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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居笔记

2021-11-12

山东文学 2021年4期

河,叫黄河。

大概上小学的时候,教室的墙上挂着一幅中国地图,我会时不时地踩在板凳上,看着这条蓝色的长线仿佛一个巨大的“几”字,镶嵌在北中国的版图上。那时就对这条河的名字琢磨不透,为什么叫黄河,怎么不叫蓝河、绿河、红河?日积月累,阅读相关史料,关于她的名字就越来越清晰。上古时期,这条河河面宽阔,水量充沛,流水清澈,但并不叫黄河。《说文解字》只用了一个简单的河字;《山海经》里给河的后面又加了一个水,即称之为河水;《水经注》中注释为上河;《尚书》里又叫她九河;司马迁在他的巨著《史记》中称之为大河;而《汉书·西域传》中又称为中国河。是的,她安静地流淌在中国大地上,叫中国河是理所当然的。然而,这条河就如同她的河道一样,不断地改道,又不断地改换着自己的名字。到了唐宋以后,河水中的泥沙日渐增多,有人称她浊河、黄河。

黄河——一个很直观很形象的名字,一直被人们沿用至今。

我曾在青藏高原的边缘地带见过这条河的雏形,晶莹剔透、玲珑欢快、不急不躁地行进在草地上。在兰州,在兰州那条有名的铁桥上俯瞰穿城而过的河水,清澈早已遁逃,只留下一个“黄”字,在城市的楼宇间流淌。当然了,我也没有忘记去看那座著名的黄河雕塑。这座黄河母亲,在众多来往的脚步里纹丝不动,她的目光眺望着更远的远方,匍匐在她怀里的婴儿,贪婪地吸吮着来自母体的乳汁。我知道母亲曾经饱满的乳房已经被这个婴儿吸吮得差不多了,很多人争着抢着和我们的母亲拍照。而我,摸了摸母亲的肌肤,她的肌肤明显干裂粗糙,没有了水分,没有了光滑,没有了温润。在内蒙古的河套平原,向东的汽车似乎在追逐向东的河水。两岸的葵花映于夕阳晚照里的河面上,河水在动,葵花也在动,此处断然想起“黄河百害,唯富一套”。曾去青岛,列车在陇海线上奔驰,一个河南老乡指着远处的河堤对我说,看见了吗?那就是黄河,她一旦决堤,开封将是第一个被淹的城市。在火车的速度里,我没有看见奔流的黄河,但我听见了有关黄河的话题。有一年,出差山东,办完事以后,我曾委婉地要求客户陪我去看看入海处的黄河,客户大着嗓子在酒精弥散的氛围里说,那有什么好看的,除了渺茫和宽阔,你根本分不出哪是河哪是海,没有什么可看的。我只能在客户的语言里想象那渺茫、那宽阔。

事实上,关于黄河,我曾无数次地在宁夏平原上目睹她的容颜和风采。从我寄身的这个公司出门向东,到黄河岸边也就3公里左右。只要我愿意,我会在任何一个周末步行去看她,骑自行车去看她,抑或坐着车去看她。

夏天,宁夏平原的天蓝得出奇。没有风,没有云,只有密密匝匝的玉米张扬着绿色。正是灌浆的季节,我穿过这田地的时候,白色的T恤上沾满了黄色的花粉。这时候,与玉米为邻的还有刚刚灌过水的稻子,稻子被水浸泡着,白中透亮,亮中泛绿,偶

尔会看见水鸟在其间飞起又落下……

玉米、水稻、水鸟……它们生长、生活在这片地域上是幸福的,是奢侈的,奢侈得让我产生嫉妒之意。我嫉妒这河怎么就不曾流过我的母土?

