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硬的世界常要靠柔软的东西来支撑
2021-11-12吴苹
吴 苹
有那么一两年,比较偏爱又冷又硬、带点骨头、有点硌人的文字。在写稿时也常有意无意地向那种风格靠拢。有时候甚至希望读者在看自己的小说时,最好猜不出写作者的性别。刊发《山东文学》的这两篇小说都增添了些许叫作“柔软”的东西,应该是长了几岁年龄的缘故,内心里有了几分包容和悲悯,笔下的人物关系自然不那么剑拔弩张了。
《斗蟋》里的故事发生在一个叫桃园镇的地方。这个镇子是我文学地理的起源。镇子处在鲁西南平原上,和平原上的其他村镇一般无二,符合人们想象中的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的田园景象。绿树环绕着村庄,小河潺潺流淌,田野里庄稼蓊郁葳蕤,不时地随风翻起绿浪。蚂蚱在草间跳跃,蟋蟀低吟浅唱。蟋蟀是个不甘寂寞的小昆虫,它在各种文学作品里频频亮相。《诗经》和《聊斋志异》都有它的身影,在这篇小说里它又唱起了重头戏。桃园镇的人喜欢将蟋蟀称为“斗蟋”。斗蟋一直随身携带两套行头,叫蛐蛐时它是阡陌上的歌手,叫斗蟋时它是好斗之徒。只是,在乡镇大舞台上斗蟋主要扮演哪个角色,决定权通常并不在斗蟋。小说中的郑君恒和斗蟋一样,既喜欢唱歌,又喜欢和人争斗。郑君恒不和别人斗,他的对手只有郑家旺一个。两个人少年时期拼自身,青年时期拼老婆,中年时期拼儿女,老年时期又拼起了蟋蟀。生命不息,争斗不止,也许这就是成人世界的法则。最后,郑君恒回归到婴孩,斗蟋回归了蛐蛐——唱小曲的蛐蛐。小说有了一个梦幻般的结尾。人和斗蟋皆回归本真,这也是写作者的一个愿望。世界终归是坚硬的、现实的,还好,文学为之弥补了柔软和诗意。
写《龙骨》这篇小说缘于我一贯喜爱的中医。我仍记得十几年前第一次看中医书籍时的感觉,那种感觉如果用两个字来概括,就是——震撼!单单就《针灸学》里的经络、腧穴来说,无论多么高端的医疗仪器都不能使其化无形为有形,但是它们却实实在在地能为人解决病痛。肩井、涌泉、承山、合谷、太溪、迎香、曲池、少泽……井水在人的肩头叮咚作响,清泉在人的足底汩汩流淌,山川河谷应有尽有,人的身体里装着一个有声有色的世界。看来,中医里的有形和无形,和文学里的实写和虚写有息息相通之处。因为喜爱中医,2013年时曾想报个针灸班,后来因为各种原因放弃了。前年想挤时间考个中药师证,也因为懒惰没能实现。常因未能系统深入地学习中医深感遗憾,觉得一定写点与之相关的东西才行,而后敲定了龙骨这味中药。将龙骨这个意象植入大脑后,每天用五谷精微来喂养它,直到它胳膊腿齐全并一天天壮大起来。
《龙骨》与《半蟋》的相同之处是文本中皆出现了动物,而且动物占了相当足的戏份。《龙骨》中率先出场的是一匹白马,远古时期的白马。原本是拉犁的马,却一直向往着在沙场上纵横驰骋。白马的信条是宁死沙场不死屠场。白马在出逃时路遇宽阔的大河,很不幸,白马葬身于河里。白马最后的归宿既不是沙场也不是屠场,属于第三种死法。几千年后白马的骨骼成为化石——中药龙骨,也是机缘巧合,成为龙骨的白马骨骼被抓入了打工者林平原的药包之中。林平原是东南沿海的打工者中最普通的一个。既没有高学历来壮实底气,又不具备在复杂的人际关系中左右逢迎的能力,他所会的只是老老实实地将自己的本职工作做好。一个偶然的机会林平原被任命为仓库的代理组长,正当林平原为转正做各种努力时,一场传染病席卷而来。小说中,无论是人还是马都不愿做深埋在地下的龙骨,最终却又难逃其被埋葬的命运。严竣的大形势如同洪水般汹涌,小人物的命运又似沙尘草芥般难以把握。以另一种方式复活重生,是小说给弱者的一丝光。就如文中的那把手电,它可以是武器,但它更是——光。小说打通了远古和当今之间的时空隧道,拆除了现实与魔幻之间的藩篱,这也是文学的神奇和微妙之处。
两篇小说在让人沉重、疼痛的同时,也揉进一丝柔软的、轻盈的、清澈的东西。它如同镜花、水月、春风、氧气,你不能将它实实在在地握在手中,却无法否认它的美和它的存在。无论何时,无形总是与有形并存,坚硬的世界常要靠柔软的东西来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