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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 家

2021-11-12向本贵

山东文学 2021年8期

向本贵

“爸,刘卉担心你爬楼梯,专门选的一楼,还是靠东头,太阳一出来就照着窗了。”朱正明过后推开卫生间的门说,“厕所在这里。不像在农村,粪便要留着肥菜肥庄稼。解手之后,按按这里,自来水就冲得干干净净了。”

儿媳刘卉把一个大蛇皮袋子打开,将里面的衣服一件一件整理好,摆在衣柜里:“爸,冬天的衣服在下层,热天的衣服在上层,春秋两季的衣服在中间,换衣服的时候自己拿就是了。”过后交待朱正明,“告诉爸怎么开热水器,让爸洗个澡,忙了半天,肯定累了。”

朱如福的心里就生出一种得意,半个城里人,跟在农村过日子的确是大不一样了。

半个城里人,是半塘村人叫出来的。村里谁把房子搬到镇子上来了,或是打工挣了钱,干脆就在镇子上买一套商品房,举家往镇子上迁,他们会说,多好,去镇子上做半个城里人了。

做梦都不敢想,自己也做起了半个城里人。这里摸摸,那里看看,总是摸不够,看不够,对儿子儿媳说:“你们休息去吧,下午还要上班。”

朱如福这样说的时候,心里的高兴和得意,也就明白无误地写在了被风雨霜雪磨砺得皱纹密布的脸上。

朱正明十九岁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没去城里打工,也不愿意回半塘跟着父亲耕田种地,在镇子上的基建队找了一份事情做,脑子活,还有文化,不像别的农民工,挑砖搬瓦,砌墙拌灰,他做的技术员助理,平时坐在办公室就着图纸写写画画,或是陪着老板去施工工地检查指导工作。儿媳的工作更加轻松,康乐保险业务员,工资不低,还有奖金。人们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如今日子好过,谁不希望活一百岁,就喜欢买保险,长的买,短的买,贵的买,贱的也买。朱如福听儿子说过,他跟刘卉谈朋友,就是因为刘卉去基建工程队拉业务,认识了,就谈上了。两人一块攒了几年钱,就在镇子上新建的迎丰苑买了一套房。朱如福还在想呢,儿子儿媳做了半个城里人,日后孙子当然也是半个城里人了啊。不曾料到,幸福落到头上来门板都挡不住,儿子儿媳居然回半塘去接自己了:“爸,去镇子上住吧。”

朱如福高兴,还有点犹豫:“住在镇子上,种田种地不方便。”

“种什么田地。给我们煮煮饭,洗洗衣服。日后我们有孩子了,帮着带孩子。”

“不耕田,不种地,你们养活我?”

朱正明就笑起来:“你是担心饿肚子?我和刘卉每个月的工资加一块,有八千多,爸你种二亩水田,二亩旱地,一年忙到头,打下的粮我们一个月的工资就能买来。”

朱如福笑得有点尴尬,算算账,儿子说的话也属实。儿媳刘卉当然是不敢跟公公说这个话的,站在一旁,俏脸儿就如一朵山茶花。朱如福不做声,就算是同意了。朱正明对着门外招招手,从禾场外面走进来几个身强力壮的中年男人,七手八脚,就把猪栏里一头大肥猪抬走了。朱如福连忙把几只鸡抓了往身后藏:“没地方养猪,鸡也没地方养了?”

“当然。做半个城里人,就要做得彻底一些,不喂猪,不养鸡,不耕田,不种地,也不做菜园,吃的用的,都用钱买。”

还别说,这样漂亮的砖房,养猪喂鸡,还真的舍不得。高兴,朱如福哪里休息得了,但澡还是要洗的,还换了刘卉给他新买的一套衣服,做半个城里人,就不能像在农村那样,邋里邋遢,让别人瞧不起。

下午,朱正明和刘卉去上班,刘卉走出门又踅回身对父亲说:“爸,没事的时候,可以去街上散散步,顺便带点菜回来,喜欢吃什么菜就买什么菜,钱在柜子下面的抽屉里。”

朱正明一旁道:“钥匙要随身带着,出门时把门关好,没事不要敲别人家的门。”

朱如福瞅了一眼隔壁的房子,大半天了,门一直紧紧地关着,也不知道里面有人没人。刚才楼上几个人上班下班,从门前过,也是旁若无人。心想在镇子上过日子,的确跟乡下不一样,自己得慢慢学着点才是。

但朱如福没有去镇子上,一直待在灶屋里的。按镇子上人的说法,不叫灶屋,叫厨房。对,千万别叫错了。

往后,我的工作就是给儿子儿媳做三餐饭。当然是要十分的用心,儿子儿媳吃得好,才能好好工作。先是按照儿子教的,开开煤气灶,开开排风扇,开开自来水龙头,过后,又研究了一阵电饭煲,就开始做晚饭了。菜当然是从农村带来的好菜。腊肉,鸡蛋,还有从菜园里摘的红辣椒,秋茄子。刘卉下班回家推开门就叫了起来:“好香啊,爸,你炒的什么好菜?”

朱正明先一步走进厨房,伸手从碗里抓了一块腊肉往嘴里塞,黄爽爽的油水就从嘴角流了出来。

刘卉不好意思像丈夫那样用手抓腊肉吃,咽了咽口水:“爸来了多好。三菜一汤,色香味俱全。这几年,我们吃饭都是打游击,或是吃快餐,或是泡方便面对付。”

朱如福满是皱纹的脸就笑成一朵大菊花了:“往后天天给你们做好的吃。”

吃过饭,刘卉要收拾碗筷,朱如福不让。刘卉就不跟父亲争了,对朱正明招了招手,进房去了,朱正明看了父亲一眼,溜进房,还随手把房门关上了。朱如福脸上的那朵大菊花,就又堆满了慈祥和怜爱。半个城里人,跟农民就是不一样,在农村,忙完农活回家,还要喂猪喂鸡,还要去菜园侍弄瓜果蔬菜,不到天黑不收工。太阳还斜斜地照在窗台上呢,他们就去房里亲热去了啊。

收拾好碗筷,又学着刘卉的样,仔细地拖过地板。看看再没什么事了,才进了自己的房间。

窗外渐渐暗了下来,路灯亮了,把一片灯光洒在地上,小区里安安静静,只有灯光迷离,只有树影婆娑。朱如福就想起在乡下,这个时候多热闹啊,大人刚从田地里做活回来,鸡鸣狗吠猪叫,还有小孩要饭吃的哭喊。也许,镇子上的人们这时也在做饭或是吃饭,也有孩子的哭闹,只是,家家大门都紧紧地关着,各自是各自的一方天地罢了。

