转。怎么你住这里?明知故问,倪依还是把他让了进来,给他盛了个玉米馅饼。鲍局连着吃了三个。女儿呢?住校。黄柏呢?值班。那也坐不安宁,最后一口还没咽利落,鲍局简直算落荒而逃。“经常看见你采野菜……没想到野菜这么好吃。”他没说采野菜的倪依也是风景。办公楼的一扇窗正好对着那块三角地,鲍局正经看见过倪依几次,还拍过照片。这些倪依并不知情。倪依是时尚女人,冬天也喜欢穿长毛裙。若是换作农妇,场景该没那么动人。他搞摄影,眼里尽是分寸。倪依在家里什么样,他有些好奇。那些好奇根本挡不住,他想来就来了。站在三楼的窗前,倪依贴着玻璃能看到那道角门,鲍局却一直没有出现,想是他吃饱喝足转到别处去了。难得看到鲍局局促的一面,他平时是一个品相十足的人,严肃、严苛。有时会发无名火。绝不和下属开玩笑。倪依对他很是敬畏,莫名的,又有些吸引。转天,倪依查看墙上挂着的钥匙变了方位,就知道有人动过。那是第一次,鲍局为自己开了方便之门。

然后,倪依悄悄把钥匙收了起来。

她有时会希望鲍局问问那把钥匙。有次他看了眼那个位置,却什么也没有问。

倪依隐隐有些后悔,觉得自己做的事有些无厘头。

关于鲍局的事,外面如何沸沸扬扬倪依一概不知。她把自己关在办公室,没事绝不出门。属于她的痛苦或悲伤的季节已经过去了,什么都有尽头,痛苦和悲伤也是。一秋一冬一春,倪依丢了那个挂件,也摘落了心上的鬼指根,滴血的地方结了痂。让身心恢复正常很重要,世界祥和,人民安居乐业,有关鲍局的牵挂变得若有若无。否则还能怎样!关于他的传说很多,被绑架,被警察秘密带走,有人在国外的赌场看见了他。还有更极端的说法,他带着女人私奔,在南方沿街乞讨……还有,他平时不苟言笑,脑子里却都是机关。利用值班的机会逃遁,布置假象迷惑组织……这一切都是因为什么呢?倪依长叹一口气,知道自己无法关心,也关心不了。她离他这样近,他却像个陌生人。她对组织就是这样说的。他的气息迷人,这话又说不出口。“你今晚做几个馅饼,我想吃。”他推开倪依办公室的门吩咐,就像说“你把这份文件起草下,我想看”。倪依赶忙站起身,他却匆匆走了。倪依有些不安,不知道他为什么想吃馅饼。街上有卖的,买两个送他再方便不过了……但倪依不会这样做。采野菜是一个复杂的過程,倪依明显比平时尽心,只掐最嫩的那一部分。回家紧张得就像打仗一样,唯恐送迟了耽搁他吃晚饭。倪依把馅饼送到他的办公室,他却不在。倪依惶惑地站了会儿,隐隐听见里间有哗啦啦的水响,那是花洒在淋浴。整个大楼空空荡荡。倪依心里一跳,没敢驻足,把馅饼放在桌子一角就匆匆逃了出来。倪依的后背一片湿凉,好像那些水都浇在了背上;又像刚从老虎笼子逃出,有一种劫后余生的侥幸。倪依对自己说,你明早来收盘子。别忘了,你明早一定来收盘子。倪依头重脚轻走出行政楼,魂魄都不知飞去了哪里。她无数次想过回去,回去。她有理由。告诉他用了什么馅,放了哪些作料。馅饼的模样稍微有一点丑,客气一下难道不是必须的吗?丢下盘子就走真的符合行为规范和礼节礼貌吗?所有的说服其实都无效,倪依知道自己不会回头。漆黑的夜,空荡荡的楼,散发着潮湿气息的鲍局,身上浸润了迷迭香,这都是危险!你没有能力承担全部后果,就不要企图稍越雷池!那个早上他迟迟不开门,倪依心慌意乱。倪依以为他在睡觉。他有时失眠得相当厉害,谁敲门都会挨骂。可组织部门有重要事情找他,所有的电话都打不通,甚至跟倪依发了脾气。倪依才有点慌,用备用钥匙开了门,百叶窗关得严丝合缝,桌上打开的文件和手机,手机开着振动。一杯冷茶,椅子上披着的外套,看起来没什么异样。可人呢?里间的床铺一丝褶皱也没有,就像从没有人躺过。洗手间洁净如初,花洒安静地悬垂,就像从没有过淋浴。关键是,那只盘子也不知去向,连同包装纸和塑料袋。倪依查看了下垃圾箱,里面空空如也。

鲍局就此失踪。倪依又气又恨。他吃了自己的馅饼都不知会一声。他就这样打发了她,连同她的希冀和情感——她有希冀和情感吗?这真是一个未知数,倪依自己其实也不是很清楚。断没想到他会把她从另一个旋涡里拉出来,那个旋涡能让她吐血。都是劫数。眼下,倪依会散淡地想起翟志刚的妈,那个翻鼻孔的女人。她开始述说往事时神情里有喜乐。这个年龄的女人,已经没有什么能成为心事了,往事除外。她不会想到她轻描淡写的述说带给别人的打击是毁灭性的。“现在孩子都大了吧?告诉你也没啥。”除了两只鼻孔,倪依对她没留下任何印象,仿佛那不是个立体的人。

小宋过来串门,随手就把房门掩上了。倪依困惑地看着他。小宋曾是鲍局的司机,公车取消后,小宋还是当司机备着,随时听候差遣。因为眼界太高,至今还是光棍一根。出事那晚他就住在一楼,却对鲍局的行踪一无所知。小宋每每想起就悔恨,觉得是自己失职。这机关没人能入他的眼,他就崇拜鲍局。当然倪依除外,他把倪依当姐姐。

“姐夫发的朋友圈救了公安局,也救了鲍局。否则鲍局还不知要被泼多少污水。姐夫人脉广,圈友居然有刑警。也难怪,刑警的孩子也上学么。”

倪依奇怪地看着他,不知他想表达什么。黄柏发朋友圈破案的事沸沸扬扬,但倪依从不想查看。

“有人说鲍局是抑郁症,自杀。姐你信吗?反正我不信。他除了吃安眠药,从没见他吃过抗抑郁的药……没有谁比我更清楚。每天都好好地上班,就那天抑郁了?鲍局也不一定是那晚出的事,他在办公室看文件,怎么会穿登山鞋?还有,他的车一直停放在车库里,是咋去的千佛寺?莫非是一路走着去的?”小宋拧着眉头,一脸沉重和愤懑。他不停地打着手势,似乎是想把心中的块垒掏出来。

