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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矮星与白矮星

2021-11-12

山东文学 2021年4期

在四岁那年乔昕就已经意识到自己拥有令人觊觎的美貌。有天幼儿园散学后,她独自坐在小卖部门口的马路牙子上吃冰淇淋,路过一个白人大叔突然在路心停下来,举着笨重的单反相机趴在对面,学猴子说话逗她笑。但是乔昕知道自己笑起来会露出龅牙,那是她倾世美貌的唯一瑕疵,所以不仅不笑,反而对着镜头摆出痴呆的表情。

将近二十年后乔昕和李婧在阿姆斯特丹参观“世纪末的中国”主题美术展时,不经意间看到了四岁的自己,但她已经记不太清楚那段遥远往事了,只是略微有些怀疑。在展厅尽头100cm×70cm的巨大相框里,靠近点能看到那个女孩尚未完全发育好的内双眼皮,和T恤后面微微露出的小乳头。她低下头读出标题“The Beauty of Duration”(绵延之美),接着注意到下方铭牌,拍摄者竟然是一位业界公认的欧洲摄影大师,曾于上世纪九十年代末造访北京并完成了许多知名街拍作品。

李婧转身对乔昕说:“这大概是整个展区里唯一称得上美的东西了。”乔昕说:“我看这小女孩的长相很熟悉,好像在哪见过。她是个美人坯子,而且很上镜,长大以后很可能成了明星,像林青霞那样的冷美人。”她们掐指一算小女孩似乎就是她们现在的年纪,又想起张爱玲那句刻薄的名言,以为她如果现在还没有出道,大概只能成为一代名妓,不禁为女孩的命运而感到深深的忧虑。

在从阿姆斯特丹回海牙的火车上,乔昕一直在用手机打字跟远在国内的男友聊天,李婧坐她旁边屡屡想插话却只得到冷淡的回复,便不再出声。直到火车停靠在哈勒姆车站,李婧突然摇了摇乔昕的肩膀说:“快看外面。”

站台外是一片在风中起伏的麦田,后面是一座小镇的边缘,隐隐露出哥特式教堂的尖顶。乔昕疑惑不解地问:“怎么了,好多乌鸦在天上飞,文森特·梵高是在这里自杀的吗?”李婧说:“不,窗外的小镇叫哈勒姆。”见乔昕仍充满困惑,继续解释道:“全智贤演的那个韩国爱情片《雏菊》就是在这里取景的。”她忘情地哼了电影BGM里面的一小段,好像已化身为影片中的纯情女主角一般。乔昕问:“你现在还相信这种至死不渝的爱情吗?相信一个毫无关系的人会无条件为你付出?”李婧不置可否地说:“你这种语气显得很苍老,只有大龄文艺女青年才说得出这样的话。”乔昕说:“我没有否认,相反,我是希望你证明给我看,就像许仙给法海证明这世上还真有跨物种的爱情一样。”李婧多少知道点乔昕的情史,一言以蔽之,非常曲折,甚至可以说是千疮百孔,现在与她异地恋的这位断断续续追了她七年,在乔昕决定要出国念书时才勉强同意和他交往,大概她对爱情的看法也很悲观。

回海牙没多久,李婧就收到了一份特别的礼物,不知道是谁偷偷在早上把一盆雏菊放在她租的小公寓窗台上面。到了第二个星期依然如此,很快窗台上就摆满了雏菊。她一边每天定时浇水,一边四处寻找那个神秘送花人的蛛丝马迹,可什么线索都没发现。花盆也是从市场批发的大路货,无法确定来自哪个花店。

有天清晨李婧提早起床蹲守在写字桌前,发现有人影投在窗帘上,就猛地站起身拉开窗帘,窗台上当然又放了一盆雏菊。随着一声尖叫,那个戴着鸭舌帽的黑衣人迅速转身跑走了,到了栅栏外面的小路就骑上自行车迅速消失在街角。

李婧告诉了乔昕这件蹊跷的事,乔昕揶揄道:“是你的真命天子来找你了吧。”李婧忐忑地说:“也许是跟踪狂呢,自从上回从阿姆斯特丹回来,我每回上街都感觉有人在后面跟着我。”说完以后两人都感觉背脊发凉,她们认真地列了个清单排查平时生活中有过交集的男生,反复推敲后,有高度作案嫌疑的是留学生联谊会的左铭会长,跟李婧同LECTURE小组的男生李伟明和上次被家政服务公司派到家里来维修水管的腼腆华人小哥,他们都在最近向李婧表达了不同程度的好感。但仔细想想这几个人都不可能知道李婧喜欢《雏菊》,更不可能模仿电影里的桥段。

乔昕灵机一动说:“我们现在考虑的范围是不是太窄了,列出的名单上都是华人,但其实荷兰小哥也是有可能喜欢上你的嘛!”她们几乎同时想到了那个安德鲁,乔昕现在租住的小阁楼的房东,一个瘦高的、满脸雀斑的荷兰男生,据说同时拥有英、法、荷血统,而且年纪比她们还小一些。

