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双翅膀
2021-11-12董书敏
董书敏
1
子夜时分,罗洋爬上天台。这里可以看得很远,那些正在建起和已经建起的高楼使城市看起来已经和天空连在了一起,远一点的地方甚至分辨不出哪里是灯光哪里是星光。他想起母亲第一次带他来这里时说的话,母亲说,怎么样,像不像曼哈顿。因为这句话,他努力地看向前方,希望可以找到置身曼哈顿的感觉,可惜,他看到的除了高楼还是高楼,那么拥挤那么相似。相比于这里,他更怀念小时候住的地方,虽然没有高楼大厦却处处充满了烟火气。可惜那个地方早就不存在了,无论他在周围怎么转来转去也找不到半点从前的感觉。那里已经成了一个高档小区,所有的住户都被迫迁离。
母亲是不缺房子住的,但恋爱中的她想过自己的二人世界,于是就在这里给罗洋买了一套高层,说是靠近丁香湖,将来有可能成为第二个长白岛。母亲还说,这房子你先住着,等你结婚时我再给你买套更好的。结婚。罗洋在心里笑了一下。那应该是很久以后的事情,毕竟他现在才二十二岁,还没有女朋友。
朦胧的夜色中,二十二岁的罗洋走向女儿墙。走向离天堂最近的地方。他看见的不是星光也不是灯光,而是他曾经的过往,他似乎又回到了几天前的那个下午。那个酷热难耐的下午。
那天他和张杰一起来到娄涛家楼下,罗洋抬手向上一指,喏,五楼,茶色玻璃的那个。张杰头也没抬,还用你说,那个玻璃还是我给安的呢。罗洋不再言语。他们之所以选这个时间过来,是因为他们要趁着娄涛不在家的时候找一样东西。主人不在,偷偷拜访,怎么想罗洋都觉得心里发毛。
这是一个老旧的小区,没有物业,没有保安,甚至没有围墙。此时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除了偶尔骑着电动车从小区里穿行而过的外卖小哥,再也看不到其他的人影。张杰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防晒头套,头套是薄纱做的,上面印着人头像,罗洋扫了一眼,看出一张女人的侧脸,她蔫蔫地被张杰拿捏在手上,无精打采。这种头套的好处就是你看得清别人,别人看不清你。趁着罗洋扭头的工夫,张杰飞快地把头套戴上。罗洋回过头,吓了一跳,刚才那个蔫蔫的女人不见了,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被张杰的宽脸撑得变了形的家伙,此时这家伙正嘟着一张血红的嘴向罗洋凑过来,怎么样,能看出我是谁吗?张杰故意把声音勒得很细。罗洋闻到一股烟油与臭汗混合的味道。他一阵恶心,赶紧退后一步,你怎么弄得像个绑匪似的。那你说我们现在是啥?张杰反问。罗洋一怔,伸手就把张杰拽住。罗洋生得白净,不光是脸,手也一样,而且每次出门都把自己收拾得一尘不染。相比之下,张杰就有些寒酸,他常年在工地上劳作,脸和胳膊都晒得又黑又红,和罗洋完全是两个世界里的人。罗洋白净的手一抓上他的黑胳膊,对比就更加明显。像一只美丽的小鸟落在枯树枝上,这让张杰心里徒然生出自卑和不快,他用力一甩,干嘛动手动脚,显你手白呀!罗洋收回自己的手,说记住了,我只要我妈的日记本,其它什么也别碰。张杰说,我知道,我又不是傻子,这个还用你告诉。再说,我就是拿了也是拿我哥的,与你没关系。罗洋有些担心,说你要这么说那就别去了,东西我不要了。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见罗洋要打退堂鼓,张杰的口气立刻软了,他说别介,你不要东西,我还要那两万块钱呢,都依你,都依你还不行吗!
