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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上的主角

2021-11-12

山东文学 2021年4期

拐进胡同后,路边的黑影让我一惊。邻居还没睡,昏黄的光贴着窗帘,黑影站在窗前,是个男人。我推车慢慢走近,对方抬手吸烟。我确信他在打量我,我俩同处黑暗,相互探视又故作视而不见。浓黑的夜,敏感、警惕,他不动声色,夹烟的手自然而然地落回身体一侧,我不想制造声音,但车轮下的枯叶却令我陷入被动。我猜他可能揣着刀子。快过年了,前不久房东闲聊天时说,有些流窜犯就喜欢在老巷子里作案,这里没有监控,单身的外地人也多。我稳定情绪,悄悄调整了姿势,左手掌把右手扶车,圈锁在车座下方。距离慢慢拉近,陌生人的一串响屁松弛了我的神经,应该是个普通人,应该并无恶意。空气里的紧张感消失了,风依旧很冷,我想,一个随随便便放响屁的人不会有太大威胁。

我低头看路准备擦肩而过,不料黑影却伸手按住了自行车。我再次一惊,男人笑了,是我,杜荣昌!杜荣昌,听到这个名字的同时我闻到了屁味。我很意外,睁大眼睛仔细辨认,果然是他。杜荣昌,一个彻头彻尾的混子,发小广告时我俩做过搭档,期间还喝过几次酒。见我满脸错愕,杜荣昌嘿嘿直笑,用拳头在我胸前捣了一下,表示与我关系亲密。他问,你女朋友呢?我屏住呼吸,推车前行错开位置。他在身后又问了一遍。我转身说,她回老家了。杜荣昌紧跟几步,用手拽住车座说,得了吧,肯定是把你蹬了,看你这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怎么样,哥俩喝一杯去?我正苦于一腔愁绪无处宣泄,见他主动邀约便答应下来。

两小时前我失去了蒋芸。两小时前她在那家夕阳留有余韵的咖啡厅里对我说:你只有一辆破自行车,我已经坐够了!坐够了,明白吗?我提醒她,我俩同居大半年,这是赤裸裸的肌肤之爱。她骂我混蛋,臭流氓。将水泼在我脸上。她离开。我追出去抓她的手,她没有挣脱,直接在我手背上狠咬了一口。狠女人,说变就变,我一疼本能地扬起手掌,我从没打过女人,抬手只是自卫。一辆警车路过,车窗里,警察冷冷地看着我。我朝车窗微笑,将手抄进裤兜。手背上火辣辣地疼,蒋芸已经走了,虽然她模样一般但身材曼妙,我是真想和她结婚,我知道她再也不会去健身房了。

一小时前,我在大街上给朋友们打电话。我想喝一杯,找个朋友陪着,借酒浇愁聊以自慰。朋友们都有事,没事的应该只有客户。遥长的街头,我形单影只凄凉落寞。我给蒋芸挂电话,三次拒接,第四次终于接通。我说:咱们最后喝杯决裂酒吧,我就想找个人陪陪,心里疼,你留下的牙印还在我手上。她说:你要还爱我就替我狠狠地抽自己一嘴巴。我狠狠打了下手背,手机被我拍掉在地。捡起手机我问蒋芸,你听到了吗?她说:听到了,现在释然了吧,这根本不是爱。我说:我们睡了大半年,你说这不是爱?她的声音冰冷:这就是你混蛋的地方,这大半年我真是瞎了眼,咱们的想法根本不在同一平面,别再打了,马上拉你黑名单。我回拨电话。您所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两杯老白汾下肚,我明显有些上头。上头的感觉真好,它可以唤醒某种潜在的力量,比如大声说话,狂放不羁,即使发酒疯,别人也会假装视而不见。我知道那是人家不愿一般见识,但此时、此刻,我需要这种状态,虽然我对失恋只字未提,但痛苦与惆怅却随着辛辣的烈火燃烧殆尽。都说借酒浇愁愁更愁,可于我而言酒真就使我放下了那些萦绕在心头的不甘。也许蒋芸说得对,我并不爱她,我想和她结婚仅仅是找不到更好的女朋友,在这个黑乎乎脏乎乎腻乎乎的小酒馆里我第一次看清了自己。见我沉默,杜荣昌咧开嘴笑了,他说女人不算什么,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说完他为我倒酒,酒瓶抬得很高,他故意拉出酒线。杯口的酒泡不断变多,跳动着拥挤着,像放学后的小孩快活地在一起扎堆。我受到感染,攥住杜荣昌的手说,肛泰兄弟,谢谢你请我喝酒,这杯我干了你随意!杜荣昌脸色一沉,皱着眉说,要是这样,酒就不喝了,我最烦被人叫外号。我连声抱歉,表示下不为例。我端着酒杯问,菜这么丰盛,有排骨也有炸鱼,你是不是发财了?杜荣昌微微一笑,不作答,反问我因何失恋?我说不知道。他说,人家不听你忽悠了?我放下酒杯,装作不经意地看了看手背上浅红色的牙印。

