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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白马》及其“本源创作”微谈

2021-11-12

山东文学 2021年4期

长征《消失的白马》以及另外几首较有影响的短诗,诸如《到达生活》《瞻望》《丰收》和《铁》等,以及后来的组诗《习经笔记》、长诗《结绳》。在创作上有着各异的形态,主旨也不同,但从每一首诗的立意、结构、基调中,都能看出诗人在一个文化多元的诗歌语境中,努力突破重重坚硬壁垒,从中抽身回归自我的姿态。他敏感于当今诗歌写作与传播之快,忧虑我们正在失去用心灵辨别好诗的现状。对如何写出属于当代生活万象和自我心灵文化经验的诗歌,写出关乎自己的心灵、关乎当代人精神的诗歌,进行了一系列极为深入的探索。早在80年代他就和诗人雪松一起提出过“最低真诚”的写作标准,把“真诚”作为诗歌创作的基本伦理底线。不久前又提出“本源写作”即“身心写作”的写作标准。试图通过不断地尝试与实践“走出不偏不倚的纯真的中国诗的道路和风范”,他认为:“东西方诗歌在完成互相辨认的同时,要主动拉开距离保持差异,我们不能到西方的诗歌里寻找自己的天堂,如果没有心灵里流出的母语,那诗歌一定比愚蠢的肉体和生硬的机器还要不堪设想。”这一重要诗歌写作理念的提出,使我们对当代诗歌创作有了与以往不同的审视视角。这对于研究当代诗人如何完成自己的诗歌创作是十分有益的。长征的诗歌作为一种实践,则为我们深入理解这一理论提供了有益的帮助。

长征《消失的白马》的创作早于“本源创作”这一理论的提出,是一首可以多视角阅读和理解的诗,它所呈现的想象力、唯美气质和无法言说的神秘气息令人着迷。但它结尾处出现的出人意料的现实情境的描写,却给相当多的给阅读者带来了阅读的“障碍”和“不适”。如果单从这一首诗看“白马”意象,它可以承载多种寓意:形而上的哲学玄思、一种生活理想、传统诗歌意象等等。但如果纵观他的诗歌创作和诗歌理念的嬗变,“白马”本身的意象是有着非常清晰的所指的。

一匹白马此刻正经过我的身体

像逝去的岁月一样洁白

一匹奔跑的白马

踏碎了我心中一段薄冰似的空白

迎面而来的白马

它的眼睛像蔚蓝的湖水

像深邃的未来

吸引着我,它的一声嘶鸣就是一场惊心

动魄的战争

而此刻这匹奔跑的白马

正从我的心田中嗒嗒远去

——《消失的白马》

“一匹奔跑的白马”从“逝去的岁月里”奔腾而来,在“经过我的身体”之后,又“从我的心田中嗒嗒远去”。“白马”的意象,正是诗人一再致敬,一再挽留,一再仰视的古老中国的诗歌精神。“它的眼睛像蔚蓝的湖水/像深邃的未来/吸引着我”。它在诗人的心中有着如此旺盛的生命力,而它在当代却发生着一种裂变。在中西方两种传统语境的对峙、交织之下,伴随盲目追逐而来的是不堪重负的精神内耗,这种内耗令人“喘息不已”。这首诗的结尾,正是对因盲从使诗意不断丧失的真实写照:“我就像一位没赶上这匹白马的英雄/隐名埋姓/转身回到自己蠢笨的身体/转身回到城市里编号的房间//因为刚刚扛完一罐煤气/而喘息不已”。

这是一种当代生活状态对古典诗意表达的冒犯和改造,从而也完成了当代诗歌写作对现实生活的植入和改造,这种“本源创作”使诗歌呈现出的是断裂的,尴尬的,猝不及防又让人念念不忘的“真实”意境,也是不得已的现代化进度,“不是更理想,不是更传神,而是对一个不可理喻的当代人及其境遇通过诗写呈现了语言的有效性(长征)。

所幸的是为数不多的诗人是十分清醒的,他们还在耐心守护着诗歌的家园。思索当代语境下的诗意究竟是怎样的?如何找寻到与我们身心、我们的生活息息相关的属于我们自己的当代汉语诗歌精神!我们的写作应该从哪里出发?因此,“本源创作”的提出恰逢其时。