这是他们事先说好的,张杰帮罗洋拿到他要的东西,罗洋付给张杰两万块钱。
2
罗洋高考前,娄涛曾一对一地给他补习过作文,地点就在罗洋母亲的家里,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罗洋从没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他也是快要高考时才住到这里。因为补课是在晚上,为了安全起见,每次张伟都陪娄涛一起过来,就这样认识了罗洋的母亲。那时张伟原来所在的单位已经宣布解散,所有人都在等待重新安置。但到底安置在哪里,还是一个未知数,大家都在等,表面上清闲自在,内心里却备受煎熬。罗洋的母亲知道张伟是研究生毕业,便说可以帮忙把他弄到市政府去当公务员。张伟知道她的姐夫是个大人物,给他安排个好工作应该不是什么难事。既然有求于人,自然要大献殷勤。于是两人越走越近,直至把生米煮成熟饭。等娄涛发现苗头不对时罗洋已经念了大二。张伟虽然没能如愿当上公务员,却已经在罗洋母亲的公司里做得死心塌地。当初因为靠上了罗洋母亲这棵大树,张伟选择了自谋职业,这样可以一次性拿到二十多万的补偿费。张伟喜欢钱,他也需要钱。他来自偏远的农村,父母哥姐都还住在老家,无论怎么踏实肯干也只是维持温饱。遇到孩子上学,老人生病一类的事情就找张伟要钱。特别是最近几年,先是大姐得了癌症,然后二哥又被角磨机削掉了半个手掌。没结婚的弟弟跑到沈阳打工,去了租房吃饭也剩不下几个钱。生活的重担压得张伟几乎喘不过气来,做梦都想着怎么才能一夜暴富。偏偏娄涛又因为房子的事,时不时地埋怨他。曾经他们打算在长白岛买处房子,并凑足了首付,可去交定金时,张伟却变了卦,他说你看,整个售楼处就我们两个人,这说明什么,说明房地产不行了,房子卖不动,不少地方都成了鬼城,照这样下去,房价一定还会跌,我们又不是没有房子住,等一等不好吗?干嘛要把钱押在房子上呢。那时娄涛也没料到房价后来会涨得那样狠,所以也就没有太坚持。谁知,长白岛的房价一路疯涨,从他们看房时的六千一路涨到两万出头。这中间的差价让娄涛无论如何都无法淡定,她总是埋怨张伟坐失良机。如果当初把我们看好的房子买下来,现在就会升值一百五十万,一百五十万啊,我们这辈子都攒不出来。唉呀呀!你赔我一百五十万,你赔我大房子!
后来娄涛想,张伟变成那样自己也是有责任的。
为了找到张伟出轨的证据,娄涛真正动了脑筋,她成功地从张伟那里偷到了钥匙。然后找了一个恰当的时机,进入到浑南的一处洋房。这是一处一百多平的洋房,有很大的客厅,屋里的所有东西都是新的,与婚房一般无二。客厅和卧室的墙上,挂着张伟和罗洋母亲的婚纱照。娄涛想起来,张伟给她描述的他们未来的新家就是眼前的样子。有可以照进阳光的大客厅,有紫色的窗帘,紫色的沙发,靠近窗前放一张摇椅,旁边一张小桌。当然墙上还要挂上他们的婚纱照。为了什么时候去补照婚纱照他们还有过争执。张伟说尽快,不然你就老了,娄涛说等把房子买好再说,张伟说那我可要和别人去照了。没想到一语成谶。
那天娄涛在张伟的新房里呆了两个小时,临走时拿了罗洋母亲的一本日记,几张她和张伟在一起的照片,然后将门锁好回家。路过浑河桥时,她给张伟打了电话,语气很平静,她说已经去他的新房看过了,没想到张伟会这么有品位,找了一个比他大十岁的女人。张伟没有解释什么,只说她有钱,而我正需要钱。娄涛说,别忘了,人家有儿子,将来也会有孙子,人家的钱怎么可能给你。张伟说,事情已经到了这步,怎么都要走下去,哪天我们去把婚离了吧,我净身出户。
这件事,让罗洋的母亲很是抓狂,却又不敢去娄涛那里把东西要回来,怕娄涛起疑,更加捏了她的七寸。不过从这天开始,她和张伟的关系就挑明了,不再偷偷摸摸,她让张伟搬到自己家里,正式和娄涛分居。
3
看张杰上了楼,罗洋就退到花坛边坐下,花坛早已经被住户们改成了菜地,里面种了苦瓜和豆角,罗洋一下一下地揪着它们的叶子,直到把一根藤上的叶子都揪光了,也没见张杰下来。于是他又开始揪第二根藤上的叶子,这次他把叶子放在手心里揉搓,揉出绿色的汁液,然后张开手掌看被汁液染绿的手心。看着看着,便看见了娄涛,娄涛正站在他的对面,很吃惊地看着他,罗洋条件反射一样把手藏在背后,像个偷了东西的贼。娄涛说,你又来干嘛?罗洋好一会儿才冒出一句,不干啥!娄涛没再理他,独自上楼。罗洋盯着她的背影心惊胆战,赶紧掏出手机给张杰打电话,想告诉他,娄涛已经上楼了。可惜张杰并没有接听。罗洋没有再打,知道已经来不及了,这个时候,娄涛一定已经将张杰堵在了屋里。