终于站在这条河的岸边了。平稳,舒缓,温婉。没有浪涛,没有声响,更没有“卷起千堆雪”的气度。我知道流过了高原,流过了峡谷,走到这里,这条河似乎累了,疲惫了,需要休息,需要积蓄力量,准备下一个行程。

躺在黄河岸边,已经不是一两次了。每一次看见的河似乎都与上一次不同,河在变细、变窄,变得不及从前。两千五百年前,那个坐着牛车的圣人,当他站在一条河的岸上,面对奔流的河水发出了“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感叹。他的感叹里含着哲学的范畴,当然了,河水与哲学无关,河水也不会因为哲人的感叹,上升到哲学的高度和宽度。一千年前,那个叫王维的大唐诗人在宁夏中卫一带留下了“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不朽诗句。诗人的情感总是丰富的,让多少后来者追慕和想象。七十年前,一个叫冼星海的人骑着毛驴在陕晋峡谷前,目睹这条河。那时,这条河在音乐家的眼里、耳里、手指间化成巨大的音符,咆哮的河水挟裹着一个民族的愤怒……关于这条河,有太多的赞美、描述和哀叹。我不知道,这些在历史上有作为的哲人、诗人、画家、音乐家,现在面对这条河时,能否留下当初的声音?

这个在黄河岸边摆摊的老人,我每次来都要和他聊上一会儿,更多的话题是关于这条河。他说自己小的时候,河水很宽,自己只能游到一半就要折回来,生怕被淹死。现在呢,一个胳膊肘高的娃娃都能游一个往返,河水也比他小时候浑多了,鱼也比以前少了,小了。那时河滩上苇子、野草长得密实,到处都是水鸟下的蛋,人钻到里面根本看不见。你看看,现在,苇子稀稀拉拉,野草几乎都没有了,水鸟只是偶尔来了又去了。

对于一个外来者,我只是见过书本上的黄河,阅读和聆听过文字里、诗词里、歌曲里的黄河。河流肯定比人的历史久远,我真正看见她的时候,她流淌了多少年,又有多少村庄、多少人择这条河生息繁衍?人总是在路上,不经意一生就结束了,而河呢?自己的生命总在自己的血液里流淌,疼痛也只有自己能够感觉到。枯竭的那个时刻,只有人能够看见,河本身是看不见自己身体的死亡。

我依然躺在黄河岸边。

看着远去的河水,缓慢,悠长,又似乎不想离去。尽管河水很浑,很黄,但她总以宁静的方式喂养着流经地域的富庶和繁华。

太阳开始悄无声息地下落,大地一片霞光,河面一片霞光,眼前全是霞光一片。向黄昏,长河落日圆。落日总是那样圆,亘古不变。而长河呢,也会亘古不变吗?显然这只是一句从唐朝走来的诗句,唐朝早已远去,诗句依旧被传承,但诗句中的长河明显已经没有诗句产生时那样长了。

我当离开,离开这条让我产生诸多思绪的河流。我离开时,那个摆摊的老人依旧独守着他的货摊,当然也独守着这条河。我觉得这河和此时的老人一样,相互守望着。

村 庄

中秋节的下午,这个叫六分沟的村庄,弥散着欲说不尽的光芒,在我的眼里,有如大手笔泼洒的水墨。

如果撇开东边的黄河与西边的贺兰山,忽略沿山公路上南来北往的汽车,我要抵达的这个村庄,仿佛童年里生活在西海固腹地的村庄——西坡洼,但这只是我走进这个村庄的瞬间想象。

六分沟是生长在贺兰山下为数不多的移民村庄中的一个。所有的房舍,几乎一模一样,高墙平顶,深门浅窗,前端的屋檐,像戴在乡村干部头上的“鸭舌帽”。当地人称这些村庄为“吊庄”,我至今没有搞明白这个称谓的意思。在这里,这个词不是褒义的,至少有俯视的成分,就像南北朝时,从黄河流域迁徙到长江、珠江流域的人们一样,被当地人称之为“客家人”。这里最初无人居住,很广阔的一片盐碱地,远远地看,以为是落在地上的雪,踩在上面,软软的,会留下很深的脚印。粮食和野草是不会在这里生根、发芽、生长、成熟的,粮食和野草也只能望而却步。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宁夏人民政府的目光投向了这些土地,于是一些人从宁南山区一路向北,寻寻觅觅,坎坎坷坷,最终落于此地。最先走来的是男人的脚步,在春天的沙尘里砌墙盖房;在冬天的寒冷里抱着火炉,烤馍馍,就咸菜,日子风一样一刮就是一年。最后,女人、孩子和狗走进了这些土坯的房子。房子有了温暖,盐碱地上有了树,有了草,有了粮食和炊烟,有了上百户人家。当初的温饱,在现在的六分沟,已经成为时间记忆里碾过的词语。面对这样一个恬淡的村庄,融入了多少人,多少年的艰辛?就像我经常刻意给自己设计的生活环境:一座院子,不大,有花、有树、有草色、门前有水、鸡犬相闻、人声互答。这只是我在黑夜来临之后,从星光里走来的奢望,然而,在这里我似乎找到了企及已久的心灵保存。

