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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火的异相与魔法

2021-11-12

山东文学 2021年4期

冷火原名李晓峰,刚认识他的时候,还是一个闷声不响的业余作者,没想到几年下来,其火势就越来越旺,成了一位热度大涨的青年作家。大概是以参加了山东省作协举办的一个青年作家高研班为起点,他的小说开始频频发表,并因特异的面目格外引人注意,先是荣膺泰安市签约作家,后又被张炜工作室纳为学员,对他来说这样的经历不仅是一种荣誉性的“行业认证”,更是难得的拣选和淬炼,因文学促成的机缘为他的文字磨出了锋芒,也让他包蕴已久的光焰渐次绽放。

冷火近年发表了《湖底停车场》《三只虎酒吧》《冰冻的十字》《三角形》《葬》等一系列短篇小说,单看题目,便显出一种怪诞奇崛的“异相”——即便不知道写了什么,也可想见定然有着不同寻常的内容。的确,冷火的小说往往令人脑洞大开,让你看到出乎意料的情节构思,即便是一个平淡无奇的“三角形”,也会在他那里幻化得大有乾坤。这次推出的两篇新作《爱的莫比乌斯》和《墙上的主角》亦复如是,我们会看到,他的故事依旧遵循四平八稳的现实主义路线,但是就在那种以第一人称的口吻达成的讲真、写实中,却在不经意间进入了超现实的世界,让你不知不觉便经历了一场与常规经验相颉颃的精神冒险。

“莫比乌斯环”,也叫“莫比乌斯带”“莫比乌斯圈”,这个外来名词看上去或许玄奥,不过我们只需将一根纸带的一端扭转半圈后和令一端粘接在一起,就能得到一个具体直观的“莫比乌斯环”,你会发现原本具有正反两面和四条边的纸带变成了只有一个面和一条边的纸环。“莫比乌斯环”得之于德国数学和天文学家莫比乌斯,据说他发现了这种神奇的纸环后,特意捉了一只小甲虫,让它在纸环的曲面上爬行,结果小甲虫不用翻越任何边界就爬遍纸环的全部表面,同理,如果沿着纸环的边爬行,就会循环往复,无始无终,从而证明这种纸环只有一个面和一条边。自从1858年莫比乌斯环被发现以来,不仅成为重要的拓扑学概念,还广泛用在建筑、艺术和工业生产中,有的立交桥、传送带就采用了莫比乌斯环的形式。莫比乌斯环融入了我们的生活,启发甚至影响了人类的时空观念,也给很多作家艺术家带来灵感,创作了别出心裁的作品。去年新冠疫情中不幸辞世的韩国导演金基德就拍过一部名为《莫比乌斯》的电影,不过影片中好像并没出现具象的莫比乌斯环,这个名字只是取其寓意,用来象征一种非常态的恶性循环。

冷火的《爱的莫比乌斯》得名于小说中的城市雕塑,这个雕塑的造型为“循环的火焰”,它在女主的回忆里是真实存在的,在男主的印象里却只是梦中所见,因此这个故事就出现了两套叙事机制,两个人的记忆和讲述如同互不相干的正反两面,却又像莫比乌斯环一样处在相互扭结的同一平面中,在这个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叙事圈套中,“我”成了圈套中爬来爬去的小虫,总也找不到一个豁然明了的出口,只能困于其内,做一个徒劳的迷宫守望者。这篇小说和罗伯-格里耶的电影《去年在马里安巴》异曲同工,影片中的女主A与男主X初次相逢,X却坚称他们去年曾经见过面,并约定今年还要在这里相逢再一起出走。A先是视为笑谈,但是X的讲述却连微小的细节都清清楚楚,不太像是信口开河,所以A越听越怀疑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转而对X的话信以为真,决定跟他私奔。这里的“去年”之事若是纯属子虚乌有,那么X就是一个巧舌如簧的大骗子;如果实有其事,A却全无印象,那么X所说的“去年”或许就在另外一个平行世界。《爱的莫比乌斯》大概也是如此,男女主人公像是生活在不同的时空,但是他们的爱情故事又像是发生在同一个世界,虽然二人的生命因爱产生了交集,却如莫比乌斯环一般找不到交汇之地。所以出现在小说中的“爱的莫比乌斯”“循环的火焰”“迷宫”大抵寓示了一种可知可见而又不可把握的情感体验,同时也表现出了当下人们多有负累的无力感和虚空感。近乎谵妄的表述方式将有限的、均质的现实世界化作了无限的、超验的叙事迷宫,从而造出了一个莫比乌斯式的异质空间,也让我们有如潜入了神秘的虫洞,不知不觉打通了须弥太虚,刹那间便穿越了亘古永恒。“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在一切皆已不知其可之际,之所以还有人读小说,大概就是因为,它还能给我们发明一个值得期许的“去年”,甚至能够创造一个诱人私奔而去的平行宇宙。《爱的莫比乌斯》正是如此,它把人间情爱化作了穿越时空的原动力,让愈显稀缺的爱情带领我们回到未来——就像用一根稻草,也能连接出神通广大的莫比乌斯。

