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中西神话中反叛者形象看文化差异
——以普罗米修斯和刑天为例
2021-11-12高佩璐
高佩璐
南开大学汉语言文化学院
一、中西神话中反叛者形象简释
在原始神话时期,人类仍然属于混沌状态,对自然界中的许多现象都无法解释,对社会发展的规律也没有清晰的认识,对自然、对最高神的崇拜是人类在面对未知时的选择。然而在崇拜自然的阶段,中西神话中都不约而同地出现了反抗某种权威的“叛逆者”形象。这里我们所说的“叛逆”是一种作为修辞的叛逆,包括针对权威的反抗意志和行为,针对命运、皇权、暴政等拥有巨大权力的抽象化对象的斗争,斗争的目的在于叛逆者企图打破权威预先设置好的逻辑,斗争的具体表现形式多种多样。
西方神话中例如普罗米修斯、赫拉克勒斯、俄狄浦斯等等,中国神话中例如夸父、鲧、刑天等在某种意义上都构成了一种反叛者形象,尽管中西神话中的“反叛神的神”很少有以胜利结束的,但是这种反叛精神反映了当时的人们面对自然、面对神、面对权威甚至是面对死亡的态度,是早先时期人类自我意志的高度体现,其反抗权威的英雄精神一直被作为人类精神财富而受到激赏,值得我们去仔细对比考察。
本文选取了中西神话中有代表性的两位反叛者——普罗米修斯和刑天,这两位神话人物的反叛精神较为突出,且在后世的文学作品常常以其坚韧、反抗的精神被著之于书,因此有一定的比较价值。当前学术界普遍认为虽然中希的神话记录有较大的差别,但两个民族的神话最初都是民间口头流传的故事,后来才被整理成为文字资料。“普罗米修斯盗火”的神话经过了荷马和赫西俄德等作家的整理和再创作,以叙事诗的方式呈现,形成了完整的故事体系,并且叙述技巧生动丰富,有完整的情节和丰满的人物形象。而中国古代神话并没有形成完整的神话合集,而是散落在不同的文献之中,彼此之间的联系也较为松散。“刑天神话”历经了较长的成型过程,从原始的巫术神话到宗教神话,再到后来中国封建社会传统伦理对其的改造,对于“刑天”的描绘大多存在于后人的引用和评价,一手的研究资料较少。因此,总体来说关于“刑天逆天”的神话故事叙述简略,人物形象相对也不够丰满。
《山海经·海外西经》中记载“刑天,与帝至此争神,帝断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为目,以胶为口,操干戚以舞。”相传刑天是炎帝的臣子,炎帝为黄帝所败,刑天不服,与黄帝争神,继续抗争,刑天作为一个“叛逆者”认为自身是可以与天神抗争的,最终以被砍首而告终,但是刑天仍拿着干戚挥舞不息。希腊神话中普罗米修斯反抗宙斯的禁令,为人类盗取火种,结果被宙斯命令火神用锁链把他缚在高加索山脉的一块岩石上。一只饥饿的恶鹰天天来啄食他的肝脏,而他的肝脏又总是重新长出来,他的痛苦要持续三万年。而他坚定地面对苦难,从来不在宙斯面前丧失勇气,最后赫拉克勒斯帮其得到解放。
二、反叛者外在形象与内在性格
1.反叛者外在形象。
从外表形象上来看,普罗米修斯是人神同体,虽然是提坦神,但是同人的外貌一致,并且身材高大健美,具有令人赞叹的身材和外型。古希腊人依照人类的形象创造了神话中的神,又赋予神超越人类、超越自然的能力。从某种意义上说,希腊的神明身上寄托了人类对自身的赞美和渴望征服自然、改造自然的美好愿望。“凡人类所能享有的尽善尽美之物,必通过一种亵渎而后才能到手,并且从此一再要自食其果,受冒犯的上天必降下苦难和忧患的洪水,侵袭高贵的努力向上的人类世代。”普罗米修斯的反叛在一定程度上也闪烁着人类自我意志、自我肯定的光茫。
刑天是一位无名的巨人,但是在被砍首之后,古人又借以变异的神力,使其以两乳为目,以脐为口,挥舞着大斧与盾牌,这时几乎形成一种神怪形象,继续跟敌人浴血奋战,一定程度上表现了中国先民对非自然力的向往和尊崇。关于刑天的形象,目前的说法并不统一,与普罗米修斯不同的是,外形上“以乳为目,以脐为口”,与人形相差较大,尤其在漫长的历史演变过程中,刑天存在着作为失败者被妖魔化的嫌疑,从而成为一种邪神。
如果说在原始社会“恶神”的怪异形象是为了突出其神性,表达对“非自然力”的崇拜,反映了原始社会的审美观;那么到了文明社会,刑天作为“邪神”的诸多怪异形象之所以得到保留,一方面也与中国的传统价值观念笼罩在德治的规范之下有关——凡是能够被予以美好的事物都应该具有德性的,都是符合宗法规范的,而刑天对黄帝的反抗往往被后代统治者视为对宗法关系的僭越。
2.反叛者内在性格。
普罗米修斯并不是一个完美的反叛者形象,普罗米修斯人物形象的主调是庄严而高大、蔑视野蛮的权威,但是其仍然有鲁莽、骄横、狡黠的一面,这种人物形象突出代表了古希腊人的人性观。西方英雄多是神祗与人的后代,他们身上通常有着明显的人的个性和欲望,并且他们的行为通常很难用善与恶严格地区分开来,承载了对古希腊真实人性、社会道德的探讨。