红砖砌的院墙,贴了瓷砖的山墙,在下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敞开的院门,宁静的屋宇,在干净中彰显着殷实。每次回到老家西坡洼,我总会从往来于两个村庄之间人的嘴里,听到许多关于搬迁到六分沟那些村民们的言辞,当然了,大多是悲凉和艰辛。今天贸然造访,使昔年的传说在现实面前瞬间被击碎。语言一旦经过修饰和雕琢,往往会变得色彩斑斓,或阴暗腐朽。听,总是在虚无缥缈间徘徊;看,有一种真实会被心灵保存。

一群妇女在路边的树荫下聊天,有抱孩子的、做针线的、手拿芹菜的,还有接电话的。看得出来,她们不仅仅是聊天,聊天的同时在等人,等节日里外出归来的男人,回娘家的女儿,和家人一起团聚的儿子……一群放假回家的孩子,自行车骑得飞快,周杰伦的歌、林俊杰的歌、凤凰传奇的歌从他们的嗓子里飘出,虽有些稚嫩,不那么好听,但很原始,很真诚,绝对没有作秀的成分。水渠不是很宽,水不怎么深,似乎没有流动。四五只鸭子游弋其中,它们整整一个下午把自己泡在水里,这些无忧无虑的家伙,如此贪婪地消费着时间,真让人羡慕。水渠那边,是望不到边际的玉米地,依稀能看见人的影子晃动田间。中秋的玉米棒子,已然丰满,没有了水分的缨子,孤单在泛黄的秸秆上,渴盼一双手的光临。

在六分沟的下午,我没有带相机,即便带了,我也不会用镜头捕捉深藏在村庄里的秘密。照片是直观的,表象的,看不见细节,自然闻不到热闹非凡的粮食的气息、瓜果的气息、花草的气息,以及人的气息。

我要去的人家姓程,主人是我的堂兄,在我们这一辈中排老大,习惯叫他大哥。之前和大哥通过电话,他在贺兰山里的一个煤矿上开装载机,晚上才能回家。此时,站在门口等我的人是他的女儿。这女孩叫程静,我依稀记得离开西坡洼时也就五岁多一点,不爱说话,时常躲在大人的身后,很腼腆的样子。现在,已经出落成一个大姑娘,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时间总是让人在不经意之间才发现它的存在,就像我在自己的一篇散文中写的句子:在追逐着时间,也在被时间追逐。程静这样的女孩正是追逐时间的年龄,而我已经到了被时间追逐的年龄。实在是不敢多想,还有多少时间能被我储存?

房子足足有200平米,中国农村式的陈设。坐在宽敞的房里,有些羡慕。大嫂说,花了十几万盖的房子,就她一个人住。儿子在天津,小女儿在北京,大女儿离得最近,只是偶尔回来住一住。我知道大嫂说的是心里话,此处并非炫耀。这就是当下的国情:城市像一块巨大的磁石,以巨大的磁场,吸引着成千上万的人们在它中间做着各种运转,这种运转似乎没有秩序,没有规律。