倪依摆弄着一支笔,沉静得像座雕塑,她不想说什么。有一段时间鲍局总在夜晚给她打电话,引得黄柏偷偷去打电话清单。关键是,鲍局的那些话都没什么特别,就好像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要与人分享,不分享下一刻就忘了。那些事都是童年或青年时候的往事,包括与女同学的初恋。她是盘锦人,因为大米不能离开家乡。“她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很多东西比盘锦大米好吃,这就是认知吧。”他说。他散漫说话的时候并没有什么目的,说完了也不道再见,仿佛听他倾诉的是根电线杆子,他想说就说,不想说则不说。白天却没事人一样,从不带夜晚曾经交谈的痕迹。倪依仔细观察过,甚至觉得他应该就昨晚的话题做些解释。说真的,她有些受打扰。但没有。就像永远没有过昨晚。就像倪依真的是根电线杆子,与她说什么都是格式化。这让倪依多少有些不甘。不被尊重。或者……有一晚鲍局并不说话,他就在那端急促地呼吸。倪依从不问他有什么事,事实是,他当真什么事也没有。但有些信息倪依会捕捉到,比如,他很烦,话说出来没头没脑。或者有暧昧倾向,说带她去千佛寺,到那里扎帐篷过夜,里面安张充气床。让倪依心如鹿撞。但倪依很少说什么,她在他面前永远是下属,她告诉自己要本分。倪依只是偶尔应一声,告诉他自己在听。

假如那一刻真的来临,你会跟他去山顶住帐篷吗?有个声音一直在问倪依,倪依回答得模棱两可。是不能拒绝不想拒绝还是不忍拒绝?天呀,你真的会跟一个男性领导单独去登山吗?这已经超出了正常的工作范畴了,出了事情不是他的,是你的。

倪依甚至把这话写出来,提醒自己。

“你知道么,鲍局的葬礼很冷清,只有他妈妈一个人。这是殡仪馆的哥们儿亲口对我说的,他妈妈是个了不起的人,从始至终都没有哭,而是在他身边念经。他老婆和孩子都没出现,这事新鲜吧?”

“他们都在国外。”倪依言不由衷。

“回来很难吗?”

倪依看着小宋,搓了搓自己的脸。她对鲍局的家人一无所知。鲍局的母亲念经,这倒有点意外。有一次,有个衣着讲究的女人来送汤药,下楼的时候随便拽住了一个人,说告诉鲍普汤药饭前喝。这个人就是倪依,她刚从外边开会回来。倪依把信息转告给鲍局,鲍局沉着脸一声不吭。然后把那包汤药用报纸裹了裹,直接投进了垃圾筐。倪依想去捡,鲍局气咻咻地说:“没事儿少找事儿。”倪依就把手缩了回来。倪依说:“人家好心好意送药来,为啥糟蹋呢?”鲍局说:“在她眼里别人都是病人——其实是她自己有病!”

倪依说:“是您爱人?”这话出唇倪依很后悔。

鲍局皱着眉头看着窗外,没再理会倪依的话,但倪依看出了鲍局皱起的眉心里有份沉甸甸的认同。这是唯一的一次有关隐私的对话,鲍局家庭不幸福,倪依隐隐有些遗憾,还有些许安慰。她是正常女人,这没什么好解释的。小宋眼里汪了泪水,说鲍局可怜,死得不明不白。若不是什么动物扯下一只鞋子让姐夫发现,也许永远都不会有人发现他,最后,连骨头渣子都不会留下。“还是你们跟鲍局有缘分,姐夫的照片拍得那么清楚,听说公安局要表彰他。”

“别说了!”倪依突然喝了一声。

小宋吓了一跳。他手足无措地站起身,惊慌地往外走。他从没见过倪依这一面,面孔丧起来,眼泡和眼睑都是虚肿的,像个煞神。

小宋走到门口,悠悠说了句:“鲍局对咱不错,做人不能没有良心。”

6

黄柏似乎改变了生活节奏,他经常很晚才回来。过去他晚回来的时候也有,他应酬多。别小看一个教务主任,这确实是一个有能量的角色。过去黄柏话里话外露出过得意,让倪依嗤之以鼻。黄柏提回家来的礼物,倪依从来不看。黄柏总是讪讪的,跟她没话找话说。黄柏爱叨叨,只要见到倪依,大事小事从来都事无巨细,不管倪依爱不爱听。不知从哪天开始,黄柏晚回来,再不叨叨,或者只说一声:“你怎么还不睡?”

倪依扔出一句:“这才几点?”

不管几点,黄柏洗澡进小北屋。台灯浊黄的光线打在门板上,倪依欠起身子能看見黄柏的一只手,举着手机。小北屋的网络信号不好,他总要敞着门。黄柏是一个热爱手机的人,里面有他的寄托。

倪依希望他叨叨的时候黄柏却变成了哑巴。客厅的沙发总是空荡荡,尘埃长了翅膀在空中飞。他最少去了三次公安局,接电话的时候倪依都听到了。回家见了倪依,却跟没事人一样。倪依心里冷笑,猜度这是为什么。他怀疑自己和鲍局。他从来不明说,但他怀疑。不止打电话清单,有次倪依跟鲍局出差,他居然检查她的行李箱。就为了赌气,倪依戴了鲍局送的挂件。随便包在一张餐巾纸里,就像刚从外面的小摊上买来的。鲍局只说了一句“适合你戴”。那可真是送得随意收得也随意。倪依握在手里,就是握住一团餐巾纸的感觉。她回房间就戴上了。她不想他失望。回家坐黄柏对面,黄柏瞥了一眼,不问哪儿来的。什么也不问。黄柏是一个注意细节的人,倪依身上所有的细节都逃不过他的眼。越不问越戴。倪依颠着腿装悠闲,既负气又悲伤。黄柏哼了声,眼望别处。他心里有鬼!他一直在伪装!倪依总算明白了!厌恶很容易就能转化成仇恨,倪依揉着自己的腹部,那里充满了不良气体。“你跟鲍局到底有没有关系?”倪依问自己的时候有些心虚。她记得自己的暗暗希冀和心如鹿撞。如果鲍局不失踪,后来会不会就发生些什么?

