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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爱守望

2021-11-12

山东文学 2021年4期

读完常芳这部关于少年与他们所处时代的小说集《蝴蝶飞舞》之后,脑海里最先浮现出来的是艾青的诗句:“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因为心中有爱,所以小说里字字句句都充满对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们的深情。常芳的写作以智者的洞察力和仁者的胸怀选择为爱守望,透彻而又隐忍,记录时代又超越了时代,让我们常怀着惊喜去感受文学的真谛。

爱是人世间第一奥秘,爱会创造生命的奇迹,会赋予绝望的人以希望,也会令人为之疯狂。人性的明亮与幽暗都因为爱而不断被放大,但这世间不懂爱不会爱缺乏爱的人太多,所以真正有着人间关怀的作家往往自觉地把自己的创作使命稳稳地扎根在这里,做一个为爱守望的人。他们与喜乐的人同乐,与哀哭的人同哭,他们矢志不移,要唤醒更多人去明白这爱的奥秘。常芳,是中国当代文坛自觉践行这使命的作家之一。

真正的文学必是自带力量的,常芳亦不肯敷衍自己对文学的真爱。她默默地沉潜于现实生活,坚持用心灵写作,努力创作可以跨越时代、直抵人心深处的作品。为爱守望,意味着作家要做一个警醒者,不投机不畏惧,如实地把看到的说出来对人以示警戒,也意味着作家要对人类有更悲悯的关怀,对人生苦难有更敏感的体会,对现实的丑恶有更清醒的认识。在一个欲望呼啸充满诱惑的时代,常芳有她泰然自若的坚守,于众声喧哗中仍然清音嘹亮,从来悲悯情怀,始终温润如玉。

一、撑起孩子的一片天

孩子是家庭的希望,是国家的未来,守护这份希望和未来是成年人的责任。一百年前,鲁迅曾经大声呼吁“救救孩子”,今天,常芳同样以敏锐的眼光和忧患意识,让我们看到了孩子成长中遭遇的那些令人心伤的疼痛,爱的扭曲和爱的缺失正在成为我们的社会顽疾,也殃及了我们弱小的孩子。小说集透过描写懵懂少年们敏感脆弱的心灵体验,让我们看到司空见惯的社会现象背后那隐藏的伤痕和哀痛。社会和时代带给成年人的所有问题与伤痛,弱小的孩子们同样会一一面对。但是孩子们感知这个世界的心灵和情感模式,常常会被成年人的世界所忽略,或是以另外的方式消解掉。常芳敏锐地抓住了这根社会敏感神经,从孩子的视角切入,缓缓展开人在社会的大机器运转中的压力、无奈和伤害,深深的焦灼感和沉重的忧虑让我们格外想去行动,想去一起呼喊,或许一切就会有所改变。

《一只乌鸦口渴了》里多动症孩子林林聪明活泼,一片天真烂漫,爸爸妈妈都非常爱他,看起来一家人其乐融融。然而上了小学的林林被宣判得了多动症,幸福终被撕开了一道创口,让我们看到了里面的累累伤痕。爱要如何表达才能成为孩子成长的力量?家长们自己受成功的欲望绑架,转脸再去绑架孩子;学校追求效益甚于孩子的健康与快乐;社会不公引发的敌意也在给孩子的心理蒙上阴影。孩子们夹在被渴望成功的焦虑所折磨的大人们中间,无处可逃。常芳以细腻的笔触来描写林林的遭遇,看似岁月静好的生活,里面却充满了令人唏嘘的忧伤。孩子病了令人心疼,然而生病的岂止是孩子?我们的成年人还是健康的吗?《白色蝌蚪》里的大雷小雷小哥俩为了去寻找失踪的同学严婷婷而把自己走丢了。小说虽然是围绕着孩子走失来写的,但呈现出来的却不单单是孩子们的问题。严婷婷的爸爸在外面又找了女人,要跟她妈妈离婚了,她的世界要塌陷了。大雷的爸爸忙着在非洲挣钱,常威胁妈妈要离婚,妈妈一边照顾两个孩子,一边忙着跟不同的男人约会。兰姨做房地产的老公在外面养了女人,她只能和要好的姐妹组织成家庭生活后援团,抱团取暖。孩子的走失是一种极不稳定的生活状态,而在这个不稳定出现之前,他们赖以生活的家庭早就岌岌可危了。走失并不是小说的焦点,背后所呈现出来的充满病态的家庭和社会成长困境才更让我们触目惊心。