蒋芸,我默念她的名字。那不是忽悠,只是,无非是,有所隐瞒。在那个光线昏暗的情人旅馆里我谈人生理想,目前是健身教练,以后打算开一家以她名字命名的健身中心。蒋芸依偎在我胸前,长发,柠檬的清香。我看她的脸,侧面不错,正面,脸盘过宽,微微透着土气。我的手从她肩头下滑,饱满的身材令我又来了欲望。后来她根本不听解释。“你就是个打杂的,不是教练更不是体验生活的富二代!”她歇斯底里。我辩解,我的身材不输于教练,事实上我比他们练得还要刻苦,眼下也在积极创业,以后……“收起你的以后,我去健身房只想找个正儿八经的男朋友把自己嫁出去,你浪费了我的时间!”我很想告诉她,健身中心已经在考虑我的教练身份,让我参与授卡就是证明,我已经有了近十位客户。对于生活我十分认真,可蒋芸走得太快,甚至不等一杯温水变凉。

我举杯啜饮。杜荣昌靠过来压低声音问,有没有兴趣一起赚钱?我的目光从杯口移开,他果然怀有目的。和他一起赚钱?我笑了,虽然不屑但还是想听听他的计划。杜荣昌喝了口酒,高深莫测地看着我说上半年他嫖娼时被逮了。听罢,我一口酒差点全部喷出来。他递来纸巾,严肃地看着我让我不要笑,说他的人生哲学是任何事情背后都有意义,通过嫖娼被捉这件事,他学会了一样技能。我夹了颗油炸花生米,漫不经心地问什么技能?他咽了口酒,连夹三颗花生米,在吃第四颗时告诉我,他学会了询问嫖客。

“我这完全是通过自身实践。警察给我做笔录,问了很多关于嫖娼的细节,后来还让我在材料上签字按指纹。再往后我就被拘留了。”

我注视着杜荣昌,这是今晚我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看他。他穿着波司登牌羽绒服,刚理过发,瘦长脸和左眼角上的一颗眼屎使他看上去有些猥琐,但那一本正经的样子又让猥琐有了某种深意。他点了点头,此举是在表明他很严肃。

“你是打算开辟副业,帮警察记嫖娼材料吗?”我问。

“不是。”他抱起双肩,“我打算抓嫖。”

“抓嫖!”

“对,据我观察,一般从洗头房出来的人都跟做贼似的,心虚啊,如果我们这时候出现,把他架上面包车,然后拿出纸笔问话,他就会一股脑地都招了。当时我就是这种情况。”

“你这是冒充警察,靠,这可是犯罪!”我倒吸一口凉气。

“这怎么能算冒充警察呢?我是这样打算的,把人架上面包车后拿出个什么证件的封皮快速一亮,然后就问他嫖娼的经过,如果他不配合,就说通知家里。要知道,根据实践,我已经掌握了该问什么,在拘留所的那几天,我反复回想着询问材料,这么说吧,我觉得虽然不那么专业,但具体怎么问,已经八九不离十了。”

“你这就是冒充警察。”

“绝对不是,我又没说是警察,我只是把嫖客弄到车上来问问。其实这对嫖客也算好事,你想啊,经历这一出他绝对不敢再嫖了。”

我终于明白了,这小子是打算拉我下水,让我帮他忽悠嫖客敲诈勒索。我笑了,肛泰啊肛泰,你真把老子看简单了。虽然我对法律不怎么了解,但这事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绝对是犯罪。虽然我很穷,但犯罪的事我肯定不会沾边。想到这里,我的酒已经醒了一半。我掏出一百块钱放到桌上,对杜荣昌说,谢谢你请我喝酒,不好意思,抓嫖大业我不能参加,祝你事业有成。