罗洋是个沉静而敏感的人。这一点像极了他的父亲。这也是母亲最看不惯他的地方,她总是说,你呀,像你那个死爹一个样。这是让罗洋最伤心的一句话。罗洋的父亲原来在热电厂木工组,是大集体工人,下岗后就没再出去找工作,而是在城郊租了一处农家小院,专门帮人做家具,打桌椅。钱挣得不多,但吃饭足够。每到周末,罗洋都会去到父亲的小作坊,看耳朵上别支铅笔的父亲,抄起木料眯起一只眼睛吊线;看父亲拿过墨盒,像琴师一样捻起琴弦轻轻一弹;看父亲用刨子一下一下将带着毛刺的木头刨得溜光水滑。他常常陷在父亲的刨花堆里,闻着木头的味道,享受着快乐又与众不同的童年。父亲的手巧极了,没有活干的时候就会买来各种食材,不是为了吃,而是用食材雕各种花鸟鱼虫。那花鸟鱼虫都是会动的,让罗洋喜欢得不得了。可母亲却不喜欢,母亲的娘家人也一样不喜欢。罗洋经常听到他们说父亲的坏话,说父亲是黑爪子,和母亲的姐夫没法比,没有出息又没有上进心,整天就知道摆弄那些没用的东西。母亲的姐夫很让母亲一家人得意,他是开发区的区长,权力大得很,刚刚上任就有人过来巴结,为母亲的娘家争足了脸面。
罗洋十二岁那年,父亲的小作坊遭遇拆迁,于是就想把小作坊搬到更远的平安镇,结果在搬迁中出了车祸,父亲从此再也没有回来。母亲是个很要强的人,一心想要做出一番事业,自然没有精力照顾他,只能将他送到寄宿学校,一住就是七年,直到临近高考才让他住回到家里来,这时的家已经不是他原来的家,母亲在这七年里真的做成了大事业,她靠着姐夫的关系,在开发区里揽到了不少工程,然后转包出去,从中赚取差价。她早已经搬出了五十几平米的回迁房,住进了别墅。但罗洋对这个家相当陌生。他总是在这里闻到陌生的让他讨厌的味道。母亲也看出了他的不快乐,就又在丁香湖为他买了一处房子,本以为是他一个人住,谁知刚住进来没多久,张伟的弟弟张杰就搬了过来。为这事,母亲跟他说了小话儿,罗洋体谅母亲,知道她想和张伟做长久的夫妻。谁知张杰得寸进尺,没几天又领来了自己的外甥,外甥又带了女朋友。对此,母亲也颇有怨气,但碍于张伟的面子也不好说什么,反而是劝罗洋,说反正你只是假期才回来,这房子闲着也是闲着,让他们住着也是人情,将来我们有事求到他们也好说话儿。罗洋一想也是,只是一个暑假,有什么不能忍的。可事实是,他真的忍不了,每天呆在家里总感觉怪怪的,仿佛人家是主他是客,即使关紧自己的房门,住的也不踏实。
4
那天在家乐福门前,娄涛和罗洋不期而遇。看见罗洋的那一刻,娄涛的脸色瞬间僵硬。罗洋正犹豫着该不该上前打个招呼,娄涛已经把脸扭向了别处。很显然,她不想见到罗洋。
等娄涛买好了东西出来,正看见罗洋和两个年青人不知为什么扭打在一起。她侧脸看了十几秒,这才走过去,劝他们别打了,各让一步。没有人听她的,不过罗洋的动作明显地停顿了一下,正是这个停顿让对方有了可乘之机,罗洋的头被砖头重重地拍了一下。后来娄涛回想起当时的情形,还是有些后怕,罗洋明明已经看见了人家手里拿着砖头,却没有躲,而是迎上去,仿佛一只投火的飞蛾。那天娄涛送罗洋去了医院,并给他母亲打了电话。不承想,罗洋的母亲接起电话就骂,骂娄涛不要脸,骂一些很难听的话。这让娄涛突然间就生出了报复她的念头,不告诉她,她儿子死了也不告诉她。
夜里娄涛怎么也睡不着,只要一闭上眼睛,眼前就是罗洋那张忧郁得让人心酸的脸。挨到凌晨,总算睡着了,却又梦见罗洋从医院的楼上跳下来,身下是好大的一摊血,惊醒后的娄涛急忙拨打罗洋的手机,还好,罗洋没有跳楼,他还活着。
娄涛赶到医院时,已是凌晨两点多钟,医院的走廊里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娄涛轻轻走到观察室的窗户跟前,看见罗洋正侧身躺在床上,双眉紧紧地拧在一起,眼巴巴地盯着门口看。
