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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叙事·民俗文化·人性探索
——论愚石“乡望三题”

2021-11-12张建波

山东文学 2021年11期

张建波

山东作家愚石接续现实主义传统,铺展道德叙事,立足地域文化,呈现民俗艺术,聚焦天虫之斗,解锁命运无常与人性死结。他积十二年之功,出版《乡志》(2012年)、《人子,人》(2016年)、《天虫》(2018年)三部长篇小说,以录乡志,以记县事,以叙家言,合而为集“乡望三题”。乡情乡恋乡望流淌于文字之间,追溯诘问探求浮现于篇章之内,倾心塑造了柳恒稳、郑之渊、孙振文、油爷等饱满鲜活的人物形象,呈现了当代乡村的道德生态镜像,演绎了民俗民艺的兴衰故事,凝练并升华了蟋蟀文化的内蕴精神,其间对于乡村道德生态的淋漓尽致的描摹,对于民间木偶艺术的原汁原味的还原,对于蟋蟀文化的情有独钟的推崇,对于人性审美与命运死结的探索,浸润着作者凝望乡村的故土之情与忧患之心,寄寓了作者对当下乡村道德生态的巡视与反思,对民俗文化生命涌动活力的体认与希冀,对命运无常与人性死结的慨叹与探索,堪称乡村道德叙事的镜鉴史,地域文化的风俗记,人性命运的沉思录。

齐鲁文化重视伦理道德,群体化的道德叙事倾向为山东作家共性特质之一,忧患意识、入世精神、家国命运,常隐显于文本之间。为人物立传,为县事撰志,为故乡修史,是人类回溯历史镜鉴未来的语言路径,同时也契合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神旨归与道德诉求。《乡志》聚焦鲁中南的仙鹤乡,截取2007年丁亥年这一时间节点,以绵密的乡村叙事,立体呈现基层县乡村换届前后的民间道德生态镜像,围绕着仙鹤乡仙鹤村忠字礼堂的拆除与保护,凸显纷繁芜杂的乡村道德生态镜像与民俗文化纷繁样态。《乡志》以“正月、杏月、桃月、梅月、榴月、荷月、兰月、桂月、菊月、露月、葭月、腊月”为序,渲染民间节庆民俗的同时,描摹了形形色色的民间人物群像,折射出乡村道德生态纷繁复杂的镜像。柳恒稳和郑之渊是小说中浓墨重彩的人物,柳恒稳作为仙鹤村的支部书记,深谙治村治人的道道,一度地位稳固,人如其名“恒稳”。随着拆忠字礼堂事件由工作性质向政治原则转化,柳恒稳则被推上了风口浪尖,摇摆于从政规训与民间道德之间,在镇领导和村民间活像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小说开头,柳恒稳为其亡母——样板老太举办按照习俗发丧、出殡前念悼词、不进忠字礼堂而从忠字礼堂门口停留的新旧结合的葬礼,未尝不是在以颜景观为主的不废祖制规矩的民间道德习俗与以其妹夫乡党委副书记袁成华为主的丧事从简谨慎低调的从政规训之间的折中与平衡!柳恒稳以特有的政治手腕与镇党委书记郑之渊比拼腕力,与一众村民较量耐心,在大权旁落时曾试图做一个“黑暗中见不得光明的掌控者”,最终再次印证了“破鼓乱人捶”“人情薄似纸”的古训,借助于塑造柳恒稳等一系列人物形象,作者描摹了当下农村的道德生态图景,全方位呈现了形形色色的农民的道德生存境遇。