之前李婧去乔昕家做客,到乔昕的房间得从安德鲁卧室旁边上楼梯,那梯子年久失修,许多木板已经被虫蛀得千疮百孔,即使用水泥膏抹平,踏上去仍有清脆的响声。她们尽量轻手轻脚地上楼,李婧能从楼下卧室未关上的一丝罅隙中看到一个少年背对着她们,好像在玩电脑。

乔昕告诉李婧,安德鲁前不久从本城的一所大学退学了,现在临时在一家旨在维护难民权益的荷兰NGO组织帮忙,他非常喜欢东方文化,平时在家的时间都在玩日本的一款策略游戏。

上个月阿姆斯特丹的亚洲影展开幕,乔昕邀请安德鲁和她们一起去看展。他们三个到了现场就分头去影厅看各自感兴趣的影片,没想到安德鲁完全搞不清楚这些影片都是讲什么的,而且除了黑泽明以外再也认不出第二个导演,他让两人简要介绍一下电影情节。李婧用结结巴巴的英文告诉安德鲁,她准备去看一部改编自莎剧《李尔王》的日本电影,讲述的是一桩发生于日本中世纪的骨肉相残的人伦悲剧,安德鲁在咖啡桌上抱着头认真听着,不时发出感慨的附和声,“啊,李尔王……”“啊,战国武士……”然后就毅然决定跟乔昕去看那一场黑白文艺片。开场不到半小时,安德鲁就开始玩起了手机,强烈的屏幕光线引起了后座人士的不满,用叽里咕噜的荷兰语表示抗议。安德鲁对李婧说去上一下厕所,然后起身离席,过了半个小时后才回来,买了一大桶爆米花塞到李婧怀里,电影没看多久又睡着了。在黑暗中,李婧侧过脸偷看安德鲁熟睡的表情,淡黄色的卷发垂下来,落在厚厚的眼睫毛上,像冬天的最后一片树叶落在一只冬眠的大熊上,莫名觉得可爱。

李婧对乔昕说:“应该不可能是他吧?”乔昕说:“他不是很喜欢东方文化嘛,我觉得很有可能,他最近鬼鬼祟祟的,经常出门,连魂斗罗都很少打了,肯定是有喜欢的人了。”李婧说:“那他为什么不喜欢你,你俩可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处也会日久生情吧,更何况你那么漂亮,妥妥的东方美人。”李婧说:“谁知道鬼佬是什么审美啊,也许你这一款更受荷兰男人欢迎呢,脸盘大,身材有点丰满,稍微打扮一下就很性感。”

李婧突然想起了那天她第一次到乔昕租的小房子时,安德鲁上楼问他们要不要一起点唐人街的月满楼饺子外卖,看到李婧穿着吊带小背心躺在乔昕的床上,惊讶得合不拢嘴。倒是乔昕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解释说李婧是她的闺蜜。中午他们一起在客厅里吃猪肉大葱饺子,安德鲁盯着李婧看了一会说:“你像我很久以前玩过的一款日本游戏的女主角。”李婧有些尴尬地问:“哪一部?”安德鲁说他也说不上名字,接着回卧室搜寻了半天找出一张灰蒙蒙的碟片,上面写着“KONAMI”,李婧想了一会叫出声来“魂斗罗”,那也是她小时候经常被堂哥带出去玩的游戏。“你很像KONAMI里面的那个人造人露西娅。”安德鲁终于记起来了,像是不好意思似地腼腆一笑。

晚上在盥洗池前刷牙时,李婧突然按住电动牙刷望向镜子中的自己,那张明显婴儿肥的脸像一张摊开的报纸舒展开来,很难找到一个柔和的弧度。平时拍照时她总尽量往后退,这样就不会显现出她的双下巴,但如此又会暴露出她过短的脖颈,像只凫水的鸭子。看着看着她眼中突然涌出了眼泪,慢慢地她把手伸到睡衣两边的口袋里,嘴里念念有词,过了会就把屋里的灯都熄灭了。

李婧始终羡慕乔昕拥有的一切,特别是她从未现身的男友,那个昵称“山猪”的男人。李婧总会不经意在乔昕手机上看到“山猪”的对话框头像又闪了闪,像是安徒生笔下的小锡兵一样托着一行话跳出来。乔昕从未给李婧看过“山猪”的相片,只是用写意的小说语言描绘过,体格壮硕,有点小肚腩,浓眉大眼,半夜走夜路看到了准以为撞到了钟馗。

每天早上乔昕都能接到山猪的叫醒服务,腻歪一会后又睡下,由于晚上她兼职在超市打工,所以经常翘早上的课,这些她当然都不会跟山猪说。有时候大白天山猪突然打电话过来说他正在佘山山顶看月亮,他仔细地描述那轮明月多么圆润丰盈,而环形山的形状像某人的面孔,甚至吟了一句古文,“何处无夜,何处无月,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乔昕很快就打住他,压低声音说正在上课呢,就挂断了电话。但那时其实她正和李婧在商场代购奶粉,也不知道山猪有没有听到李婧在跟店员争执能否用信用卡结账的事。