倪依沮丧,摇了摇头。她觉得自己走不出那一步。她过不了自己那道关。她不会跟上司发生恋情。这会让她瞧不起自己。可生出的那些情愫算什么?千佛寺的那条横向草径,鬼指根像千尾羽箭洞穿了她。那些个日子,那些个日子,想一想就心力交瘁啊。你渴望什么?现在想来冥冥之中是有这回事。原来鲍局就在千佛寺,躯体被蚂蚁蚕食。不行。倪依受不了了,她又要打摆子。她扯了条小被子裹住了自己,朝镜子瞥了一眼,她披散着头发,脸孔蜡黄,眼神惊恐而又绝望。鲍局永远看不见她这一面,他的眼里只能落下她的光鲜和优雅。即便他有再高档的镜头,又能看见什么!白天都忙,她和鲍局很少单独说上话。夜晚的电话粥甚至是倪依的期待,不管说什么,倪依都暗生喜欢。那低沉的磁性的声音,即使冷若冰霜,也能让倪依听出甘洌。还有那些玉米馅饼,倪依从择菜到和面到下锅一条龙,唯恐火大了小了,火大焦煳,火小夹生,火候适中才能外焦里嫩。这又说明了什么?倪依指点着镜子中的自己,说那晚你虽然从鲍局的办公室里走了出来,可都想了些什么,难道你自己不知道?还是不能想。不知道那是最后一面。否则,是不是应该豁出去等他出来?你把鲍局当成什么人了!倪依大声说:“你应该等鲍局出来,听他说点什么。也许,他就是想对你说点什么,让你送馅饼只是个借口——你让那个臆想出来的局面给吓跑了。你这个蠢货,为什么不等他出来!”可是,鲍局说了什么就不会失踪吗?或者,他会告诉你他想失踪吗?

不——可——能!

倪依“腾”地站起身,几步跨到了角落里的衣架旁,从包里摸手机。她想看看黄柏的朋友圈都发了些啥。关于那天,一只被动物咬烂了的顶级登山鞋和密密麻麻的蚂蚁横穿石板路,被不知多少人转发,早已传遍了埙城,没看见的大概只有倪依一个人。我不怕!我有密集恐惧症,可是我不怕!倪依哆嗦着翻手机,可却找不到黄柏。每天都有许多留言。她忘了黄柏的昵称叫什么。平静下来想了想,记得是四个字,第一个字是……远。对,是“远”。远山如黛还是远山呼唤?调出“y”字头,却找不到这个“远”字。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他肯定换昵称了。倪依的每根头发都在往起竖,她迅速退回来,地毯式搜索。他果真改了名字,叫“达摩面壁”。

他把倪依屏蔽了。

倪依看不见他的朋友圈!

倪依一屁股坐了下来,慢慢往下出溜,整个身体卡在了沙发和茶几中间。腿别成“之”字形。她很难受,怎么那么难受!可她不想解救自己。她想一头撞死算了。黄柏原来一直在屏蔽自己,那是种屈辱的来料和源泉,他原来一直这样恶劣地对待她!她不想流泪,她的泪囊已经空了。倪依止不住自嘲地笑了下。她想自己表面光鲜,人生却如此惨淡。一让再让,还是穷途末路。而这一切都源于那个可怕的夜晚,在水库大坝,一个不良之人吓破了她的胆。而这一切,不过是个阴谋!倪依挣扎着往起坐。她得干点什么。她必须得干点什么。门外有扭动锁孔的声音,玄关换拖鞋的声音。黄柏的半个身子出现了,他没少喝,脸红得透亮,换拖鞋时身体摇晃了一下。没容他站稳,一只玻璃杯呼啸着飞了过来,正好击在了他的耳轮上面一点。玻璃杯落地炸裂的声音堪比小炸弹,碎片惊叫着四处奔逃。

黃柏声也没吭就一头栽倒了。

7

“你怎么又来了,快去医院照顾黄柏。”

胖子沈局在爬楼梯的时候气喘吁吁,倪依站在高处等他:“有点活没干完。”

“工作上的事不用太操心,永远没有干完的时候。什么重要,家人的健康重要。”

胖子沈局终于踏上了平坦的楼道,走到了倪依的前边,显得自信多了:“医生说黄柏脑袋流了很多血。多危险,以后让他少喝点。”

听说黄柏住院,沈局第一时间去医院探望。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两人谈了半天,话题却一直没有离开千佛山。完全可以有理由说,沈局是因为千佛山才去医院探望黄柏的。

倪依应了一声。喝多栽跟头的事,是黄柏自己说的。医生是他同学,奇怪地说缝合的伤口不像摔伤,倒像飞翔的利器擦皮而过。“再往下一点,碰到颈动脉,你小子就没命了。”

那是寸把长的血口子,汩汩往外流血的时候倪依很冷酷。她拒绝对他施以援手,她就那样看着他,牙齿都是寒的。黄柏挣扎着用一条毛巾堵着伤口自己打车去了医院,顿了顿,倪依追了出去。医生给黄柏剃了阴阳头。倪依主张把头发剃光,被黄柏拒绝。

“我尝尝剃阴阳头的滋味。”黄柏当着医生的面开玩笑。

站在自己的办公室门前,倪依说:“下午还有个材料……”

沈局说:“我让别人弄。”

倪依开了门,没想到沈局跟了进去,坐在长沙发上,宽大的腹部折叠下来,像堆积的一团不明物质。倪依有点恍惚,过去鲍局进来也坐这里,但鲍局的身形像竹竿一样清瘦,腰背很直,似从不弯腰的样儿。她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看到的是他的侧脸,那只鼻子高耸笔挺,倪依经常把眼神打到那里,那是只悬胆鼻,葱白一样。倪依留意别人的鼻子就始于鲍局,一只好看的鼻子,是一张脸的体面。鲍局从不像沈局这样讲话,他会说:“材料你把关,办公室主任就是干这个的。”倪依没坐自己办公桌前那把椅子,这是最起码的礼貌。沙发对面有把椅子,倪依落寞地走了过去。沈局把所有的手指都像顶牛一样支在一起,但中指弯曲下去,用肥厚的指背彼此顶住,真是个奇怪的造型。

“鲍局的那间暗房,听说你有钥匙?”

“您的办公室我也有钥匙。”

“但我没暗房。”

“您想说什么?”

“我没别的意思。”

顿了顿,沈局问:“鲍局是个胆小的人?”

倪依摇了摇头,轻声说我不知道。

沈局说:“我知道鲍局是摄影发烧友,那些镜头你看过吧?据说叹为观止。”

倪依说:“我不懂。”

沈局说:“有些长枪短炮,照相时听说要用另一个人专门摁快门。你说鲍局是什么意思,他总嫌世界看不清楚吗?”

倪依说:“他大概想看清楚。”

沈局说:“那是病!你知道他花了多少公款吗?两千多万!”

倪依“噌”地站了起来,说这不可能!鲍局的工资都花在了兴趣爱好上,地球人都知道!他的生活很简朴,车改后普通干部都有买奥迪A6的,他只买了一辆小破车,八万块。这在行政局,大家有目共睹!

