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中流淌的河
——评《樱桃园》中时间与人物命运的关联
2021-11-12李沁如
李沁如,张 振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00)
一列火车在五月的一个深夜将郎涅夫斯卡雅一行人从巴黎送回了祖国,五个月后,他们又踏上了返程的列车。樱桃园在夏天迎回了他的主人却也难逃在秋日幻灭的命运。
在这五个月的剧情时间内,契诃夫凭借庄园中不同人物对于“美丽的樱桃园即将被拍卖”这一事实不同的态度和生存状态,体现出了人的命运与环境、时间变更的关系。在这个可以被看成类似于“封闭”环境的花园中,人的命运仿佛是被环境的命运所牵引的,面临被砍伐的樱桃园成为人们从旧生活转向新生活的一个契机、一个前进的按钮。
在人们眼中,契诃夫笔下的人物总是被环境所裹挟,人与环境的冲突所造成的结局和将要去往的命运构成其作品的核心,但我们同时不能忽略这一环境当中“时间”的重要性。《樱桃园》的戏剧性不在情节冲突之中,而是在消解了一些戏剧动作之后相对平静的言谈与琐事里,人们在平常生活中彷徨、怀旧、等待或者是探索中感受时间的漫漫流逝和生命前进的步履不停,时间的意义便在其中凸显。如罗巴辛在剧中最后一幕所感:“我们白站在这儿彼此吹嘘,实际生活可是一句也不理会我们的,它照旧像水一样的往前流啊!”
时间是戏剧中的重要元素,在人物的生活中时时刻刻敲响着命运之钟,它可以主宰人的命运,也可以彰显人的精神和意志。时间的流逝与人在其间生存状态的双重审视,使得剧中弥漫着一股忧郁的气质,薄雾一般笼罩在花园上,人们切切实实的在扎根于这片土壤里的樱桃树下生活着,却又无法看清这些樱桃树和这座花园的命运以及自己将要到来的新生。
一、彷徨与等待:被时间裹挟的人
与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等擅长于将冲突、对抗等一系列生动的情节作为推动人物命运发展,揭示人物性格的创作方式不同,契诃夫的作品像是将一面镜子在生活的土地上绽成一块块碎片,将一件件稀松平淡的琐事倒映在读者们眼前,削弱、淡化了动作和情节,更多的让人们凝视剧中人物的内心与灵魂,抛开人物性格和类型化的特点去关照他们所处的境遇和降临的命运。
这座花园的主人朗氏兄妹面对即将被拍卖的樱桃园,拿不出任何主意,反而一同回忆起四五十年前的樱桃干秘方,一百年的柜子,和往日的青春时光。这些琐碎的细节看似与当前紧张的困境毫无用处,但时间就这样缓缓地流动着,拍卖日即将到来,花园里的人仍然在追忆中流连忘返。
回忆是柳鲍芙等人在樱桃园中的常态。西方哲学家马尔库塞曾经这样阐释:“回忆并不是一种对昔日的黄金时代,对天真烂漫的儿童时期,对原始人等等的记忆。倒不如说,回忆作为一种认识论上的功能,是一种特殊的思维方式,是人类普遍采取的平衡情绪、寄托情思的方式,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对现实的规避。”回忆,是为了寻找一种支撑,是为了在人的过去找到他的存在、他生活的意义而抵抗现实的荒芜和空虚。康德认为记忆将过去与现在联系在一起,它能使人类在某个时刻体会到“自我”的延续性,这个“自我”隐藏在过去的时间线中,而在当下的现实世界中成为了一个虚幻的自我建构的世界。柳鲍芙不会跟随现实的环境变化而去自发地改变自身的处境,沉浸于自己的命运,在理想的世界里无动于衷,在困顿和彷徨中依然惯行着过去的生活态度,躲进过去的时间里以抵御时间流逝的无奈和无助。
花园是一个封闭式的环境,而在这里时间的不断推进也变更成了柳鲍芙必须要感知的不可逃离的困境。如同笼中之雀,被困在了滚滚向前的单向列车上,八月二十二日终将来临,她只能陷入漫长的等待来抵抗时间的流动。人物与时间之间胶着的状态,在柳鲍芙“等待”的动作中体现为迷茫与空想、慌乱与无奈、偏见与期待的矛盾一体,她不会放下高贵的身段做出向下延伸的改变。
柳鲍芙无从适应时间的流逝与前进,在新旧交替中迷茫却无所作为,“再有10 分钟,我们可就得上马车了。”失去了应对能力的她“平静”地向这座庄园告别,“平静”地接受现实的命运,顺从时间的掌控。花园中其他人如理想主义的空谈者加耶夫、“不清醒”的保守者费尔斯都在时间的流动中困顿徘徊,这些等待中对时间的无效抵抗让人们感受到了时间对于命运的压迫性。
二、希望与更迭:抓住时间的人
相比于在接受命运和反抗命运的两极间游弋,在时间流逝的不可抗中逆来顺受的人,罗巴辛迎难而上,抓住了将生活翻新的契机。这位在加耶夫口中的势利小人、特罗费莫夫眼中不断吞食的“野兽”是一个会随着时间环境改变而转变自身生存状态的人。