小说文本弥漫着道德力量和人文关怀,传统道德和现实道德的融合与撕裂,正如一枚硬币的两面,俯仰可观正反可解。小说文本中众多人物形象如“小大人”孙思错、“毒狼”孙思良、“酒黏黏子”孙有财、穷积极的柳方鸣、绊不倒的孙维下,性格与绰号相谐,牵系着乡人乡事,弥漫着乡情乡俗,熟谙乡土环境的读者会从中感受到深沉的乡土气息。小说中民间的亲情乡情与底层的扶危济困常常浮现,孙有财的儿子考上北大却交不起学费时,刘卫党为其张罗酒席募捐的场景,将民间相互帮扶的传统道德情义演绎得细致入微;柏小槐为照顾出车祸的丈夫刘方远而无怨无悔,她学打针,为丈夫吸痰,翻身,换席子,以力所能及的开小商店的方式上演一段不离不弃的情感人生。这种患难与共、相濡以沫的亲情,深深扎根于重视血缘地缘和传统道德人伦的齐鲁大地。传统道德的接续传承可谓“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小说中孙维下与安爰、葛小窈的暧昧乱情,颇应了饱暖思淫欲的古训,柳方鸣因与大辫子的私情苟合也落得声名败落,即使是柳恒稳和“大妈妈”的露水同居也未能善始善终,浮出水面的乡村私情故事裸露出了民族劣根性的久未愈合的伤疤。世间乱象,尽显文本,纷至沓来,纤毫毕现,全景式的道德生态镜像在仙鹤村换届选举中显露无遗,各色人等粉墨登场,财大气粗的孙维金半路杀出竞选村委并明目张胆贿选,柳方鸣为争仙鹤村干部一席之地挨家挨户托人送云雾烟和洗衣粉,权力利益的诱惑一度击穿了公平道义与人伦道德的底线。更耐人寻味的是,同为见证历史的遗留物,忠字礼堂的“拆”与颜氏家庙的“建”形成了一种现实的悖论,一“建”一“拆”不仅仅取决于道德人心,更是受制于固守地方利益的一纸行政命令,传统的留恋与利益的驱动奇异地纠缠,催生了文学艺术的无边想象与无限张力。小说最后,忠字礼堂的倒塌不啻为一种隐喻,亲情、宗族观念、私利、道德交相博弈,乡土底层的道德在经济转型的阵痛中大有土崩瓦解之势,传统文化与道德教化的重构任重道远。

作家愚石辗转基层数十年,对乡村道德的混沌现状感同身受,爱恨于斯的乡情与艺术表达的冲动不谋而合,他以熟悉者和疏离者的双重身份,从平视者的视角,用文学的美映衬现世的丑,用文学的善疗救现世的恶。他将读者引入到小说文本耳熟能详的道德生活中并加以体验式审视,让其窥见生命的生存境遇和道德生态的驳杂镜像,“愚石深厚的写作积累,丰盈细密的小说细节,有条不紊的叙事能力,使他得以洞悉生活路途中那些细小的波动和隐秘。他重视雕刻人生经验的纹路,更重视在经验之下建筑一条敞亮的精神通道,使之有效地抵达现代人的心灵内核。”(张鹏《乡风民俗与乡村政治的变奏和交响》)从民间视角书写了一段鲜活的民间历史,记录了一群在生活底层挣扎的魂灵,以一个礼堂,载一段历史,以一个家庙,重修道德人心,不动声色地整合调动民间文化资源,潜移默化地拷问并传承道德伦理观念与精神,其对民间道德的追问、诘问乃至拷问,没有囿于个体的精神空间,直指人性开掘的深度与家国民族的高度。这是考究中国底层民众道德生态的蓝本,是思索乡村社会发展变革的载体,更是发掘人性唤醒灵魂的一曲长歌。

与《乡志》关注当下乡村道德生态镜像不同,小说《人子,人》回溯历史,聚焦非物质文化遗产——北方木偶,围绕“江北第一木偶”人子世家孙家班掌门人孙振文跌宕起伏的人生,分别以“赵家堂、大观园、德令哈、赵家堂”为空间架构叙写了“受命挑起孙家班、献艺毛主席、农场改造十五年,重整孙家班”四段沉沉浮浮的历史,展现了孙家木偶接续传承的一波三折的艰难历程,将人性善恶毫无保留地显现于动荡时代的荒谬背景上,其间有漂泊无定历尽劫难面对不公命运的抗争,有半世流离仍然履约践诺白首难弃的挚情,有精致灵动巧夺天工演绎人间悲喜的人子表演,有精于算计的报复与有恃无恐的霸凌暴力,有变幻莫测的世事人心,也有一以贯之的执着信念,台上几出木偶戏精彩绝伦,人间一段离别情悲喜交加。

小说《人子,人》聚焦木偶戏班——孙家班,围绕着主人公孙振文纵向串接起老爷爷孙方振、爷爷孙培山、父亲孙云福、二叔孙云禄、孙振文、孙振武从事木偶戏的家言家事,以孙振文与表妹楝花、马荻亚的爱情纠葛言说爱情的痴迷与忠贞,顺带牵涉出马荻亚父亲马传旗这一形丑心恶的人物形象,折射出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动荡变幻交织的时代背景,小说文本中“赵家堂、大观园、德令哈、赵家堂”地点的变化暗合了终点即是起点的循环结局,赵家堂的献艺、大观园的竞技、德令哈的受难揭示了盛衰枯荣的木偶戏与起落沉浮的人物命运“人戏同构”的结局。