早上八点一过,医院里的人开始多起来,一个车祸后丧失意识的伤者躺在罗洋对面的床上,不住地手舞足蹈,和他同来的几个女性亲戚更是哭天抢地。罗洋惊恐地看着他们,有些不知所措。娄涛带他找到医生,问可不可以离开,医生说可以,不过要注意休息,最好卧床几天,记得过来换药。罗洋说住院不行吗?医生说你的伤没那么严重。罗洋有些为难,说我没地方休息,我在沈阳没有家。医生看看娄涛,说没有家,亲戚总该有吧,在亲戚家住几天总可以吧。显然他把娄涛当成了罗洋的亲戚。
罗洋不肯回家,娄涛只好把他领到自家附近的小旅店,告诉店主罗洋是她的学生,想在这里住几天。店主和娄涛很熟,看见娄涛给他介绍来了生意,自然满心欢喜。
安顿好了罗洋,娄涛回到家里,好好地补了一觉。中午的时候,同事打来电话,说要带孩子去棋盘山,晚上就住在那里,已经订好了别墅,问娄涛去不去?自从张伟离家以后,同事们对娄涛都很照顾,总是想方设法地让她开心。娄涛答应了要去,然后爬起来收拾东西。这时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小旅店的店主,再一看后面还有罗洋。店主说,他嫌同屋的人太闹,差点和人吵起来,没办法,把他给你送来了。店主说完,转身走了。娄涛看看仍然倚在门边的罗洋,为难地说,我正想出去。罗洋马上接茬,老师,我不会偷你东西。一句话把娄涛逗乐了,只好让他进来。
娄涛走了,屋里只剩下罗洋一个人,他坐在朝阳的房间里,把门打开,看着房间外面的客厅和同客厅连在一起的厨房,还有和厨房并排的小房间,他惊奇地发现,房间的布局和他小时候的家一模一样。那也是这样一个只有五十几平米的小房子,有南北两个房间,他住在北边的小屋里,小屋的门上有一条缝儿,每天临睡前,他妈都会扒着那条缝隙看他到底在做什么。他呢,每次都装做睡得很熟的样子,等妈一走,他便爬起来扒着门缝往外看。有一次,娘俩的目光撞在一起,都吓了一大跳,然后又都哈哈哈大笑。那笑声他至今都记得,那里才是他真正的家。
第二天中午娄涛回来时,罗洋已经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他甚至用一个小个儿的心里美萝卜雕成两朵月季花儿,然后用牙签把它们小心地连在一起,生在盘子里。
娄涛一进门,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茶几上这两朵生机勃勃的月季花儿,当她凑到跟前,看清了这不是真的月季时,惊得睁大了眼睛。
你雕的?她不敢相信罗洋小小年纪竟会有这般手艺。罗洋应了一声,心里有些忐忑,他不知道娄涛是否会像他的母亲一样,把他雕的东西顺手甩在一边。
那个下午,罗洋一直在聚精会神地雕一枚镂空西瓜。镂空西瓜的话茬儿是娄涛提出来的,她说有一次参加婚礼,厨师最后给娘家父母上的那道讨赏的菜就是一枚镂空西瓜,非常非常的好看。于是罗洋就让她出去买了一枚西瓜,要亲自操作给她看。罗洋雕的时候,娄涛就坐在一边,看他手里的小刀时而上下翻飞,时而轻轻移动,看刀下现出的一朵朵云彩,一棵棵树木,一处处楼阁,以及楼阁下的池溏里盛开的朵朵莲花。
娄涛目不转睛的样子像极了十多年前的罗洋,而罗洋绷紧嘴唇的样子也像极了他十多年前的父亲。
在娄涛家吃过了晚饭,罗洋并不急于走,他跟娄涛要了螺丝刀,这捅捅那碰碰,一心想要找点事儿做。
没有男人的家确实有许多事情要做。就像窗户,关时要往上抬一下,否则关不上。罗洋随手弄一弄,再关再拽,就很是得心应手了。还有卫生间的玻璃拉门,有一扇已经锈住了,根本拉不动,另一扇拉起来咔咔响,要手脚并用才踢得开。罗洋把它们卸下来,看见滑轮都锈死了。就说,这个不能修了,只能换新的,下次我给你带过来。之后,罗洋又检查了其它别的东西,像一个住家小男人,认真、细致、一丝不苟。
从娄涛家一出来,罗洋就感到了冷,是那种孤孤单单的冷,更是心里的冷。他习惯性地掏出手机,一次又一次拨打父亲的电话。
那天罗洋是在小公园里过的夜。小公园里的蚊子很多,它们嗡嗡着在罗洋的身前身后飞来飞去,搅得罗洋难以入睡。后来终于睡着了,竟然梦到了父亲,父亲还是原来的样子,白汗衫掖在裤腰里,系着棕色宽皮带,耳朵上别一支铅笔,手扶着门框,看着罗洋笑,仿佛做了一天的活儿,有些累,要歇一歇。罗洋起身迎上去,父亲却突然不见了。罗洋惊醒过来,看见两个保安模样的人正站在旁边。
