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下诗意的真实
——王安忆小说中对人精神世界的体察
2021-11-12代修凡
代修凡
一、王安忆作品中的“上海情结”
“上穷碧落下黄泉,续上海繁华旧梦。”上海是王安忆的故乡,她经常将上海作为背景讲述她对故乡的眷恋和痴情,割舍不掉对故乡的深情。上海代表的是好、先进、优越,是名副其实的“东方巴黎”。这座城市带着与生俱来的奢靡感、华丽感甚至是优越感走在中国文化生活新潮流的制高点。生活在那里的人们日日熏染并沉浸在其中,不免沾染矫揉造作、傲视众生的贵族气质。
如王琦瑶少女时期生活的场所“闺阁”就是小说《长恨歌》中最具代表性的重要意象,“闺阁八面来风”,崇尚奢侈、摩登等时尚要素的观念不自觉地进入人的意识中,成了王琦瑶“拜金主义”、渴望受到瞩目的最初启蒙。在那个寸土寸金的地方,上海人宁愿家中好几口人挤一间幽黑的小屋,生活拮据、勉强度日,却依然享受这里的一切,怀揣着暴富的梦想努力地在这个“魔都”生存。
潜移默化的环境熏陶在女孩的心中早已播下根深蒂固的种子,最终她还是没能抵挡住整个城市对人内心汹涌的侵袭。浪漫早已在她心中铺就罗网,她情愿被俘虏,一步一步跌入追寻与失落的迷雾之中。上海诱惑着生存在这里的人们不断突破自身阶层。对于王琦瑶来说便是选择在读书的年纪一步步当选“上海小姐”“沪上淑媛”,成功跻身上流社会,即便人尽皆知这类评选比赛是由政商界、军政界“大人物”主使的,最后的当选者也不过是达官贵人的玩物。果不其然,她被“李主任”以情妇的身份包养,她甘当“金丝雀”,过上了一段看似安稳实则空虚,每天等待李主任回来的日子。这是一场注定不能长久的美丽幻影。王琦瑶和这段关系构成了宿命般的死结。但是王安忆在叙述中对此并没有深度谴责,而是饱含对人性的理解和体察:“人心是最经不起撩拨的,一拨就动,这一动便不敢说了,没一个见好就收的。”“她们都是人里的尖子,这样的人怎么能甘于平凡?谁该为谁垫底呢?” 很多人都无法从自己固有的认知出发判定很多事,作者将道德评价、世俗价值判断标准默默收起,单纯从上海这座城市的客观现实、“上海情结”和生活在这个城市的人的角度议论抒情。这也是《长恨歌》最为细致、最为动人又充满作家特色的地方。不能否认物质世界的极大丰富给人的精神造成一定程度的侵蚀,但是这里的人们依然对上海有着最深挚的情感。
另外,作品中的环境描写也十分细致,往往白描而过,每一件器物都在忙碌,每一个场景都很生动,仿佛不动心的笔调,却写出激情澎湃和美好梦幻。
二、王安忆作品中人物情感世界的复杂性
王琦瑶挣扎在情感世界中一生浮沉,难以自拔。上海是一所巨大的欢情场,肉眼凡胎难以分辨得出真情与假意,热闹喧哗、贫穷富有、风光低贱都可以转瞬即逝。深陷其中的人们难以看得清楚明白。
王琦瑶一生与几个男人发生过情感的纠葛、肉体的联系。是是非非、恩恩怨怨的纠缠,她不断地迷失在假象之中,自我的意识愈发消磨淡化。她一生都在渴望真正的幸福感,虽然也一直身处爱情中,但不停地追逐,也不停地失望。青春、物质、荣耀没有给她带来永恒的安定,所有的一切都在曾经拥有过后离她而去。
蒋丽莉毕生恋慕程先生,程先生却痴情于王琦瑶,而程先生只是一厢情愿。人生多是这样阴差阳错、咫尺天涯的悲剧。王琦瑶人生中第二个重要的男人是“李主任”,但是将其雪藏,这段感情是相互成就的,二人彼此欣赏、各取所需。李主任是大世界的代表,王琦瑶是“大世界”的边角料,小世界是由大世界主宰的。最后李主任为王琦瑶留下一盒金条供她以后的生活。她始终对李主任充满了感激,认为李主任对她有恩有义。在被包养的整个过程中她没有些许心理上的障碍和道德上的压力。这里虽不乏对男权世界观的自觉认同、女性独立意识的消解,但我们不能轻易否定双方都获得了慰藉,都付出了真心的爱情。王琦瑶在这段注定无法长久、看不见未来的关系中,心甘情愿地爱着、付出着。而她对于李主任来说也是白月光、朱砂痣一样的存在。 在大众评判标准下这无疑是为人所不齿的,但是人的情感世界是那么复杂,王安忆正是看到了这一点,对这段关系的描写唯美细腻,令人为之动容,展现出认同的态度。最终以李主任飞机失事戛然而止,悲剧性的终结并不违背理性,体现着真实性。这应了白居易《长恨歌》中“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的无限叹惋……唐明皇与李主任有相似之处,二人都可谓“爱江山,更爱美人”,也都以给心爱女子留下信物、难逃悲剧作结。他们都直接或间接地因情而死,殉于红尘。李主任与王琦瑶明知这种苟且的状态无法维持,却依然选择义无反顾地冲破公序良俗,成为爱情至上者。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们的感情似乎更纯粹,更为接近爱情的本质。