李婧周日下午陪乔昕出去玩时,突然遇到山猪打wechat语音电话过来,两人气冲冲地说了一阵,乔昕突然把电话断了,在街中心跺了一下地,没想到鞋跟正好卡在了井槽里。李婧弯下腰从栅格中拔出那双高跟鞋,她看到乔昕因为长时间摩擦而红肿的脚后跟,其中有一块紫斑像是已经化脓了。她抚摸了一下那道伤口说:“要不回去给你上点云南白药吧,我上次从中国超市买了许多。”乔昕浑身打了个激灵说:“算了,要是让山猪知道又会误会我们是什么关系了。”过了会才解释道:“山猪让我每天跟他固定时间视频,前天晚上我不是在家赶论文吗,我们视频时安德鲁那厮突然走进来了,穿着件海滩风的大裤衩,摆出妖娆的姿势问我有没有9号电池,他的鼠标没电了。”李婧道:“所以山猪看见他了?”乔昕点点头说:“而且他英文听力不好,想象力又异常发达,然后就不依不饶地问我跟荷兰佬是什么关系?我当然说安德鲁只是房东家的小儿子,他不信。”李婧心里想她和安德鲁的关系确实一言难尽,看上去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但她曾反复问过乔昕,都是冷冷地回应再这样问,我们就不要做朋友了。

一周后,乔昕突然告诉李婧,山猪让她下个月一定要回国跟他订婚,否则就不用再见面了,当然是威胁要分手的意思。李婧问那你自己是怎么想的呢。乔昕说去他大爷的,还真以为他是谁了,而且现在可是旅游旺季,机票钱他都不想给我出。

不多久乔昕挂着满脸犹豫的神色找李婧借钱,说是上个月的花销太大,预支了为下个季度房租准备的钱,现在临时周转不开。李婧才坐实了自己之前的怀疑——乔昕的生活费都是山猪按月打过来的,所以乔昕才会每月定时去银行ATM机取钱。而最近因为闹矛盾,山猪应该没再打钱过来。

那晚,乔昕让安德鲁带她们去了市中心的一家夜店,其实她们以前从未去过,但乔昕却装作轻车熟路的样子,穿着她刚来荷兰时在女王店买的无袖深V荷叶边连衣裙,李婧记得那是她刚买回家就后悔的,说是晚上要是穿这样走在爪哇街上肯定会被色眯眯的中东男人问“How Much”的。安德鲁陪乔昕跳了一会舞,很快就累了,回到沙发座上和李婧喝酒。乔昕一连换了几个舞伴,最后有个土耳其大胡子中年男人跟她搭讪,身体凑得特别近,飘逸的胡须几乎要钻到乔昕的胸口里。过了会,她就过去在大胡子及其朋友那一桌坐下,一起抽了菠萝味的水烟,她还把李婧叫去点了一个蓝莓味的。李婧刚吸一口就呛得咳嗽起来,她学着乔昕的样子,有节奏地吞云吐雾,很快眼前一片氤氲。对面的大胡子男人像是腾云驾雾一般,整个夜店变成了97版《西游记》中的东海龙宫,舞池中间晃动着许多形状奇怪而不知疲倦的妖怪,闪烁的霓虹灯下充满了五颜六色的泡泡。

“你看那片群魔乱舞的场子像不像宇宙?”乔昕附在李婧耳边说。“好多狂蜂浪蝶在围绕那个荷兰光头肌肉男转,他就是恒星吧,身边一圈圈包围的是九大行星,不过轨道随时切换,还可以交叉。旁边的DJ、打架子鼓的,都是快要爆炸的超新星。”李婧发挥自己的最大想象力分析道。“那亲爱的你是什么星?”乔昕接着问。李婧本来想说她是最平淡无奇的那一类星球,但最后用了一个非常专业甚至是罕见的天文学术语,“我是红矮星。”“你是什么?”乔昕好像没太听明白,但旋即拍了拍李婧的肩哈哈大笑说:“真的有这种星吗?不过你确实有点矮啊。别生气,我开玩笑的。”

最后是安德鲁把李婧架起来,李婧又用尽力气架起烂醉如泥的乔昕,三个人东倒西歪地往夜店出口走去。在出租车上安德鲁生气地说:“这也太过分了,你们知道抽一支水烟的尼古丁含量相当于一百支香烟吗。”乔昕抿着嘴唇自言自语道:“去他大爷的,我偏不回去。”接着揽住安德鲁的肩膀说:“你能告诉你妈下个季度房租晚点交吗,一个星期就好。”坐在前座的李婧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街景,渐渐睡过去,她梦到了自己似乎变成了游戏中的露西娅,在无边无际的宇宙里发射出巨大的攻击光束,却不知道敌人到底在哪个方向。