“这只是表象。你没见有个贪官整天骑自行车上班,却买套房子专门存放人民币。”

“这是两回事!”倪依语调激昂,有点不管不顾。

沈局摆了摆手,说,你别激动。他有兴趣爱好不是一年两年的事。组织上查他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肯定是有了察觉。大笔资金挪作他用,连防汛和春节慰问金都不放过,没有比他更能挖空心思的了。开始我也很吃惊,把行政局卖了都不见得值那么多钱,他从哪里抠了那么多!有一款镜头几百万,市场上根本买不到,商家只接受私人订单——这不是疯了吗?他要这样的镜头有啥用,难道想看人的五脏六腑?那,干脆买个X光呗!也不知他从哪儿打探来的消息,这样的镜头据说全国也没几个。什么事成痴成癖也不好,他虽然人不在了,但违法犯罪的事实抹杀不了。我们行政局跟着吃挂落,来年得过紧日子了。所以组织上要求以他的案例为镜为鉴,开展警示教育,那些个镜头真是害人害己。

倪依心乱如麻。那间暗室有三个陈列柜,很多镜头都没有启用过。事实是,鲍局很忙,用于摄影的时间很少。她曾经问过鲍局为什么喜欢收藏这些,鲍局说,人总得有点寄托。

只是,倪依从没把这些与违法犯罪联系起来,她不懂那些镜头的价值。她问,鲍局到底是怎么死的?公安局有结果吗?

沈局说,这正是我要告诉你的。他生前吞了大量安眠药,那些药在胃里打团,都还没怎么消化。显见得是一把吞服的,求死之心强烈。奇怪他选择了千佛寺一个隐蔽的山洞,是不想让人发现,这个好理解。不好理解的是,他随身带了一个包,包里装的不是镜头,而是一个蓝花盘子。公安局以为是文物,经鉴定,那只是只普通的盘子——这又算什么癖好,你知道些情况吗?

倪依惊了一下,想说这盘子是我的,那晚我去给他送了两个野菜馅饼,没想到那天他就失踪了。她当然知道这话不能说,她不能给自己找麻烦,这样的麻烦承受不起。这个蓝花盘是成套买来的,有大有小,有深有浅。那是最大最深的一只盘子,有天倪依做饭,黄柏拿筷子拿碗,问了句:“大盘子怎么少了一个?”

输了三天液,黄柏要求出院。他顶着一个阴阳头的脑袋很抢眼。他的医生同学姓郭,也是酒友。郭医生说,伤口边缘还有血肿,回家别洗澡,别做剧烈运动。郭医生挤了挤眼,神情甚是暧昧。倪依收拾东西,假装没看见,借故去了洗手间。洗手间就在病房里,倪依虚掩上了门,却把耳朵竖了起来。黄柏说,都是村里出来的,哪有那么娇气。郭医生小声说,你说实话,伤口究竟是怎么弄的?鬼都不会相信是摔的。黄柏也小声说,我不说,说了嫌丢人。郭医生说,你告诉我,我保证不说出去。黄柏说,你发誓。郭医生说,说出去我下半辈子没酒喝。黄柏笑了笑,说,逗你玩呢,前两天摔了个玻璃杯,正好栽在玻璃碴子上。郭医生说,除非玻璃碴子能飞起来,这明显是击伤……而且与速度有关。你以为切割和扎伤是一回事?撒谎瞒不了明眼人。倪依想了想,走出去靠在门框边上,冷着面孔说,是我用玻璃杯砸的,他在微信上屏蔽了我。我一生气就把玻璃杯丢了过去。郭医生尴尬地说,都怪我多嘴——倪主任不会做那种事。黄柏屏蔽你也不会是故意的,我知道你们俩的感情。倪依说,你不知道。黄柏说,屏蔽一个人最少需要三个步骤,怎么可能不故意?

倪依开车,黄柏坐副驾驶。车窗关得严严实实,车里比坟墓都要安静,两人都捂了一身汗。拐进小区,黄柏才想起开窗通风。大叶梧桐招招摇摇,叶子圆阔碧绿,小马路遍布浓阴。黄柏首先打破沉默。黄柏说:“我不怪你,我是自找的。我们走到今天,责任在我,所以你如果想离婚,我同意。”倪依一下捂住嘴,哭声从指缝漾了出来:“这些话,你为什么不早说?”黄柏抹了一把脸,汗水和泪水都黏糊糊的:“现在说,我仍然心如刀绞。倪依,我知道你看不上我,可我舍不得你。”这话说出,黄柏哭了。倪依泊好车,却没有熄火,发动机仍在突突响。倪依说,我经常想这样一脚油门踩下去。黄柏说,你如果现在想踩,我不反对。倪依嚷:“你凭什么那么对我!葬送了我一辈子的幸福,你说,你凭什么?!”

黄柏说:“年轻的时候傻,做了傻事。那天去千佛寺,我一眼就看见了翟志刚的妈,所以没敢进那个屋子。我希望她没看见我,或者沒认出我,可我也知道这不可能,我去他们家的次数太多了,饭都吃过不知多少次。我又寄希望于她忘了那些往事,或者忘了跟你提起。我在外面踌躇半天,想喊你出来。最后还是说服了自己。我想,听天由命吧。这种时候就该听天由命。该你知道的事,你迟早会知道。但我也一直心存侥幸,你跟她毕竟不认识……看见你站在小路中间的样子,我就知道完了。那天你周身冒着寒气,像在太阳底下裹了一层霜雪。知道我为什么提着一只鞋子下山吗?当时那只鞋子爬满了蚂蚁,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清理干净。我就是想提给你看,化解和你之间可能有的尴尬,转移一下注意力……在提与不提之间,我犹豫了半天,那样一只来路不明的鞋子,我心里也有忌惮。最后还是想试一试,这万一成为一个话题呢。所以你就知道我提着鞋子下山该有多忐忑,没想到那鞋子是鲍普的……倪依,凡事自有天注定,这不是天意是什么?好吧,我认了。只是有些事情我想告诉你。当年追你追得辛苦,但我从没想伤害你,计谋是翟志刚出的……我知道现在这样说有失厚道,可确实是他想出来的法子。不过我们有言在先,那就是吓唬你一下,但不能碰到你。那晚的事情无须我说,是你一辈子的梦魇。他不单下手,还下口。就因为他不信守承诺,我一辈子都不原谅他,当然,也一辈子都不原谅自己。”

黄柏垂下头,脑袋上醒目地打着“井”字结。纱布包头勒出的印子还在,倪依突然想,那一只杯子砸过去,万一砸死了黄柏,眼下会是什么局面?

