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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指

2021-11-12赵祺姝

山东文学 2021年8期

赵祺姝

艾尔从真真掌心勾起银色的小圈,汗津津的,她用衬衫下摆擦了两下,握着真真的手把戒指重新戴上。你给我戴的,是不是就不会掉了?真真问她。艾尔叹出一口气。你的无名指太细啦,艾尔说。我这次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情,你要听吗。

真真看向四周,头顶发饰晃动,该死的沉。小冬、司仪、爸爸妈妈、大学同学……视线几次停顿,最后看见艾尔。艾尔的头发真红,桌上的玻璃花瓶一闪一闪地反着光,好像里面烧着一团火。艾尔从初中就想把头发染红了。一种熟悉的气泡重新裹住真真的身体,温暖、轻盈,她感到双脚渐渐离开地面。不知道过了多久,真真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是小冬。她听见气泡碎裂的声音,看见自己踩在红色的地毯上。真真张开拳头,戒指被她攥出了汗。我的无名指太细啦,她想。她突然记起了昨晚梦见了什么,清晰得像刚刚发生。梦里她也是这样茫然地握着戒指,对周遭的一切感到陌生,不知戒指为什么突然滑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场婚礼上。

婚礼……对,婚礼。是时候叫停这场婚礼了,她自己的婚礼。

艾尔死在她们十八岁那年。真真坐在游泳馆门前的台阶上,一边等艾尔,一边盘算着她们该如何度过这个漫长的夏天。傍晚她站在艾尔家紧闭的门前,重新拨通打了一下午的电话号码。电话铃隔着生锈的铁门突兀地响起,真真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像这一刻的沉默一样被永远地打破了。两天后她和小冬见到艾尔的妈妈,那个温柔和善的女人像平日里一样体面,只是脸上多了一层枯叶的灰败。她试图对两个孩子笑一下。夏天过去真真上了大学,每次想家的时候,她闭上眼睛看到的第一个画面不是家里的饭菜,不是每天上下学走过的小路,不是火车车窗外的倒退的建筑,而是艾尔妈妈那天吃力的笑容。

高考后学生溺亡的事情每年都有,艾尔的事情只是不多不少的意外中不起眼的一个,对这座城市唯一的影响是更新了警方安全提示里的数字。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艾尔和真真约好去游泳馆,却又一个人跳进了郊外的水库。毕竟,艾尔对朋友从不失约。

什么事?真真问。她巴不得艾尔对她多说些话。艾尔说,要爱小冬,她停顿了一下。但是不要结婚。

真真和小冬坐在台阶上,回味着刚刚从婚礼上出逃的兵荒马乱。真真想起那天也是这样,艾尔妈妈说完话,真真听见自己喊,阿姨,她张了张嘴,不知道自己想问什么,又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小冬拉着她跑下了楼,他们在台阶上,看着对面居民楼暖黄的窗一格格地熄灭,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情。与艾尔的死亡有关的一切变得越来越虚幻,只有艾尔依然存在这件事变得越来越真实。

你梦见艾尔了,戒指掉了,艾尔帮你戴上,然后对你说要爱我,但不要结婚?小冬问。是的。真真说。不要笑,不要笑,她看着小冬的眼睛,在心里祈祷。真真想从小冬眼里辨认出一丝轻蔑和怀疑,但没有成功。她松了一口气。你怎么想,你觉得我疯了吗?

真真当然爱着小冬,她也知道小冬以同样的心爱着她。这起初是一种同病相怜的爱,是流血的小兽相互舔舐的爱,是爱着同一个人的两个人之间的爱。假如艾尔还活着,这爱完全没有发生的可能。从前真真觉得小冬总是缠着她们,准确地说是缠着艾尔。关于小冬对艾尔的亲近和信任,真真时而觉得讨厌,时而暗自得意。真真坚信,不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在和艾尔做朋友这件事上,没有什么人能超越她和艾尔之间的纽带。

艾尔死后真真才发现,小冬对艾尔的感情比她想象的要深沉、复杂得多。也是在那之后,她对小冬这个人的存在感到万幸和感激。他们都太需要艾尔了,所以理所当然地成了彼此最重要的人,他们像溺水的人一样拼命拉扯,仿佛这样就能抓住对方身上逐渐剥落的那部分。后来真真逐渐意识到,那时的痛苦是多么的轻浮。不是说失去朋友这件事无足轻重,而是他们对痛苦的自赏姿态实在有些病态的好笑。

