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李普曼:拟态环境和刻板印象的思想演进与启蒙
2021-11-12林晨洁
□ 林晨洁
在美国新闻业界的历史上,李普曼是一位极为重要的人物,他从新闻走向政治,在政治中书写新闻,又从政治回归新闻,在新闻中参透政治。但长期以来,李普曼在传播学史上都一直被看作是学院派的“局外人”,直到后来传播学者们拓展施拉姆设定的四大学科奠基人外延,重新对传播学的思想进行溯源,处于学术潮流一涌波浪之中的李普曼才被注意到,其对于传播理论研究的开创性思想逐渐受到认可,并被公认为传播理论研究的“奠基者”之一。
李普曼:从传播理论研究的“局外人”走向“奠基人”
沃尔特·李普曼(Walter Lippmann)是美国声名远播的政论家、新闻记者和专栏作家,1889年出生于纽约一个富足的美籍犹太人之家。1906年李普曼进入哈佛大学哲学系学习,在即将取得哈佛哲学硕士学位时,他应聘了波士顿一家报社工作,由此踏入新闻行业。1913年,李普曼参与创办了自由主义刊物——《新共和》,开启了连续几十年的新闻写作生涯。由于他十分关注美国社会的现实与民主秩序问题,且频频与国内外著名政治家接触,因而在政坛上也十分活跃,历史上曾担任美国总统的顾问,其撰稿的专栏文章影响了美国三代人对于政治事务的观点,是美国新闻界和政治界举足轻重的人物,曾出版《政治序论》《公众舆论》《幻影公众》等著作,并获得两次普利策奖。
李普曼虽兼有多重身份,但他是个名副其实的新闻人,他在新闻工作经历中锤炼出的新闻传播思想弥足珍贵,影响深远。然而,早前由于李普曼在大学里不具任何学术背景和执教资历,亦难适应“社会科学研究方法或理论视野”,而被草率判定为不同于早期的重要的传播学学者,是不属于学术道路上的人,因此新闻界一位不可或缺的“局内人”成为了传播学史上学院派的“局外人”。直到罗杰斯在对“议程设置”理论重新展开历史追思与梳理时,李普曼才重新回到传播学者的视野中,并被视作是对传播理论研究做出开创性贡献的重要人物。在《传播学史——一种传记式的方法》中,罗杰斯认为李普曼“在宣传分析和舆论的工作方面,与拉斯韦尔是同一类学者”,即李普曼在传播学史上处于同拉斯韦尔一样不可撼动的重要学术地位上,因为他的思想直接影响了拉斯韦尔对政治、宣传的理解。不仅如此,李普曼更是捕捉到大众媒体在推动和建构舆论上的作用,由此被视为议程设置研究的理论先祖。其对传播学做出的贡献在罗杰斯看来是一种“非学院式的理智影响。”对于罗杰斯的梳理和观点黄旦表示赞同,因为就传播研究变化的具体路线,尤其是对芝加哥学派与大众传播之间的路线而言,李普曼是不可空缺的一个重要中间环节。
回溯李普曼对传播学学科建制做出的巨大贡献,要从汇集了他思想精华的《舆论》一书说起。彼得斯认为,美国的大众传播理论及相关研究皆是李普曼《舆论》的延伸和诠释,即只是一系列的“注脚”。的确,《舆论》在传播理论研究上为后人打开了一扇门,媒介与民主、媒介环境、受众研究、效果研究等都可以在此书中汲取养分。“李普曼对新闻媒介的考量,与后来传播控制研究的思想相契合。通过可操作的定量研究方法,研究传播以解决社会现实问题进行社会控制,这正是美国主流传播研究范式,即实证主义的路线。在这个意义上,李普曼可以被称作传播学的奠基人之奠基人。”对李普曼进行历史追溯,同样也无法回避他对传播学发展做出的最直接独特的理论贡献,即凝聚在《舆论》一书中的“拟态环境”与“刻板印象”两大经典传播理论。“拟态环境”理论至今对当下存在的一些传播问题都具有极强的解释力,“刻板印象”亦成为一个基本概念进入到日常学术词汇中,因此重新居于历史站位梳理两大经典传播理论产生的背景、原因、过程、演进路径,并推演到理论能对当下的新闻传播问题提供何种解释力是具有重要意义的。当然,在梳理这两大理论之前,首要当先进入李普曼的思想之源并以此作为梳理起点。
李普曼思想溯源与两大经典传播理论