王琦瑶的生命中下一个男人便是康明逊。他外形俊朗儒雅、家世显赫富足,却是侧室所生,因庶出身份遭受原生家庭的排斥,在家庭中任由父母鄙视。他与王琦瑶知道彼此的经历和遭遇后,产生一种惺惺相惜的情愫,自然而然地坠入爱河。可因为王琦瑶的身份低微,是一名寡妇的孩子,康明逊的家庭不可能接受她,无法给她一个名分。尽管彼此相爱,或许是由于过往的经历,他们在爱情上都展现出怯懦脆弱的一面,尤其是康明逊,他本着“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的态度对待这段关系,不敢放弃荣华富贵而勇敢地迈出一步追求幸福。他是个软弱胆小的男人,在得知王琦瑶怀了自己的孩子之后,没有承担起抚养孩子的义务,毫无责任感可言,而是狼狈逃跑,留下王琦瑶独自照顾和抚养他们的孩子。一直享受爱情,光鲜亮丽、依附男性的王琦瑶此时表现出女性独立坚强的一面。这也使人物形象更加复杂丰满、立体全面。
老克腊与王琦瑶之间因缘而起也因缘而散,对四十年代的锦绣和风韵的怀念是两个人在一起的精神基础,但王琦瑶再美丽也终究是美人迟暮,老克腊依旧是二十几岁的灵魂。两人纵使有缘相聚也是无缘相守。对于王琦瑶这样的女人,生命的光彩无疑是靠青春和美貌支撑的,年轻时万种风情,怎能甘心荒凉地老去,“花自飘零,水自东流”,时光的流逝不会因个体的美丽而略有耽搁,于是她转向了另一个心灵的出口——与老克腊相爱。心路历程有一个转变的过程,开始时由于三四十岁的年龄差距她仍保留一份清醒,渐渐香消玉殒、半老徐娘的她抛下仅存的一点点理性,再次突破伦理选择了飞蛾扑火式的爱情。岁月的波折、现实的残忍使她变得不再矜持,不再欲拒还迎。而人生悲剧的本质不会改变,执迷不悟只会愈来愈接近幻灭的深渊。老克腊因年龄的鸿沟实在无法逾越,最终也离她而去了。而这个年龄的她已经承受不起情感的代价、孤独的创伤,她甚至拿出金条,但求能够换来老克腊留在自己身边。她的人生彻底无法救赎,走向了在劫难逃的宿命。最终为了钱财,王琦瑶惨遭杀害。“繁华而破碎的歌一曲终了,不过是赶了一场繁华,只是低回慢转都诉着告别,曲终人要散,世间最具有腐蚀力,洗尽了铅华,那夺目的荣耀最终都会成为过往云烟,留不住的风景。”不禁令人唏嘘感叹,“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哀叹她为爱一次一次地奋不顾身,在绝望的边缘坚忍地活着,同时为她不能及时从万众瞩目和虚幻的爱情中跳脱出来而可惜,让人心生怜悯和惋惜。这便是王安忆塑造人物的高妙之处,让读者充分体验人物形象的内心世界,把人性的复杂、多面展现得淋漓尽致,同时每一个读者都可以产生对王琦瑶遭际的不同的微妙情感,而脱离了非黑即白的草率肤浅。
文中另一种不容忽视、常常散落于文本之中的亲密关系是王琦瑶和她的女儿。王琦瑶被自己女儿深度嫉妒猜忌。不同于传统意义上母女间真善美式的纯洁关系,她们之间甚至走向反面——冷漠。这样的表述并没有让人迷惑,反而有一种真实感、共鸣感,引导人们从人类学或心理学等方面反思其内在原因。父母无条件的伟大是人们结合生理层面考虑的结果。从悲观角度来看,大家只是在一代代还债和传承痛苦。尤其体现在女性相当容易讨厌自己的孩子尤其是女儿,无论是讨厌其体内那一半父缘基因,还是恨其完全侵占了自己的生活,还是恨大家的注意力都转移到孩子身上使自己无人关照,或者看到孩子直接就能拥有如此好的条件而不甘心,抑或是单纯的恨意。虽然这听起来不免冷冰冰的令人难过,但不能否认这些埋藏在人潜意识里的想法的确在冥冥之中支配着亲情。
三、结语
王安忆的写作极具上海的时代特色,字里行间饱含着上海最纯正的风韵和作者对上海真挚的爱意。作者对这些历史时期有着亲历性、在场性和反思性,在叙事过程中积极主动地自我介入,强化自身的情感体验,采用非虚构主义的写作方式,为读者较为全面地展现了上海风貌。其塑造的人物形象都是作者细致观察和体验的结果,深入揣摩了人物心理,人物形象也因此更加饱满和鲜明。作品中并没有过度强调女性意识,而是超越了两性孰强孰弱的狭隘视角,打破两性全然对立的姿态,进行平和的叙述和描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