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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 念

2021-11-12周新民

山东文学 2021年8期

周新民

沿村中的东西大街西行,踏过田间弯弯曲曲的小路,就拐上一条乡村土路。土路上少了几分喧哗,却多了几分幽静,每天晚饭后来这条路上散散步,却也成了我静下心来透析社会把握人生的一种消遣,虽然有时自觉不免浅薄。

今晚月光很好,放眼望去,不由得赞叹古人所造的“月光如水”这四个字。空中那轮晶莹的玉盘也不知浸染了多少古往今来的文人墨客,梦幻如纱的月色静静地流泻在清晰而朦胧的旷野中,一种久违的清新,伴着弱风拂柳的宁静,不知不觉中又踏上了这熟悉的小桥。根据父辈们的叙述,小桥建造的日子应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大兴农田水利工程之际,至今,父老乡亲们还常常回忆起那个贫穷却又无私奉献的年代。站在桥上,正南稍西而望,不错,月色朦胧中那是一片若隐若显的坟地,距这土路也就是三四十米的样子。我知道那片坟地中长眠着我的外祖父,虽然坟前我一次也未去过。静谧的夜空中,偶尔从村中传来人们晚饭后散步的喧闹声,伴着稀稀落落的倩倩树影,外祖父平淡而真实的一生早已如烟远去,唯有我记忆中的几个永恒画面清晰地在我眼前展开。

母亲姓王,外祖父自然姓王了。其实,乡野草民姓甚名谁本不重要,毕竟不登大雅之堂,更不会着国史馆立传之类的了。可也正是这千千万万的普通百姓创造了也继续创造着人类的历史,对他亦或她的亲属而言,毕竟是一个曾经客观的存在。虽然平庸无为,可上为父母,下为子女,为整个家庭尽了自己应尽的义务,纵然是贡献也有大小之分。从这个意义上讲,劳碌一生的外祖父也正是千千万万个普通百姓的代表,因此,同样作为瓮牖绳枢之子的我写点纪念乡野草民的外祖父的文字,也就勉为其可了。

外祖父于2006年去世,享年九十三岁,因为农村用的是虚岁,所以外祖父应该是1914年出生。从我记事起,外祖父就是一位典型的农村老者了。外祖父共有子女六人,母亲是他唯一的女儿,五个舅父膝下共有子女十八人,加上我们姐弟三人,隔一辈的直系子孙就应该是二十一人了。坦诚地说,我并没有感受到外祖父对我特别的疼爱,毕竟,六个子女养大成人,就已经耗去了他的全部心血,二十一个孙儿辈的我们又怎能感受到他的格外牵挂、他又怎能牵挂得过来呢!我们都爱自己的父母,因为他们为子女操劳一生,挂念一生,且毫无怨意,父母的双亲也同样地将他们养大,也是同样的含辛茹苦无怨无悔。所以爱自己的父母,又有什么理由不爱父母的父母呢?

外祖父一共只读过两年私塾,但长大后却能在子女众多、生活艰辛的情况下坚持自修,曾长期担任村里的文书,而且学会了看风水、看日子等当时农村必不可缺的事务。尤为可贵的是,外祖父凭着自己的虚心学习与悟性,掌握了一套治疗妇女及婴儿产后风的技巧。至今,我们十里八庄的很多乡亲都曾得到过他的治疗,且效果是相当不错的,这在当时医疗卫生条件非常落后的农村,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由于外祖父不摆架子不收钱(只开药方,不卖药),为他在我们当地赢得了很高的声誉。上述几项技能,使得外祖父在我们当地,也算得上是德高望重。

最初的记忆,应该是我五六岁时的情形,模模糊糊地记得外祖父带了一些西瓜来我们家。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期,能饱餐一顿西瓜那绝对是一种享受,只记得我们姐弟三人围在一起香甜地吃着瓜,外祖父坐在椅子上乐呵呵地看着,爹妈吃没吃,我倒忘记了,但外祖父那慈祥和蔼的笑容却永远定格在我幼小的心灵中。

外祖父由于品行端正,在六十多岁时还被聘到我们当地的棉站去看门,主要是借重他老人家在我们当地的声望,来斥退那些妄图寻衅滋事的街店小混混。这一做法确实管用,外祖父自六十七岁去棉站当保卫,白天看门,晚上看院子,直到八十岁辞职回家,不知道呵斥退了多少想闹事的小地痞,为当时棉站能有一个良好的收货秩序,起到了谁也无法替代的作用。