就李普曼的文化背景来看,个人的身份、学历、阶层、立场以及大师的思想熏陶皆对他整体层面上的思想塑造产生了不可磨灭的深远影响。作为从小生长在上流阶层的家中独子,李普曼一直备受父母宠爱,且幼年时期聪明好学的他随父母前往欧洲旅游增长了不少见识。中学毕业后,他以名列前茅的成绩免试进入哈佛大学哲学系学习,在哈佛读书期间他遇见了对整个人生乃至思想都产生极大影响的三位大师。一位是美国实用主义哲学家威廉·詹姆斯,他“有用就是真理”的实用主义哲学理论影响了李普曼的学术著作和对重大政治问题的态度;一位是威廉·詹姆斯的学生乔治·桑塔亚纳,他主张面对世界应保持超然的态度,这直接影响了李普曼以超然态度对待人生中的每一重大事件,并塑造了脱俗的“局外人”处世哲学思想;再有一位是格雷厄姆·沃拉斯,他将人的因素纳入对政治学问题的探讨,把人性和公众的心理问题归结于社会心理学问题,这种把政治学与心理学结合起来的研究思路深深震撼了李普曼,使他在政治研究中考虑到了“人”与“人性”的重要性,密切影响了后续的思想发展和知识生产。李普曼受到的思想熏陶和人生经历在一定程度上雕琢着他的超党派性,他在政论家、新闻记者的生涯中长期与家庭持不同党派立场,家庭支持共和党,而他则与民主党的交往更为频繁,虽然他也曾是多任民主党总统的顾问,可与大人物的联系并不算紧密。此外,他也曾激烈批评罗斯福,加入过纽约社会主义党。韦中华称其为“有着独立精神的时局瞭望者”。当然,他在政治生涯中的种种传奇经历和独特个性也反之塑造着他的思想。
主观上,正是李普曼的思想孕育了“拟态环境”和“刻板印象”理论;客观上,理论的诞生亦离不开所处的社会历史语境。在对理论进行语境化解读时,三方面的因素需纳入讨论中去。政治体制方面,李普曼所处的美国社会政治体制为代议制民主制,即《舆论》中提出的“拟态环境”政治背景。在李普曼看来,这一政治体制的本质是操纵,处于代议制民主体系中的精英能够人为地建构舆论,从而发动舆论并通过舆论操纵和控制社会大众,而这种舆论正是连接大众社会的产物,它处于拟态环境之中。社会背景方面,李普曼参与一战的战时新闻宣传工作。“在工作中他发现了被歪曲和压制的事实,认为报界歪曲新闻报道的行为很常见,因此为了检验公众能否了解事实真相”,他进行了相关研究,这也是促使理论产生的最直接的原因;媒介技术方面,李普曼对舆论和大众社会进行考察的时期正是传播技术与大众媒体的喷涌期,表现在报刊大众化、专业新闻通讯社相对成熟、广播诞生以及全球通讯网络逐步建立形成,大众传播在技术层面的快速崛起和发展使得媒体环境进一步复杂化。
在主客观因素的交互作用下,李普曼进行战时新闻宣传工作期间,“与査尔斯·梅尔茨就《纽约时报》对布尔什维克革命的报道进行了研究调查。结果表明,一向以精确报道著称的《纽约时报》对该问题的报道存在偏见,消息来源不基于事实,被新闻编辑左右。”李普曼认为事实面临着被宣传扭曲的危险,人们认识到的并非真实存在的世界,而是由媒体报道建构出的拟态世界。在这个世界里“舆论宣传是可以被左右的,甚至是可以被制造出来的”。这一发现解答了他早年在新闻工作中注意到的人们如何认识周围世界的现象。后通过结合尚且萌芽的社会心理学,李普曼提出了“拟态环境”和“刻板印象”两大概念,并在《舆论》中系统论述了这一对概念,进一步阐释了现实世界和存在于社会大众头脑中的景象的问题。
关于“拟态环境”的论述,李普曼指出人的所有行为都是基于拟态环境做出的,而这个拟态环境就存在于人和所处的环境之间。当这些行为转化为具体行动时,它所产生的后果不会作用于诱发这些行为的拟态环境,相反是直接作用于现实环境。即指拟态环境是现实世界在人们头脑中的映射,并非现实环境的直接再现,只有经由大众媒体选择加工或程序化信息后,这一环境才会向大众呈现。通常这些生产活动多数于媒体内部展开,社会大众难以觉察,因此人们习惯将拟态环境作为客观真实的现实环境。将拟态环境视为包裹人的信息环境,这个信息环境中存在结构性的因素扭曲事实,并对人的认知活动产生中介化影响是该理论的意涵之一。实质上,拟态环境更是“人的天性与环境条件两者加以综合的结果”,即人性的弱点和固化的阶层的综合结果。拟态信息环境存在缘由正是人自身过于微弱,难与现有的强大结构相抗衡。这一发现也直接宣告李普曼从公众是可教化可知事实的积极态度转持对公众是愚昧无知不可教诲的“幻影”的消极态度。