小说文本叙说了木偶戏这一民俗技艺以及孙家木偶班的渊源。木偶戏最早被当地百姓称为“喊大吼”,属于旁门杂艺。木偶艺人犹如马肚子上的脚镫子,床席下的鞋垫子,难登大雅之堂,地位形同乞丐,区别仅在于:乞丐一手拿碗,一手拿打狗棍,木偶的表演者一手拿碗,一手拿木偶,乞丐靠的是脸皮,木偶艺人靠的是耍嘴皮。但是孙家班曾是远近闻名口碑极佳的木偶戏班,演戏挣来的钱不置地,不买房,常常用来接济有灾有难的亲戚邻居,仗义疏财,不讲大富大贵,只求细水长流,有骨气讲豪迈。孙氏木偶戏的第一代传人是孙培山的父亲孙方振,他从一位老木偶戏艺人手中接过一个简单的布袋木偶,便开始了一辈子木偶戏的恩怨情仇。最初的布袋木偶,头、身子、衣袖,都是用做衣服的下脚料,五颜六色大小不一的布片缝合拼凑,简单描画眉眼口鼻,表情夸张。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为情所困当为少年常态,爱是一个人的追求,结婚是两个人的事,“男人女相”的主人公孙振文“戏里戏外,他总在戏里”,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孙振文在母亲的撮合下,放弃单恋他的马荻亚,与一个他愿意牵手慢走照顾一辈子的人——哑巴表妹楝花,偷偷成亲,被爷爷孙培山将他母子扫地出门,栖居村东头破瓦房,父亲孙云福也因此中风倒地,不久抑郁而逝,真应了那句“福兮祸所伏”。直至爷爷孙培山重拾舔犊之情,指定孙子孙振文作为孙家班的掌柜,派他到省城济南加入木偶皮影剧团寻求发展,一场生死离别的人生大戏才徐徐拉开序幕。

楝花既是人名,也是花名,更是诗意的象征,苦楝树所开之花为楝花,象征着主人公之间的苦涩爱情。楝花对孙振文一片痴情身相许,两地情思梦更长。当楝花从家乡一路表演布袋木偶,一路要饭找到济南,寻找到孙振文,一个痴心痴情的女子形象跃然纸上,当楝花再次迷路消失五天被找回,手里拿着用卖鸡蛋、卖老母鸡、卖猪崽、卖树、卖粮食积攒的一百一十二块多钱买来的上海牌全钢防震手表时,令人不禁慨叹世间情之炽热与爱之忠贞。最令人动情之处,在于孙振文从蒙冤入狱的德令哈回到家乡,楝花因不能生养而力劝孙振文与小一辈的雯菲结婚时,孙振文在拒绝后一番推心置腹的倾诉,让人明晓世间真情的可贵,“这一辈子,我就让你欺负我。我要给你唱一辈子的戏,说一辈子的好话,就算你什么也听不见,我还是要一句话一句话地说给你听,唱给你听。要是连我都不跟你说话了,就没有人给你说话了,你就会一辈子一个人,像被扔掉的人子,孤独无靠。”小说最后《洛神赋》演出谢幕后,扮演洛水之神的楝花,突然开口说话,一诉衷情,颇有石破天惊之感。

