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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 离

2021-11-12

山东文学 2021年4期

吴 莎

“小声一点……”床上的刘等翻了个身,嘟囔一句,又沉沉地睡了。我从笔筒里抽一个标签夹在翻看的书页处,轻轻合上书,关了台灯,蹑手蹑脚地带上卧室门,来到客厅阳台。夏日的清晨,风像一个可爱的孩子,从半开的窗间溜进来,散发着楝树、紫叶李、海棠青果的混合味道。楼下郁郁葱葱的绿意像烤羊肉串上一层层的调味品,浓得让人看不到大地本来的面目。

小区沿河而居,早起锻炼的人如同河水中一拨拨鱼群,春秋冬夏毫不间断,疏密有序。我不是一个爱好体育的女人。我妈说我刚出生的时候跟只猫一样大,没想到现在长成这虎背熊腰的样子。我不喜欢“虎背熊腰”这个词。我妈眼珠子都要掉出来,那用啥词?说你那腰跟狐狸似的?我不吭气,她更年期好几年了,一说话就怼,没完没了。

楼下不远处,一个老头正对着一棵拳头粗细的树运气,他两手抬高,压下,又一上一下推了出去,嘴里喃喃自语。稍后立起身来,将后背“吭哧、吭哧”砸到树干上,顶着一头乱发的树冠随着老头的节奏痛苦地摇来摇去,如同冗长的电视剧里即将分娩的孕妇,将仅有的力气用到了摇晃脑袋的幅度上。

我妈最见不得这样的镜头。谁家还不生个孩子?喊得撕心裂肺的跟地球要爆炸似的!矫情的样儿吧!我妈说当年生我,那就跟生小猫似的,利利索索做好早饭,吃得饱饱的去了医院,一顿饭工夫就生下来了。我妈红萝卜一样粗壮的指尖戳到我脑门上,你说说你,白长了这腚大腰圆的身架子!我妈打击我的时候特像一名狙击手,一抬手,我就死了。

反正话都让我妈说了,我也就没啥可说的了。我一米七的个子,一百四十多斤,搁哪儿都不像是淹没在人群中的样子。但我能。我就是能。我练就了一项特殊本领,我能很快融入到一个环境中,像桌子、书架、一盆花一样沉默,而且往往很长时间之后,人们才发现我的沉默。就像现在,走在楼下小路上的我,像一枚荷花玉兰的巨型叶片飘在地面上,穿行在苦楝树、海棠树、柳树、杨树的叶片之中,晨练的人们没有发现我,来往的人群看都不看我一眼,如同毫不在意一片或大或小的叶子的变黄坠落。

下班的时间,我都用来等待刘等和打扫这个家。我用抹布一点点擦干净家里的地板,先用蓝色的抹布擦一遍,再用浅粉的抹布擦一遍。刘等见不得厨房有油渍,说谁谁家的媳妇很贤惠,抽油烟机罩子能当镜子照。我天天擦抽油烟机,不做饭也擦,拿个擦脸油去油烟机罩子上比来比去,看是不是真能当镜子。刘等说,女人重要的是心里美,越是打扮得跟狐狸精似的妩媚女人,越丑得没法看,自己的媳妇要富态才显出这家里生活富足,老公照顾得好。我越来越胖,牛仔裤拉链吃力地咬合在一起,上边堆起一圈赘肉,像是腰间缠了一条黄金蟒的弄蛇人,步子沉重。

刘等在海港上班,半个月回来一次。回来就箍着我的身子翻过来翻过去摆弄,他说,我回家你不想我你想去找谁?我当然知道这是我的分内事儿,就是回家的刘等带着海上来的风,一开始有点凉,随后感受到温暖,但总也忘不了那一点凉。有点像小时候吃奶油冰棍儿,舌头碰触时那凉得发黏的感觉,等在嘴巴里暖和了,一口一口吃到肚子里,胳膊腿儿都热,可肚子里的凉却盖不住。这几年不吃冰棍了。医生说我是宫寒。