星转斗移,日月如梭,转眼到了我十六七岁的时候。有一天,我跟着母亲去赶集,外祖父的家就在集市所在的村庄。已多日未回娘家的母亲,先带我去棉站外祖父那里探望。当时还体会不到父女亲情的我,围着院子转了一圈以后,催促母亲快点去集市上买东西。已多日未见到女儿的外祖父,显然希望我母亲能再陪他说说话,可一看到我已有些不耐烦,马上催我母亲领我去赶集。“快去赶集吧,别惹得孩子不愿意。”然后乐呵呵地看着我,“这小么子,这么大个子了!”唉,每当回忆起那个场景,都让我唏嘘不已感慨万分。

自八十岁辞职回家,到九十岁这个十年间,虽然经历了三舅父因病去世这样的丧子之痛,外祖父的饮食起居还算说得过去。外祖母是在1990年八十高龄时去世的,所以,两年后外祖父回家养老时,便是在诸舅父家中轮流供养了。当时,大舅父与四舅父之间因家庭琐事已是誓死不相往来,外祖父的心中自然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感叹,但是外祖父还是很努力地活着,常常拿个马扎,四处闲逛。当时,我所任教的中学就在政府驻地的十字路口旁边,距诸舅父的家也就是二里地的直线距离,外祖父常常坐在十字路口旁边的商店门口与人闲聊。我和哥哥当时都在那所中学教书,每当我们兄弟二人在上下班的路上跟他打招呼时,他老人家总是很自豪地给旁边的人说:“这是外甥啊,兄弟俩都在咱学校里教书!”然后又语气深长地告诫我们:“好好地教啊,别给人家耽误孩子!”人虽已没,言犹在耳,语气中透着一丝骄傲,也流露出几分牵挂。

诸舅父之中,除五舅父在县直机关上班外,其余四个都在家务农。三舅父虽然在1999年不到六十岁时就因病去世,但他自二十多岁起就担任村里的支书,一直干了三十多年,上面有外祖父的声望呵护,加上兄弟子侄的人多势众,三舅父在我们当地也是十分风光的,对待外祖父也是非常不错,只可惜最终也未能给外祖父养老送终,留给外祖父的肯定是一种至死也无法抚平的伤痛。三舅父卸任后,四舅父又担任了村里的支书,直到五六年后,因为一个表哥的超生孩子而被免职,尽管如此,外祖父家的声望在我们当地还是颇有名气的,这在我参加工作十多年后还能感受得到。大舅父与二舅父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思想守旧,处事呆板,使我常常感叹“女大不由娘,儿大不由爷”的古训。

外祖母在世时,并没有让诸舅父轮流供养,而是一直住在四舅父家,不但是母亲常常提起,就是在我的记忆中,四舅父待外祖母委实不错,可算得上一个孝子。可我实在难以接受,一个曾经在自己母亲面前始终是孝子的人,为什么对待自己的父亲就如此刻薄呢?那是1997年的春天,我因为某些工作上的事情,去给我当时的顶头上司协商,特地让我四舅父家的表哥骑摩托车陪我同去。事先约定好了时间,我在傍晚时分来到四舅父家门口,正赶上外祖父从四舅父家门口走过,他当时按轮养顺序不应在四舅父家吃住,可因为见到我分外亲切,便跟我一同进了四舅父的家门。进得正屋,外祖父有些激动地对我问这问那,我亲切而恭敬地一一回答着。四舅父弄清我的来意后,十分关切地询问:“你们兄弟俩去,事情能办成吗?要不,我和你去?”当时,四舅父是村里的支书,和我的上级领导还是十分熟悉的。我连忙摆手说:“用不着,用不着,咱办这事本身又不违反国家政策,去一趟,不过是征求他的同意罢了。”说话间,舅父家的晚饭做熟了,正赶上做的是水饺,热腾腾地摆了一桌子。舅父、舅母、表哥、表嫂都让我吃饭以后再去,可我用心仔细去听,也没听到一句留外祖父吃饭再走的话。显然,外祖父看出了四舅父一家的意图,他站起身来,声音洪亮地喊着我的名字:“你吃点饭以后再去吧,都已经熟了……我走了。”说完,颤巍巍地走出门去。我追出屋门外,目送已八十四岁的外祖父脚步蹒跚地消失在暮色中,内心是一种无奈、更觉是一种羞辱……常听母亲提起,四舅父已到十七八岁时,因身材单薄,外祖父总是不舍得让他去井边挑水,每每哄我母亲前去。母亲长四舅父两岁,上边三个哥哥,下边两个弟弟,本就是其父母的掌上明珠,可怕影响四舅父长个子,外祖父总是有意地不让其干重活,天下一理,为儿为女啊!