拟态环境的存在会强化刻板印象。一方面,刻板印象根植于人性的弱点,拟态环境中包含的人性的弱点要素,与李普曼强调的刻板印象的首要根源依然是人本身的问题如出一辙。即在客观条件的约束和限制之外,人本身存在着一种深刻的精神惰性,这种精神惰性使人总是试图在模糊波动的事物中掌握连贯稳定的属性。这种固化的精神惰性强化了大众的刻板印象,诱导大众唤醒记忆经验,在既存的认知图景中展开对现实世界新的认知,造成多数情况下人们进行先入为主的“先定义后理解”。另一方面,刻板印象依靠“拟态环境”中结构性因素力量的维系,这种维系主要体现在结构性力量对人精神惰性的利用。由于社会大众精力不济或生活繁忙,无法在庞杂喧闹的世界里细致入微地观察和认识所有事物,出于“节约成本的考量”,刻板印象成了人们用来观察外部世界经济又便捷的方式。这种精神惰性导致人们对世界做刻板化的理解,保证自己在业已占据的位置上获得安全感并构筑起自尊心的堡垒,结构性的力量便在此时趁虚而入,利用拟态环境制造或强化人的刻板印象,实现对处于这一信息环境中的人的隐形操控。
经典理论再出发:重审新闻与真相
早在1922年,李普曼就在“拟态环境”与“刻板印象”的概念基础上对新闻与真相的关系作了一个结论,他认为新闻完全异于真相,人们应该明确区分二者。新闻处于大众媒介构造的拟态环境之中,同时受制于资本、文化等结构环境因素,因此先天包含自身的局限性和社会的无限复杂性,它从来就不是“对于直接事实的一手报告,而是对于经过‘风格化’处理后的事实的报告”。正如由“拟态环境”理论演进而来的“框架”理论所阐释的那样,新闻媒体所提供的新闻报道,实质上处于一种“主观性”的框架之中,这一框架包含新闻机构的立场、方针政策、编辑室选择等要素,事实正是出于对这些要素的考量而被择取和加工,进而形成新闻文本建构出新闻意义。
真相则完全不同于新闻。本体论层面上,真相无法直接向人们敞开,它并非一元化,而是多面性、多元的,即李普曼所认为的“一个人对于真相的看法只能代表他本人而已,他对于自己的弱点了解得越透彻,便越有可能坦率地承认,既然世上根本没有对真相进行检验的客观标准,那么他自己的观点其实主要就是基于自己心中既存的刻板印象而被建构出来的,这一建构的过程完全服膺于自己的思维方式、自己的兴趣和自己的利益。”寻找真相并不如制造新闻那样容易,追寻它,尚需通过否定经由程序化或结构化处理后方被再现的“真相”,才有可能再现未经雕琢的“真相”。
从李普曼两大经典理论视角观之,由于以“拟态环境”形态存在的信息环境同时受制于人天性的弱点和社会结构性因素力量,因此新闻场中被人为建构出的新闻永远无法抵达全面的准确,它只能作为对特定事物的一种主观解释。此外,拥有权力的人往往掌握更多的真相,他们在制造拟态环境时,有意无意地将个人刻板印象传递给受众。况且,事件的报道与公众之间长期存在审查机制,大众媒体通常无力与掌握权力的精英对抗,多数情况是沦为受精英控制的制造拟态环境与宣传刻板印象的工具。而处于信息环境或言结构环境中的大众,通常持续性受到人天性的弱点与结构性因素的控制,因此长期在新闻与真相的关系之中被塑造成非理智参与公共生活的社会主体,导致他们在极大程度上选择偏向自己愿意相信的“真实”和权威人士,而非真正的真相。拟态环境中被建构出来的新闻越过真相占得一席之地,为掌握权力的精英们腾出宣传和制造舆论的空间,亦使大众偏离通往真相的路口。无论是从新闻与真相本体出发,抑或从作为结构环境主体的大众出发,都指明了新闻从来不等于真相,更不是对真相的反应,它是编辑流程的产物,是关于真相的一种产品,更只是真相的标识物。
结语
大众传播发展以来,学者们已就新闻与真相议题展开了诸多争鸣与反思,但在变幻莫测的新媒体时代中,关于新闻与真相,乃至后真相、客观性、新闻专业主义、舆论等新闻相关内容的探讨尚言犹未尽。重新追溯李普曼之思想及其“拟态环境”与“刻板印象”两大经典理论,或在一定程度上能够启发与观照新闻和真相的关系,通过所显现出的传播学批判理论范式,指引人们回归问题本身了解问题、解答问题,深入认识和探析新闻媒介提供的信息环境以及在信息场中泛滥的刻板印象,从而帮助人们重审当下新闻与真相的关系,以期实现理性的在场和有序的公共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