长征是一个颇具浪漫主义情怀的现实主义诗人,或可以说是一个颇具现实主义精神的浪漫主义诗人。这个看法,在我阅读完他的全部诗歌后,更加确信无疑。长征的诗歌,常以神奇、浪漫、诗意的幻象抵达他对自然、现实社会以及内心不同层面的思索。就像李康英先生评说的那样:他“要用幻想的力量超越现实”,实现他从身心出发写作的诗歌理想。他时而由感性的玄想进入理性的思辨,时而由混沌的大象潜进冷峻的现实,以一种不同凡响而又不失氤氲的笔触呈现着生命的缕缕辉光。诗中唯美的意象,浸满古老民族的神秘气息和东方人特有的哲思与玄想。东西方的文化、文明共同浸润着他的精神。他认为,诗歌从来也只能是心灵之物,这就是它始终不会被取消不会自我丧失的原因。有时它关乎肉身,指涉世界,我并不否认从中延伸出来的教化与批评,但它唯一的也是最终的目的是到达诗意。

从精神的腾跃跌入无法逾越的现实,是一个现代人常有的、充满困惑的生命体验和心灵成长历程。诗人凝神倾听着心灵深处的神秘召唤,感受着生命在自然、社会与历史的时空中的神奇律动。在《完整的诗稿》中,依然是那匹奔腾的具有象征意义的“白马”出现在诗人精神的天空,在穿梭迂回中,在停顿与坚持中,诗人完成了从理想到现实的跨越,找到了以汉语言诗歌表达自我心灵的路径,“雪花的泪水怎能是我的泪水/我的泪水怎能是你的泪水”“我不能回避揭开雪后的世界/以及它带给我的惊讶”,诗人没有跟随白马“遥远的尾巴”所留下的踪影,使灵魂突围“黑暗”,找到了通往现实的直面人生的自信和力量。“他轻松甚至略带狡黠地越过先锋与传统、语言与修辞、当下与表达等诸多问题,让诗歌直接发生。”(史质)

长期以来,长征秉持自己的诗学自信和写作自觉,借助不同的题材进行创作。近期完成获得广泛好评的《结绳》、前些年的《诗经笔记》,甚或包括更早的一些各自独立的短诗,都不间断地在探索自己的诗歌表达,逐渐形成了具有自己独特灵感来源和语言生成机制的诗歌。这一点从他选入《黄河口诗人部落》的系列诗歌中也可以看出端倪。

在《到达生活》一诗中,诗人宣称“我就是要来到你们中间/我的到来就是这样/一种局面——”,我“就是雪白的墙上/揳进一枚顽固不化的钉子”。在深入而彻底的自我精神剖析中,诗人自然而然地触及了人类深层的精神底色,我们也渐渐在他的诗歌中感受到了一种欲为人类代言的勇气。在《本源写作》一文中,他写道:“要作一个好的诗人,更应该主动做出从中抽身的姿态,在诗歌之水中畅游而不受一种冠冕堂皇的外力的诱惑和垂钓”。

诗人最具思想力度的短篇代表作是他的《瞻望》《丰收》和《铁》。它们的思想内容触及当今世界所普遍关注的生存与发展、环境与未来的话题。《丰收》是一首短小而深刻的诗,语言简洁,却充满警醒。“始料不及的丰收/形同一场浩劫/给村庄带来骚动和恐慌/希望的黎明中/牛低沉地沉吟”“秋天果实累累的庄稼/敌视着梦中仓皇的人民”,“丰收”成了一场“浩劫”,成了一场敌对和骚动。人类对大自然的贪婪和盲目索求,最终给人类带来的不是祥和与憧憬,而是一场难以预料的恐慌。《瞻望》的描写不动声色,却达到一种石破天惊的效果。在诗中,诗人把人类的婴儿与磨碎的麦粒、抽筋的橘子、剁碎的雄鸡、敲开脑袋挖出脑浆的猴子一起摆放在人类野蛮的杀戮视线下,令我们的心灵在遥远的“瞻望”里不寒而栗。《铁》的意象构成了人类开阔的思维空间,铁,在人类的手中锻造梦想;铁,在世界的梦想中编织厄运。诗人疾呼民族的良心,“民族/你再不要多说/无言的铁/就是你最好的沉默//你要做宁折不弯的铁/你要从金子的梦想/更多地倾心于铁的梦想”“让沉着的铁热泪盈眶/让堂堂的铁长出儿子的脑袋来/让轻盈的铁从我们掌心飞向纯粹的月亮”“哪怕向着废铁走过去/哪怕让我们怀抱着废铁/走向没落”。这些诗篇构思奇特,思想深刻,是对生命价值最深沉的反思和诘问!