有时真真会想,为什么会这样呢,或许他们只是在错误的时间,过早地读了太多不该看的小说,看了太多不该看的电影。差异和龃龉被艾尔的死亡完全吞噬,他们被紧紧地连接在一起,以无言,以倾诉,以痛失所爱的幼稚情诗。假如没有小冬,真真不知道她会怎样度过青春期的尾巴,或许她一样可以好起来,一面咀嚼回忆,一面努力忘却,只不过是以另外一种更加孤独的方式。

小冬摇头,说没有。这次他笑了。别人可能会觉得你疯了吧,但我觉得就是你会做的事情。他停顿了一会。而且你没有把我扔在圣坛跑掉,我知足了。真真也笑了。小冬确实是最好的选择,他爱真真,却不曾把这爱作为求偶游戏的砝码。真真从前所有的恋爱,无论好坏,都有一种苦恼在心头挥之不去,她觉得一旦围绕观赏和追逐展开,男人所有的体贴和尊重都像是一场滑稽的表演。除了小冬。习惯这一点以后,真真想不出一种没有小冬在的,更自然的现实。

真真说,艾尔让我爱你,但爱分很多种,你知道的吧。有的人,只需要见上一面,你就知道你们之间只会有两种结局,要么相爱到死,要么某天从对方生命里完全消失。就是……最容易被文学化的那种爱。小冬说我明白。真真说,我和你显然不在此列,我们只是偶然走到了同一条道路上,之后每一次分岔,每一次选择,都结伴一起走了。“就这样下去好像也不错”,这就是我们结合的全部原因,或许不太正确,但我们都假装没有发现。所以艾尔出现了。因为一开始把我们拉到同一条路上的人就是艾尔。小冬说,最先掉队的人也是艾尔。真真说,对,最先离开我们的也是她。

要说死亡的前兆,真真和小冬相互陪伴的日子里,他们不是没有探究过。真真想起艾尔给她写的最后几封信,她们几乎每周见面,却坚持让邮票和信封在城市的两端迁徙。信里艾尔说觉得自己像在沙漠跋涉,但她能看见绿洲,夏天到了一切都会好的。她们要去游泳,一起去另一个城市上学。她提到小冬,却不曾将他置入关于未来的设想。小冬对真真讲他们翘课去学校附近的河边看鱼,那是一条被冒着黑烟的烟囱包围的河,偶尔有污水从看不见的水下涌上来,在水面荡开。艾尔说,这样的河里竟然有鱼,它们怎么活下来的。小冬说,也活不了多久,你看那,鱼肚皮都翻上来了。我们回去吧,快下课了。艾尔说,从前一定很美吧,这条河。它有一个美丽的名字。

有一天,真真和小冬停止交谈,沉默地交换目光,被对方眼里逐渐成型、呼之欲出的可能性刺痛。真真说,艾尔她……为什么一定要死呢。小冬说,是啊,为什么一定要死呢。后来他们再也没有继续过关于“真相”的推演,缄口不谈那些太晚发觉的隐喻,仿佛一直以来困惑他们的问题从未出现。

真真说,真奇怪啊。从前,想到活着的困惑,想到死,我会想到她。现在,想到爱,我还是想到她。

为什么?真真问。你让我爱他,又让我们不要结婚。假如我不听呢?

小冬说,你有没有考虑过这样一种可能,这个梦是艾尔给我们的警示,是她在透露什么预言。既然你的梦能预知戒指从你无名指掉下来这件事,那么你梦里的艾尔也能知道只有不结婚对我们来说才是最好的结果。或许一旦我们结婚,会出现什么意想不到的灾难,会发生一些难以预料的恐怖的事情,比如房子失火、车祸、飞机失事,诸如此类的,也许就是明天,也许再过几十年。《蝴蝶效应》《罗拉快跑》,诸如此类的,我们听了艾尔的话,一些或大或小的选择因此改变,走向另一种更平顺的命运。