我迫切地盼着天亮。刘等回来的周末喜欢赖床,搂着我要多睡一会儿。他的鼻息很热,吹到我的脸上让我浑身发烫。我在床上摊煎饼一样,仿佛再不起身整个世界都要煳了。终于刘等翻了个身,我装作去倒水,拿了一杯水坐到书桌前,等到刘等睡熟,穿上衣服走出了门。

我急匆匆下楼,我只想快点走。

刘 等

海上的风是有形状的。有时候是圆锥形,直冲冲扎过来,我只好闭上眼睛。有时候是梯形,就像现在捶在我脑袋上,嘶嘶嘶,像有一千只海鸟在我眼前鸣叫。

船上的日子说不出来的憋闷。低矮的双层床,潮湿的被褥,进出舱门都得低下头去。一开始我不适应,额头上撞起好几个包,被同事们嬉笑几次后,我就记住了:人在船舱中,哪有不低头。

海上的生活苦着呢,来了你就知道了。十几年前,我师傅叹着气跟我说这句话时,我还真不服气。我心里说,海上苦还有油田钻井的苦吗,打小我就见我爸和当班的叔叔下班回家,跟从石油里捞出来似的,不吭声都分不出哪个是我爸。如今看着我的徒弟小陈,我也在心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海上工资高,但这日子太他妈单调了,一船的大老爷们,天热时连个裤衩子都不用穿,反正谁跟谁都一样。打牌翻脸,钓鱼吃腻,唯一挂心的就是家里的媳妇和女朋友。小陈去年大学毕业,来船上刚一年,准备今年冬天举行的婚礼就取消了。

我们是三班倒,八个小时一个班。上班时瞅着机器仪表,运输、记录、操作,我总感觉那些活儿应该是五六十岁的老男人干的。拿个本子盯着机器,把数字记下来,再输到电脑程序里。可船上不止我一个壮劳力,水灵灵的小伙子上船没多久就像落了霜的软枣儿,灰头土脸的。小陈国字脸双眼皮儿,脑子活泛会唱会跳,每天吧唧吧唧说个不停,看到咸蛋黄一样的太阳就咋呼,看到蓝咔叽布一样的天空也叫唤,时不时跟跳出海面的大鱼打招呼。有一天甚至想抓住落在船舷上的海鸟,要不是我一把拽住他,说不定就闹龙宫去了。我看着他那兴奋样儿,心里说,过不了两年,你就知道嘴巴不是用来说话的了。

小陈沉默了俩月,还是辞工下了船。下船前,来跟我这个师傅告别,嘴巴颤抖了半天,没说利索一句话。我使劲拍拍他的肩膀,一个大老爷们,到哪里都有口饭吃。

我要是再年轻十岁,会不会下船?有时候我会被这个没来由的问题气得胃疼。我没那么大学问,干嘛自己给自己出个搞不明白的题。

搞不明白的时候,我跟谁都不说话。我闷着头干活,像机器人一样熟练操作仪器。轮机长说我是一把好手,把船上的机器侍弄得跟女人的皮肤一样油光水滑。我下班就钻进把人逼成龙虾的宿舍给吴莎打电话,我把所有的话都留给吴莎,我跟她视频,干嘛呢,在哪儿呢,我想咱的家了,我想看看你……

吴莎举着手机让我看家里一尘不染的地板、铺着浅色布垫的椅子、洒满暖黄色灯光的卧室中的大床,还有穿着我的跨栏儿背心的她。看着我松垮的背心,将吴莎的上半身勒成三条轮胎,我的心,就有了安顿。

房子是结婚时我父母买的。他们一辈子都呆在东北的油田上,这是他们积攒了一辈子的钱。我跟吴莎结婚那天,爸妈递上改口钱时郑重地跟吴莎说:闺女,我们啥都不图你的,好好的给老刘家生个孙子。当新娘子时的吴莎啥样,我现在想不起来。我只记着爸妈说这句话时,眼睛亮闪闪的,像是天上的星星碎在了河面上。后来我爸妈相继去世,除了吴莎她妈,没有人再三番五次地催我们生孩子了。只要吴莎她妈不来,家里清静得跟冷宫似的。

有没有孩子,那是老天爷的安排,谁知道自己能活到哪一天?只要吴莎跟我全心全意的好就行。除了不跟我一个点儿睡觉,起得比我早,吴莎也没啥别的毛病。男人干活,女人守家,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儿。

每次回家像是倒时差一样,今天早上醒来已经八点半了,身边空空的,吴莎呢?