几天后,罗洋带了四个滑轮过来,把娄涛家卫生间锈死的滑轮全部换掉,让它们再拉起来没有一点声响。这次娄涛对他起了戒心,一直跟在他旁边,看着他做这做那。临走时,罗洋问娄涛下次还有什么活儿让他干?娄涛说没有了。罗洋很失望,说那我还能来吗?娄涛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说,我还敢让你来吗?一句话说得罗洋无地自容。很显然,娄涛已经发现他翻她的东西了。罗洋本来想说,我只是想拿回我妈的东西。但看见娄涛已经有些愤怒的脸,他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灰溜溜地走掉了。
那个日记本成了罗洋的一块心病。他听张伟说过,他妈的秘密都在那个日记本里,那是他妈的命根子。
5
接下来的事情完全出乎罗洋的意料,张杰慌慌张张地跑下楼来,衣服前襟上有喷溅的血迹,当着罗洋的面,张杰把衣服脱下来卷成一卷抓在手里。罗洋忙问怎么了,张杰说出大事了,我把娄涛给扎了。罗洋愣住,片刻之后才回过神来,转身上楼。张杰一把将他拽住,说你想干嘛?罗洋说我们得救她啊!张杰说,你可别胡来,她没看清是我,我们一去救,倒露馅了。罗洋犹豫起来,那怎么办,怎么办啊!张杰打了一个手势,说你先别慌,我扎她腿上了,伤得没那么严重,她自己能打120。
他们并没有走远,而是守在娄涛家不远处的一个超市门口,看着救护车在娄涛家楼下停下来,这才离开。
罗洋是从张伟嘴里知道娄涛去世的,张伟说,120来晚了,血流得太多了,没救过来。要是大夫早点过去就好了,哪怕早那么几分钟!就差那么几分钟!娄涛就没了。当着罗洋的面,张伟没有掩饰自己的悲伤。他说,我们结婚七年了,在一起整整十年,你说能没有感情吗?就是做不成夫妻,也能做朋友啊,可是现在什么都做不成了。唉!大夫要是早点过去就好了,哪怕早那么几分钟,就差那么几分钟!张伟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哀伤里。罗洋又何尝不是呢,但他更多的是自责,要是他不让张杰去就好了,要是他在张杰上楼时拦住他就好了,要是在张杰下楼的第一时间打120就好了,但现在一切都晚了,时间不可能倒退,一切都不能重来,很快警察就会找到张杰找到他。一想到这,罗洋的天便塌了,眼前一片黑暗,呼吸也变得艰难起来。他急忙回到自己屋里,关上门,呆立片刻,然后狠狠地抽自己的嘴巴,一下又一下。张伟在门外听到声音,过来敲他的门,问他怎么了,他一句话不说,却又开始掐自己的胳膊,哪里最疼就掐哪里,却仍然不解恨,这时他恨不得拿刀杀了自己,杀了那个坏的自己,杀了那个找张杰帮忙的自己,杀了那个不帮娄涛打120的自己。张伟在外面站了一会儿,没听到什么动静,就安慰道,娄涛的事情和你没关系,你不用替她难过,你放心,警察很快就会找到凶手的。
张伟不吱声还好,一吱声倒让罗洋想起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他张伟而起。他猛地从地上站起来,拉开门,指着张伟的鼻子怒吼,滚出去!滚出我们家!张伟退后几步,愣愣地站在那里,一时不知所措。滚!你给我滚!听见没有,我不想看见你!罗洋继续吼道。张伟没有动,他定定地看着罗洋,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要清楚,不是我离不开你妈,是你妈她离不开我,不是我在高攀你妈,是你妈在高攀我!至于娄涛,更与你无关,除非那个杀她的人是你!罗洋身体猛地一震,张伟觉察到了,说你害怕了,难道真是你做的?停一停又说,谅你也没这个胆量。
娄涛出事后,最害怕的人就是张杰了,他像一只被追撵的老鼠,知道无处可逃时猛然转身,见人就咬。他张口就跟罗洋要三十万,少一分不行,而且必须是现钱。他说,我跟你要五十万都不多,那是一条人命,人命啊,才三十几岁,就让你给断送了。你想想吧,我跟你要三十万多吗?张杰真的像只甩不掉的老鼠咬住罗洋就是不肯松口。他们的谈判从白天进行到晚上,从家里继续到丁香湖。张杰就一件事,要钱!三十万!少一分不行!