倪依哆嗦了一下,身上起了一层冷痱子。

黄柏又说:“再就是微信这件事。我知道你不关心我都发些什么,你从来都不关心我。某天你突然想看,无非是想知道有关鲍普的信息。可我的微信里没有这些内容,屏蔽你是突然想起你的密集恐惧症,还是从千佛寺下来时候的事,我发了几张有关蚂蚁的图片。那些蚂蚁,都是长着翅膀的大个飞蚁,你不知道有多恐怖,把一条路都挤满了。它们有去有回,就像赶赴一个集会。我九张连环拍都是那个场景,大好的风光,被这些蚂蚁弄得七荤八素。我就是怕你万一看见它们坏了心情,才把你屏蔽了。还是那句话,我知道你从不关心我的朋友圈,我就是怕你一不留神看见,我没别的意思。倪依,事情没你想的那么复杂,屏蔽你说明不了什么。如果你想知道有关鲍普的信息,那么我现在可以告诉你,公安从他的抽屉里搜出来许多抗抑郁的药,他是严格意义上的抑郁症患者。专家有种说法,他疯狂购物也是抑郁的表现之一,只是,你离他那样近,反而是雾里看花。社会上有许多关于他的传闻,可惜传不到你的耳朵里,你也从不给我机会说说他。倪依,你这辈子活得委屈,我知道,说一百遍对不起也没用。这件事你不要有负担,选择权和决定权都交给你,以后愿意怎么办,你说了算……

有邻居从车前过,两人都微笑着打了招呼。邻居窝着身子往车里看,说,黄柏怎么受伤了?难怪这两天没见你。黄柏只得下了车,接过邻居递过来的一支烟,看了眼倪依,从嘴边拿了下来,在手里捻了捻。黄柏说自己喝酒没出息,摔成了这样。邻居说,倪依怎么像哭过的?又看了眼黄柏脑袋上的伤,说,没事儿吧?以后别喝了,别让倪依担心。黄柏应了声,邻居满意地走了。

8

警示教育基地安排在了行政局。有一排房子一直空置,过去是想做健身房和餐厅包房,八项规定出台,这些事情搁浅了。大圆桌子上都是灰尘,雕花椅子摆得七零八落,各个蓬头垢面。埙城不大,各类贪官却不少,但像鲍普这样典型和神秘的不多,因为,人家都还好好活着,等候组织处理。解说词落到了倪依的头上,沈局说,宣传部弄了几稿,都没过关。主要领导说,鲍普是个很特殊的人物,要写出立体感,最好请熟悉他的人执笔。会议室里坐满了人,倪依坐在椅子上,满脸怆然。会议由胖子沈局主持,开门见山说,这次会议就是为了整鲍普的材料,希望大家知无不言。这种发动群众的会已经是最后一个环节,之前若干个小范围或个别人的座谈已经进行了多轮,倪依一直是参与者和记录者。财务、人事、行政、后勤都各有说法,倪依很奇怪,对鲍普的民怨忽然有沸腾之势,过去却一点看不出。只有小宋紧咬牙关,什么也不肯说。公开场合大家还是拘谨,小宋却站了起来。倪依惊讶地看着他,猜度他会说些什么。

小宋面无表情,举着指头说,我说三件事。第一,北京一家酒店有鲍普的包房,那里曾经有个小姐等着他。第二,威海他有个干女儿,比他的儿子大六岁半。第三……小宋看看左右,突然说,我不在这里说,我要跟领导单独谈。

下班的时候,倪依故意敞着门,截住了路过的小宋。倪依逼视着他,说,你要对自己说的话负责任。我最后一次问你,你说的那些,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小宋挑衅地看着她,嘲讽说:“你希望是真的还是假的?”

倪依憋了一口气,决意不跟他计较。倪依问:“你说的第三点指的是什么?”

小宋突然居高临下地笑了。他在倪依的肩上戳了一指头,开心地说:“你放心,与倪主任无关。”

黄柏连续多天没回家,倪依心里隐隐地不安。倪依使劲想,居然想不起黄柏最后一次回家是哪一天。自从警示教育基地开始对外展出,每天都要接待十几、二十几批次参观的人。有的单位是上班前组织大家来,有的单位是下班后来,倪依每天忙得焦头烂额,像刚放手的陀螺,没有停歇的迹象。解说词她按照自己了解的本来面目写,原想只是交差,却博得了满堂彩。她对自己说,什么叫身不由己,这就是身不由己。可只有这种身不由己的状态,她才舒展些,好受些,她才会忘了一些事情和自己。办公室新来的大学生成了讲解员,一个劲地夸倪主任的解说词写得好,讲起来朗朗上口。能说清楚的地方明明白白,说不清楚的地方也不回避,呈现的是一个客观、真实、立体的形象。鲍局不是坏人,他只是一不小心走错了路。

倪依含笑看着这张充满了胶原蛋白的脸,在心底的苦涩中,勉强接受了奉承。

警示墙上的照片是网上截图,鲍局正在会上讲话。穿淡蓝色的短袖衫,微微皱着眉头,如果细看,能看出他眼底深处的游移和厌倦。当然,也只有倪依看得出。他是一个容易厌倦和犹疑的人,所以在人群中显得卓尔不群。下面就是那些大小镜头的图片,最大的一个镜头居然像榴弹炮,颜色也是绿莹莹的。想到这样一个家伙居然价值几百万,从遥远的德国邮寄过来,倪依心都是疼的。她的概念里,有几万、十几萬。几十万已经担当不起。如果当时知道价格这样昂贵,倪依会被吓晕的。

所以,倪依写解说词时,慢慢剥离了自己对这件事的情绪,也缓解了内心深处的隐痛。她想,她一点不了解他。再往深处想,她就笑得特别酸楚。眼泪溅出眼眶,把桌面上的玻璃板砸出坑来。她除了办理他交办的事务,其他一无所知。有时他频繁地以各种名目往外跑,倪依兢兢业业地替他开会,替他接待,替他处理应急事务和各种文件,该请示的,该传达的,该存档的,她就是他的眼睛和耳朵。他是有些魅惑的,倪依恨不得替他分担所有。还多亏自己守着底线,否则,现在情何以堪。

倪依不再难受,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埙城几十家行政事业机关和百余家企业,走马灯似的过了一遍,行政局的院子里终于清静了。展厅的门上了锁,大学生讲解员也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大家绷紧的神经松弛了,过去这段,天天擦楼道、扫院子,甬路两侧摆了许多百日红。大家一放松,好多花就渴死了。小花盆扔进了垃圾箱,鲍局的脸上蒙了灰尘,眼里的游移和厌倦更深了。

终于可以休一天假。夏天来了,许多野菜就老了。但倪依还是采了一些,放到锅里煮,捞出来放到冷水里浸,忙活这些事,过去有种仪式感,而现在,却似在参禅礼佛,有些宁静致远。野菜绿得深厚,切碎拍些大蒜放进去,味道能让嘴里生津。她喜欢吃,而且吃得特别安慰。尤其是,她已经许久没做了,都有了思念的成分。可她的眉头一刻也没有舒展。她依然不明白他临走之前何以让她送两个馅饼。他是真的想吃,还是只吃个形式。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带走那只盘子是什么意思?或者,只能说,他是个病人。一切都从病人的角度去理解,这样就不会不可理喻。想不通的事情,就越发愿意想,就像遭遇了鬼打墙,能把人逼疯。好在倪依已经平和了,经过这样多的波折,她的感觉钝了,也能客观地反思走过的那几年,由鲍局,到黄柏,到行政局,到那道角门,倪依发现自己的感觉和取向出现了偏差,很多时候出现了本末倒置。