李婧刚来荷兰上学时在学校留学生论坛的“合租板块”上认识了高她一届的学姐乔昕,两人在学校附近租了一套公寓拎包入住。起初她们不仅是室友,还是“中国合伙人”——两人建了一个荷兰代购群,客户预付定金后可以委托她们采购任何商品并寄回国内,但主要是帮忙代购奶粉,因为代购化妆品和奢侈品的风险太高。那会儿荷兰已经开始限购奶粉,一家超市一个人只允许买两罐,她们就分头行动,把荷兰国民超市Albert Heijn在海牙的每一家分店都买了一遍,之后在街头碰头,交换主场,直到所有商店的店员都记住了她们的面孔,甚至私下起了“Asia Milk Sisters”的绰号。但不久之后她们发现由于京东海淘已经通过规模化经营把价格压到最低,她们的利润空间不断缩小,索性就金盆洗手了,赚的钱还不够下学年学费。

也许是因为从小养成的“认床习惯”,也许纯粹是因为身体不适应,那段时间李婧经常整宿整宿失眠,干脆半夜爬起床做瑜伽,有时候做完一套浑身发热,躺下去就很快睡着了,有时候没有做完一套就困得倒在地毯上了。有天晚上乔昕熬夜写论文出来小解,撞上了李婧压平双腿坐在客厅的波斯地毯上,她惊讶地叫出来声。后来乔昕形容那晚看到的景象,月光像牛奶一样流在李婧的头发、脖颈和每一寸裸露的肌肤上,她整个沐浴在一种肃穆的氛围里,屏气凝神,双目紧闭,虽然浑身上下没有几块布,但即使此时有小偷擅自闯进来恐怕也会顿时失去邪念。

后来乔昕让李婧教她学习瑜伽,说是也许可以缓解她的腰脊椎痛。每当乔昕的动作不到位时,李婧都会毫不留情地纠正她,帮她压腿,或者是把她的手腕掰到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而不管她因为关节和骨头的变形痛得哇哇叫。乔昕非常好奇李婧是如何克服疼痛的,在她看来那就像海浪一样不断涌袭过来,无法抗拒,疼痛会迟滞甚至是扭曲她的动作。

在乔昕坚持用脚尖踮起下半身时,李婧跟她说了一个来自童年的故事。她先声称理解这个故事的第一要义是记住人的所有感觉共同组成了一座迷宫,爱和痛苦都是必经之路,甚至有很多段是重合的,但你可以暂时关闭这些路,甚至是绕过去。

小时候李婧的家住在一座中部省城市中心一栋公务员宿舍的六楼,和李中堂的旧宅仅一路之隔,她在家里的阳台上可以看到那座庞大的三进大院,像一个规整的棋盘划分为前后不同的院落,并被曲折回环的小路连接起来,据说还只是原先整个李府的十二分之一,可见李府其实是按照迷宫的格局建的。李婧甚至怀疑这种设计纯粹就是为了让那些刺客统统在此迷路。

第三进院子里有双层阁楼,东头有间上锁的小屋,门上贴着早已风干的哼哈二将,在记忆中从来没开过。李婧猜测里面一定放着不为人知的珍宝。

上小学高年级时学校因为接连几次外出集体活动出事,为了谨慎行事,郊游一律改为组织同学去李府参观。那时李婧的脑海中已经完全刻下了李府的整个格局,一方面有高空中俯视的立体图像,一方面已经数次进入到建筑内部,熟悉了每一条路线,她就像建造海牙马德罗丹小人国的微缩模型一般,在大脑中把李府三维扫描了一遍并重新建模、复刻出来。最后一次到李府时,李婧终于鼓足了勇气,偷偷脱离大部队,闭上眼睛完全凭着自己的记忆前进,她感受到了外界相互作用的力,每根梁柱在重力作用下缓慢下沉,表面因为空气的摩擦而发生肉眼无法看到的剥离,内里则被繁殖到第一百多代的蠹虫腐蚀着,这些微小的动静都转化成激荡的力。那些分散的力互相牵制达成了一种平衡,指引着她穿过一条条小路,转弯,抬脚,加快步伐,直到上楼径直走向东侧,那个令她心怦怦跳的地方。她有丝疑虑她从未遇到别的同学和工作人员,热爱惊悚故事的她想起那些关于异度空间的故事,因此不敢睁开眼。

再往前走一步,被一道木板所挡住,但那木板也往后退了,应该是道门。李婧犹豫了一会最后决定推门进去,那似乎是一个空旷的房间,弥漫着樟脑丸和工业染料的气味,不管从哪个方向走都没碰到墙,李婧小跑起来,不知道绊倒在什么凸起物上面,许多坚硬的东西砸下来,发出沉重的闷响,似乎是丝制的衣物。因为害怕李婧立即睁开眼,四下却是一片黑暗,只能看到不断有丝织衣物掉落下来,上面似乎织着张开血盆大口的蟒蛇,李婧伸手去挡其中一件官袍,却不料袍子的袖口里滚出一枚珠子,径直落在她手心里。