大哥较我记忆中胖了、白了、精神了,话也多了。和大哥对饮,聊天,在这个月圆的夜里。当然了,话题是从我们共同出生的那个叫西坡洼的村庄开始的,有关那个村庄里的人和事,在我们的谈话中慢慢变得清晰、亲切、温暖。母体一般难以遗弃和割舍,一些旧物和旧物上的时光依然那样甘醇,就像此时被我们喝下去的酒精一般,越酿越浓。月是故乡明。在这样一个夜晚,我读懂了它的真正内涵,直至有泪腺从眼角处悄悄流出。仔细想想,那个养育了我们祖父、父亲和我们这一辈的村庄,也就繁华了不到一百年的时日,而之后,我们弃她而去。遗弃——是一种迫不得已的选择。用大哥的话说:人挪活,树挪死。刚搬到这里的时候,也就七八户人家。春天里,一刮风,就是十天半个月,家家门窗紧闭,见不上人;秋天,稍微下点儿雨,村子就成了沼泽,路两边都是烂泥,没有下脚的地方。现在,你看看,才十年的工夫,六分沟变成啥样子了?路是柏油路,房是砖瓦房,学校、医院就在门前,大棚里一年四季有新鲜菜,公交从门前过。最不行的人家一年也收入三四万,这就行了,又不交粮、不交税,能过上这样的日子,我已经满足得很了。我觉得大哥说的不是醉话,是积蓄了多年的心里话。是啊,人总是在不断迁徙中发展着自己,繁衍着自己,壮大着自己。

这个中秋夜晚,我和大哥在醉与非醉之间各自睡去。

第二天,依旧是个秋阳艳照的日子。我在六分沟的田畴间漫无目的地行走。没有鸟叫,没有鸡鸣,没有狗吠,就连村道上行走的人的脚步也那样悄静,整个村庄处于悄静和安详之中。水稻以自己特有的金黄涂抹着大地的色彩,泛红的枣子点缀着空阔的天域,正走在凋谢路途上的野花依旧暗香浮动……这个秋天,在这个被精神养大的村庄里,我重新拾起了来自村庄的激情,触摸到失散多年的温暖。

水 边

小区后面的湖叫珍珠湖。生活在这里之后,每一个傍晚,我都会和她如期而遇。

逐水而居,这是人类亘古未变的选择。我来到这里的时候,正值夏天,燥热的日光与微凉的水汽在我的身前与身后形成了无比强烈的反差,于是,便义无反顾地选择了自己客居的处所。珍珠湖是一座人工湖,自然比不得青海湖之浩大、之湛蓝;比不得昆明湖之出名、之久远;更比不得西湖之温婉、之缠绵、之传说……即便是在湖泊众多的宁夏平原上,她的存在也只是一种陪衬。我第一次面对这样的一片水域,不由得为她驻足。这些年,马不停蹄地奔跑,身心实在是有些疲惫了,现在,也该歇歇脚,给自己单薄的身体和游弋的灵魂一个安静的居所,十年、二十年或者更长一些。好像是客居黄河岸边半年后的夏天,正午时间,一个人骑着自行车从此处经过,看见她的那个瞬间,在激动的时刻里,觉得她不是一湖水,分明是人工与大地交融后的一个生命个体。不孤独,不张扬,不浮华,谈不上淡定、低调这些近年流行的词汇,她——只是一湖水。在天空、大地、阳光、微风、野草之间朴素地存在着。没有源头,没有出处,有的只是被人们早已界定了的几何线条。或弯或直,或是水泥的岸,或是土质的岸,或是长满了野草的岸。我走近她的时候,水面没有一丝波纹。看不见鱼的游动,听不见水鸟的鸣叫,更谈不上有垂钓之人的身影了。但是,蝉的鸣叫此起彼伏,没有音乐的节奏,就不能用“天籁”这个词语来修饰了。蝉声驱赶着湖水的孤寂,舒展着自己有限的生命,一张一弛,一唱一和,不娇柔,不造作,倒也和谐。宁夏平原上的夏天,更多的是阳光浓烈的日子,天蓝得空阔,蓝得往往让人浮想联翩。在蓝天的高远里,若有一丝白云飘过,眼睛会追随这种奢侈的颜色,直至它消失在蓝天以外。当大自然的色彩以一种散漫的、不加任何雕琢的方式击中生命的某个时段,人难免要陶醉,要恍惚。陶醉中,就觉得湖面上闪烁的粼粼波光也有了生命,与人的生命叠加于一处,一同呼吸,一同灿烂,一同将生命延伸到极致,最后一同泯灭。事实上,此时,坐在岸边这块人造岩石上的我,在恍惚的神情里,仔细地辨认着藏在湖水周围的白色、蓝色、绿色以及所有的斑斓色彩。这些色彩的存在,是湖水的表象,她内里的秘密有多深?水有多深,秘密就有多深。而我选择此处立身就没有多少秘密可言了。