回到出租房已是凌晨一点,被窝冰凉,我哆哆嗦嗦地躺在里面,抑制不住地再次想起蒋芸。我曾在被窝里给她讲故事。她爱听西游记,我把西游记讲完,将我俩植入故事接着讲外传。这当然是我编的,但她却听得津津有味。我讲:我变成了美猴王,驾着云彩带你到处飞。我说:我喜欢敞篷座驾,比越野车过瘾。蒋芸裹着被子娇笑:我也喜欢敞篷车,虽然没坐过,但一看就喜欢。我继续讲:我带你游遍大江山川,最后在花果山前降落,你看看这水帘洞,山体别墅上哪找去?蒋芸在我脸上狠亲了一口,她很兴奋,但目光深处却埋着一丝犹疑。我问:怎么,不满意吗?她支支吾吾地说:你家住几层楼啊?我的意思是现实中的。我摸摸她的翘臀,支起身子,伸手从桌上拿过香烟。我徐徐吐烟,淡淡地说:三层带院,不过,没有安装电梯。她又问:你为什么喜欢敞篷车呢?我想到了家里的自卸柴油三轮,叹了口气:我喜欢亲近自然。她搂着我的脖子,笑眯眯地说:其实你根本不用到健身房工作的。我抚摸她的手臂,吻吻她的小手,温柔地看着她说:作为上进青年,我必须要深入社会了解社会,这是人生的必修课。蒋芸不再说什么了,她依偎着我,奶子紧紧贴在我的肚皮上。

想着想着我悲从心来,妈的!女人说变就变,前一刻还摸着我的胸肌说真棒,转眼就嫌我没有汽车洋房。我承认我有些夸大,可谁又能保证我家那套加盖的三层小楼不会多分两套拆迁房?描绘幸福生活难道不对吗?为什么她只看眼前?我坐起身子点烟,呼吸,烟从容不迫地飘去窗外。风吹进屋子,不怎么冷,老白汾是真有后劲。

恍惚中我成了美猴王。蒋芸无限崇拜地看着我,含情脉脉地靠着我,我被她推倒在老桃树下,她宽衣解带风情万种。突然间我脑门一阵剧痛。天空传来声音:你既已成佛为何还动凡心?现在不得不给你戴上个贞操箍,如此方保佛土清静。云端伸出巨手,蒋芸被硬生生地抓去云中。

我猛然惊醒。窗外天空阴沉,四周只有昏暗的墙壁和墙壁上灰白的光。我浑身酸痛,摸了摸头,很烫,我发烧了,可能是睡前吸烟开窗子冻的,也可能是昨晚在饭店外面撒尿时冻的,反正终归是冻着了。我揉揉眼,头疼欲裂,想起身却被一阵凉风吹回到床上。我撑起身子关窗,摸过手机给健身中心请假。听闻我的病情,健身房的张老板关切地说,好好休养,这周不用上班了,不扣钱。老板的话像一股热流涌遍我全身,我坐直身子对着电话点头致谢,病瞬间好了一半。看来我果真是健身房的重点培养对象。我披好衣服,用电炉子下挂面,吃完面我到社区诊所就诊。

我在诊所挂了四天吊瓶,打针期间我与一个叫榕榕的女孩成了朋友。第四天当天,由于第五天不会再来,我鼓起勇气问榕榕,你有男朋友吗?榕榕说没有。她问,你呢?我说我也是单身。我俩沉默了,各自望着头上的吊瓶。瓶里,气泡咕噜噜地冒着,两个玻璃瓶离得不远,气泡仿佛正在交谈,你冒一个我冒一个。我对榕榕说打完针一起吃顿饭吧。她说,吃饭啊!好啊,但我不想办卡,这不是钱的事,是因为没时间去健身房。我的一些念想瞬间掉在地上,我知道她不办卡绝对是钱的原因,但我不想说破。千元年费连我自己都嫌贵,又怎么可能怂恿她花钱呢?我很无语,她完全曲解了我主动邀约的意图。我认真地看着榕榕,对她说,我仅仅是想和你做朋友,与工作无关,懂吗?她点头。我发现这些天来,她要么装傻要么真傻。不管是哪种傻,我都已然对她失去了兴趣。我很后悔,早知她这样我真不该再打第四瓶。我招手唤来护士,拔掉针头穿衣走人。身后传来榕榕的呼喊:你还有多半瓶呢!