忽略了不该忽略的。却看重了不该看重的。

待馅饼从锅里铲出来,倪依发现碗架上的盘碗都是淡粉色,过去那套蓝花盘碗已不知去向。关键是,倪依不知道那些蓝花盘碗是什么时候被取代的。是最近还是早些时候?她生活里的谜团未免太多了。但无论如何,肯定与遗失的那个大个盘子有关。黄柏那段时间频繁出入公安局,见过那盘子的概率应该是百分之百。只是不知道他是如何应对的。黄柏此举是让她遗忘还是意在提醒,总之她生出了些愧疚。想到黄柏面对那只盘子的复杂心绪,她竟觉出了难以面对。

人生都没有回头路可走。

车里拉了桶装水去瓦岔庄,是她边吃饭时边作出的决定。女儿黄各留言说,今年暑假她准备跟同学去甘肃做义工,问她是否同意。如果同意,请支持路费。如果不同意,也请支持路费。倪依有了无名火,说,那里环境艰苦,为什么不回家好好休息?女儿说,家里环境也艰苦,你终日在外忙,回家连话都懒得说。我爸这个暑假也忙,听说要搞现代化教育试点……新官上任三把火,他不能烧得无声无息。倪依说,他哪来的新官上任?女儿说,妈你就out吧,连我爸当校长了都不知道。倪依沉默了。女儿说,我奶奶怎么样?你也好歹去看看。女儿的语气里充满了不太平,倪依脸色灰暗,内心九曲回肠。面对世事洞明的女儿,她经常觉得心有惴惴。

女儿从小就是个小间谍,能看穿很多事物的表象。所以早熟得有些不像话,这也是倪依格外警惕的原因。去瓦岔庄的路,有一段是堤坝的土疙瘩路,这是大洼深处的一个小村庄,到处都是盐碱地,路两旁的树灰头土脸,像干柴棒一样。黄柏在这片土地里长出来,格外不容易。堤坝下是座小土桥,通向一座叫小路庄的村子。倪依现在知道了,那个村子有个叫翟志刚的人,是黄柏的高中同学。很多年前两人在浊黄的灯光下密谋,居然与自己有关。她没见过翟志刚本人,想必也跟他妈妈一样,长了个翻鼻孔和刷子一样的短睫毛。那种想杀人的心隐去了,眼下的倪依很平和,她相信了黄柏说的话。不管过去还是现在,黄柏都不会有伤害她的想法,往嘴里揉沙土,在胸脯上留齿痕,都不可能是黄柏的主意。她遥遥打量了那个村庄一眼,没有再看第二眼。脚下一踩油门,车子嗡嗡地朝前驶去。

公公前两年去世了,婆婆眼下也已是风烛残年。倪依在院门口停好车子,就看见人影一闪,堂屋的两扇门关上了。倪依心里咯噔一下,这是吃闭门羹了?一手摁着车子的后备厢,倪依自己跟自己运气。脑子里是女儿不满的声音:妈妈,给姥姥家买的油跟给奶奶家买的油不是一个牌子,差了很多钱,这是为什么?黄柏赶忙說,吃起来它们没分别。女儿坚持说,妈妈你回答。倪依说,它们都是油。女儿说,它们差了很多钱,给奶奶家买的油太便宜了,像水一样!

黄各那年读初一。这样差别明显的事,以后再没发生过。

倪依搬着桶水进院子,堂屋的门适时地开了。老人花儿一样的笑脸映出来,嘴里说,我家倪依来了,我家倪依来了。老人让倪依把水放在堂屋,倪依坚持搬进卧室。饮水机上披着一件外套,一看就是好歹挂上去的,两个肩膀成一条斜线。倪依抻开一看就明白了,水是新换的。

“黄柏昨儿打这儿路过放下的。”老人看着倪依,眼神闪烁,话说得怯生生。

倪依说:“我知道。我也是打这里路过,顺便捎来两桶,您淘米也可以用。”

“不敢那么浪费。你们大老远地送过来,这是金水啊!”

老人不知怎样表达感激才好,但也有隐忧,两个人送水互不沟通,这也是大事。虽然倪依一再遮掩,可哪瞒得了老人的眼。她翻来覆去为黄柏道歉,说男人心粗,如果做了不好的事,让倪依多担待。

同以往一样,略在炕沿上坐一坐,只是出于礼貌。倪依起身告辞。下一站,她要回家看父亲,两座村庄并不远,但隔着一条河,是不一样的风景。婆婆像以往一样把她送到村外,只是她走得越来越慢,越来越慢。倪依不得不踩住刹车等她。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无助,越来越无奈,像风干的一张皮挂在脸上。在亲人中,如果说谁没给过倪依伤害,大概就是这个老人了。倪依停好车,下来了。老人赶紧加快了脚步,轰她说,快上车,快上车。倪依站定等她走近,说,把这些水喝完,我们就不来送了。老人一下愣住了,朝前倒腾了半步,不再敢往前走。脸上错愕的神情惊慌而又忐忑。倪依说,我们不来送了,您跟我们进城。说完,倪依转身上了车。这话说出来需要勇气,但终于说出来了。老人像根干柴竖在马路中间,手扬起来,一上一下地晃。晃两下抹抹眼睛,像是被风沙眯住了。自打结婚,倪依从来没在这个家里留宿过,总是仓促吃口饭就赴娘家,她跟这个家庭从来也没真正建立起感情。黄柏总是隐忍。现在知道了,黄柏终生都在为年轻时的过错买单,那只玻璃杯丢过去,就把往事一笔勾销了,倪依心有不甘,但又无可奈何。

生活就是这样。你还能要求生活怎样呢?

桑葚就要熟了,有些酸酸甜甜的很可口。父亲坐在桑树下,像入定的老僧一样。年轻时咳血的毛病彻底好了,不知是不是这些桑叶的功劳。嫂子在搬后备厢里的东西,一边搬一边查看商标。嫂子是一个胃口大的人,所以倪依回娘家从来不敢马虎。园子里有三棵桑树,倪依从桑树中穿过来,也在板凳上坐下了,就在父亲的对面。父亲睁开眉眼问:“你是谁?”倪依不答,往父亲的跟前移了移。父亲说:“是倪依啊,黄柏咋没来?”倪依说:“刚才您做梦了吧,梦见了啥?”父亲说,他很久不做梦了。“我没事儿,你该干啥干啥,别耽误工作。”当年他拉着母亲穿越半个城市找到学校,让校长劝劝倪依:“这么大的中国还搁不下你,你对得起组织的培养吗?”现在他小脑萎缩,大概忘了还有组织这回事。当年如果能一走了之,眼下会是什么局面?可惜人生不能假设。你迈进一条河里,就只能依惯性和规律在这条河里游弋。说到底,一切都是自己的选择。很多事情看似偶然,其实都有迹可循。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当年父母心心念念地留住倪依,是想自己有靠。而现在,母亲去世,父亲大概连靠谁的想法都没有了。