单恋孙振文的马荻亚在不断追求孙振文遭到拒绝后,因爱生恨,伴随着“我咒你一辈子死!”的咒语,孙振文被诬陷入罪远押德令哈,冥冥中契合了高僧的谶语“勿往轮回石如玉,且顾来年马失蹄”。德令哈不仅仅是青海的一个地名,更是主人公孙振文饱经磨难破茧成蝶的受难地,青海德令哈农场十几年梦魇生涯,令孙振文彻悟人生命运的无常与荒谬,德令哈农场的劳改犯人,就像戈壁滩上的卡巴柴(碱蓬),被世间狂风吹得晕头转向,来到这荒凉荒蛮之地。在人间炼狱德令哈农场,孙振文经历了人世间的一系列苦难,绝望与恐惧交织、暴虐与阴谋勾连,丑恶与阴暗共谋,沧桑与苦涩同品,在迫近死亡的气息中完成了脱胎换骨般的历练。遍地腐草掩不住生命的萌芽,在德令哈农场,孙振文既接触到如黑龙啸、王大阔等凶残暴虐之徒,也结识了颜鹤、沙鸥等正直善良之辈,莫道世间奸邪在,更有人心良善存,颜鹤留下遗言“我是德令哈的石头,我是德令哈的天,我是德令哈的沙漠戈壁滩”,将自己埋进整个草原 ,沙鸥的诗句“假如我的鲜血,能够染红整个黑夜,就让我的血管,成为沙漠的路标,为所有的失路者,指正归途”,流露出“我以我血荐轩辕”的警醒之意。最终查无实据的反革命罪为孙振文十五年的德令哈农场生涯画上了句号,十五年的德令哈苦难生涯竟然是一出莫名其妙的李代桃僵案,人生如戏的情节陡转凸显生命的荒谬与命运的吊诡。

小说文本中,人物一理,以物象人,借物说人。大多数人被操纵被限制乃至被禁锢的命运,不啻于舞台上的线牵木偶。木偶与人物结缘,与命运牵连,成为隐喻极强的芸芸众生的象征。作为民俗民艺的一种,木偶戏以木偶为媒介,以歌舞演故事,可谓历史悠久,雅俗共赏。文本中对于木偶戏的惟妙惟肖的叙写以及木偶戏背后的人物情感、命运的描摹,让木偶戏这一几乎隐遁于民间的艺术再次浮出水面,发散出无尽的魅力。木偶虽为物,形肖似人身。文本中借“笑尔胸中无一物,本来朽木制为身。衣冠也学诗文辈,面貌能惊市井人。得意哪知当局丑,旁观莫认戏场真。纵教四体能灵动,不藉提撕不屈伸”一诗形象描摹木偶形象制作及屈伸操纵,其实芸芸众生何尝不是人生命运的一个个牵线木偶。小说对木偶戏这一民俗技艺进行了浓墨重彩的描绘,孙家班的人子有三根棍,中间主竿也叫命杆,两根侧竿也叫手挑子,主杆正,侧竿才不斜,主杆进退侧竿要配合。文本中木偶戏的技艺展示有许多精彩段落,演绎了孙家班木偶戏剧不断革新、与时俱进的发展历程。其一是,为争夺业务员副团长位置,皮影戏组和木偶戏组同台争锋,各逞其技,孙振文精心设计,以呈现侠义之气的《刀劈汪伦》、兼容木偶和皮影的《孙悟空大闹天宫》以及既演且唱的《穆桂英挂帅》,一边倒式地赢得对方的《新西游记》《孙膑斗海潮》《封神榜》,初战告捷;其二是,江南江北木偶大赛。泉州木偶“顷刻驱驰千里外,古今事业一宵中”与济南皮影“一口传述千古事,双手对舞百万兵”有异曲同工之妙,泉州木偶剧团表演的《劈山救母》,将木偶的提线由十六条增加到三十条,手法细腻,技巧精湛,济南木偶皮影剧团演出的《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则创新木偶操作的自由性和灵活性,将三根棍向四根棍转化成功,融合皮影特长呈现综合舞台艺术,最终济南木偶皮影一飞冲天,完胜泉州木偶剧团;其三是,进京献艺毛主席,孙振文融入变脸动作,解决了表演孙悟空经常更换人子的难题,并让白骨精的摇身一变在瞬间完成,表演之后的主席接见,载入了济南木偶皮影剧团的史册,之后全国巡演如火如荼展开;其四,是为赵家堂的父老乡亲的最后一次演出——《洛神赋》,将话剧舞台艺术融入木偶戏剧表演,人与木偶同台演出,十八童男童女灵活摆位,打破了木偶必须由人举着的惯例,强化了舞台的空间纵深感,增添了现代生活元素。