属于我的房子没有落成以前,每次去看房子,会自然地来到湖边,看看她的变化,一年四季里的变化,不然,我会有些心神不宁,会在当天的日记里写下一长串省略号。

与其说看湖,还不如说看水。只有水才有如此巨大的力量,牵引着我的身体和灵魂,使我如此痴迷,如此反复。

置身小区,小区与我是陌生的,出入的人也是陌生的,我不会主动去问,人家也不会主动看我一眼,真正意义上的形同陌路。入住新房,房子空空如也,我没有多余的钱去置办多余的家具,一床一桌一碗一瓢。房子遇上我这样的主人,是房子的悲悯,而我和我的房子其实就是旅馆与客人,早出晚归,住一宿而已。但是,我与小区50米距离的湖水有些难舍难分了。

自住进小区之后,每一个清晨和黄昏,我都会自然地去看她。曙光未现,湖面一片幽静,潮湿的水汽从湖的表面缓缓升起,此时,新的一天从新鲜的空气里走来。站在湖岸,目光掠过水面,抵达对岸。对岸垂柳的叶面上落满了露水,在慢慢升起的曙光中泛着绿亮。偶有微风吹来,摆动的树枝在暗灰色水面形成诱人的摆动。我总是沿着砖铺的小径在她的周围走上一段,不咳嗽,不做声,脚步很轻,小心翼翼,害怕打破此时天人合一的宁静。我一直以为,我的黄昏是从这湖的表面开始的,是从湖岸盛开的杂花开始的。落日暮霭,田野无边的远,而那一缕灿烂一直在湖面上空低回,到处是湖面映出的金黄。晚霞即将落尽,一只飞鸟在湖面上完成了一天中最后一个弧线,于是,湖的黄昏,我的黄昏彻底结束。湖水趋于平静,我的心也如同湖水一般,渐次平静。

某一个夜里,没有心思阅读、写作,在空荡荡的房子里转出转进,实在是无聊。于是,打开电脑,反复地去听《高山流水》。我没有见过古琴,也没有现场听过演奏,但是,此时,从电脑里复制出来的琴韵足以驱散我的无聊。高山流水觅知音,知音寥寥。这时候,我忧伤地想到了近在咫尺的湖水,琴音就暗藏于这湖水。有一万双手去拨动,就会发出一万缕音符。听者不同,思绪万千。而在这样一个夜晚,我不会去思考什么。只是在水声里寻找音乐的元素,在音乐的元素里聆听水的力量。

许多的时候,我来到这里,并不完全为了散步、纳凉,看不断变换的风景。“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是王维的诗句吧。我来到这里,只是感悟一种与水有关的意境,或者说在水里寻找一种流脉,一种传承久远的文字流脉。

这样想的时候,我似乎听见许多与水有关的文字在水声里流淌。“上善若水”,是老子关于水最为哲学的注解;“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孔老先生看到的是水,咏叹的却是时间;“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诗经》里的野草总是那样浪漫,《诗经》里的水总那样缠绵,《诗经》里的水草后面总隐藏着让无数男人无限思慕的佳人;“汴水流,泗水流,流入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大唐的山水啊,你让白居易思不尽,恨不尽,哀愁不尽。事实上,在流淌的水声里,我经常会听见屈原、李白、老舍这些葬身于水的文学大师的声音。他们把自己生命最后的气息透过一片洁净,在时空里传递。水是流动的,而他们的行为却永恒成无法改变的光照。

坐在湖岸边的木质长凳上,思绪如湖水一般宁静。这时候,微风轻拂,黛空如洗,四下里一片柔软的明亮。蝉声与蛙声相互迭起,虽无音乐的节奏和音符,但在这样的夜色里很是协调。月色、星辉、波光、移动的树影、馥郁的草木,这些大自然里司空见惯的事物,在这里构建成一种饱满的唯美。我把这种意境从湖边带回我的书房,让它们在我的文字里肆意地放射光芒和馨香。

这片人工的水域,静卧于此,将自己的恩惠无限地释放给生活在她周围的人们,当然也包括客居此地的我。每一个清晨或者傍晚,面水而立,清新从水开始,疲惫被水洗去。

与水为邻,心静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