吃了晚饭,倪依去公园转了转。许久许久,她都没有这样闲适了。傍晚落了些小雨,空气里是一种潮湿的尘埃的气味。从小区大门口出去,倪依傍着路边的香花槐一直往东走,不知不觉就出了城。实验中学的大楼在夜色中格外醒目,身上披了许多霓虹灯。倪依在这里工作的时候,学校还只是几排小平房,她和黄柏住在靠前的两间屋子,里间是卧室兼客厅,外面是餐厅兼厨房。每家都有一个方方正正的院子,别人家种菜,倪依养野菜。倪依不是想与众不同,而是想与黄柏的想法相左。所谓格格不入这样的成语就是为倪依的婚姻打造的,外人看着他们一切都好,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两人有多隔膜。

倪依做馅饼的手艺就是那时练就的,不再练习英语,大片的时间无法打发。倪依就是想做成一件事,因为她以前总也包不好一只馅饼。面软了硬了,水热了凉了。馅饼烙熟以后会裂缝,汤汁油汁全漏出来,或者薄厚不均匀,家属院的人都吃过她的半成品。倪依赌气地想,哪天老师当腻了就辞职,到街上去卖馅饼。

站在实验中学的大门前,倪依心跳了。那幢大楼伟岸卓越,是这座城市最好的建筑之一。她当然是有备而来,所以没有从那里无动于衷地路过,而是横穿马路来到了大门口。黄柏已经很久不回家了。栗色的角门有一道缝隙,倪依推了推,里面是锁着的。倪依敲了半天门,手下的动静越来越大,敲得指骨节都是痛的。一个老者不徐不疾地走过来,隔着门缝问她找谁。倪依想了想,转身走了。这个时候的心酸才是真的心酸,有夜色遮掩,倪依抽泣了两声。

倪依不知道,校长黄柏的桌子上有监视器,她的一举一动黄柏都看在了眼里。

9

下班在楼下遇见了隔壁的邻居,邻居说,听说你也升职了,你们的运气怎么那么好,介绍一下经验呗。倪依能做副处长,胖子沈局有多一半的功劳。他说他走过的地方也不少,没见过像倪依这样的女人,工作勤勉又尽职尽责,眼里只有工作。胖子沈局是厚道人,他觉得倪依也是厚道人。“就不该让肯干活的老实人吃亏。”他在会上公开这样说,私心里却想表现自己有格局,都说新人不理旧人,做一把手不能那样狭隘。升职的好处就是,没有过去那么忙了,很多事情只需动动嘴。“黄柏还没下班?你们应该好好请请邻居,让大家沾沾喜气。”两人前后脚走进楼道,邻居想进门,被倪依拦住了。倪依给黄柏打电话,那边接通,倪依突然有些开不得口,眼里都是泪。黄柏一迭声地问,咋了咋了?邻居有些莫名其妙,伸过脖子说,我这是说着玩呢,黄柏,你忙你的,咱们有时间再聚。倪依这才转述了邻居的话,说大家想一起喝一杯。黄柏赶忙说,我这就回去。他从学校食堂兜了些熟食回来,又从附近饭店叫了菜,楼上楼下的邻居都喊了过来,坐了满满一大桌。一场酒喝得翻天覆地。邻居们都交口称赞,说从来听不见黄柏和倪依吵嘴。男人说,天底下像倪依这样温柔的女人都少,黄柏真是好福气。女人说,你们听到过黄柏大声和倪依说过话吗?人家那才叫夫妻,相敬如宾。黄柏和倪依对视了一眼,脸上都现出了潮红。当然,邻居们都觉得他们这是喝酒喝出来的。黄柏手舞足蹈着送走客人,主动躺到了主卧的床上,他们已经分居多年了。

盘碗摞进洗碗池,倪依也躺在了床上,她知道黄柏在等她。借着酒意,倪依下决心谈透所有的事情,再不想背负什么。那种沉重经常压得她透不过气来。寻常人的寻常生活,不该背负那么沉重的过往。那种背负既无意思也无意义。过去的都过去吧!她用淡淡的语气说:“你不用怀疑我,我和鲍局没什么。”

黄柏双手垫在后脑勺下,用更淡的语气说:“我知道。”

倪依看了他一眼。

黄柏拍了拍她的手臂,说:“我相信你。你不是那样的人。”

“我不是哪样的人?”倪依心里嘀咕,“你拉电话清单的时候会这样想吗?”当然,倪依不会说出来。她不能煞风景。倪依很庆幸丢了那个挂件。她也确实需要重新整理自己。

“那道角门……”倪依知道很多人眼里都有那道门,这样堂而皇之的事也只有鲍普干得出来。现在知道了,他是病人。

“不说了,我从没见你从那里出入过。你心里有分寸。”

还有什么可说的。

皮肤与皮肤接触就容易产生静电。开始是小面积摩擦,然后就开始走火。黑暗中的纠缠充满了汗腥和黏稠,两个人都觉得那种感觉很陌生。倪依这才发现,自己有多么焦渴。她不时能望见一些场景,在宇宙苍穹的浩瀚星河中,电光石火一样飞翔着一些物质,一些要素和原件聚集在她这个不会发光的球体周围,他们合起力来推动她,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让她与另一个球体重合、摩擦、碰撞。是不是这样?不是的,不是的,这一切都是巧合。他们经过了怎样的惊涛骇浪啊!好在抵达了,终于抵达了。他们没错失彼此。这样吧,就这样吧!倪依一直在无声地流泪,很难说眼泪意味着什么,那就什么也不意味吧!