站了一阵,朱如福从角落里搬来一只旧木箱。这只旧木箱是女人王玉英出嫁时的嫁妆。那时刚刚实行生产责任制,都还没从贫穷中缓过气来,姑娘出嫁时有这样一只漂亮的木箱就很不错了。上午搬家的时候,儿子不让他把旧木箱带来,高柜矮柜,还愁没地方放衣服?他却坚决要把这只旧木箱带在身边。

这是对女人的一份念想。在朱如福的心里,这只旧木箱带了来,女人也就跟着来了。朱如福打开木箱,里面是王玉英的几件旧衣服。那阵王玉英生病去世,她穿过的衣服要全都塞进棺材里去,这是半塘村的习俗。朱如福却是留下了这些旧衣服,想女人了,打开箱子,将衣服放在鼻子下面闻一闻,衣服上有他闻惯了的女人的汗味儿,就像女人并没有离去,而是一直陪伴着他。

跟往常一样,朱如福还要从箱底拿出一个塑料袋子,打开,里面有一张指头大小的半身照片,照片上的女人就是王玉英。朱如福和王玉英这辈子只照过一次照片,是办身份证的时候照的。叭哒一声,两滴豆粒般的眼泪掉下来,刚好掉在了王玉英的照片上。

“玉英,我们儿子出息了,在镇子上工作,还买了房子,还娶了媳妇,把我也接来镇子上享福了。你要是健在,也一样来镇子上享福啊。”

王玉英二十二岁跟朱如福结婚,二十六岁生下朱正明,朱正明八岁时,王玉英老是说心窝子下面疼,也没在意,在锅里炒点食盐用毛巾包着,放心窝子下面煨一煨,稍稍好了些,照常去地里做活儿。后来,炒热的食盐煨心窝子不管用了,朱如福带她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是胃癌晚期,把胃割掉,或许还能住一年两年。朱如福要回家卖猪卖牛筹钱给她做手术,她不同意,说猪不能卖,牛也不能卖。她只有一个请求:“日后你再讨女人生了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

朱如福泪如雨下。王玉英多好的女人,贤慧,善良,持家,怎么就短命了啊,重重地点着头说:“我不会再讨女人的。”

王玉英就不再说这个话题,三十多岁,不再讨女人,谁信。紧紧地搂着朱如福说:“我真的不想死的啊。”来人世间三十多年,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但人世间也有快乐和幸福,也有甜蜜和惬意,男人忠厚老实,劳动力好,还心疼女人,儿子更不用说,聪明,健康,活泼,听话。还有,春天禾苗伴着阳光雨露生长,秋天,谷物的芬芳又把微风也染成了喜笑的颜色。当农民的,就是在这劳累与憧憬中,把日子一天一天往下过着。这一切,都让她依依留恋。

郑重的承诺,朱如福铭记在心,一个年轻漂亮的寡妇自己找上门来,答应要待朱正明如己出,还把父子俩的家务操持得清清爽爽,井井有条,三天之后,年轻漂亮的寡妇却是夹着一泡眼泪走了,过后,村里就流传开了让人难以启齿的话语,朱如福废物一个,小寡妇夜里敲门居然无动于衷。朱如福也不反驳迎头泼来的脏水,看着日渐长大的儿子,眼里全是企盼和憧憬,过后,就把那张指头大小的照片拿给儿子看:“儿呀,你长大了一定要做一个有出息的人。娘在那边看着的啊。”

如今,儿子出息了,他娘也该放心了。眼里的泪水,又成沟儿从朱如福沧桑的脸上淌落。

做半个城里人,跟在半塘做农民大不一样。这是朱如福的深切体会。在半塘,早晨起床之后的主要事情并不是做早饭,锅里放一碗米,添一瓢水,再在灶膛里塞几根柴禾,就出门做活儿去了。两脚泥水,一身热汗,太阳升起半竿子高,赶回家来,扒一碗饭落肚,又得去田地里劳作。你不负田地,田地才不会负你。可现在,朱如福的工作只是给儿子儿媳做三餐饭。当然,朱如福还有一样工作,买菜。走出小区大门不过三百步,农贸市场里琳琅满目的菜蔬让朱如福有些目不暇接。这个时候,他的不一样的心情别人是不曾体味的。几天前,自己还是种这些菜蔬的农民,今天,却是洗脚上岸,华丽转身,拿着钞票在这些菜摊子上买菜蔬了。儿媳告诉他,买菜的钱自己在屉子里拿,他以为屉子里不过放着十块二十块零票,打开屉子,可把他吓了一跳,整整齐齐摆着一摞红色的大票子。朱如福当时眼泪就出来了,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儿子儿媳却是轻松地挣了来。

小心地从中间抽了一张钞票,朱如福心里盘算,看看菜市场有什么好吃的菜买,吃得好,儿子儿媳上班才有精神。

“你是小朱的爸爸吧?”

出门没多远,迎面走来一个女人,手里提着一些蔬菜,描眉抹唇,一头黑发散披在肩头,笑呵呵地问他。

“我是正明的爸爸,你是……”他不知道她是谁,也猜不出她有多大年纪,该叫姑娘还是该叫妹子。

“我们是邻居,我也住八栋一单元一楼,你家是101号,我家102号。我叫王玉秀。”

朱如福一口气就抽不上来了,这个女人的名子怎么跟自己女人的名就差一个字啊。看着她,想说什么的,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去买菜?”

“是的,买菜回来就给他们做中午饭。”

“儿子在身边多好。我儿子却是远在千里之外,放暑假了,也不让孙子回来看看我。”

朱如福的眼睛瞪得更大了,看上去好年轻,居然有孙子了。嘴里说:“你儿子有孝心,不回来住,却给你买了房。”

“哪是儿子买的房。安置户。原来住在镇子东头。改造旧街道,把我们全弄到迎丰苑来了。我是担心日后七老八十爬楼梯困难,选了一楼。”

朱如福再没有说话,他想别的事情去了。转回去几年,这个名叫迎丰苑的小区是一片平整的禾田。那时,朱如福一年要来镇子上两次,春天买农药化肥,秋天卖吃不完的粮食。去镇子上先得从这片禾田旁边经过,春天是一片青葱的禾苗,秋天稻浪金黄。如今却是盖起了一栋一栋五层的砖房。漂亮的迎丰苑,让多少乡下人做起了半个城里人。过后,他就想起儿子儿媳说的话。他们说镇子上的人跟乡下的农民不一样,各人只管自家的事情,与自家无关的事是不会过问的。看人家王玉秀,主动打招呼,还问寒问暖,还夸奖儿子儿媳呢。

这天吃过早饭,儿子儿媳上班去了,朱如福把昨天买菜剩下的几十块钱揣进口袋,准备去菜市场买菜。他还在想,今天碰着王玉秀该说些什么话,总不能像昨天那样,老是听她说吧。

打开门,王玉秀站在门口,笑呵呵地问他:“朱哥,买菜去?”