雅俗共赏、精彩纷呈的木偶戏也有“门前冷落鞍马稀”的冷遇,如同盛衰有时、跌宕起伏的人生境遇。“小说主要围绕木偶戏世家展开描写,因此作品中引用了大量的戏词、唱段,与小说的文本内容相互呼应,构成一种巧妙的互文和对位关系,从另一个角度诠释着主人公的命运起伏。”(贺彩虹《寻觅民间传统文化之根的“精神苦旅”》)可见,人物的命运之弦的律动与木偶戏剧曲目的隐现明暗呼应,听曲闻音,识人性,知人情,孙家班木偶与皮影组一决高下的木偶戏《穆桂英挂帅》“番王小丑何足论,我一剑能当百万兵,我不挂帅谁挂帅?我不领兵谁领兵?”剧中领兵挂帅舍我其谁的气势与孙家木偶班勇挑大梁遥相呼应;孙云禄在柳如影上吊自杀后沮丧衰败至极,酒后一曲《霸王别姬》“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后,抱着霸王项羽木偶人子追随柳如影上吊而死,木偶剧情与人物命运两相呼应,一渲染,一印证,活脱脱一首出虚入实的人生绝唱;孙振文在德令哈农场唱《汉宫秋》“呀!俺向着这迥野悲凉,草已添黄,兔已迎霜,犬褪得毛苍,人搠起缨枪,马负着行装,车运着糇粮,打猎起围场”,凄凉悲怆的曲词与大漠狂沙与人心瀚海同浸悲凉,共沐寒光,古曲新唱,烘托出所处环境的无尽荒凉与人物内心的万千惆怅。

小说《人子,人》聚焦中国传统木偶戏,以戏传人,以戏度人,在变幻的时代背景下摹写永恒的人性与真挚的情感,实现了从“人子如人”到“人如人子”再到“人子即人,人即人子”的完美过渡和升华。小说以物喻人,线牵木偶,人生的无奈无常、命运的荒谬吊诡,纤毫毕现呼之欲出;小说以人写物,木偶皮影里戏曲的唱念做打,戏文故事里千年的世风民俗,物像经世而变,精神历久弥新。其间,美善的执着与坚守,丑恶的膨胀与毁灭,美善与丑恶比邻而生,有深藏的幸福与喜悦,有间歇的落寞与感伤,辉煌与落寞次第浮现。木偶,更像是一个“人生而自由而又无往不在枷锁之中”的充满矛盾的文化符码,投射出斑驳陆离的众生镜像,以滑稽乃至戏谑的的姿态完成旷世之久的自由飞翔。

小说《天虫》是一部解读蟋蟀和人生命运的传奇之作,一部阐释地域文化与成长历史的悲欢长歌,是中国当代文学史上首部以蟋蟀文化为主题背景的长篇巨制。伏久高飞向天鸣,愚石积数年之功,铸就《天虫》,借虫写人喻世,自然草木之于虫,世间名利之于人,心灵皈依之于神,皆有所涉。小说分为七章,均以蟋蟀器具“养罐、水槽、戥秤、蛉房、提笼、芡草、网罩”为题,静态器物章节冠名之下是动荡时代的历史变动与人世情感的纷纭变幻。一部天虫的历史,一曲民间的演绎。借天虫喻人间万象,以虫形比人神态相貌,假虫德喻人品德行,借虫斗引人间纷争,事旧意新,酒新瓶旧,谱写了一部风云激荡酣畅淋漓的天虫历史,再续了一段蒙满历史尘埃的民间记忆。

小说《天虫》对于人性的开掘颇有深度,塑造了一个未被“领正”的鲜活而丰满的人物形象——油爷。油爷与三个女人和两个仇人的纠缠纠葛淋漓尽致地显现了人物的复杂性。他是一个孤独的无力者,正直的懦弱者,老实的多余者,没有安全感的见证者,一个坐在路边鼓掌的人。在宁阳这片美丽而宽厚的土地上,油爷的名字整整流传着一个世纪,妇孺皆知,进传入史。油爷原名张书禄,享有“娘娘腔、死虫子、老古董、老怪物、疤瘌手”诸多绰号。油爷是一个未被“领正”的人,别人读《诗经》,他读《促织经》,异言异行,别出蹊径。与寄人篱下、谦恭近乎自卑的周知常相比,油爷的任性而为则几近于恃宠而骄。养虫本是风雅事,只是生不逢彼时。与爷爷张义峨成天写字喝茶,交友听戏不同,与父亲张儒东天南地北跑,做生意收租子不同,油爷的人生与蛐蛐共喜共忧,共鸣共醉,同吟同享,同生同构,油爷因为喜欢蛐蛐,背后被不少人称为“废人”。他对虫子的喜爱,超过任何事物。一个只对蛐蛐充满虔诚的油爷,在现实中宛若废人,即使面对奶娘,油爷也意识到自己一无所长,像一片荒蒿,连一根芡草也做不了。小说后半部,油爷为牛耕田送情报,功亏一篑,给党组织造成难以弥补的损失。他总是被动地踉踉跄跄地被卷入历史的暗流之中,每每与政治机遇擦肩而过,无论如何挣扎,都跑不出那一段段历史,跑不出那些晃来晃去的人影。其间弥漫着宿命的气息,宛若一曲意味深长的性格悲剧。