小冬说,又或许是某个人会在未来变心,艾尔在提醒你道德方面的风险。真真说,你是说,她在担心我们不能白头偕老?这实在不像她会做的事。人可以通过建立契约式的伴侣关系获得长久的幸福,这种想法如今很少见了,甚至有些落伍。小冬说,至少在昨天以前我是很有信心的。对我们,对我自己。真真看了一眼小冬,说,我相信。但你的信心不重要,这种事只能让时间来证明,只要我们不结婚,灾难也好,变心也好,我们永远也见不到那个结果。艾尔到底对我们抱着怎样的担忧和期待,显然我们没有验证的机会了。

真真说,有没有可能,艾尔只是察觉到我潜意识里对婚姻的恐惧,和对你的一种……我说不上来,爱的错位?你不了解女孩子十指相扣的友情,艾尔有多了解我的手指戴不住戒指这件事,就有多了解我在害怕什么。她帮了我一把,替我准备了一个绝对荒唐但对我来说又绝对合理的理由说服我自己,和你。我知道一旦我把这个梦讲给你听,你一定会同意,我是说取消婚礼。我想这不是考验我们之间的爱有多坚固的时刻,而是在核验我们各自对艾尔的爱。

小冬说,等等,我们从什么时候这么笃定,你的梦不仅仅是一个梦,你的梦里一定存在艾尔的意志?真真说,因为我们想,我们只能这么相信。人如果不信点什么怎么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活着,学一些道理,看一些新闻,在差不多的年纪做一些符合我们身份的事,你不能管这就叫生活。

小冬说,明天去艾尔家吧。真真说,好啊。真真每年都会和小冬去看望几次艾尔的妈妈,一个在前半生先后失去丈夫和女儿的女人。起初是两个不相熟的人陪伴他们共同的朋友的母亲,后来是一对恋人。今天过后,他们又将以另一种身份站在艾尔家的门前。

十一

真真不知道怎样为一个十八岁的人推演出确定的人生轨迹,但常常会想,以艾尔拥有的那些品质和弱点,她如果还活着,会是一个怎样的人呢。艾尔是那种不爱抄近路的人,却比同龄人中的投机者更加早熟。她们在分享同一本书,同一个秘密,同一首歌时,也分享了生长的方向和蓝图。于是真真经常看见艾尔,有些古怪,但她乐在其中。她没有对任何人说过,甚至没有告诉小冬。真真总是追着艾尔问一些问题,后来真真知道她不会得到回答,却还是忍不住把问题变成一种单方面的倾诉。她看着艾尔,记住她,期待下一次重逢。在真真一边努力长大,一边努力抵抗变老的日子里,艾尔也在变化,她变得成熟,变得含蓄,看起来和原先一样聪明,热情又忧郁,迟疑又敏锐。

婚礼开始前,真真有种强烈的预感,艾尔要出现了,这次她非出现不可了。戒指落在手心的那一刻,真真看到艾尔坐在宾客席里。

十二

真真说,好的,我答应你。艾尔笑了,依然握着真真戴好了戒指的左手。不要忘了我哦,真真。

十三

真真说,我有一种感觉,艾尔是来和我告别的。其实我之前一直能看见艾尔,这些年里她打了耳洞,头发留长,婚礼上她染了她一直想染的红头发,她的穿衣服风格变了,但和我还是完全不同。她和我们一起长大。但我知道我不会看到她变成老太婆的样子了,今天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了,我就是知道。

小冬看着真真。真真说,什么都别说。她怕小冬不相信,更怕小冬会相信。

死去多年的艾尔在婚礼前夜出现过,参与并且改变了真真的人生,这件事几乎在这一刻成了真真生命中的信仰。或许艾尔不是像小冬说的那样,想让她免除什么灾难和不幸,只是提供一种信念。在这个时代,哪怕有一件可以如此信奉的事已经是一种奢侈了。某种意义上,突然回想起昨夜的梦和突然领悟天授的神意也没什么差别。既然创世的人能成为信仰,救世主能成为信仰,猫和拉萨能成为信仰,为什么一个关于朋友的梦不能?

真真不知道接下来的生活是否还会充满幻觉,或许会有很多艰难,也会有很多快乐,会发生很多好事,也发生很多坏事。或许新事业会找到真真,爱情会找到真真,假如这些都可以用努力和幸运来解释,那么会有无助的小动物找到真真,让真真继续相信,一定有种力量在冥冥中爱护着她。一生太短了,短到有些答案根本来不及求证,一生也太长了,长到有些预言永远等不到应验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