“是的。妹子,你也去买菜?”他把妹子两个字说得并不理直气壮,他不知道这么叫,她高兴不高兴,反正她叫自己朱哥他是有点心花怒放了。这就是镇上人跟乡下人的区别,在半塘生活了一辈子,也没人叫自己朱哥,或是直呼其名,或是干脆什么都不叫,只用一个嗯字,就算是叫你了。

“今天别去菜市场,我带你去一个地方,蔬菜新鲜,还便宜。”

“好啊,那就要感谢你了。”

王玉秀笑呵呵地道:“邻居,说什么感谢。”

朱如福心里像有一种温温的东西淌过,眼里居然有些雾雾淖淖起来:“妹子,你人好,心也好。”

王玉秀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朱哥真会夸奖人啊。”

“搬来迎丰苑之前,做的什么工作?”这样问过,朱如福又十分的后悔了,儿子儿媳交待过,镇子上的人不喜欢别人打探家事。朱如福心里怦怦跳,说不定这个王玉秀一气之下,就不带自己去买又新鲜又便宜的蔬菜了。

“在手工联社做裁缝。那时一个月才几十块钱,送儿子读书有多难。”

“现在怎么没去做裁缝了?”心想儿子儿媳说的话真的有误,自己才问一句,她居然把家底全说出来了。

“早就退休了。”

在朱如福的心里,面前这个漂亮的女人又高贵了几分,“按月到银行领养老金,你的命真好。”

“命不好的啊,我家老头子在我儿子才十岁的时候就生病去世了。”这样说的时候,王玉秀就一个劲地夸赞起朱正明和刘卉来,“你家小朱和小刘有出息,来镇子上打工的不少,能买房的却不多。他们买了房,还把你从乡下接来一块住,孝心真好。”

朱如福的心里却是不由一阵颤栗,眼泪差点就出来了,我三十多岁死老婆,她三十多岁死老公,原来镇子上也有命苦的人,嘴里说:“乡下的孩子,嘴笨。”

“才不。小朱和小刘嘴可甜了,见着我就王姨王姨地叫得有多甜。”

一前一后,走出小区,也没往镇子上去,转了个弯儿,走进旁边一条逼仄的小巷。小巷的路坑坑洼洼,房子也是东倒西歪,屋檐下却蹲着许多农民,他们的面前都摆着新鲜蔬菜,挂着露珠,带着花蕊,散发着乡野的芬芳。王玉秀说:“这些人都是附近村里的,去农贸市场没他们的摊位,随便摆地上要被市场管理人员罚款,转手给菜贩子价钱又太便宜,就挑到这里来卖。这地方已经被圈了起来,要开发成商贸园,暂时就成了三不管的地方。你要学会讲价,不能依着他们说的菜价付钱的。”

卖菜的叫喊声不绝于耳,一双双眼睛巴望着来买菜的人,被风雨霜雪磨砺出的多皱的脸上,全是讨好的笑。朱如福的心有些发软,知道乡下人挣钱不容易,没有跟着王玉秀往小巷深处走去,在一个老人的摊子上买了一个南瓜,这是他最喜欢吃的。在旁边的摊子上买了几个秋茄子,这是儿子喜欢吃的。还买了几条小干鱼和一些红辣椒,他听儿子说过,刘卉就喜欢吃小溪里的火焙鱼炒红辣椒。

站在巷口等了老大一阵,王玉秀才从小巷深处走来,看了眼朱如福手里的菜蔬,说:“你应该买点芹菜和韭菜让他们吃。”

朱如福说:“他们没说。”

“他们怎么好意思说。你买来,做好了,他们能不吃么。那阵我儿子儿媳回家看我,我每天给他们做这两样菜,还给我儿子炖猪腰子吃呢。”顿了顿,王玉秀又说,“还有几样东西也是可以给他们做了吃的,板栗炖乌鸡,油炸红皮花生,海菜汆汤。”

朱如福不知道她为什么说了这么多东西要自己做给儿子儿媳吃,看着她,等着她往下说。

王玉秀果然说开了:“刚才说的这些,是菜,也是药。二十好几岁了,该生孩子了。趁着你还动得,也好给他们带带啊。现如今的年轻人,一忙起来,就把那个事看得淡了,夜里做不做都无所谓,哪来的孩子。”

朱如福的脸有些发烫,心想这妹子真好,这些话也说给自己听,连连说:“明天,我就买这些菜给他们吃,听我儿子说,他们住一块几年了,也没给我生个孙子。”

“我还要告诉你,儿媳怀了孩子,买菜就更加要看地方,吃饲料长大的鸡呀鸭呀,还有大棚蔬菜呀,都没有乡下人挑来的好。”

“妹子你真好。”朱如福还是只会说这样一句话,心里想,这妹子我是看落实了。

把买好的菜蔬送回家,朱如福又悄悄去了一趟小巷,买了些芹菜,还买了一把韭菜,见着一个老人的面前摆着一小袋板栗,全买了,明天买只乌鸡,给儿子儿媳炖板栗吃。

回来的时候,快中午了,手忙脚乱地做中午饭,菜当然少不了芹菜和韭菜。

转眼,朱如福来镇子上两个多月了。来时是八月,如今,已是秋风瑟瑟的深秋十月。镇子上的人们不靠种田种地讨吃,当然不会在意季节时令,他们只在意钱挣得多不多,日子过得滋润不滋润。朱如福心里却总像是少了点什么,他只能从小巷里那些卖蔬菜的乡下人的菜篮子里,感知季节的更替,时令的变换。鲜红的辣椒已经少见,茄子黄瓜更是没了影踪,小白菜已经上市了。朱如福把王玉秀说的话牢牢记在心里的,想着法子买些能让儿媳早早怀孩子的菜蔬回来,精心做了让小两口吃。