再来看《墙上的主角》,这里的“主角”——用“我”自己的话来说——是一个角落里的小人物,没有好家境没上过大学也没有像样的工作,还被女朋友甩了。如此“人设”似乎注定了要像《人生》中的高加林一样接受被命运钳制的人生,要像《涂自强的个人悲伤》中的涂自强一样无法抵御断肠断念的悲伤,要像《红与黑》中的于连·索黑尔一样以努力奋斗开始,以走投无路告终。《墙上的主角》大体也是暗合了这种“小人物定律”,它不光让“我”失恋,还把“我”抛掷到一连串的形势反转中——不是反转得柳暗花明,而是反转得雪上加霜,愈转愈是身陷绝境。所以你会看到:“我”好不容易有个工作,老板却跑路了,老板跑路不要紧,“我”却成了替罪羊,被人们当作骗子追得一路狂奔;好不容易摆脱了困境,遇到一个熟人,孰料又遭诬陷,竟被那坏蛋指为同伙,面对如狼似虎的警察,“我”一下子陷于绝地,眼看着无路可逃,此情此境,除了束手就擒,还能怎样呢?当然这里可以重复高加林式的失败,可以重复延续涂自强式的个人悲伤,也可以重复于连·索黑尔式的以绝望回应绝望,但是这时候,似乎更需要打破“小人物定律”的超级大反转,就如评书中常说的,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要是能变成一座庙,大概会比孙悟空变得更完美,不过那样也会颠覆小说的叙事伦理——“我”的人设只是一个力有不逮的肉体凡胎,是一个疲于奔命的小人物,他不可能抓着自己的头发飞起来,也不太可能利用遁术隐身藏形,这样一个倒霉透顶的可怜虫只能贴着地面行走,以至头撞南墙,此外还能怎样?他所能做的无非是把逃跑的速度加快些,或者干脆破罐子破摔以命相搏,除此以外还能怎样呢?说到底“我”只是一个没地位没背景没后台没前途的闲杂人等,是在重重围堵和逼仄的夹缝中求生存的逃亡者,这样的人大概一出生就在生活的最底层沉沦,像一只深埋地下的蝉蛹,想要出头,只能终日吃土,还要冒着刚一爬上地面,就被生擒活捉,成为人间的一道小菜。身为小人物好像活该如此,哪怕你爬上高塔,不惜一死,只是为了索要自己的血汗钱,还会被扣上“恶意讨薪”的帽子。若非山穷水尽,若非万般无奈,谁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呢?《墙上的主角》中的“我”就是一个穷途末路的苦逼分子,当他被追到墙角,最明智的选择只能是乖乖就范,否则——还能怎样,难不成要往枪口上撞,变成负隅顽抗的犯罪分子?小说写到这里,似乎很难反转出什么新花样了。可是冷火却把“我”的目光抬向了高处,把最后的转机交给了围墙——“我”纵身爬到了墙上,在墙上找到了凌空高蹈的舞台,这个在地面上无法容身的小人物,一跃而成了“墙上的主角”。

更有意味的是,当“我”摆脱了墙下人们的追堵,扭转了盲打误撞的困局,却又不知不觉回到了助他脱困的墙下,再次爬到了墙上,居高临下,履墙而行。当“我”靠着在健身房练出的平衡能力,在墙上身轻如燕地逃出生天时,这位“墙上的主角”多少还有点滑稽;当“我”在墙上迎着夕阳大发感慨时,又多少有点精神胜利法;但是当“我”再一次爬到墙上行走时,就变被动为主动,由求生本能变成了一种生活姿态。有了这样一个转变,冷火的小说便打破了涂自强式的失败定律,让无路可走的小人物获得了自我突围、自我救赎的自由。或许有人会说,这算什么突围,算什么救赎,不过是有点浪漫的神来之笔罢了。但是值得看重的恰是这不着调的荒诞一笔,至少它不会让孤立无助的“我”以头抢地,不会让“我”跌入绝望,坠入深渊。

由《墙上的主角》想到卡夫卡的《铁桶骑士》:那个“煤全用完;煤桶空空”的人,为了不被冻死,只好骑着煤桶飞在城市上空,然而谁也不肯借给他哪怕一铲煤。于是这位铁桶骑士索性不再重返人间,而是“登上了冰山地带,方向不辨,永不复返”。“墙上的主角”和“铁桶骑士”一样,都是生活中的困乏者、落单者,但是他们都找到了一个“居高临下”的支点,并且都有一种不与世态炎凉合谋、不甘自噬其身的勇气,至少,他们不会自残自毁,不会变成高墙下破碎的鸡蛋。对于无数的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而言,他们在高墙上的行走,在铁桶上的飞翔,就是一种值得仰望的活法——只要你抬起头来,就有可能看到令你心动的风。

即如开头所说,冷火的小说多有奇趣,无论是神秘玄奥的莫比乌斯,还是普普通通的围墙,在他笔下都能产生出其不意的艺术效果,释放出许多新异怪诞的滋味。能把小说写到这种境界,可以说已经得到了自带魔法的盲盒,至于怎样打开,如何充分展示它的巨大魅力,或许还需要更为繁复更为强悍的解码方式。说白了,与汤显祖的《牡丹亭》或蒲松龄的《画壁》相比,《爱的莫比乌斯》相当于新瓶装旧酒;与卡尔维诺的《树上的子爵》或若昂·吉马朗埃斯·罗萨的《河的第三条岸》相比,《墙上的主角》才刚刚让它的人物进入角色。所以读冷火,不得不赞叹他的奇思妙想,但是读过之后又可能感觉意犹未尽。就好像一个画家把龙的眼睛画得出神入化,却没画好龙的鳞甲、全貌,也没画出龙的内蕴。冷火小说的好,尚只好在奇巧,若要更上一层,恐怕还需把奇巧踩在脚下。当然,在冷火身上,确乎藏着许多异质的储备,就让我们假以时日,等待他写出更加惊人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