在小饭店里我边吃肉夹馍边看马路对面。公交站前一个摩登女郎戴着浅绿色的雷朋太阳镜,她的小半张脸精致地藏在皮草领子里。现在的姑娘真是越来越漂亮了,只要随便打扮打扮就会散发出独特的魅力。我知道墨镜女郎不属于我这个阶层,她在公交站前站着并非真就在等公交车。果然,一辆跑车开过,女郎慢悠悠地钻进车里,身上印满了等车人的目光。我狠狠咬了口肉夹馍,又低头喝了几口咸粥。榕榕出现了,她挥挥手推门走进餐馆。说实话,榕榕模样不错,甜美清秀,咬嘴时有颗虎牙总是不经意地露在外面。这颗牙曾让我动心,我还萌生过舔一舔的念头。榕榕说,你怎么没打完就走了。我说,想吃什么自己点。她坐去对面,将外套搭上椅背,我再次闻到了茉莉花的清香。等餐期间榕榕问我能不能介绍她去健身房工作,她在超市上班很辛苦,想换个工作环境。我说这得等我回去问问。也不知她哪来的激动,居然抓住我的手说,太好了,哥,谢谢你帮我找工作,今天我请你。卖卡是不是有很多提成?我的手被她抓着一哆嗦,青椒和肉沫颠在了桌面。我说,你别这么激动,今天说好了我请客,再说工作能不能成也还不好说。榕榕的表情瞬间黯淡下来。她眨眨眼看着我问,你今天上班吗?要不我跟你去看看,我现在急需换工作,超市的老板对我……总之我不想再去那里上班了,还有不到俩月就过年了,我想多赚点钱带回家。看着榕榕,不知怎的,我胸口升起了一股兄妹之情。

公交车一路顺行,红绿灯几次转换,每次都恰到好处。车厢空荡,我和榕榕并肩坐着,午后的光透过车窗照在我俩身上,温暖、干燥,与她身上的香水混合融入空气。我们随着车厢轻轻摇晃,各有所思。怀着兄妹之情我望向窗外,在我转身时依旧可以嗅到她头发上潘婷的幽香。蒋芸爱用海飞丝,早上我用了她留下的那瓶并在瓶身捡起一根长发。我不愿再想蒋芸。窗外闪过一个很像蒋芸的女人,不是她,蒋芸的个子更高些,她也不围围巾。街上没有落叶,身穿橙色马甲的大爷叼着烟卷晒太阳,他坐在马扎上,脚边的簸箕里装着枯叶。我们对视,可能都想成为对方,冬天令人感到无聊。公交车转弯,阳光跳入眼中。我眯眼,下一秒睁开,脸上迎来建筑巨大的阴影。依旧是绿灯,斑马线上行人飞快地跑过,母亲牵着儿子向礼让的司机频频点头。满大街画面和谐,生活是美好的。我想把这个细小的发现告诉榕榕,我转过身子,车厢里传来语音播报:前方到站勤勉路,请下车的乘客提前带好随身物品,待车停稳后从后门下车。

勤勉路中段,飞龙健身的招牌映入眼帘,榕榕拉着我加快了脚步。门前,四五个身影正在徘徊,都是熟面孔。我看到了马梅姐和潘阿姨,每次见面她俩都爱在我胸膛上捶几下,有时还会捏捏我的后腰。不待我寒暄,熟人们瞬间围过来连声质问。我被问懵了,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发现健身中心居然挂着停业的牌子。马梅的脸做过微整,本就不自然的面相一着急更显古怪。她说,真的停业了,听说老板卷款外逃,我可是找你办的卡,小兄弟,这事你得负责啊!对对,还有我的!我充了两千,当初说好的,我儿子也可以来练。潘阿姨连声附和,看着我既像看着仇人又像见到了救星。刹那间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发烧、请假、不扣钱,姓张的……我得马上跑。为了迅速摆脱人群,我忍痛割爱任由她们剥下了我的羽绒外套。我拼命钻出人群,冲刺五十米后想到了榕榕。我回头看她,发现她也不差,体力不亚于我,距我仅有十米左右。在她身后还可以看到马梅等人挥动的胳膊。我的视线一跳,发现两个中年男人也在紧追,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我瞬间提速,边跑边对榕榕大喊,快跑,千万别停!

我一路狂奔,避开大路专挑小道。身后不断传来喊声,“抓住他,拦住他,骗子!”我再次回头,发现追击者变多了,路人们都很积极。榕榕也在跟喊,“他是骗子!”我的心脏狂跳,接着又一阵轻松,至少不用再为她担心。

小路四通八达,追击者们却异常执着,我感慨近年来市民的素质有了明显提升,大家不仅体格好,还竞相见义勇为。我不断推倒路边的杂物制造障碍,这场景像极了电影桥段,我边跑边琢磨,到最后说不定得爬上墙头,爬墙也是电影里常见的情节,就眼下来看它非常符合逻辑。不知为什么,我在奔跑中产生了奇特的错觉,人生就像一场电影,我们随着剧情起落既是主角也是观众。有人开始扔东西,几听易拉罐在前方爆炸。我一惊下意识地转身,一只旧皮鞋出现了,它未能飞出想要的距离,翻滚了几次委屈地倒扣在地上。声音将我重新带回现实,我低头一通猛跑,七拐八拐终于将人群远远甩在身后。那些在跑步机上的时间果然没有白费,谁能想到往日的付出居然在此刻有了回报,生活充满伏笔,而我只能苦笑。踏入繁盛胡同时我感到前方有个人很像杜荣昌,我仔细分辨,发现果然是他。杜荣昌被俩男人架着胳膊,旁边还有个大汉正在用对讲机说话。很怪异。我无法调转方向,只得放慢了脚步。继续向前吗?我有些犹豫,但时间又丝毫不留余地,情急之下我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冲。相距五十米我倒吸一口凉气,靠,这家伙手腕上露出了手铐。那伙人是便衣!杜荣昌不愧是杜荣昌,一见我立刻大喊,“还有他,他是我同伙!我那些工具就是他出钱买的!”喊完,他抬起双手,两个食指同时指向我。