研读长征的诗,我们无法绕过他的《习经笔记》。《诗经》是汉语诗歌源头,系列诗篇《习经笔记》是诗人对远古诗歌渊源的一次盛大回顾和寻美的旅程,就如评论家房伟所说:“在消费时代,如何链接传统诗歌文化资源,并与新诗的现代性整合,无疑是急需做但难度很大的工作。”诗人对诗歌源头的梳理,对《诗经》时代背影凄神怅骨的哀思,构筑了《诗经》汤汤大河般的鸣响。尽管在现实的变迁中,远古的诗情,昔日的华彩,已成为抽打现实梦想的“鞭梢”,但诗人依然在东方似的玄想与禅悟中,在短暂与永恒的遐想中,向它回首致意!《习经笔记》共72首,它的创作历时7年,这是一次对中国传统诗歌在当代文化视阈下的一次美学审视,表达出诗人对古典诗歌在当代日渐式微的深刻思考和沉郁心境:

“光已经一寸寸离去,一村村一城城离去……/你看着光一点点消失,你看见隐士如黄鹤袅袅而去,你看见宰相如鲜花落下,把死亡付诸东流,你看见大臣如玉碰碎在廊柱前,美人云霞般的容颜忽然变得枯黄……/多少年后我还在翻阅这诗歌的经卷/它浩瀚东流/却飘荡着落叶般的字句”(《习经笔记之六:日食》)。面对那消失的美丽背影,诗人空余怅惘。《习经笔记》对历史、现实、生命富有哲理的表现,体现出了诗人所具有的对传统与现代诗意的整合意向。面对苍茫浩渺的历史,纷杂复沓的文化,在充满可能性的现实中,诗人执着地寻找着诗意的人生与梦想的天空。曾经听朋友们谈起过长征和他的诗,说他在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岗位上踏踏实实地做着工作,却不断地写出那么多的好诗,实在是一件不同寻常的事。就像诗人邵风华说他:“仿佛是一个打入世俗生活的特派员。” 强调身心创作,或本源创作,就意味着一切题材包括知识、道德、哲学或宗教,都是诗歌的第二层背景,即使是我们须臾不离的生活也与诗歌没有直接的关系。我们究竟怎样对待生活和写作的关系,这是个老问题,也是个常说常新的问题,我个人一直有一种偏见,我觉得生活和写作并不能直接发生关系,生活跟诗歌的关系是自然而然的,既不能被隔离也不能被强调,虽然我的诗歌中流露着许多生活的痕迹,但两者并不直接,是心灵让两者有了沟通的可能。

长征近期完成的长诗《结绳》对历史与现实、个体精神与人类精神、东方审美于西方语境的打通,对自我心灵投射的关照,也即对“本源创作”有着更为清醒的探索意识。著名诗歌评论家燎原先生在谈到《结绳》时,直接称它为“‘清明上河图’式的当代生活纪事”,他认为长征的长诗《结绳》,“是对于当代生活万象和自我心灵文化经验的纪事……一组组似是毫末性的日常事像碎片,在贯通古今的辽阔诗思中蓬松地展开,以此在本时代刚性的主流叙事之外,给出了一位诗人之于本时代‘清明上河图’式的另一种描述。这种描述的方式虽然来自《诗经》传统,但其艺术手段却融入了内在的现代性,诸如以既是在场者又是旁观者的视角身份转换,为叙事所带来空间张力;诸如以温和的调侃、嘲讽和自嘲,在叙事中扎入的评判机锋等等。这种现代性与其通达老到的春秋笔法相混合,则进一步扩展了这幅图像的内在景深。”

短诗《风度已失》带有几许荒诞、讥笑和令人无可奈何的戏谑,同时又不无清醒的表达:“我离你说的前程越来越远了”——“水井里的青蛙早已去了江湖……可井水青青”——“可我已经不能在今天的心灵里牵出一头毛驴了”。无不是对中西文化语境下,当代诗歌写作境况的一种写照与认知。因此,“本源创作”的提出,是对无论“倒骑着毛驴翻书”还是“你说的前程”抑或是潮水般的所谓的“江湖”的反思,和对回归自我本源重要性的一种确认。

如果我们把长征《消失的白马》以及这之后的一系列的诗歌创作,放在当代诗歌的背景下来阅读,长征的诗歌无疑有着与当代诗歌不断对话的意图。作为一个自称是“三种时间的人物”的人,他在现实中沉淀,在精神中守望,在历史与现实的长河中徜徉。他对社会与自然问题的思考,对人类内心世界与客观现实的展示,对古典文化精神的追溯和浩叹,以及他的诗歌所呈现的中国式的审美意象,对西方文化的打量,都使他的诗歌在一个更开阔的文化格局之中产生思辨的力量和广泛的影响。

2019年8月,诗人长征荣获“首届汉城国际诗歌奖”,随后他的创作理论又在诗坛获得广泛的影响。他对诗歌艺术越来越深入的探索和开拓,使当代语境下的诗歌创作在汉语言中拥有着更具传统文脉传承的可能性。同时值得注意的是,他在诗歌中呈现的探索精神不惟在当下的创作中可见,诗人对诗歌能否回归本源的探索在他的早期诗歌中早已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