乔昕的脖子上滚落珍珠大的汗珠,啪嗒掉在地板上,有好几次快要撑不住了,但又被李婧的叙述所吸引住,她迫切想知道故事的结局,特别是听到珠子的时候,她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那时候她的毅力已经撑到了极限,双臂开始不听使唤。“那是个什么样的珠子?夜明珠?当时的太后不也有一颗吗?”乔昕颤抖着问。李婧说:“不,就是一个透明的珠子,绝对透明,也没有体积和重量。只有在那个房间里能看清楚它的样子。很奇怪,现在想起来,那间房子就像宇宙一样寂寥,而且无边无际,这颗珠子就像暗物质一样浮在真空里。”没等李婧介绍完珠子的奇异作用,乔昕就轰然倒地了,她在地上捂着肚子大笑说:“所以你根本就不能证实它的存在是吗?搞了半天你只是跟我说了个鬼故事,铺垫还那么长。”李婧纠正道:“它是真实存在的。”乔昕说:“我信你个大头鬼。”李婧说:“不管你信不信,它就在我裤子右边口袋里。当我痛苦时,我就去摸一下,马上就能回到那天那个房间,什么痛感都烟消云散了。”李婧让乔昕闭上眼并打开手掌,接着一本正经地伸出手掌心向下放在乔昕的手上,“你感受到了吗?那个珠子。”乔昕闭住呼吸,喃喃道:“它在我手里。”“那你还疼吗?”“不疼了。”

现在想起来,那晚是她们此生漫长友谊的开始。

很快到了荷兰的女王日,学校放假一天,乔昕叫李婧去她的寄宿家庭体验一下荷兰人的传统节日。安德鲁的爸妈也从教书的学校赶回家,一家三口在厨房里制作一种杏仁薄脆饼。乔昕戴着手套加入制作过程,她熟练地操作着烤箱,由于动作实在太快,其他人很快就无事可做了。李婧记得乔昕说过她以前在荷兰连锁快餐店打过工,也许这手艺就是在那时学的。

安德鲁父母站在油烟机旁边一边喝气泡酒一边跟李婧聊天,他们问李婧家里是不是做汽车轴承的,李婧疑惑地说是,那个一米九个子的老头高兴得差点蹦起来说,他研究了一辈子汽车轴承,现在有个跨时代的改进技术方案,但各大厂商因为前期投入成本太大都不愿采用,所以他想把整套方案带到其他国家,言下之意是希望李婧引荐给家族公司。李婧有些莫名其妙,心想可能是乔昕把她家那个由乡镇企业改制成的汽车零配件厂说成什么产业巨头了,才会引起人家这样子的误解。

吃完晚饭后,安德鲁提议开车带两个女生去兜风,安德鲁的父亲明显犹豫了一会,与母亲对视了一眼,最后只是淡淡地问准备去哪。安德鲁说想去席凡宁根海滩,不由分说地站起身去了地下车库。李婧本来想早点回去赶导师的reading作业,但见乔昕正在兴头上就没提出反对了。

三个人坐在一辆年代感很强的大众甲壳虫车上,感觉到空间有些逼仄,特别是空气里有一股类似于皮草烧焦的气味挥之不去。李婧怀疑安德鲁在车里吸过大麻,她在一家兼售大麻制品的咖啡馆里闻到过这种味道。乔昕却像一点没感觉一样,在前座上安静地补着妆。透过右视镜,李婧看到乔昕在脸上涂了荷兰国旗对应的三色,像每次世界杯时的疯狂女球迷一样。看着看着,乔昕忽然吃吃笑起来,对着镜子说:“我知道你在看我,你是爱上我了吗?”李婧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从市中心向海岸的方向开过去,车里放着大卫·鲍依的歌,从《Space Oddity》跳到《China Girl》,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故意为之,大卫·鲍依用沙哑却俏皮的声音唱:

I could escape this feeling

With my china girl

I’m just a wreck without.

My little china girl

一路逆光,遇到狂欢的人群像海水般在街上流动,有人举着女王的肖像和国旗,口里念念有词,表情极度夸张,像一部上世纪初动荡年代的默片。

经过一个转角后,游行队伍变得稀疏很多,车速突然加快,老旧的发动机发出声嘶力竭的咆哮。李婧心跳加速,但仍然努力克制着音调说能不能慢一点,安德鲁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支撑着身体回过头问,你说什么呢?我听不见。他墨镜后面是一双兴奋到无神的眼睛,李婧只能平复心情说,没事,看好你的方向。

当他们站在海滩上时,夕阳已浸入北海的边缘,像一只剥了壳的鸡蛋被风浪所搅拌,海面被浸染成碎金色,一点点从中心向四周扩散。安德鲁脱了鞋往深处走,他面对李婧说:“Li Chung Chang来海牙访问时曾住在后面那栋Kurhaus酒店,还泡过海水温泉,以前老是听学校的华人园丁叫这里Li Chung Chang大酒店。”李婧花了很长时间才搞明白Li Chung Chang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清朝宰相,她拿手机在网上搜索,读到李中堂在此参加酒宴时所留下的文字,题为《荷兰海口浴堂夜宴口占》:荷兰多文学。奉使过此,官绅召饮。北海之滨,张乐放灯花,中现有千岁李某五字,可谓善颂祷矣。诗以纪之。光绪廿二年五月廿五日,即西历一千八百九十六年七月五日。