当然,朱如福心里满满当当的全是幸福,全是满足。六十岁,在农村还是上好的劳动力,自己却是彻底与土地告别,再不要掮犁扛耙,春种秋收。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去镇子旁边的小巷里买菜,然后给儿子儿媳做了吃。他还在心里想,忘掉曾经的风雨四季,忘掉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劳作,留心点,学着点,也就慢慢地跟镇子上的人不差多少了。

“爸,你做的饭菜太好吃了,看看,我们都养胖了。”

“好吃就多吃些,养胖了才好。”朱如福悄悄瞅了眼儿媳的肚子,终于把心里憋多久的话说了出来,“我还想呢,我才六十岁,动得,正好给你们带带孩子。”

朱正明一个劲地把好菜往刘卉碗里夹,一边得意地道:“爸,刘卉已经怀孩子了。”

“真的吗?”朱如福高兴得连连说了几个好,“我就盼着孙辈啊。”

刘卉好看的脸面红得像一朵山茶花儿:“才两个月,我要正明再等等,怀稳了再告诉爸。他是等不及了。”

朱如福却是掰着指头算起来:“明年五月我孙子就出生了。五月出生的孩子命好。我就是五月出生的,眼看着要做一辈子农民,没想到六十岁了,还能做半个城里人。”老人满是皱纹的脸笑成一朵大菊花了。

朱正明说:“算日月,应该是四月。不是五月。”

“四月更好。你就是四月出生,衣食锦绣,荣华富贵。”

朱如福做饭做菜更加精心,营养搭配,还要可口。他还想把这个喜讯告诉王玉秀,儿媳怀孩子,有她的一份功劳。想一想,又没说,担心人家说乡下人没城府,藏不住事。

朱如福生出要喂养一只公鸡的想法,是在十月下旬的一天早晨,早饭做迟了,儿子儿媳都没来得及吃早饭就上班去了。朱如福在心里骂自己怎么就睡着了啊。其实,来镇子上这么多日子了,朱如福十分注意早晨起床的时间。朱正明说,在镇子上上班跟在农村做农活不一样,农民早晨看着窗棂的光亮起床,晚上看着太阳下山收工。镇子上是按钟点,早晨八点上班,中午休息两个小时,晚上六点下班。春夏秋冬一个样。朱如福把这个时间牢牢地记在心里,早上,儿子儿媳起床之后要有饭吃,中午回家,饭菜要摆在桌子上,晚上可以迟一点,但也不能迟太久,不然会饿的。

可恼的,做农民一辈子闻鸡起床的生物钟却是难得改过来。十月,天亮得迟,朱如福醒来的时候,窗口还是一团漆黑,就又闭上了眼睛。再醒来,窗口含着一轮通红的太阳。怎么手忙脚乱,儿子儿媳也是等不及这顿早餐了。

“如果喂养一只公鸡,早晨啼一声,自己是决不会睡着的。”朱如福这样想。

问题是,喂养的公鸡关在哪里。新砖房,洁白的墙壁,时新的家具,喂只鸡,多脏。朱如福就把目光投向了房子的外面。自家门前有一片空地,一棵鸡屎藤匍匐在杂草丛中,藤蔓随着风雨疯长。这地方好,离自己睡的房间不远,公鸡一叫,睡得再沉也会醒来。思谋着搭个鸡棚,却没有搭鸡棚的树条和木板,回村里去扛来也不可能,来回一天,谁给儿子儿媳做饭。后来,他的脸上就绽出了笑容,从自己房里拿了一个篾织的罩子来。这个篾罩是儿子小时用来烘裤子的,那时穷,心肝宝贝样的儿子也就两条裤子,尿湿了,就没的换,有了这个篾罩子,把尿湿的裤子搭在上面,里面搁几粒炭火,一会儿就烘干了。后来,儿子大了,也没舍得扔掉。现在看来,孙子是不会用篾罩子烘尿湿的裤子了。用来做公鸡的笼子却是再好不过。摆在草地上,上面盖一块塑料布,晴天不晒太阳,雨天淋不着。

匆匆去了那条小巷,卖菜的人已经走光,朱如福赶上一个卖鸡的老人,背篓里有两只鸡,一只公鸡,一只母鸡。老人满是皱纹的脸上密布着愁苦,说:“两只鸡都买了吧,公鸡报晓,母鸡下蛋。”

朱如福说:“我只要公鸡啼晨,好起床给儿子儿媳做早饭。”

“你的命好啊,我却是要弄钱给儿子治病。”

“哪个村的?”

“下坪。五更起床,走了十多里山路,还是迟了,才卖掉一只鸡,去镇子上买点药,还得赶回去,儿子躺在床上的。”

“什么病啊?”

“给人打工扛砖头,扭伤了腰,在床上躺半年了。”

朱如福再没做声,从口袋掏出一张百元的票子,提着两只鸡匆匆走了,老女人追着他的背影说:“两只鸡只要八十九块钱,还要找你十一块钱。”

“不用,快去给你儿子买药吧。”

朱如福回来的时候,王玉秀站在篾罩子旁边的,左看右看,前看后看,像是要看出什么究竟来。

“过去给儿子烘尿片,现在不用烘尿片了,废物利用,养鸡。报晓。”朱如福将手里的公鸡扬了扬,几分得意地说。

“多麻烦。要小朱给你买个老人手机揣在口袋不就是了,买只闹钟也行啊。”

“在农村听鸡叫听惯了,天亮时没听见鸡叫,就醒不来。”朱如福又把手里的母鸡扬了扬,“这只母鸡喂养几天就杀了,给儿子儿媳煮汤喝。你说过,土鸡,补人。”

王玉秀好像还有话要说,却没有说出来,站了一阵,就走了。

鸡还真的好喂养,只要有吃的,什么样的环境都适应得了,特别那公鸡,不管篾罩子多窄小,两个翅膀扑腾几下,脖子一仰:“喔喔儿……”声音清脆而宏亮。

高兴得朱如福连忙从家里抓了一把大米撒进笼子里:“只要肯给我叫,大米有你的吃。”

第二天清早,朱如福果然是被公鸡的啼叫声唤醒的,喔喔儿……,清脆的叫声在静寂的小区里显得格外悠扬,嘹亮。睁开眼,窗棂才是麻麻色,把稀饭煮在电饭煲里,还炒了两个儿子儿媳喜欢吃的菜,天才亮明白,手里抓了一把大米,去了门前的草坪。

“喔喔儿……”公鸡似乎知道主人来喂食了,又扯开嗓子叫起来。母鸡不甘示弱,一旁咯咯咯地凑热闹,朱如福才发现,母鸡生蛋了,一个还带着母鸡体温的鸡蛋,在清晨的曙色里显得又大又圆。

朱如福就又想起王玉秀说的话,怀孩子的女人要少吃市场上买的鸡蛋,那是用饲料喂出来的。连忙把鸡蛋拿进屋,煎了个蛋饼,放进刘卉的碗里。

朱正明和刘卉洗嗽完毕,准备吃早饭,刘卉看了眼朱正明的饭碗。朱如福说:“只给你煎,他要吃,我再给他煎就是了。”过后得意地说,“自己的鸡生的蛋。往后,每天早晨给你煎一个土鸡蛋吃。”

刘卉问:“睡梦中听到鸡叫,爸你喂鸡了?”