如果用手机转账,罗洋向他妈撒个谎再找同学朋友借一借还是有可能凑齐的,可张杰要的是现钱,现在就给,一刻也不能等。他说,我这是为你好,你想,我一旦被抓住,能不供出你吗,到时候你也一样跑不了,人家警察一查证据,都在手机里装着,你连申辩的机会都没有。张杰说的不是没有道理,罗洋越想越怕。张杰继续说,别忘了我是替你办事,你拿钱给我天经地义。罗洋说,我又没叫你去杀人!是你把事情办砸的。张杰故意把嘴巴张得大大的,说什么?你没让我去杀人?我怎么记得是你让我去把娄涛杀了呢,你说东西拿到最好,拿不到就把娄涛杀了,让她永远闭嘴。这话明明是你说的,怎么这才几天就忘了。
罗洋要被张杰气疯了,他说我没说我没说我没说!张杰说,我就知道你不会承认,杀人是死罪,你怎么可能承认。罗洋知道和张杰讲不出道理,就快走几步和他拉开一些距离,张杰追上来,说你他妈到底给不给钱,赶紧给个痛快话。罗洋再次往前跑了几步,掏出手机给他妈打电话,这个时候能拿出三十万现钱的也只有他妈了。看罗洋打电话,张杰这才消停下来,他蹦到水边的一块石头上,蹲下来,拣小石头往水里投。
让罗洋没想到的是,母亲的手机竟然关机,他不死心,又连着打了几次,都是关机。没办法,他只好打给张伟,他知道两个人现在正打得火热,找到了张伟也就找到了他妈。电话接通后,张伟问他有什么事?罗洋说我找我妈。张伟说你也不看看现在是几点,现在是半夜呀!你妈好不容易才睡着,她心脏不好,你就别再打扰她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然后张伟就挂了电话。罗洋再打,张伟不接,再打,还是不接。
罗洋这里正走投无路,张杰那里却还步步紧逼。他不停地扒拉罗洋,一下比一下更用力,他说你别想打赖,我现在是想明白了,那天就是你给我做扣,你够阴的呀,想白拣个爹,嫌娄涛挡碍,就借我的手把她杀了。我说你妈是不是没男人就活不了啊!我告诉你,今天你要是不拿出钱来,我就把你扔到湖里喂王八!