小说《天虫》对于油爷与他人之间的人性死结有着不遗余力地描绘与阐释,性格决定着命运,死结缠绕着矛盾。人物与人物之间常有死结,油爷的死对头是陶十一,他们之间是死结。陶十一这一人物的设定与塑造反衬出油爷这一人物形象的丰满特质,陶十一是始终低着头看人,但陶十一眼睛里射出的光,像闪电般地刺来刺去。油爷与陶十一的首次交锋,以陶十一对油爷三战三败结束,油爷按照事先定好的规矩赢得三样宝贝:宣德罐、钧窑过笼、水槽,但被陶十一诬陷为偷窃。陶十一和油爷的恩怨,不仅仅是因为油爷拿走了他最喜欢的心尖子一般的宣德罐,而是油爷拿走的太不值钱的过笼和水槽,更像是对陶十一比打败还耻辱的——最轻蔑的奚落。表面上看,一战结冤仇,其实油爷与陶十一终其一生的恩怨绝非像表面上看到的那样,陶十一只是一个幌子,油爷是在用陶十一为其正名,也为有真性情的蛐蛐们正名,以阴显阳,以恶衬善,以丑照美,油爷一生都在与时间搏斗,与自己搏斗,无休无止,无怨无悔。

油爷与钱三花的婚姻是别扭、拧巴乃至错位的婚姻,油爷与钱三花是最近的仇家,最远的夫妻。“油爷”和钱三花形影相离,就连晚上长长的枕头,也带着两个人游向不同的梦,游向不同的码头。父亲张儒东为其夫妻开办的“禄花油坊”更像是一个讽刺,成了钱三花一展身手的独角戏。他俩就像两只见面就咬且永远不能平静永远不能和解的蛐蛐。世上的姻缘,像一场场的迷局,没有谁能解开,只有死神,才能把一切爱恨情仇,定格于某一个世间和空间。钱三花最终在教堂做义工,找到了自己心灵的慰藉,但最终因王大嘴恐吓要烧掉教堂而悬在教堂的十字架上自缢,走完了自己拧巴纠结的一生。

油爷与荣希音的爱情是一厢情愿的缺乏共鸣的爱情。油爷对荣希音情有独钟却失之交臂,这也是令油爷毅然决然与蛐蛐相伴一生的宿命之源。当张义峨宣布周知常和荣希音的订婚时,这不仅绝了油爷娶希音的念想,也绝了油爷活下去的希望。他与整个家庭骤然绝缘,以至于悲观地认同了婚姻的宿命,反正婚姻大事就像圆盘上的玻璃球,碰巧掉进哪一个小洞,都是一个坑。荣希音嫁给周知常,生下道纪。周知常早早离世,希音用自己的骨血换取周道纪的成长,而周道纪又参加抗美援朝一去不返。希音最终唱着哀曲,在祭祀完逝去亲人后自缢身亡。油爷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希音倒下,像一尊真正的牌坊。失去了希音的爱情,油爷孤独得像古书中的蛐蛐,贴在一张半死不活的纸上,摇不出一丝光明的前程。