李婧告诉安德鲁,她老家和李中堂的府邸只隔一条马路,小时候学校经常组织去李府参观,她都会偷偷从队伍中跑回家,吃顿下午茶再溜回去。安德鲁用力拍了拍李婧的肩说:“那你更应该向你的同乡学习,去海水里游个泳吧。”

李婧说她不会游泳,乔昕倒是会,但没带泳衣,也下不了水。于是两个人看着安德鲁脱掉T恤和裤子,赤条条地跳进水里。在跃向海水前的那一刹那,李婧看到安德鲁胸前茂密的胸毛,贴着硬朗的肌肉线条延伸到肚脐眼,感觉他更像一只黑熊了。安德鲁在水里扑腾着巨大的浪花,很快消失在了栈桥尽头的SKYVIEW摩天轮下面。

两人坐在沙滩上,乔昕从香包里掏出一把折叠太阳伞,打开并放到身后。她们看着安德鲁在水里越游越远,变成像素般的小点,乔昕突然转身对李婧说了一句:“你真的喜欢他吗?”李婧说:“我从来没有恋爱过,我不太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乔昕微笑着说:“我下个星期就回上海,你们有很多相处的机会。”李婧本来想问为什么必须等你走了她才有机会,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那你订什么时候的航班?

又过了半个月,李婧和荷兰黑熊坐在了摩天轮车厢里,那是乔昕提前在网上预订的,但她现在已经回到了上海家里,也许正在和山猪商量着订婚仪式的细节。

李婧知道光天化日面对黑熊只有两条选择:1.倒在地上装死;2.憋住气缓慢地移出黑熊视线。在缓慢爬升的车舱里,李婧显然无路可逃,但她伸出手挡住了安德鲁噘起来的嘴,“你先回答我几个问题。”安德鲁紧张地问:什么问题,我会不会娶你吗?我们才第一次约会呢。”李婧说:“不,我想问你之前那些雏菊是谁送的,为什么送了一个半月就停了。”安德鲁问:“这个重要吗?我们就把它当成我们的共同秘密吧。第二个问题是?”李婧接着问:“你跟乔昕到底是什么关系。”安德鲁说:“她曾经喜欢过我,但被我拒绝了。”李婧到后来才明白拒绝的意思是上了床之后穿上裤子说,抱歉,昨晚酒喝多了,我们以后还是好朋友吧?

在彼时,李婧轻声说,你闭上眼,安德鲁犹豫了会就照做了,他知道女人如果说闭上眼那么照着做一定有好事发生。李婧握住安德鲁的手说,你感受到了吗?安德鲁说我感受到了你的心跳,李婧失望地说,不,有一颗珠子,在宇宙中心的迷宫里飘荡着。

回到家后,李婧打wechat语音电话给乔昕,她想第一时间把她跟安德鲁开始恋爱的好消息告诉乔昕,但不管打多少次都是不在线。她忽然想起来,乔昕走后半个月一直都没联系她,感觉有点奇怪。由于两人几乎没有共同好友,李婧想了很久才记起了代购群里有一位乔昕的大学同学,好像一直和乔昕关系不错,就立即联系上了,那个同学却莫名其妙地回应说,我上次跟乔昕说四罐奶粉运到时破了三罐,她还一直没理我呢,所以你们到底是什么意思。

安德鲁在李婧的说服下准备去申请海牙本地的一所应用科技大学——类似于中国的职技学院插班,专业从之前念的人类学转为酒店管理。在等待的漫长时间里,安德鲁带李婧去他打工的难民营参观。

开车到远郊的一座小山,在山头往下俯视,葱郁的森林边缘布满乳白色的简易活动板房,在日光下发射出炫目的强光,四周用铁丝网围起来,留了几道布置岗哨的入口。营区里到处插着晾衣杆,人们在邻居滴水的内衣和卡其裤下从容地穿过。安德鲁忽然转身对李婧说:“我真的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冒着死亡的危险横穿地中海来这里,难道他们认为能在这里找到幸福吗,但这里的原住民自己大部分都不快乐。”李婧说:“他们都是为了躲避自己注定的命运,不是每个人都像你那么幸运。”安德鲁不耐烦地说:“我见过真正的战乱和饥饿,高中毕业那年我去了柬埔寨,一个人均GDP只有几百美元的国家,他们还为跟邻国抢一座寺庙发动了战争。但在我看那些村庄的人们都过得很快乐,哪怕现在过得不如意至少能指望来世的幸福。不管怎么样,难道未知的危险不更令人害怕吗?”李婧沉默了会说:“未知的不一定是危险,还有希望,希望对一无所有的人来说是最重要的。”

一个周末李婧来安德鲁家里,发现小院子里堆满了各种家具和杂物,包括从宜家淘的小书架、简易鞋架、蚊帐,和乔昕最喜欢的“千与千寻”无脸人布偶。李婧叫住正从屋子里搬运乔昕物品的安德鲁,质问他发生了什么。安德鲁解释道,乔昕最近联系他说房子不会续租了,里面的个人物品悉听尊便。考虑到乔昕已经拖欠了两个月房租,他父母已经下了最后通牒,要求他赶紧把房子清理干净。安德鲁说他已经联系了之前工作的难民营说要捐献一批衣物和床上用品,准备让一个住附近的前同事下次上班时帮忙捎过去。