“喂了,一只公鸡,一只母鸡。”

朱正明道:“草地上摆的那个篾罩子是喂养的鸡?我还以为你不要那个篾罩子了,丢掉了呢。”

“日后给我孙子烘尿片,有电烤炉,的确是用不上篾罩子的,也好,还是派上用场了。”

刘卉看着爸,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朱正明一旁交待父亲说:“在农村,有忙不完的活儿,现在就买买菜,做三餐饭,闲下来,爸你可以出去散散步,三栋那边有一个花园,花园里有健身器材。不愿意健身,找熟人说说白话也行,半塘村的王伯和伍叔他们就住在那边的。鸡还是别喂养的好,吵人,还把多好的草地给弄坏了。”

朱如福的脸色有些难看:“什么屁话。在农村,谁家里没喂养鸡,没听到鸡啼才难受呢。再说,让鸡啄啄草更好,农村一些人家房前屋后草长深了,还洒除草剂呢。”

“我们这是住在镇子上的小区里。”

朱如福的心里不由格登了一下。自己还想着要做半个城里人,怎么老拿乡下比。只是,没有公鸡报晓,起不了早床,儿子儿媳就没早饭吃的啊。

儿子儿媳上班去之后,朱如福像往常一样,跟着王玉秀去小巷里买菜,回来看看做中午饭的时间还没到,他就去了三栋那边的花园。几丛菊花,几行石蒜,几棵樟树和桂树下面,是几件健身器材。一群老人专心地做着健身运动。朱如福也想学着他们的样,练练拳脚,活动腰身,可是,他不敢,人家看一眼就知道是从乡下来的。

也没有见着从半塘搬来的同乡,家家户户都关着门。像在半塘那样扯起嗓子喊几声,更是不敢了,别人真的会说自己乡巴佬,神经病。还是回去喂鸡吧。听听鸡叫,浑身都舒坦。

迎丰苑的物管来找朱如福,是在他喂鸡的第四天早晨。

这天早晨,王玉秀没有跟朱如福一块去买菜。门关着,不知道已经出门了呢,还是在家里。朱如福当然是不敢叫她的,在她的门前站了站,只得一个人怏怏地去了小巷。这时,他才知道自己莫名地对王玉秀有了一种依赖,出门有她带着,心里就觉得踏实。

有点孤单,就不像平时那样也学着王玉秀的样,先是货比三家,然后认真挑选,然后才会过秤付钱。今天却是随便买了几样菜,就回来了。

老远,就看见两个身穿制服的物管人员站在篾罩子旁边说着什么。心想这些物管人员对自己喂养的土鸡也感兴趣啊,加快脚步走过去,满是皱纹的脸上早就堆起笑来。

“这鸡是你喂养的?”

“是的。”朱如福忙不迭地介绍起来,“这就是你们镇子上人说的土鸡。其实特别好喂养,不吃饲料,只吃粮食。”要他学习镇子上人的言谈举止很难,要他传授农村养猪喂鸡的经验,却有拿手本领。

话没说完,就被一个高个子物管给打断了:“怎么突然想着喂鸡了?”

“十月日子短,早晨八点天才麻麻亮,早饭做迟了,儿子儿媳上班要迟到,喂养一只公鸡啼晓。”

“买个老人手机,或是买只闹钟不就是了。”

“还是喂鸡好,除了报晓,没事的时候,喂喂食,喂喂水,也是一种乐趣。”心想他们说的怎么跟王玉秀说的一个样。

“你觉得是乐趣,对别人来说是痛苦。天没亮,公鸡扯起嗓子叫,前栋后栋,左栋右栋,人家还睡觉不。不能再喂养了,杀掉吃了吧。”

朱如福有点不服气,一只公鸡啼几声,就把瞌睡吵醒了啊。娇情。还要去物管告状:“在农村,五更多少只公鸡啼叫,也没人说吵醒了瞌睡。”

“不要说了。再要接到群众举报,就不只教育几句,要罚款。”

物管走了,朱如福还呆呆地在那里站了许久,太阳当顶,才回屋去,手忙脚乱地把饭煮在电饭煲里,又手忙脚乱地炒好菜。不过,他还是烧了一锅开水,就去了外面的草坪。大红公鸡以为给自己喂食来了,献殷勤般地伸长脖子叫起来,芦花母鸡却是静静地蹲在一旁,眼睛看着朱如福。突然,它也咯大咯大地叫开了,红着脸,肚皮下面果然有一个刚生下的蛋。一股怨气从朱如福的心里冲出来,多皱的脸面有些发青:“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眼红你们报晓啊,给我儿媳生土鸡蛋啊,偷偷去告我的状啊。”他是怀疑隔壁那个名叫王玉秀的女人了,早晨没去买菜,原来是去物管那里告状。

也不拾土鸡蛋了,一手抓起大红公鸡,一手抓起芦花母鸡,匆匆去了厨房。手起刀落,两只鸡就没命了。他是担心再不动手,心就软了。心一软,人家的罚款通知就到了。

“爸,你把两只鸡都杀了呀。”儿子回来,看见父亲在厨房剖鸡,说,“杀了好,刘卉说,五更正好睡觉,却让公鸡吵醒了。”

“真的吗,刘卉怎么不说?”