人物之间也有不解之缘,油爷与武神眼的不解之缘,油爷与土匪耿红霞的不解之恋。油爷与葛红霞的感情纠葛,正如葛红霞所说的,她就是追着风跑的蒲公英,油爷是旋在风中的一片叶子。而最终油爷与葛红霞也仅仅是一场无缘无福的露水姻缘,其来也急其去也速的爱情像一剂兴奋剂短暂激活油爷的爱情后又缓缓隐退。缺失的家庭之爱,缺席的爱情之痛,将油爷逼进了唯一的精神空间,与蛐蛐相伴一生的空间,在这一空间,他释放了生命的全部潜能与激情,实现了近乎完美的人生同构。油爷对知青黑泉讲述黄庭坚评蟋蟀的品格“鸣不失时,信也;遇敌必斗,勇也;伤重不降,忠也;败则不鸣,知耻也;寒则归宁,识时务也。”油爷回答知青黑泉“为什么虫子在油爷眼中那么好”时,认为这些小虫的可爱之处和伟大之处,在于它们的每一次搏杀,都是一次心甘情愿地奔向死亡。油爷将虬龙视为绝代的王者,绝代的吟唱,绝代的诗书,绝代的圣贤。“那只叫虬龙的蛐蛐已经死亡,死得很惨。它被成千上万只蛐蛐轮番攻击。先是掉了腿,然后被咬掉了翅膀,最后才是他的牙。它用一个英雄的姿势,完成了向上天的复仇和祷告。虬龙的心脏、躯体,会在草丛间一点点地腐烂。它像一个赌徒一样被人类诅咒,又像一位圣人一样被顶礼膜拜。”人性好斗,恰如蛐蛐,这个世界,从来没有想战败的蛐蛐。但有比斗就有失败。战败也是活着的方式,要学会尊重所有的屈辱和失败。

王大嘴作为小说后期不可忽视的人物,与油爷有着难以解开的死结,他就是油爷身上的暗痈,时不时跳出来折磨油爷。王大嘴这一人物承载着人类的丑恶,好酒贪色,巧言惑众,见风使舵、“有奶便是娘”“该死的人,死不了”,折射出历史的无常和时代的荒诞。王大嘴就像一个狡猾的渔夫,躲开了前半生所有的暗流和漩涡,还捞起了那么多的鱼。油爷与王大嘴的恩怨纠缠的死结始终无法解开,油爷很清楚不能与王大嘴形成真正的和解,在于王大嘴勾引了油爷的妻子钱三花。在生产队有两头牛得瘟疫病死之后,王大嘴把饲养员油爷当成破坏分子揪出来批斗,王大嘴手起刀落剁掉油爷的大拇指,以正当的革命的行为实现了个人的私欲复仇。油爷的断指处长出了一个像袁大头一样的圆圆的疤,成了王大嘴被诅咒、被嘲笑的对象,而这疤很有邪性,王大嘴的爹从床上掉下摔死,一连串的自然灾害,浮肿病,仿佛是油爷的报复。

人和人是死结,虫和虫也是死结。爱情死结,婚姻死结,斗蛐蛐死结,万物共生,死结永存。人类如此,动物亦然。小说中,油爷对蛐蛐的痴迷令他对吃掉蛐蛐的青蛙恨之入骨,当他把水桶放在火炉上温水煮青蛙时,他仿佛觉得自己就是那个丧尽天良的陶十一,用最残忍的手段,折磨与自己意见不一的异端。而对于他看不惯的人,油爷会起些不好听的蛐蛐绰号,比如将驻村干部叫做瘸腿青,把村会计叫做大头黑,把民兵连长的相好叫做花皮。小说中颇有隐喻意味的是,与一个哑巴说一辈子话,是油爷的宿命。哑儿是区委书记牛耕田以政治任务的形式托付给油爷看养的,油爷将抚养哑儿当成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誉,感觉自己是在培育一个光荣的生命,培育一个能够承担历史的标志物,像上天故意给他的神话般的使命。油爷与哑儿,相依为命,像匹配到完美的生命图谱,成为天虫得以延续的一丝希冀。晚年的油爷,嘴上清晰明亮的两根胡须被人猜想成高粱精投胎,几十年的风吹日晒,两根黑色胡须由黑变白,如同净化的雪。油爷就像在一个迷城里,一直找不到恰当的出口,终于成为一个抛弃于正途在路边鼓掌的人。

愚石小说浸润着浓郁的传统文化,地气沛然,具有鲜明的地域特色。小说的地理坐标定位于鲁西南乡村,聚焦恒定空间的时间流转,乡村是其创作的起点和支点,如《乡志》的仙鹤村,承载鲁西南乡村的标志性色彩,世态人情,民俗文化,溢出乡村之外的人性探求、道德生态也潜隐其中;如《天虫》的葛石店好像一个轮盘,成为各方角逐的背景,穿插抗日、国共合作、解放后的历史以及零星的土匪记忆,舞台生旦净末丑,你方唱罢我登场。人物坐标定位传统地域特色文化的承载者,从带有经历体验的描摹现实道德图景的作品《乡志》,到截图历史片段塑造人物传奇的《人子,人》,到史料挖掘转向“蟋蟀”的想象性写作《天虫》,作者完成了文学的现实性关注与想象性创造的近乎完美的结合。