刑天在中国神话中出场并不多,同时对于刑天个人性格和生活侧面的描写极少,但是却突出塑造了忠诚、悲壮的光辉形象,成为众多文人追忆的对象,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中国神话中即便是叛逆者形象,也大多在历史的演化中加强了鲜明的正义感与忧患意识,或是作为违背宗法关系的“邪神”被主流神话体系边缘化;或是逐渐被改造,赋予传统伦理意识,均带有强烈的民族和集体意识。从精神分析学家弗洛伊德的人格理论来看,希腊神话的“反叛者”形象更倾向于塑造类似于人类“本我”的形象,而中国远古神话塑造了人类“超我”的形象。
三、反叛的维度与精神产品
普罗米修斯和刑天都是对当时最高的神(权威)的反抗,“反叛者”在斗争中的不幸甚至是死亡,激发了这些神话的悲剧美,而这种不屈的精神更是成为一种精神财富、一种源源不断的美学力量。
普罗米修斯反抗了宙斯的意志,刑天在一定程度上反抗了天帝不可侵犯的权威,都反映人类祖先已经将他们与自然的抗争升华到了与天地主宰的抗争层面上了。普罗米修斯对宙斯的反抗是神祗内部的反抗,而刑天对黄帝的反抗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部落之间的反抗。从这个维度来说,普罗米修斯有着更强烈的反抗命运和反抗自我的意识,他把自己放在人类之间,从而置于了神祗的对立面,这种反叛上升到了自我与命运、自我与社会、理性与野蛮的多重层面的抗争。
普罗米修斯盗取火种的行为是与宙斯之天律相对抗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叛逆行为,表现出了强烈的主体意识、行动意识和反抗意识,在一定程度上这种叛逆上升到了“自由”的永恒命题。普罗米修斯作为强有力的叛逆者形象在西方文学史上得到了多次的再创作,成为了反叛者的原型,我们可以说这一“反叛者”形象在一定程度上开启了西方文学中的“自由”命题,成为后世作者借以与整个时代对抗的先锋。文艺复兴时期,英国的许多剧作家创造的反叛英雄形象,普罗米修斯代表的“提坦精神”成为了文学创作的重要主题。甚至在雪莱的诗剧中,普罗米修斯理想化地战胜了宙斯,成为雪莱反抗专制权威、崇拜自由的理想的具象化寄托。
刑天的叛逆是对于以天帝为绝对中心的规则的叛逆,其精神闪光点在于永不妥协的精神。刑天并不是和普罗米修斯一样的神,并没有永生的神力,因此刑天在一定程度上不惜以死为代价来反叛,为后世留下了关于生命有限与永恒的讨论,从而产生一种永续生存意识。“雄心不死胜刑天”,这种人在有限的时间和空间内提高自己生命价值的生命意识,成为中国历代文人志士崇尚的人生价值观与生命观,融入为民族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四、中西反叛者形象演变——象征化和历史化
关于普罗米修斯和刑天这两位反叛者在各自文化中的形象演变也存着较大的不同,在西方文化中普罗米修斯仍然保持着神话化的色彩,并且得到了再创造,这种自由的意志、反抗的精神与希腊的后来发展的民主自由风气一脉相承,以人性和人的力量为标志的自我意识得到进一步地彰显,普罗米修斯成为自由意志和反抗精神的象征符号,并且在接连不断的在创作中拥有了充沛的生命力,成为西方后世众多悲剧作家、文学家创作的角色雏形和作品的思想内核。
而刑天更倾向于成为一个历史典故,成为文人骚客引用的文学典故,而很少得到在创作。这在一定程度上与中国古代神话在流传过程中受到政治、宗教、伦理、道德、社会制度等方面的规约,孔子所说的“子不语怪力乱神”对上古神话历史化产生了重大影响。中国古代神话与历史的互渗在神话产生之初便已开始,至春秋时期,原始神话已经被大规模的历史化。另一方面,在中国上古神话始终受到主流文化的排斥,缺乏严明的规范和流传体系,袁珂先生认为在封建统治下,一部分神话被正史吸纳,另一部分则作为“邪神”则由于维护统治的需要被转作历史,很难进行再创作。另外,“成败史观”也促使“刑天”的人物形象在史料中逐渐边缘化。
古希腊神话和中国远古神话作为世界上的几大神话体系之一,是研究中西文化差异的重要着眼点和宝贵财富。这里的西方不是一个政治地理概念,而是一个文化概念,西方文化的发展从古希腊到古罗马,中世纪西欧一直到今天,形成了自身的文化体系。因此古希腊神话与中国远古神话的形象对比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中西文化的一些侧面,普罗米修斯和刑天的反叛者形象对比就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中西文化中人性观、生命观、自我意识、社会政治文化等方面的不同,至于差异存在的原因我们应该结合中西方不同的地理环境、生产力状况、政治制度等主客观因素予以进一步考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