乔昕的那些物品里还有很多东西是难民营不接收的,都堆在院子另一侧,准备送到邻近的废品回收站。李婧蹲在里面四处寻找,她找到一个生锈的曲奇饼干铁盒,打开之后,看到里面放着一摞拍立得相纸,全是她和乔昕以前的留影。一张在马德罗丹小人国,乔昕一手握着阳伞一手搂住她的脖子,乌德勒支圆顶大教堂完全沉浸在乔昕那条柠檬色裙子的阴影中,微风拂过,教堂好像在她裙角下晃动了一阵。她们再往前走几步就可以踢翻海牙和平宫,也许还能跨过浩瀚的地中海来到彼岸。她不敢再往下翻了,把照片塞回盒子,放回到院子里那棵苹果树下。

在暑假刚开始时,李婧就迫不及待买了回国的机票,为此还和安德鲁吵了一架。前不久安德鲁收到了应用科大的录取通知,又拿到了打工难民营的一笔奖金,准备带李婧坐火车去布拉格旅行,路上就得花半个月时间。因为李婧执意回国,这次美妙出行计划当然泡汤了。

临出发前,李婧在史基浦机场的星巴克里等了很久,她在很长时间未更新的脸书网站上发布了带定位的动态,是一张端起大杯美式咖啡的自拍照,悲伤的表情被那只皮笑肉不笑的美人鱼挡住了。然而直到机场开放值机半个小时后那个人仍然没有赶到。李婧在关闭值机前匆匆登机,落座后按照空乘的提示准备关闭手机时,看到一条短信划过屏幕,是安德鲁发过来的,大意是刚看到她发的FB动态,准备往机场赶。李婧本来准备回复说不用了,我已经走了,但南航的空姐正在旁边微笑着盯着她的手机屏幕,于是她果断地按下了关机键。

到达浦东机场时已是凌晨三点,李婧住进了机场附近提前预订的酒店房间,准备第二天中午坐高铁回合肥。躺下之后,明明倦意十足,却始终无法入眠,卫生间花洒蓬头滴水在地板上的声响被无限放大,似梦非梦的幻觉中像被困在一个塌方的山间隧道里。最后是从不远处农家传来的鸡鸣声彻底惊醒了她,她匆匆起床,坐地铁奔往南京西路。下了地铁又步行两公里路来到康定东路。

李婧记得乔昕曾经不无骄傲地说过,她家住在泰兴里附近的小洋楼,打开窗就可以看到张爱玲小时候住的那栋祖宅。不过乔昕后来又断断续续提到,她的童年并没有那么优渥。她和母亲两人栖身在不到三十平方的隔断里,卫生间是后来改装的,三天两头堵,大便经常漫出马桶,如果不及时铲走臭味就会弥漫到外面的走廊上。而且这套房子虽然是早逝父亲的遗产,但房产所有权却始终不清不楚,公家随时都可能收回去。

除了张爱玲的祖宅,李婧没有任何线索,她在地图上进行搜索,然后骑单车抵达康定东路87弄3号,一栋仿西式的石库门三层小楼,带一个大大的花园,读门口的铭牌才知道这原先是张爱玲的曾外祖父李鸿章给女儿的陪嫁。李婧惊觉原来她和乔昕虽然隔着几千里的距离,但都是挨着李府跟前长大的,当她在家中阳台上眺望那座位于淮海路的巨大迷宫时,乔昕可能也在窗边注视着一条马路之外的漂亮宅子,只不过她只能想象其中的富丽堂皇却始终不得其入。

环视四周,两排低矮民居像平行线一般延伸着。在逼仄的弄堂里李婧漫无目的地骑着车四处游走,虽然找到乔昕的家的可能性几乎等同于零,但此时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去处。耳机里在放着大卫·鲍依的《China Girl》:

Wake up mornings there’s No china girl.

I’d hear hearts beating

Loud as thunder

I’d see the stars crashing down

I’d feel tragic

Like I was marl on bran do

When I’d look at my china girl

I could pretend that nothing

Really meant too much

音乐进入高潮时突然戛然而止,接着响起了电话铃声,那是一串不认识的号码,乔昕颤抖着按了接听键,那一头沉默了好久,电风扇嗡嗡转动之声像潮汐一般淹没了所有空白,“你到上海了吗?”是她的声音。

半个小时后,李婧在康定东路的一家咖啡馆看到了乔昕,穿着鹅黄色的背带裙,腹部微微隆起,在坐下时小心地伸手护住肚子。见李婧一脸诧异,乔昕解释道,已经四个月了。李婧心里默默算出大概是今年春节回国前后怀上的,当然是山猪的孩子。她应该早就发现了,可仍然照常上课、打工、去夜店玩,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有几次乔昕悄悄跑到卫生间呕吐,出来以后还不好意思地说最近肠胃不好。