在诸舅父家里轮流吃住,过得究竟怎样,我也不去细想,毕竟,人与人之间存在着经济上的差异,更有着素质上的不同,能大体上说得过去也就可以了,更何况,我坚信在五舅父家中,外祖父肯定是过得比较舒心的。五舅父与五舅母本是知识分子出身,又在县直机关上班,从外祖父来我家时的闲谈中,就能听出对五舅父、尤其是五舅母的表现,外祖父还是非常满意的。这十年间,母亲每年都接外祖父来我家“小住”几次,说是“小住”,因为外祖父一般在我家一次不会超过四天。外祖父传统观念浓厚,虽然我们全家人都待其非常恭敬,可他总是给我母亲说:“闺女是亲戚,我来住两天就行,哪能长住!”每次回舅父家的时候,外祖父给在场的我们每一个家人都打个招呼,那场景回忆起来既让人亲切,又让人心酸。

2002年春季的某一天,我正在教室里给学生上课,忽然透过窗户看到外祖父蹒跚的身影,我连忙走出教室,快步迎了上去,“姥爷!”我大声喊着,正如我所料,外祖父就是来找我的。这次他丝毫没有寒暄,提着我的名字,一脸急切地问道:“你妈呢?上你姐姐家去了吗?我有二十多天没见她了!”“我算着她该来看我啦,没来呢?”当时,我母亲确实去我姐姐家小住了几日。我连忙回答:“是啊,是啊,俺妈去俺姐姐家啦,去了好几天了。”外祖父的脸色明显舒展开来,“啊,我寻思着,是上你姐姐家去了,要不,她该来看我啦。”“嗯,我知道了,我就放心啦!”得到明确的回答后,外祖父心满意足地走了。望着外祖父已近九十岁的背影,我的心久久难以平静,孔子曰:“父母在,不远游。”究竟是因为牵挂父母呢,还是因为父母的牵挂?

人生七十古来稀,外祖父已到九十岁了,身体大不如从前,走路已离不开拐杖,且大小便有时都跑不到厕所里。母亲定期去拿外祖父的衣服来洗涮,常常一边洗着衣服,一边轻声叹息着,而每当母亲再接外祖父来我家小住时,外祖父说什么也不肯超过两天了。外祖父直言不讳地对我母亲说:“我这么一大帮儿子,不能死你家里!”言语里透着一种固执,却也听着一种无奈。

2003年初冬的一天,西风渐紧,寒气逼人。当时,我正在省城进修学习,乘公共汽车回家,本来,通行路线不必穿过诸舅父家所在的村里,可也忘记了什么原因,汽车从诸舅父家门前的公路上穿庄而过。一进庄里,我就有意躲避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其实也尽力地不想知道。由于几年前村庄规划,这条公路路基很宽,大约五十米的样子,柏油路面却很窄,也就是五六米宽。听说是想再在这条路上设集,可至今也未能施行,集市还是在村东边的商业区内,于是,本村百姓便在自家门前打场晒粮放柴草。透过车窗,远远地看到距诸舅父家不远的路边上有一个麦秸垛,四周依着一些玉米秸,早已枯干的玉米叶在风中飘舞着。我突然害怕起来,仿佛是担心某些传闻在我眼前变成现实,所以,我尽力地正襟危坐,不再去看车窗外的乡村景色……离麦秸垛越来越近了,一再努力调解自己的我,还是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下窗外,唉!我始终不愿承认,那个斜倚在麦秸窝里的老人,那个须发皆白、面容憔悴、衣衫不整、身形佝偻的老人就是我的外祖父。我闭上眼睛,不再去看,也不再去想,因为,我已经不敢再看,也不敢再想,隐隐约约的传闻终于变成了真真切切的现实。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母亲在给外祖父洗涮衣服拆换被褥时,望着满是大小便污渍的水盆,神色凝重了;为什么父亲常常劝慰母亲,尽自己的孝心就行了,不要去管别人。可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外祖母以八十高龄去世,博得邻里街坊众声啧啧的诸舅父们,那份孝心就怎么移不到外祖父身上来呢?难道是因为外祖父又多活了十三年!都已经是祖父辈分的人了,上面还有个九十岁的老爹,这究竟是你的累赘呢,还是你的福气呢!