红衣女

儿子去青岛念初中,那是一所私立中学,两周回来一次。我在老公朋友的企业挂个闲职,空闲时间突然就多得像洪水一样。老公比之前更忙了,他的生意像输油管线一样越走越远,也把他拉成了一只风筝,可我手里的线太长了,长到没有了存在感。

那所大房子太大,有五个卧室三个卫生间,半夜起来去卫生间,打开灯看到镜子中那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我总感觉那个女人浑身上下散发着幽怨。

我执意买下河边的这套小房子,因为这里有人气。尤其是早上,我去早市买新鲜的蔬菜,从卖烧鸡的老魏那里买两只鸡胗,再到面包摊拎几个无水蛋糕,今天一天的伙食就搭配好了。

我只买两三样蔬菜,反正一个人买,一个人吃,回程拎起来也不那么费劲。有时我会醒得很早,天光刚爬上窗台,我就被光线闪了眼。磨磨蹭蹭穿衣,脸也不用洗,我将手机揣进兜里,拎着两只甩来甩去的手,不紧不慢朝早市走去。

我的预感总是很准。那一年出差,活动提前半天结束,我没有跟老公打招呼就回了家。我想给他一个惊喜。开大门之前,我的心突然像受惊的兔子连续跳了三下,我的心里有些不安。我伸手拉开防盗门,又直冲冲去了我们的卧室——那个女人的身材真好,我呆呆地看着她像女鬼一样的头发散开来,遮住大半张脸和椭圆形昂然耸立着的胸。她单脚站立像只圆规,抬起的脚试图快速伸进那由吝啬的裁缝制成的绳子一样粗细的布条中,布条上的小熊朝着我笑,仿佛嘲笑我没有见过这样性感可爱的内裤。我的内裤是平面直角莱卡棉,它严严实实地将我还算紧致的屁股包裹起来,让我无论怎样蹦跳都不会露出底色。她的裙子极短,几乎与那个布条平齐,宽大的白T恤胡乱套在身上,黑色内衣带子拧在深陷的锁骨上,那里有淡紫红色像是啮齿类动物留下的齿痕。我始终没有勇气抬头看他们的脸。

河上有一座大桥,早市在河的对岸。桥边有一处污水泵站,再往里走,是年久破败的小公园。公园深处静幽避世,几棵高大的杨树粗壮如莽汉的身板,一阵风吹过来,叶子哗啦啦像是为急行军配的琵琶乐曲。周围全是花草,格桑花,蒲公英,还有蔷薇搭起的花墙,毫无秩序地生长着。树下有一小块水泥空地,不知是谁拖了一个被人遗弃的旧沙发,边角处月白色皮子早已磨破,露出土黄色的海绵。有人在上面放了一床旧床垫,菱形格子中蹦蹦跳跳的卡通动物露出天真活泼的脸,床垫就那么刺啦啦的横在沙发上,让人感觉莫名其妙。这里少有人来,偶有在河边钓鱼的老人,将车子支在树下。

那天清晨下着蒙蒙细雨,晨练的,去早市的,少了很多。公园里有一小段石子路,下雨天不知道是否泥泞难走。我本想走大路,可走到小公园时,我的心跳突然快起来。我停下脚步,思忖着——老公把保证金都打到我名下了,孩子上大学之前保证不离婚。父母都在老家,身体又都康健,我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我定定心神,继续往公园里走去。细密的雨点落到眼镜上,整个世界都变得模糊起来。经过树下的沙发时,恍惚看到有一大团暗影,把我吓了一跳。定睛细看过去,只见一个虎背熊腰的女人,面板一样宽阔的后背朝外,两腿叉开,跨坐在一个精瘦的男人腿上。听见有人经过,女人搂住男人的脖颈,将头深深靠在男人肩上。愣怔间,男人抬起眼睛,阴鸷冷静地注视着我,仿佛怀中抱的大布袋是他辛苦搜集的年货,不容许任何人的觊觎。在那男人利剑一样目光的注视下,我低头快步经过。