“担心你一个人在家寂寞。”

朱如福就不做声了,这样说,五更鸡叫,的确会影响别人睡觉的。不过,心里的那股怨气还是没有消,这么多日子了,天天跟你一块去买菜,不是朋友,也算得熟人吧,当面对我说一声不就是了,去跟物管说,分明是要他们来修理我。

吃过中午饭,小两口就上班去了,朱如福想把草地上那只篾罩子拿回来,想一想,又没,罩了这么些日子的鸡,臭。提着篾罩子,往小区大门口走去,大门外面有一个垃圾池。

“朱哥,把鸡杀了?”是王玉秀,从外面回来,老远就笑着问。

朱如福没有理睬她,气冲冲地走了。回来的时候,没有进屋去,站在门前的草地上,眼睛盯着那一片圆圆的、光秃秃的地面。这些天,两只鸡没事的时候,就在篾罩子里面啄食地上的草根,如今草根没了,只留下一片灰黑色的粪便。朱如福的心里又开始活动起来。鸡屎是上好的农家肥,种几棵菜,肯定会长得青枝绿叶。一种久违了的念想在心里复苏,这是一个老农对土地的念想,对劳动的念想,对耕耘的念想,对收获的念想。使得他浑身的血液也开始贲张起来。不由得抬起头,对着自己房子隔壁的那方遮着花色帘子的窗口看了一眼,心里说:“喂鸡说吵,种菜总不会说什么了吧。”

种什么菜呢?朱如福当然会想起王玉秀说的那个话,年轻人要多吃韭菜,况且,韭菜四季长绿,割了又能发起来。多好。那就栽韭菜吧。

挖好地,朱如福没有去那条小巷,小巷里卖菜的农民早就回家了。他去了农贸市场,在那里买了一把带着根的韭菜,想了想,又买了些萝卜白菜种子,撒在菜地里,不用几天,就能吃上新鲜的菜苗了。

“朱哥,你怎么把地挖过来了?”

朱如福回来的时候,王玉秀站在挖好的地旁边,指着前面那片草地说:“再不能往前挖了啊。”

朱如福没有理睬她,却是拿着锄拼命地向前挖去。不挖宽一点,萝卜白菜种子就没地方撒了。再说,他心里还憋着气的。现在,他是坐实了,向物管告状自己喂鸡,肯定就是她王玉秀。

王玉秀那样子一定是被气着了,再没有说话,脚步匆匆地走了。

一会儿,那个高个子物管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来,老远就大声地喝道:“住手。”

“种菜,也影响别人睡觉了?”朱如福梗着脖子说。

“别多话,跟我到物管去一趟。”

“不去。”

“那我就打电话给派出所,让他们来铐你。”

朱如福把锄丢在地上,脚步蹬蹬地走了,心里骂:“我犯法了?还要叫派出所的人来铐我。”

物管办公室在小区的大门口。朱如福进去的时候,几个物管人员全都板着脸,眼睛瞪着他,像要喷出火来。朱如福不管这些,四处张望着:“那个女人呢?”

“你是问王主任?走了。”高个子物管一脸严肃道,“这里不是农村,大事小事,找个人求求情,说几句好话,就没事了。我们按规章制度办事,犯哪条,就按哪条处理。”

“我不知道什么王主任,我是问住在我家隔壁的那个女人。脸上带着笑,心里藏着刀。”

“不就是王主任么,退休前,是镇手工联社的主任。还怪她,要不是她来说,你可就闯下大祸了。你知道那地里栽的什么吗?”

“除了狗尾巴草,除了一棵鸡屎藤,什么都没有。”

“什么鸡屎藤,是紫萝兰。上瑞花卉研究所刚刚培育出来的名贵花卉新品种,我们迎丰苑才买的四棵苗子,准备建四座花亭,到时候,迎丰苑又多了四个景点。”高个子物管指着墙上的一张图纸说,“就是那个样子。工匠们正在赶做花架,过些日子把做好的花架架上去就成了。你倒好,鸡不让喂养了,就挖地种菜,要不是王主任来说,一株名贵的紫萝兰就没了。按照小区物管条例,破坏公共财物,罚三倍以上罚款。买一棵紫萝兰苗子花了四百元,三倍是多少,你自己算。”

朱如福那张沧桑的脸不由得黄了,两只脚杆子有些发软,说话的声音也有些打颤:“那棵鸡屎……紫罗兰,我没有挖掉。”

“好在我跑得快,只挖伤了根须,罚款五百。这些日子,你要好好照看着那棵紫萝兰,死了,还是要追加三倍罚款的。”

一个坐在一旁的物管从本子上撕下一张纸片,递过来。朱如福想说句什么的,又不敢,惹毛了他们,还会撕下一张罚款单给自己。极不情愿地跑回家,拿了五张红票子来。心里却像是扯了一叶肝一般的疼痛,两滴浑浊的泪水,叭哒一声淌落。王玉秀心肝歹毒的想法却是更加的坐实了。

回到家,儿子儿媳已经下班。朱如福没有把物管罚款的事对儿子儿媳说,手忙脚乱地把饭菜做好,说:“自家的鸡没了,我还是要给刘卉买土鸡蛋吃的。”

儿子却是笑着道:“我爸真有人缘,来了没多久,就认识了王姨,进进出出有个伴,多好。”

朱如福不停地把好菜往儿媳碗里夹,心里却是狠狠地说,往后,进进出出决不会跟着她了:“我喂鸡,不对我说,去物管那里告状,让物管修理我。我挖地种菜,还是不吭一声草丛里那棵鸡屎藤是什么紫罗兰,要物管罚我五百块钱。五百块钱能买四担谷子啊,能买一头架子猪啊。”

心里憋着一股气,使得他整夜觉都睡不着了。不过也好,不用再担心早晨起来迟了。儿子儿媳吃过早饭高高兴兴上班去,他才觉得有点头重脚轻,走路身子发飘。勉强打起精神,一个人早早去了小巷,买菜回来,王玉秀才站在门口叫他:“朱哥,买菜回来了?”