外祖父病倒了,说是病倒,其实也没什么明确的疾病,只不过就像一台已经转了九十多年的机器,到了各个部件都已经劳损得无法再继续工作的时候了。去世之前,外祖父在床上躺了接近两个月,这期间,除母亲与五舅父更加努力地尽自己的职责外,大舅父一如继往地轮他值班时,恪尽职守,不该他值班时,不越雷池半步。二舅父依然我行我素,即使轮到他值班,也还是敷衍塞责。据说,四舅父在这之前就已经有所进步,我宁可相信这是真的。躺了两个月,外祖父虽然身体受了屈,可每天有子女陪伴,我坚持认为,外祖父走得也应该是安详坦然的,因为这本也是外祖父的一贯作风。

外祖父去世前因身体虚弱而卧床不起的这两个月内,一直住在三舅母家里,我去探望了两次。第一次正赶上是大舅父值班,他见到我以后,很亲切地给我打了个招呼。当时,外祖父身体已经很虚弱,不过头脑却还清醒,坐在床边说了几句话之后,外祖父催我去院子里站站,很明显是怕我在床边坐时间长了,拘泥而不舒服。我搬个马扎,陪大舅父在屋门口说着话,大舅父很亲切地问这问那。正说话间,也可能是因为听说我去了,四舅父进了大门,我连忙站起身来,一边给四舅父搬个凳子,让其在院子里坐下,一边亲热地打着招呼。我本想在两个舅父之间穿插着说说话来避免尴尬,可大舅父已经转过身去,面向屋内坐着,只是听我和四舅父交谈,很少插话。又过了几分钟,大表哥进了院里,大表哥是大舅父的长子,因为对事物看法有异,与大舅父一年也难得说上几句话。他比我大接近二十岁,可因为是同辈的关系,我们之间说话就比较随便了。看到我和四舅父、大表哥亲热地拉着家常,大舅父干脆搬了凳子去了屋里,不再露面。唉,倔犟的舅父啊,一个是你的亲弟弟,一个是你的亲儿子,又有什么深仇大恨让你抛却这种兄弟之情父子之爱呢!

第二次去探望外祖父,大约是在外祖父去世前的两个星期。因为已经听母亲说,这段时间外祖父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所以,我也深知,这应该就是见外祖父的最后一面了。进了屋里,正值五舅母和我母亲在场,五舅母半开玩笑地提着我的名字,“你先别叫姥爷,看看你姥爷还能认出你来了吧。”我点头表示同意,因为人总不免一死,能活到九十多岁,按我们当地风俗是应该出“喜丧”的了,活着时已经尽了孝心的人,老人去世后也没什么可愧心的。我走到床前,外祖父整个人已瘦得皮包骨头,老态龙钟的脸上已是双眼昏花,五舅母大声地问着外祖父:“你看看,这是谁来看你啦?”外祖父睁大了眼睛,歪着头盯着我看了一会,“嗯,挺面熟,哎,就是想不起谁来了呢。”我努力地挤出笑容,“你猜猜。”外祖父又低头想了一会,“哎,我就是想不起谁来了呢!”“你长得有点像某某。”外祖父提着我父亲的名字,“可就是想不起谁来了。”在场的我们都笑了。“你是谁啊?快告诉我,看着面熟,就是想不起谁来了呢。”我终于忍不住,大声说:“姥爷,是我啊。”然后,我喊出了自己的名字。外祖父显然有些激动了,忙不迭声地给我道歉,“你看,是俺某某啊!别怪姥爷,眼花了,连俺某某都认不出来了!”外祖父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了真实的笑容,陆续进来的其他人都笑了。我也努力地笑着,也不知是对即将永别的外祖父的一种留恋,还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感伤。

外祖父终于去世了。生老病死,本是宇宙间最为普通的自然法则,所以,外祖父以九十三岁高龄辞世,我并未感到太多的悲伤,茫茫大地,众生芸芸,又有几个能活到九十多岁的呢。只是对他最后几年的生活有些许遗憾罢了。外祖父去世后,四舅父和五舅父常常提起,要给外祖父立个碑以昭孝心,可由于种种原因,几年过去了,碑还是未见立起来。其实,我想,乡野草民,有碑怎样,无碑又怎样!留给自己后人的都不一定是虔诚的思念,暑去寒来,冰冷石块上的几行刀刻除了记载岁月的流逝,又能给这个世界带来怎样的痕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