从《樱桃园》的开头便可以看见他的命运中历经转折和变迁。他从一个庄稼汉的儿子成为剥削人的富商,而在这祖父和父亲做农奴的土地上最终成为樱桃园的主人。他是冲击旧贵族的新兴资产阶级,更是在时代浪潮中乘风破浪的人。他一次次地提出砍掉樱桃树,将花园出租,这是救他们的绝佳办法,但沉湎于过去的保守派无法与活在剧烈斗争中的人顺利地求同,这一直阻碍着园中的樱桃树和人们各自的命运发展,在不断前进的时间中形成“静态”与“流动”的角力。
罗巴辛买下樱桃园,命运由此巨变,花园里的每一个人都将迎来一个新的生活。他的主动出击,在整部剧中是人的意志在流动时间中的体现,时间没有裹挟他,而是彰显了他的精神和力量。相比于花园主人的浪漫理想主义,罗巴辛总能从虚幻的空想中抓住现实,但他还没有完全进化成冷酷的资产阶级剥削者,仍保留着过去的温情。他念着柳鲍芙对他的好,他想出的法子最初是为了帮助主人们渡过难关,这是他拯救樱桃园,拯救花园中的人的方式。“废话”回忆和旧的东西是无用的,获得新生才让这座花园拥有现实意义,他的价值观念和思维与这里的人形成冲突,他不愿在流动的时间中停滞,正如他所说他是个不停在工作的人。也许这也可以解释他与瓦里雅爱情的命运,一方面,他的目光已经放远了,一直向远方眺望着,无暇再顾及身后的人,瓦里雅一如从前,可罗巴辛迫切地想改变,迎接新的生活,而将瓦里雅以及他们的情感归于他对过去樱桃园的情感里去。另一方面,他是资产阶级的代表,爱情在当下的时间里是被漠视的,在这个关键的时刻,他的眼中只有将要到来的新的可以让花园再生产和再积累的价值。罗巴辛的成功看起来是偶然的运气,但他是长久以来一直在感知时间的人,生活在剧烈的斗争中,抓住时机,这导致他的命运终将走向新的转机。
新的事物相比于旧的事物不一定更好。不可避免的,罗巴辛是新兴资产阶级的代表,资产阶级不会生产也不会创造,它的本质是剥削。时间在不断地前进,罗巴辛终将成长为一个完全的资本家,即使他不断地抓住了当下的时间,他也不可预知未来的一切,契诃夫也没有去预见这片土地的命运,还是把一切交给了时间,鲍里斯·津格尔曼认为,“时间的主题是契诃夫戏剧中最主要的主题。”他对于剧中命运和未来都做了朦胧的描绘,时间可以证明一切。
三、流逝与停滞:在时间中做梦的人
特罗费莫夫认为地球上存在着最崇高的真理,而人类需要不断地向其迈进。看似他清醒地意识到了时间的流动和新生活的召唤,可他并不是抓住了时间的人。
他在花园的五个月内像是一个理性的旁观者,对于这座樱桃园,对于过去的生活有着自己的认识和思考,他认为樱桃园沾满了剥削压制农奴的鲜血,这里是有着罪恶的地方,他对新的事物充满着幻想而想要摒除陈旧的过去,心中充满着理想希望改变当下的生活状态,但并不付出具有实际意义的行动,只是将那一份愿景寄托给远方和未来。
这位青年的大学生出场的形象显然不符合其当下的身份,他看起来老态,沧桑而没有一点朝气,时间在他的身上留下了无情的痕迹,他嘴上说着要前进,要工作,只有工作才能帮助俄国人找寻真理,可他三十岁的年纪却还是一个永久的学生,向着理想和未来振臂高呼却不往前走一步。时间在不停地流逝,而他在这其中停滞,虚想和空谈,他劝鲍柳芙勇敢地面对现实,面对生活即将改变的事实,自己却什么也不做,逃避着被他“虚度”的时间,任由命运的摆布而一事无成,成为梦想的“傀儡”。
心中梦想的新世界看似在永恒流动的时间中将要到达,但仍然充满着不可预见性,但可以庆幸的是,时间流逝的残酷并没有浇灭年轻人的热情和理想,也正是这一种希望的存在引导着花园里的一些人向前迈进,契诃夫没有写出特罗费莫夫命运的必然性,让其热烈的理想中夹杂一丝现实的无奈,但随着时间的线性发展,那个理想的新世界是必然存在的。同样,我们无法忽略当时“青年知识分子”的理想化意义。思考是一种无形的力量,他们在这座花园中所幻想的一切是梦想,也是去往时间那一端的起点。
四、小结:不断流淌的生命之河
荒诞派戏剧家尤内斯库曾这样解读《樱桃园》,“这部戏揭示的真正主题和真实性的内容并不是某个社会的崩溃、瓦解或衰亡。确切地说,是这些人物在时间长河中的衰亡、人在历史长河中的消亡,而这种消亡对整个历史来说才是真实的,因为我们每个人都将要被时间所消灭。”一座珍贵花园的消亡必然会引起人们对美的祭奠,但除此之外,我们会更多的感叹时间永恒流逝的无奈,正如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等花园里的人的追忆不是到底发生了些什么,而是他们失去了多少岁月,他们是在失去现实时间的感受中失去了他们最珍视的东西。
在线性发展的时间里,新的事物一定会取代旧事物,这是历史的必然。花园的消亡不是终点而是又一个起点,像特罗费莫夫所说“整个俄国都是一个大花园”。不只是俄国,这是人类都需要面临的命运,花园中流淌的河是时间之河,更是生命之河。时间主宰沉浮,而命运的发展与人在其间的生存状态更是息息相关。火车鸣笛载着他们向新生活驶去,花园中的树一棵棵倒下,第四幕的结尾仿佛是一个新篇章的开头,命运的延续与更迭,消亡与新生周而复始,时间是在永恒流动的,人们都在浪潮间抵达各自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