朱如福当然不会理睬她,却又不由自主地站在窗前,看着王玉秀离去。除了一种抹不去的怨恨,心里又不免有些失落。

眼睛发黑,打不起精神,走路头重脚轻。朱如福知道,是整夜睡不着觉的原因。他常常在心里说,不要跟别人计较,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可是,说归说,安慰归安慰,晚上躺在床上,仍是翻来覆去睡不着的。只有眼睁睁地看着窗户,等着天亮。心里梗着的那团东西,就更加得堵得慌。

转眼就过年了,朱如福把年饭办得特别丰盛。他有想法的,这是来镇子上过的第一个年,预示着年年有余啊。更重要的,刘卉怀孩子了,口味却不怎么好,饭吃得少,吃菜也格外挑剔,让他特别着急,不吃好,日后孩子生下来营养不良怎么办。如今的孩子金贵,身体健康是第一件大事。这也是那时跟王玉秀一块买菜时王玉秀对他说的。只是,有许多日子了,他再没有跟王玉秀说过话,甚至照面也打得少了,后来,见着她拉着一只拉杆箱走出小区,就再没有回来。刘卉说,她到儿子家过年去了。他记得,当时听到刘卉这么说,心里不由打了个咯噔,仿佛丢失了什么似的。他在心里骂自己,没出息,人家跟你不是一路人,背后还使坏,进进出出关你什么事。可是,心里的那种失落,却是久久挥之不去。

“爸,做这么多好菜,真的馋死我了。”

刘卉穿着一件宽大的孕装,也遮不住隆起的肚子。朱如福用眼角的余光悄悄瞅一眼,心里就乐开花了,半塘人说,女人驮肚像簸箕,必定是个女,女人驮肚像锅底,必定是个儿,看看刘卉的肚子驮得溜圆,肯定给自己驮的一个孙子。

“喜欢,等会儿团年的时候多吃些。”他说。

“正明要帮着办年饭你不让,我帮着办年饭你总会同意的吧。”

“也不让。你们只等着吃团年饭就是了。”

刘卉还没有走出厨房,突然听到当的一声响,回过头来,锅铲掉地上了,公公身子靠着灶台,两手握着额头,一副痛苦不堪的模样。

“爸,你怎么了?”

“可能是抽油烟机没开,脑壳呛晕了。”朱如福拾起掉在地上的锅铲,做出一副轻松的样子说。

刘卉伸手开了抽油烟机:“爸,别太节约啊。开着抽油烟机,能用多少电。”

一餐年饭,朱如福只是动了动筷子,就看着刘卉和朱正明吃,沧桑的脸满布着慈祥,嘴里唠叨着一句话:“多吃些,爸就高兴。”

过年的那些日子,朱如福比平时起来得更早,精心给儿子儿媳做饭做菜。按他的说法,平时忙啊,难得有几天休息,多给他们做点好的吃,养好精气神,才好上班。

可他的那个夜里睡不着觉的毛病,不但没有见好,还在不断地加重。眼前发黑,两脚打漂,既便在平地走路,常常险些就摔倒了。

实在扛不住了。那天买好菜,从小巷出来,他没有回家,去了镇医院。

是一个老中医给他看的病。望闻问切。过后,才开口说话:“脸面灰暗,舌苔红润,脉象浮滑,夜难入眠。说说,遇到什么事情了,想不开,或是有什么牵挂放不下。心忧伤肝。”

神医啊,说得这样的准。但他决不会说出这几个月来自己所受的委屈,甚至还有抱怨,还有憎恨。他真的不知道从农民变成半个城里人会是这么的艰难,连镇子上的一个女人都看不透。当然,他也不会说这个女人去儿子家几个月没有回来,他的心里又总像是搁着什么放不下。恨她么,念她么,认真想一想,觉得更多的是羡慕,甚至还有几分嫉妒。人家镇子上的人就是不一样,走路不一样,穿戴打扮不一样,说话的语气不一样,还有,人家心里的城府那才叫深。

他不说,老中医却说开了:“也许,来镇子上住,不怎么适应吧。离开田地,洗脚上岸,华丽转身,就要把过去做农民时的事情放下来,忘记掉。别人说你是泥巴腿子,又怄在心里了吧。先给你开三剂养心安神,疏肝泄火的中药,煎服。更重要的,还得调节心理,该放下的一定要放下,该释怀的一定要释怀。不然,老是整夜睡不着觉,铁打的汉子也要垮掉的。”

只是,三剂中药服完,病情并未好转,失眠比以前更是严重。除了对王玉秀的怨恨,似乎还对老中医也生出憎恨来,他说的那话带着瞧不起,就连看自己的眼神,也有一种别样的轻蔑。

整夜,眼睛眨都没有眨一下了。万般无奈,只得又去了老中医那里。老中医摇着头说:“肌体的病好治,心理的病难疗。我说了,这病还得靠自己调理。不然,后果严重。你想想吧,长期整夜失眠,精神萎靡,吃饭就没了口味,营养当然就跟不上。已经骨瘦如柴了啊,还能经得起几下折腾。”将原来的处方做了些加减,交待再服三剂中药试试,过后,再无暇理睬他,给等在后面的病人看病去了。

从医院出来,快中午了,二月的太阳明媚而灿烂,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想起去年来镇子上的时候是八月,秋草落,春草起,太阳却是一样的温暖和明媚,小区也是一样的宁静和安谧。朱如福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女人的身影。是王玉秀,已经几个月没有看见她了,在儿子那里怎么住那么久,是不是不回来了啊。后来,他又在心里发狠地说,没有看见她,心里或许会更好受一些的吧。手一扬,三包中药也扔到旁边的垃圾桶里去了:“往后,也不会去医院看病了,让人瞧不起。”

“爸,你比去年八月来镇子上的时候瘦多了,脸还发黑,眼里满是血丝,是不是病了?”

那天中午,刘卉和朱正明回家吃中午饭,朱如福端着饭碗,却不吃,只是坐在一旁看着儿子儿媳吃饭。儿子抬头看了父亲一眼,吃惊地问道。

朱如福的脸上挤出一丝笑来:“没病。”

“前些日子,每餐还吃了半碗饭的,这几天,怎么一口都不吃了。”

“不饿,等会儿再吃。”朱如福朝着刘卉的肚子瞅了一眼。天气渐渐地暖和起来,刘卉脱下了臃肿的冬装,小腹就更加像模像样地凸了起来,朱如福那张消瘦的脸堆起了难得的笑容,拿了筷子往刘卉碗里夹菜,“多吃些,才有力气上班。”他当然不好意思说多吃些,我的孙子才长得大。

刘卉却是对朱正明说:“好些日子了,我们家里好像有一股中药香,爸是不是病了,却瞒着我们,你下午请个假,带爸去医院看看。”

朱正明饭也不吃了,到处寻找起来。只是,房间和灶屋找了个遍,也没有发现什么蛛丝马迹,想了想,对父亲说:“王姨去了儿子那里,没人跟你一块去买菜,小区还有别的老人啊。一个人待在家,没病也要憋出病来。”

刘卉一旁嘀咕说:“王姨这次在儿子那里住的时间久啊,几个月了,还不回来。”

“她回不回来,与我有什么相干。”