第二天,我早早醒来。无疑,这件突然发生的奇遇给我沉寂如死海的生活增添了一点趣味。我害怕那个男人的目光,又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我迈着步子数单双数,单数就绕大路去早市,双数就走公园抄近路。绕着楼走了三遍,我忘了数到几,还是朝公园走去。果然还在。两人并排坐着,女人长相普通,额前几绺头发杂乱地散着,上半身将黑色休闲衫撑得圆鼓鼓的,胸前像是垂了两只大甜瓜。穿米色圆领T恤的男人伸出猿猴一样细长的手臂,环在女人层层叠叠的腰上,女人将头紧贴在男人肩膀上,吃吃地笑,身上的赘肉颤抖着,像一盘果冻。

我肯定是着了魔。连续好几天,我穿着同一件红色棉麻衬衣领的短袖上衣,拎着从早市买的新鲜蔬菜,大摇大摆地从他们跟前经过。我看到男人穿了两天米色T恤,两天黑色T恤,而女人好像是为了跟他的上衣搭配,穿了两天黑色运动衫,两天米色裙子。他们就那么衣衫齐整旁若无人地搂抱着,或者手拉手坐着,仿佛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个人。女人的身边放着一只仿某名牌滥大街的包,像是早起要去上班的样子。

我简直要疯狂了。我想知道他们是谁,他们为什么要一大早在这偏僻的小公园幽会,他们是否在早上没人的时候在那只沙发上做爱。我承认,这并不像我,当年看到那个身材极好的女人从我的床上爬起来时,我并不想知道关于她的任何事情,一点都不想。面前这个女人的身体宽硕像只北极熊,那看起来精瘦长得也不难看的男人竟然与她在这里偷情。多么不可思议。又,让人羡慕。

他们就那样衣衫齐整地拥抱在一起,在这大热天里。

几天工夫,我像是丢了魂魄。我对自己死水般的生活充满了厌倦,形如空壳的婚姻不过是给贫瘠的肉身套了一件好看的袍子,如今,这袍子紧紧束在我的胸口,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拖着摇摇晃晃的身体,挣扎着去公园,如同那里是我的充电站。那个女人孤单地坐在宽大的沙发上,床垫一头扎在地上,一头斜倚在沙发扶手上,像是从沙发到地面架起一个滑梯,一群嘴巴咧到后脑勺的动物正欢快地往下滑。女人缩着身子,握着手机,一动不动。

我买菜回来,她依旧保持着老样子。

又一天,女人眼睛有些红肿,失神地望着身前一步远的地方。我轻咳两声,她抬起头,红肿的眼睛望着我,充满了疑问。

再后来,沙发空荡荡的,土黄色海绵被撕扯掉一大块,床垫不知所踪。

我将红色上衣丢在衣橱的最里边,每天去门口的小超市买菜。

精瘦男

厂里结了婚的女人就像山上的石头,讲起话来糙得要命。她们故意在我身边转来转去,嘿嘿地笑着,问我为什么不找个老婆过日子,是不是那方面不大行,说完就不管不顾张开大嘴笑得浑身打颤。有几次还当着厂里年轻姑娘的面,装作“好心”地提醒我那东西该用就用要不时间久了不用会生锈,年轻姑娘们红着脸,拿眼睛斜睨着看我,然后用饱含深意的眼神对视,我恨不能将她们用牙齿咬碎,然后扔到河里喂鱼。

我懒得跟她们费口舌。我默默地一个人在车间卖力地干活,按照尺寸分毫不差地做标准管套,再把做好的管套运到库房里。厂里按件付工资,月底统一结算。

起初我并没有注意到吴莎,厂里的女人不少,整天叽叽喳喳吵得我头疼。我越是不搭理她们,她们越是起劲,就连去食堂吃饭,我的搪瓷缸里也比别的男人多几块肉。我讨厌她们的目光像一位老母亲,我不稀罕任何同情和探询。