罗洋已经被逼到了绝路上,两边都是悬崖峭壁,前后没有一点出路,心底里聚集的怒火瞬间爆发,让他不顾一切地向张杰扑了过去。什么后果都不想。
照理说,罗洋是轻易打不过张杰的,可张杰当时所处的位置特殊,他正站在岸边的一块鹅卵石上,脚下不稳,石头又紧靠着湖面,这样,罗洋不顾一切地飞身一扑,就将张杰撞向了水里。湖边的水虽浅但石块却多,加上张杰没有防备,竟一头扎进水里,再爬起来时,人已经有些摇摇晃晃,即使这样,他还是向罗洋反扑过来,两人瞬间扭打在一起。
呛了几口水之后,罗洋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他努力地挣扎出水面,往岸边游了几米,脚触到了湖底,站起来,水刚好没到他的大腿根,这时周围已经没有了张杰的影子。张杰!张杰!黑夜里,罗洋并不敢太高声呼喊,可他知道如果张杰在附近,他一定会听到的。十分钟过去了,半个小时过去了,一个小时过去了,张杰仍然没有出现。
6
别看丁香湖表面一片宁静,水下却遍布着大大小小的沙坑,深的地方十几米不止,一不小心就有可能掉进去。每年都有不知深浅的人在这里丧命。
罗洋回到家时已经是后半夜了,他先去敲了张杰的房门,一点回应都没有,这是他早就预料到的,但他还是忍不住一直敲,盼着奇迹能够出现。住在另一个房间的小两口被吵醒了,小男人光着脚出来,问罗洋这么晚了不睡觉想做什么,罗洋说找你舅有事,他在屋里吗?小男人说不知道就又回去睡了。罗洋又打张杰的电话,反反复复地打,一直没有人接听。他回到自己屋里,换了另一部不常用的手机继续打,还是没有人接听。天快亮时,罗洋才勉强睡过去,却睡的一点也不踏实,一会梦见张杰恶狠狠地跟他要钱,一会梦见张杰浑身水淋淋地站在身边,他一次次地惊醒过来,万般恐慌。
早上八点多钟,张伟打来电话,让他去张杰屋里帮他喊一下张杰,说一晚上都联系不上,打电话也不接,让罗洋过去看看,别出什么事?罗洋应了一声,心再次沉到了湖底。现在他已经可以肯定,张杰再也回不来了。为了不让张伟起疑,罗洋还是去敲了张杰的门,装做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小男人再次走出门来,说不用敲了,我早晨已经进屋看过了,我舅不在屋里。罗洋给张伟回了电话,说张杰不在屋里。张伟气呼呼地骂了一句,该死的,跑哪去了。
整整一天,张杰再没有出现。傍晚,一条消息在朋友圈里传开,丁香湖里发现一具漂浮的男尸,上身穿蓝色条纹T恤,下身是黑色短裤。罗洋记得很清楚,张杰昨天穿的就是这身衣服。张伟也怀疑那个人是张杰,想去河边看看,却脱不开身,就打电话给外甥,让他有空过去一下,看看那个人是不是他老舅。小男人表示不敢去,张伟就叫他找罗洋一起去。他自己也给罗洋打了电话,让他陪着去一趟,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说张杰一天一夜联系不上,谁知道会出什么事?丁香湖离你那近,你就受累帮着跑一趟。这时罗洋心里的那根弦已经绷得很紧,让他再去面对死去的张杰,如何能够承受。这时小男人正好又过来敲门,声音很大很突然,罗洋一惊,心里的那根弦“嘣”地就断了。
罗洋没有去,小男人倒是去了,很快就回来,说正在打捞。张伟的电话稍后又打过来,这次他没有客气,而是愤怒地质问罗洋昨天晚上是不是跟张杰一起去了丁香湖?罗洋支吾着不知该不该说实话。精明的张伟却已经开始怀疑。他说,我问过我外甥了,昨天你和张杰在家里吵架,后来又一起出去,之后张杰就再也没回来,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必须给我一个交待。顺便告诉你一声,现在警方已经介入,警察今天晚上或者明天会找你了解情况,你最好呆在家里不要离开。
7
罗洋一直在天台上徘徊,他真想让时间停下来,永远不要天亮,那样真相就会隐藏在黑暗里。但是,天终究是要亮的。凌晨三点半,罗洋给母亲发了一条语音,妈,对不起。然后他给父亲打了电话,虽然没有人接听,但他还是和父亲说了很多,他说爸,你知道吗?没有亲人的家不是家。我在这里待得一点都不快乐。我想去你那里,和你呆在一起,我们再也不分开。之后罗洋从女儿墙上翻跃过去,站在墙外,想了好一阵,才又给母亲发了一条微信,妈,请您相信,我有一双翅膀,可以飞到天堂。
最后,罗洋张开双臂,真的像鸟一样飞了出去。
娄涛醒来时天已大亮,她习惯地摸出手机,看着看着便看到一段视频,一个上身穿蓝色条纹T恤、下身穿黑色短裤的男人仰躺在地上,两只手木偶一样向前伸着,样子很是恐怖。可站在他旁边的人却还在笑着,似乎一点都不害怕。看了介绍才知道,原来是有人恶作剧,给人体模特穿上衣服放进丁香湖,让人虚惊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