朱如福嘴里这么说,却是不由自主地抬起头,对着窗口看了一眼。过完春节,就来了几个工匠,在他去年十月养鸡种菜的那片空地,修了一座十分漂亮的花架,过后,把匍匐在地上的紫罗兰小心地牵引上去。那藤子似乎特别地高兴,在二月的阳光雨露中,往上攀爬着,一派欣欣向荣的样子。朱如福每天要从花架前路过两次,一次进,一次出,看着那棵紫罗兰,就会想起高个子物管板着脸说的那些话,想起那个女物管从他手里接过五百元罚款的样子,对王玉秀生出的怨恨,就又加重了几分,潜藏在心底里的那种自卑,也就更加地难以抹去。镇子上的人,是决不会靠着鸡啼来早起的,镇子上的人,也是决不会在小区里喂鸡或是挖地种菜的,当然,镇子上的人也不会把紫罗兰当做鸡屎藤了。人家王玉秀是从心里瞧不起自己,眼不见为净,有意躲在儿子那里不回来了吧。这样想的时候,他还会记起老中医说的那些话,还会记起老中医看他的眼神。胸口鼓胀着的那股气,就变成了无尽的郁结,让他的心神又萎靡了几分。

清明节的前一天,朱正明就对爸说了,明天清明节,单位放一天假,他要去半塘给娘挂青:“刘卉也跟我一块去,娘的坟就在村子的旁边,不用爬坡坎的。”

朱如福说:“明天我也要去的。你娘走早了,没有享到福,我要去对你娘说一声,儿子如今出息了,我在儿子这里享福呢。当然,还有更大的喜事要告诉你娘,我们的孙子快出生了啊。”

这天夜里,朱如福眼睛盯着窗子仍是没有眨一眨,看着窗口由漆黑慢慢变成麻麻色,过后,窗棂上就贴了一片殷红的朝霞。一骨碌爬起来做早饭。儿子说了,早去早回。

头昏脑涨,眼睛发黑,身子格外地沉重,脚还打漂。朱如福强打精神,把稀饭煮在电饭煲里,然后炒菜,一个煎鸡蛋,是刘卉吃的,几片瘦肉,也是刘卉吃的,当然,还要炒一个青菜和一个酸辣菜,儿子吃。

朱如福还在想呢,那时女人驮肚的时候,哪有什么好的吃,五谷杂粮,能吃饱肚子就行。如今的年轻人是赶上好时代了啊。两滴浑浊的泪水,挂在消瘦的脸上,昏花的眼里,却像是看见一个人影在晃动,像是王玉秀,又像是自己去世多年的女人……

正在卫生间洗漱的刘卉听到厨房里面嗵的一声响,过来一看,父亲倒在地上了,锅里还炒着菜。急得大声地哭喊起来:“正明,快来,爸昏倒在地上了啊。”

朱如福醒来的时候,手背上插着一根针管,一根透明的小管子里的药水滴滴嗒嗒地流淌着。儿子和儿媳站在病床前,旁边还站着那个拧着眉头的老中医。

“爸,医生说你从去年十月开始,就整夜睡不着觉,什么原因啊?看着你瘦成什么样子了,我和刘卉心疼呀。”

朱如福没有回儿子的话,却是声气微弱地说:“我要回半塘去。今天清明节,要给你娘挂青呢。”

“还回半塘啊。我给120打了电话,急救车一会儿就来了,去县医院。”

“我没病。不去。”

“这个样,去县医院只怕也是无能为力的。”站在一旁的老中医一声长叹:“那阵我就说了,什么事,一定要放下,郁结在心,是会酿成大病。已经大半年了啊,铁打的汉子也会垮掉,何况六十岁的老人。骨瘦如柴,气息微弱,脉象如丝。再好的药,也是不能治心病的。”

老中医的话没说完,朱如福却是无力地摆了摆手:“正明,送我回半塘,我想你娘。”

朱正明泪如雨下,叫了一辆车,对司机说:“车要开慢一点,一个病人,一个孕妇,车开快了受不了的。”

朱如福却是把刘卉拦了下来:“我孙子,就别去乡下了。”依恋的目光,在刘卉隆起的肚子上流连,“给我孙子他奶奶挂了青,我还要回来的。才做了大半年的半个城里人,没做够……”

朱如福是在回到半塘的第二天清晨去世的,死得很是痛苦,眼睛瞪着,眉头拧着,嘴唇还在不停地颤动,仿佛还有什么话要对儿子说。

把父亲送上山,已经是第三天的下午。朱正明匆匆往家里赶,门上却是一把锁,打刘卉的电话,她说在医院。朱正明不由大惊,这几天,一直给刘卉打着电话的,她都说好,怎么突然去了医院。

又拔脚往医院赶。刘卉躺在床上的,王玉秀坐在床前,怀里抱着一个孩子:“小朱,恭喜你,生了一个胖儿子。看这脸,像他爸,看这眼睛和鼻子,又像他爷爷。”

“怎么就生了,还差十来天啊。”

“他爷爷把生活办得好,提前几天出生也是很正常的呀。生下来六斤八两,医生说,许多足月的孩子也没这么重。”

“什么时候生的,怎么不告诉我?”

刘卉的眼里,除了充满着第一次做母亲的柔软,就全是对王玉秀的感激了:“昨天清晨四点。真的要感谢王姨。半夜的时候肚子疼得厉害,我着急呀,想去医院,又不敢,正好王姨从儿子家回来,听到我在家里哭,就把我送到医院来了。这两天,也是王姨陪着我的。”

王玉秀说:“我要刘卉给你打电话,她说你忙,不让打。”

“王姨,真的要感谢你,不然,他们母子就有危险的啊。”朱正明过后兀自喃喃起来,“这么巧,他爷爷是昨天清早去世的。临终的时候,却是咽不下一口气,老是叨念着一句话,说日后孙子就是地道的半个城里人了啊。我至今都没有弄明白,大半年来,我爸为什么整夜睡不着觉,临死的时候,怎么会说出那样的话来。”

王玉秀啊了一声,仿佛想起了什么,把小区物管不让他养鸡种菜以及罚款的事情,对朱正明和刘卉说了一遍:“原来,你爸对我有意见了啊。”两行泪水,挂在了王玉秀的脸上,“养鸡也好,挖地种菜也好,罚款也好,还真不是我这样的住户说了就算数的,小区的各项规章制度全贴在墙上,犯了哪条哪款,照章处理。没有想到,却伤了他的心了。”

朱正明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扶着刘卉从医院回来的那天,太阳高高地挂在蓝天上,四月的熏风氤氲着阵阵芬芳迎面吹来。他们发现,门前花架上的紫罗兰,又绽出了几枝新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