这下要命了,山穷水尽之际我盯着旁边的围墙,一个跳跃扒住墙头猛蹬几下爬了上去。我小心翼翼地走着,不一会儿后面的人便追至墙下。我看到了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五颜六色的冬装、便衣手中的警棍。因为太过明显,我还看到了铐在电线杆上的杜荣昌。我不能跳到墙的另一边,墙外正在施工,落差实在太大了。我慢慢适应,开始小步疾行,健身房的平衡训练派上了用场,我曾在半圆平衡球上边蹲马步边与蒋芸煲电话粥,那时我们还在热恋期。想到蒋芸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很想掉泪。一阵风吹过来,我的眼角凉飕飕的。黄昏的光无比灿烂,我披着它们在一条奇怪的路线上引人注目地跑着,就像跑在城市最高的地方。我留意脚下也看远方,那鳞次栉比的建筑、悠长的街道和川流不息的车辆似乎也都在注视着我,令我重新审视这熟悉而又陌生的生活。我是角落里的小人物,没有好家境没上过大学也没有像样的工作,我还被女朋友甩了。紧追不舍的人群让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了成为主角的感觉,那些挥舞的手臂全都与我有关。

喧哗声越发密集,余光里,一些小区住户异常兴奋地指指点点,有的还扛着铁锨。我有自知之明,现在我的标签除了诈骗和敲诈勒索外,估计还多了偷盗这项罪名。不管有多少,眼下都不是解释的时候。我身轻如燕地跑着,迎着辉煌的夕阳,心情竟然逐渐变好了,生活从未将我拒之门外,它深沉地托举着我,在墙下也在墙上。

为了防止有人抛物,我决定返回地面。几次折转,我把心一横跳下墙头,我借势翻滚,爬起身猛跑一阵子快速闪进了路旁的农贸市场。几分钟后我从后门溜出,想不到脱身竟然这么简单。我重新回到大街,在人群里漫无目的地走着。心悦服装、薛记炒货、平价超市、青大教育,一间间门头左右相连,我默默地路过它们。薛记炒货里的炒货散发着甜味,我有些饿了,转身向后走去。炒货店前顾客们排着长队,招牌左侧印着薛兴柱的头像。我打消了排队的念头,盯着招牌上的薛兴柱看了一会儿。天很冷,奔跑产生的热量已经消退,我走进旁边的心悦服装店,在折扣区买了件搞促销的羽绒服。新衣服的味道令人愉悦,我打算再好好吃顿晚饭。我去了附近价廉物美的小吃街,在一家名为“好滋味”的小餐馆里点了麻辣香锅,我就着腊肉、笋干、豆泡、平菇、宽粉喝了半瓶白酒,酒足饭饱后我还喝了杯温吞吞的免费茶。餐馆里坐着几个散客,大家都是独身,室内没有交谈声只有老板的收音机咿咿呀呀地唱着戏曲。泛黄的墙上贴着奥磷丹控释肥宣传海报,郭冬临的秃头旁边有行独白:用奥磷丹种地好简单!我想不通饭馆里为什么会挂这样的海报,很快我又明白了,老板在意海报下面的年历。借着酒劲,我想,我还很年轻,再闯几年如果混不出名堂干脆回家种地算了,到时就用奥磷丹控释肥。

走出小店,天已经完全黑了,稀稀落落的星星在多云的夜空里挂着。天更冷了,但我不想返回住处。我漫无目的地走着,竟然不知不觉回到了那个胡同。我在墙下站着,脑子里有根发条不停地旋转。它转了一圈又一圈,我仿佛听到了卷片悦耳的金属声。终于,我扒住墙头再次爬到墙上。我又居高临下了。看着眼前饱满的圆月和身边居民楼内明亮的窗口,我空荡荡的心里填满了一些未知的东西。远方传来城市梦幻的声音,我伸平双臂,向前迈出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