进山的那条路,总有一种神秘的吸引。天气转凉,倪依经常会想重走一次,对以往是个交代。或者,也不是交代。再走一次,看还能发生什么。倪依这样想,是因为心底轻松。她终于做了个轻松的人。倪依觉得,自己已然脱胎换骨,心如清风明月那般澄澈。还有,她有点想念张居士。她曾经挡在倪依和王居士中间,隔开了两人的唇枪舌剑。她的悬胆鼻面向倪依,让倪依有扎进她怀里的冲动。想法林林总总,愿望若有若无,车停北山坡下,倪依紧了紧鞋带,上山了。再次走,其实有点犯怵了。夏天雨水多,草木格外繁茂。倪依要仔细分辨,才恍惚记得无数条“丫”字小路通向哪里。空气中发散着青草味、苔藓味、腐烂的蘑菇味和树木杂七杂八的各种气息。它们通通都长了年轮,只是肉眼看不到。倪依想,眼下我是活着的,而去年这个时候,哀莫大于心死。所以才渴望能有千尾羽箭洞穿身体。那种感觉真他妈的痛苦。是什么拯救了我?肯定是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那种力量倪依自己不想解释清楚,因为解释不清楚。那是一股神秘的力量,拯救她于万劫不复。那种感觉能让她心惊,但也感激涕零。倪依小心地避让酸枣棵子,从湿滑的地衣上迈了过去。有鸟儿清脆的叫声。野鸡扑棱着翅膀,在林间闪转腾挪。冷不丁就会有一朵艳丽的花撞进眼睛,妖娆得像个暗示。粉红的、嫣紫的、鹅黄的,叫不上名字,它们活得寂寞,可也活得热烈啊!寂寞而热烈,这感觉蛮好的。没想到很快就到了山顶,望得见山下那条横向草径,那道河谷,那两棵像点样子的树,一棵榆树,一棵五角枫,不动声色镶嵌在石缝里,叶子融入到了周围的碧绿中,像个隐喻。眼下还望不见千佛寺的那幢房子,它们被高大的古树遮住了。它们当然是被遮住了,而不是像表象那样不存在。倪依在杂树的空隙找到了下山的路。松树、柏树、玻璃树、鹅耳枥树,都长在阴面的山坡。阳面的山坡则尽是野葡萄藤、酸枣棵子、荆树梢子和灰灰菜,灰灰菜也就是传说中的鬼指根。时令明显比第一次早,因为鬼指根还绿着。尽管虎视眈眈,却没能弹发出羽箭。也许,它们心中也有了忌惮。这真是一件好笑的事。倪依想,躺枪的事也不是那么容易发生的——除非你给它时间,还有机遇。

穿过横向草径,倪依坐到了大殿废弃的花岗岩石阶上。风飒飒吹过,掀动着一些浩渺的思绪,像烟雾一样难以聚拢,它们就那样泛泛地飘,指向不明。张居士携着一捆柴走过来时,倪依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怎么那么巧,她又出现了。她揉了揉眼睛,氤氲着水汽的光色中,确实有人负薪而来。倪依暗暗生出了笑,早早拿出了那张纸条,上写:张居士去城里买火烛,傍晚回。纸条夹在常用的一个本子里,总能翻见。来还纸条像当初拿走时一样可笑,但对于倪依来说,这是一件有意思的事。张居士把柴放到地基上,郑重接过了,就像理所当然,丝毫也没有见了倪依的惊喜,或者,她觉得倪依就应该等在这里,她早料到了。接着,她摸自己的衣兜,一个帕子打开,她拎起条棕绳,是当初倪依丢弃的挂件。“这种奇楠沉香的老料很稀有,放到水里就下沉,你没试过?”那时她这样说。

“一片万钱。”

倪依心里“咚”地一撞,眼前便有些倾斜。一些混合了焦苦味道的感觉瞬间弥漫了口腔,倪依不知所措。眼前的人耷着眼皮,注意力在那尊菩萨上,眼神像花儿慢慢盛开,内里都是情愫。菩萨略微一侧身,倪依看见了上扬的嘴角,似是有话,却从张居士嘴里说了出来:“别人请都请不到,你怎么还……丢了呢?”“还”字磕绊了一下,嘴唇在不经意地抖,她皱起了眉心。

倪依惶恐得像個做了错事的孩子,却挡不住心底的好奇:“怎么在您手里?”问完心下一片寥落。

“即便是别人送的,也该用心收着。”她说。

“不是……”倪依舌头打结,慌忙中不知怎样解释才好。不是送的,抑或不是丢的?都说不出口。

她抖了抖,用两手挣开,给倪依挂在脖子上,又用掌心抚了下菩萨的脸:“当初它值得挂在这里,现在也值得。你不要心有挂碍。既然收下了,就不要丢掉。既然想丢掉,当初就不该收下。你说呢?”

倪依张口结舌。张居士把头埋在倪依的胸前,她的脸跟菩萨的脸离得很近,像是彼此确认和辨认。倪依看见的是她长着柔软头发的后脑,那些头发似乎更白了。

“您都知道什么?”倪依轻声问,似乎怕惊扰了她。

“我是觉得可惜。”她语气平淡,“遇到这样好的东西是福气,人得对得起自己。”她去抱那捆柴,嘴里说:“菩萨没有错,他不该遭人遗弃。”这话有点重,倪依听出了话外之音。她蹒跚着朝瓦屋方向走,说:“我要去念经了。”

倪依就像遭了雷击,眼前一片迷蒙。她想起了小宋的话,说鲍局的妈妈是个了不起的人,从始至终都没有哭,而是在他身旁念经。那只悬胆鼻就像灵光乍现,敷住了也生着悬胆鼻的另一张脸孔。

“阿姨!”倪依失声地叫。

“请叫我张居士。”她没再回头。

10

一场山雨突兀而至,瞬间就把衣服打湿了。初秋的雨水有点凉,但很适合涤荡。倪依在风中佯装狂舞,像眼前的那些树木。旋转时,棕绳荡了起来,倪依才想起胸前有菩萨。她握在手里,脸朝向天,任由雨水泼洒。风雨也有累了的时候,间歇,倪依耳边传来了木鱼声和诵经的声音。她目测一下距离,要说绝无可能听到,但倪依就是觉得自己听到了。

若生众心。忆佛念佛。现前当来。必定见佛……

心是什么,心在哪里?

倪依没有告诉张居士,她也在读《楞严经》。那么长的经文,世尊只在开端问了阿难一句话:心在哪里?并没有问他心是什么。心是什么阿难不会知道,倪依就更不知道。这一桩事情在佛法里面叫深密,而非秘密。太深了。不是凡人能够了悟,所以称之深密。

你以为你有一颗心,你其实不知道心是什么。

云朵裂开了一条缝,一束光倏地刺下来,止住了树木狂舞。倪依也收了神通,湿衣贴在身上,有些凉,但倪依不觉得。不远处有个土坡,倪依搭一眼,就听到了黄柏的声音:“瞧啊,这里有块石碑!”他像小孩子一样雀跃,摘了眼镜远看近看,模糊的地方用手去摩挲。然后,又拿出了湿纸巾,从上到下清理尘埃。“草、隶、篆,三种书法形式同时出现在一块碑上。千像祐唐寺创建……天啊,这是块唐碑!”

湿纸巾跟地皮一个颜色,但团在一起,还是当初丢下时的位置。石碑被雨水冲洗得一尘不染,倪依围着转,背面,是一个大大的“佛”字。不是颜体也不是隶书,边角笔画都圆润,像一张佛的脸。倪依伸手去摸,内心生出温润的暖意。

身上不湿的东西只有一包纸巾。倪依抽出来擦手擦脸擦手机,然后给那个“佛”字拍了一张照片,传给了黄柏。

原载《收获》2021年第5期

原刊责编  王继军

本刊责编  黑  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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