《蝴蝶飞舞》讲述的是孤独症患儿夏茫的故事。夏茫妈妈生下夏茫后因肿瘤导致子宫切除,从此怨天尤人,天天抱着金毛大狗,却对儿子不管不问。爸爸在火车上工作常不在家,奶奶对妈妈的冷漠深恶痛绝又无计可施,可怜的夏茫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只有跟蝴蝶说话。孤独症孩子需要无微不至的关爱,才有一点点被唤醒的希望,然而,在这个病态的缺乏欢乐和爱的家庭里,夏茫没有指望获得应有的照顾。当焦虑的爸爸最终下决心辞职回家照顾家庭的时候,却为时已晚,无人看管的小夏茫在雨中追着蝴蝶,扎进了暴涨的护城河。

常芳对弱小的孩子群体的关注让我们看到了她内心的柔软和目光的敏锐。生病的是孩子,而孩子生活的环境是不能选择的,常芳让我们直面这更令人堪忧的社会和家庭环境,该反思的是我们成年人的麻木和冷漠。

二、大时代下小人物的悲欢

常芳是一个有责任感的作家,非常看重对时代主题的关注和把握。小说集中的《青黄》《桃花水母》《上海啊上海》都有着鲜明的时代特点。无论是描写集体化大生产的物质极度匮乏时代的人间悲剧,还是刻画改革开放初期人内心的躁动不安,常芳将人的思想情感命运和时代的变化紧密联系在一起,让我们从中一窥大时代下小人物的细碎生活和他们的情感世界。

今天的富裕生活让我们看到了富裕背后无底线的道德溃烂,时代之殇让我们内心充满不安。那就让时光倒流50年,物质匮乏时代又如何?《青黄》里的少年二青在饥荒年代虽然家里穷困,但爹娘孝顺奶奶,疼爱他和妹妹,一家人也算过得平安。但这种平安日子极其脆弱,二青爹偷割集体的麦子被抓,绝望中用镰刀杀死了抓他的工作组组长顾大华,自己也被枪毙了。那是一个高举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虽然二青拥有一个充满了爱和温暖的家庭,但这个家庭的幸福仍然被荒谬的时代所毁灭。常芳的与众不同,是把愤怒化作了怜悯,用真爱来温暖灵魂。作为守望者,她揭示社会的伤痕,以引起我们疗救的注意,她看到了社会的病态,更看到了人性的软弱,看到了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与爱的缺乏。

《桃花水母》中的乡下姑娘春来与史小普一起上学放学,一起看桃花水母,心里藏着对史小普的好感慢慢变成了眷恋。但命运却让他们擦肩而过。小说的明线写的是春来的单相思,暗线是史小普的娘多年默默地承受不能与青梅竹马的恋人牵手的痛苦,最终喝敌敌畏告别了人世。两代人的爱情悲剧交织在一起,而春来正年轻,她未来的命运会如何?常芳没有说。但我们看到这是一个改革开放的年代,乡下姑娘的命运也会因此多一些自主选择的机会吧?

《上海啊上海》写乡下种菜姑娘石榴对上海大都市的向往,南京路的繁华让她做梦都想去看看。但哥哥石康的女朋友张小眉去了上海就像断线的风筝,少年时代的爱情迷失在城市里再也找不回来。这是一个正在发生变化的时代,膨胀的欲望开始屏蔽淳朴的情感,海枯石烂的誓言已经让位给了拥抱新变化的渴望,那时候打工潮才刚刚开始,常芳让我们在这里听到了那个时代将要起变化的前奏。

三、让超现实的光照耀人间

《四季歌》和《少年法海》是两篇特别的小说,一个讲的是白骨精的前世人生,一个则是常芳写的白蛇传前传。小说集中这两篇作品让我们惊喜地看到了常芳写作的灵性维度。话说后来的白骨精当年只是一个12岁的如花少女玉儿,因大旱跟着爹娘从长安往洛阳投亲,半路上父母染瘟疫身亡,自己则被臭小子陈袆也是后来的唐僧用石头打死。但月老已经告知两人,他们的夫妻姻缘是命中注定的。所以死去的玉儿姑娘魂游天外,参悟佛法,并被菩萨指派500年后在唐僧取经路上对他进行考验,最终让他历经劫难完成取经大业,待他取经归来他们还要完成早就注定的姻缘。常芳没有把白骨精的故事变成一个女鬼复仇记,而是以诗歌一般的语言展现了怨恨被岁月化解的淡淡忧伤。月老和菩萨代表着比人间更高维度的超越性存在,他们有着对人间万物更明晰的洞察。生命的脆弱在于疏忽间人经历了生死,生命的坚韧在于千年过去注定仍会有同样的故事发生。四季永远在不停地流转,日光之下却无新事。