乔昕告诉李婧山猪知道有孩子后很高兴,两人火速办理了结婚证,准备下个月办婚礼,到时候穿宽松的婚纱应该也没人能看出来。山猪现在在张江一家互联网公司上班,平时加班到深夜,所以根本没有个人时间。她现在还住在家里,是母亲在照料她。山猪周末不加班时会坐一个多小时车来看她。李婧问乔昕那学业怎么办,乔昕说她已经跟导师解释了,申请延期毕业一年,等生完娃再考虑什么时候回去念书,随后又平静地补充一句,也许就不出去念书了。

临走的时候乔昕附在李婧耳边说:“那个孩子也有可能是安德鲁的,但我不敢跟任何人说。”李婧顿时感觉到胃里一阵强烈反酸,那种突如其来的晕眩感如同眼见七宝楼台轰然倒塌。大概是什么时候呢?是某次深夜在客厅里做瑜伽时被安德鲁撞见然后半推半就?还是因为一直住在一起日久生情而水到渠成的露水情缘?是在什么地方呢?是在客厅那面织着双蛇缠绕图案的波斯手工地毯上,还是在安德鲁那臭烘烘的从来不叠被子的床上,抑或是为了追求刺激而在小阁楼的窗台上?李婧感觉到没法再正常思考下去,在这里多待一分钟都是煎熬,她准备以需要提前去机场免税店买东西为由提前走掉,但乔昕却在咖啡馆门口拉住李婧的手恳求道,今天恰好是做孕检的日子。

乔昕让李婧陪她去新村路的同济医院,李婧推辞不过只好答应了。李婧一直对妇产科怀有某种恐惧,哪怕奔赴产床的并非是她,却仍然紧张到心跳加快。午后的公交车上有很多空座位,李婧没有选择和乔昕坐在一排,而是横冲直撞地走到车厢尾部,她解释说自己有点头晕,而前面汽油味很浓。过了会乔昕抓着握环踉踉跄跄地从第一排走过来,坐在李婧身边。乔昕沉默了一会,突然握住李婧的手说:“我肚子有点疼,把你那颗能驱逐痛苦的神奇珠子给我吧。”李婧愣住了,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她闭着眼睛念念有词,攥紧的手心中被汗水浸透的缝隙像是有股温热的力在蔓延。睁开眼时乔昕注视着她说:“谢谢你,我现在不疼了。”

从诊室出来,乔昕满头是汗,她告诉李婧下腹还是有些不适,于是她们坐在等候区的椅子上休息。李婧问乔昕半年前每周往她阳台上送雏菊的到底是谁。乔昕苍白的脸上浮出奶沫似的淡淡微笑:“过去那么久了,你还记得这事。”李婧说:“当时怀疑是安德鲁,但后来我发现他根本不可能起那么早来送花,他甚至分不清雏菊和向日葵。”乔昕说:“那时候安德鲁问我怎么才能追到你,我就跟他说你喜欢雏菊,让他早上去给你送花,但他送了两次就不肯去了,然后是我雇的邮政人员去送给你的。”李婧颤抖着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平白无故帮他。”乔昕说:“因为安德鲁答应我免一个月房租,足足700欧。”旋即补充道:“而且我觉得你也挺喜欢他的。”李婧心想乔昕应该是不知道现在她和安德鲁在一起了,如果乔昕知道的话那就太可恶了。

两个人从医院出来时,烈日当空,李婧扶着乔昕颤巍巍地走下台阶,她看到乔昕头上那一道细小的皱纹,从眉心向两侧延伸,以前从未注意到过,可能都是用厚厚的遮瑕膏掩盖住了,她突然想到她曾看过的比利·怀尔德的电影《热情如火》里面的台词:Well, Nobody’s perfect。嗯,没有人是完美的。

在医院附近拦不到出租车,她们在倾盆而下的日光中往前走,马路两侧有许多人聚集,戴上太阳镜抬头望着天空。李婧顺着他们的目光看过去,是那不可直视的太阳。她们逐渐听到人们的议论,今天即将迎来半世纪一遇的日环食,还有两分钟就要开始了。李婧伸出涂着彩虹色指甲油的手挡在眼前,透过指甲缝观察太阳的变化。乔昕突然从袋子里掏出那张刚刚在医院拍的B超片子,举过她们头顶,“可以用这个看。” 乔昕说。她们抬起头,看到太阳在覆膜片子上变成一个冷色调的圆点,没有任何生气,像是已经烧尽了所有核聚变材料坍缩成了白矮星。视线再往下滑,李婧第一次看到乔昕腹中的婴儿,只有一个拳头大小,蜷缩着身子包裹在深海一般的羊水中,那一团淡淡的影子还看不出任何人形的轮廓,像一片完全的混沌弥漫在无边无际的空间和时间中,却孕育着无限的可能性。

乔昕突然附在李婧耳边说:“你看他现在像什么?”李婧定睛注视着,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来,过了会因为强烈的日光而流出了眼泪。终于,她想起了曾经在DK百科全书天文卷中看到的图案,转身轻声对乔昕说:“像一片膨胀的星云。”

日光倏忽间暗下去,远处的人群中爆发出惊叹声,所有人几乎同时望向天空。半世纪一遇的日环食终于登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