吴莎是仓库的保管。那日我去送件,她坐在仓库门口安安静静,有相熟的人与她说笑,她轻抿着嘴笑,宽阔的腰身竟然透出一股孩子般的天真。正午的阳光洒到她的头发上,有小半个扇形的光圈,像电视里教堂顶上画着的胖乎乎的天使。我像是第一次见面一样,仔仔细细地看着她。

我从来没跟别人说过这么多话,更不会与女人说这么多。我抓住一切机会跟她讲话,我送标件的次数越来越多,在仓库磨蹭的时间越来越长。可这才讲到我读初中的日子,那远去的三十年,我将它们抽丝剥茧呈现给吴莎,她听得泪水涟涟,那热切的目光像是要将我融化。

她说,河边有个小公园。

小公园的空气清新凉爽,我深吸一口气,感觉从头顶到脚趾都是顺畅轻盈的。我想老天爷一定是帮我们的,摆好的沙发、床垫,我们还能苛求什么呢?我们在这八月仲夏的夜晚,搂抱在一起。虽然我是男人,但吴莎的胳臂非常有力,我们像两个摔跤运动员,都想将对方拉到自己这边来,扭打着,翻滚着,压扁一只又一只疯狂嗜血的蚊子。

一夜又一夜,我用一遍又一遍的进入诉说我的痛苦,吴莎用一滴又一滴的眼泪诉说她的寂寞。她坐在沙发上,我跪坐在垫子上,我托着她两只硕大的乳房叫她小猫,她的眼泪吧嗒吧嗒落到我的手上。此时,我品尝了来到这世上最幸福的感觉。接下来,又陷入无底的深渊。

吴莎说,他要回来了。

我怔住了,他?

嗯。吴莎的身子不再柔软,仿佛受了风的面团皴了皮子,乳房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轻轻地收回手,吴莎的乳房沉甸甸地落到了肚皮上。

其实,我知道吴莎是有家的女人。这个女人胖大臃肿,长得也不算好看,比不过厂里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可在她这里我感受到了深深的满足,我迷恋这种感觉。但是她的丈夫要回来了。

我要跟你结婚。吴莎的眼里全是泪。

哦,我的小猫。我只能使劲地抱着她。

我要跟他离婚,可是,医生说我可能一辈子都生不了孩子……

我一言不发,我的脑袋要爆炸了。我不敢看吴莎的眼睛,我承认我喜欢她,我想跟她在一起。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吴莎强烈要求早上到小公园来,她丈夫起得晚。

我答应了,我还没有想好。我们衣衫齐整地抱着,偶尔吴莎喃喃说一句几个并不清晰的字。我知道她的内心在剧烈地挣扎,我的心也是。我想起小时候,爸爸半夜溜出去,清早两眼放光地回家,还要立刻吃上热腾腾的早饭。妈妈在灶台前,借着锅上呼呼冒出的水蒸汽,偷偷擦去流到腮边的泪水。想起妈妈瘦弱的面孔变成墙上的照片,爸爸领回家的女人换了一个又换一个。想起打工的自己走得越来越远,逃离所有与家有关的记忆……

清早的小公园人虽少,偶尔还是会有人经过。尤其是一个穿红衣的女人,每天早上都把试试探探的目光望过来。我对这样自作聪明、自觉其美而又浅薄弱智的女人丝毫不感兴趣。想了整整四天,抱着吴莎柔软多肉的身子,我觉出她瘦了一些,肌肉更松弛,头发散乱,眼皮红肿。

我到仓库交给吴莎最后一批标件时,她正茫然地望着前方,黑色上衣的领子反折到里面,在脖子后面鼓起一个包。我冲她笑笑,露出我只对她一个人展示的雪白的牙齿,她苍白的脸上勉强咧出一个弧度,像患了牙疼病。

我到厂财务处领了这个月的工资。

做了一个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