《少年法海》同样充满了超越时代的禅机。少年冯文德爱上了姑娘白小素,幸运的是他也获得了少女的芳心,不幸的是白小素先一步被父母应给了许公子。白小素新婚夜自杀,冯文德在噩梦中看见许公子大喊法海禅师救命,因为他深爱的白娘子喝了雄黄酒变成了大蟒蛇。少年冯文德大彻大悟,拜在来自天竺的度马禅师门下成为法海禅师。“生有时,死有时;杀戮有时,医治有时;拆毁有时,建造有时;哭有时,笑有时;哀恸有时,跳舞有时;撕裂有时,缝补亦有时。”度马禅师的这个经文,让遭遇爱情重创的少年冯文德有了安慰,凡事都有定期,天下万物都有定时,逝者不可追,来者犹可待,纠缠不休又何苦?

这两篇小说,带给我们特别的阅读体验。从前我们常常会先给这类作品扣上“宿命论”的大帽子来一场批判,却往往忽略了其中更丰富的精神内涵。人类大脑的确聪明,但还远远没有聪明到领悟所有世间奥秘的地步,人类眼光的确敏锐,但肉眼所限还远没有达到穿透所有的现象进入本质的程度。人知夏虫不可以语冰,但我们人类的智慧在浩渺的宇宙中,某种角度来讲又与夏虫何异?倘若我们放下唯我独尊的傲慢,把人类放到人性、神性、佛性、魔性更多的层次和千年万年时光流转的无限维度去考察,那种超验的光照会让你变得通透和富有洞见,足可让人放下爱恨生死的执念。肉眼可见的现实是一个维度,肉眼不可见的世界有别一种风景,古今中外众多伟大的经典作品,无论是中国的四大名著中的超自然元素,还是古希腊悲剧的神话母题,更不用说基督教背景的作家莎士比亚、雨果、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等等西方文学大师的杰作,往往是借助于超现实的光来照耀局促污浊的人间现实,呈现出灵动丰富而高远的文学意义。常芳的写作也在寻求这种超越现实的光照,从而带给我们更多的现实启发。

常芳首先是个诗人,所以她的小说语言有着天然的诗意和灵动的美感,行云流水般的表达读来令人如沐春风。至今犹记得十年前读常芳的长篇小说《桃花流水》时的惊喜,老济南的神韵荡漾在大明湖、百花洲、护城河的绿波里撩人心扉。那时还年轻,我劝她赶紧改成电视剧吧,拍出来你就火了!常芳却微笑着慢慢说:“不着急”,——十年过去了,到今天她也没着急。我们常会看到某某时尚作家游走于写作和影视媒体间好似风光无限,但常芳一直不为所动,始终在按着自己的节奏不断推出新作,每一篇都带着她对历史对时代的叩问与思考,对社会环境中人们的慈悲与关怀。她说:“让别人去热闹吧,我也不反对,但是若去迎合这样的潮流,我却饶不了我自己。我还是想让生命真正留下一些印迹,那些热闹不是我想要的。”是的,老实说,作为读者,那样子产出的作品也不是我想读的。期待直面人生的真正好作品,读者与作者确乎于此心有戚戚焉。

写作此文恰逢新冠肺炎疫情肆虐,一时间惨痛的人间悲剧沉重到令人无法呼吸。长久以来我们的文坛鸡汤文口水文泛滥,全民娱乐集体狂欢,但是在这样的危机时刻都变得失去意义。这时候我们会重新发现什么样的文学才更有力量,什么样的作者才更令人期待。君子弘毅,常芳一直对自己有期许,生活对她亦有回报。她的写作始终在立足当下,却永远开放地面向过去和未来。有真意,不矫情,努力探索人性内在的幽微,温柔触摸人类忧伤的灵魂,常芳,一直在路上。

常芳把写作当做生命一般热爱与尊重,作品呈现出来的便是“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的气度。这样的气度,只能来自于心无旁骛对爱的坚守。有使命感的创作者,会清醒地看到生活中虚谎的陷阱绕道而行。文学的真谛,必是由作者像先知一样敏感地穿透现象,帮助读者抵达真实的历史和未来。有什么样的作者,就会塑造什么样的读者。从长远看,好读者需要作者的好书如花香来引领,好作者需要读者的好眼力如泥土来培养。我相信常芳们坚守严肃写作的意义,终究会成为我们这个时代有力的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