文化是大地上的灯盏,摇曳着烛照人间。愚石小说聚焦民间,寄情文化,历时性阐释传统文化,共时性呈现地域文化。山水不同,风俗随易,传统文化散见于小说的边

边角角,如盐化水,有味无色。小说《乡志》对于鲁中南风俗民情的描写浸润着作者深透的故乡情结,笔笔细腻,处处温馨。小说开篇聚焦的丧葬风俗让人领略一方风土人情。不管是代表一个人死亡之后富裕与否的标志物衔口钱,还是摔碎老盆标志着一个灵魂的灰飞烟灭,不管是家有丧事矮三辈的民谚,还是烧香摆供的顺序,均渗透着民间底层真实朴素的生死观。许多习俗或禁忌折射出丧葬文化的影响至深:越早准备寿衣老人的阳寿就越长,人死火化前亲人不能吃饭,死者身上喷酒以祛病辟邪,盛酒的碗要越过自家屋脊扔得远远的以抛掉晦气。小说《天虫》里中国丧葬文化的呈示纷繁不失礼俗,张义峨让儿子张儒东办一个“有钱人不会办,没钱人办不了”的场面的葬礼。未死前先准备寿棺,寿棺分为里外三层,最里一层是象征守身如玉的玻璃棺,中间一层是象征飞黄腾达的黄花梨薄棺,外棺是象征松柏节操的松木棺;棺体九尺长、五尺宽、三尺高,暗合九五之尊;棺首为阴刻龙头,高出棺身九寸,意含九重天,整体图案为日月同辉;棺尾为山河同在;棺身一侧为梅兰竹菊,另一侧为张义峨一生喜爱的雪中四友。纸扎的金山、银山、摇钱树、聚宝盆贴上金箔银箔,每种做九百九十九个。描述饮食文化也是小说倾情着墨之处,小说《乡志》中呈现的“四八席”是鲁中南特有的待客之席,衍生出“四两八大件”“重四八”“秃尾巴四八”等形式的四八宴席,形式高雅,席面丰盛,接待有礼,上菜有序。关于“四八席”的品种、上菜程式及座次排列均有细致描写,厚而有礼,繁而有序。“四八席”的讲究忌讳也多,筷子横搁在碟子上表示酒醉饭饱不再进食,筷子横担在碗上是供奉死人的方法。小说《天虫》中对刘三拐水煎包的数次描摹“一拐油满口,两拐咽舌头,三拐香到脚趾头”也令人印象深刻,饮食文化贯穿的礼仪礼节并非是对吃的情趣的束缚,而是体现了中国传统饮食文化的形式美、伦理美和人情美。

独特的民俗知识谱系是愚石小说的特质。小说《天虫》中条分缕析的蟋蟀经令人耳目一新。《促织经》里介绍:一夜青娥降晓霜,东篱菊蕊似金妆。昨宵稳贴庄周梦,不听虫吟到耳旁。历代文人墨客如古代苏轼、袁宏道、黄山谷、倪云林、佛印禅师均与虫结缘,近代梅兰芳、穆藕初、徐凌云不但斗戏,更爱斗虫。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介绍虫谱有“重青一线,将军带剑,牙钳如练,三秋争先”,描摹蟋蟀争斗“踞如泰山压顶,行则落地砸坑,声如洪钟,振翅如起舞风铃”;形容斗虫快如闪电,“不见蛐蛐走,只闻牙断声”;赞美“紫黄”之姿,“紫黄出土具五色,难遇难逢非易得。诸虫一见俱失魄,不必拘泥问品格”,描绘“正白”之颜,“白头白项白丝长,翅如雪银肉如霜。黑脸红牙金抹额,方是三秋蟋蟀王”;夸赞“八脚”之厉害,“八脚生来最可怕,一时觅得真无价。横行三秋无敌手,勿论远近丢铠甲”,赞誉“独尾单枪”之擅斗,“不是圆来不是方,中间只生一杆芒。场中变化无穷尽,冲打全凭一杆枪。” 惟妙惟肖,纤毫毕现,如临其境,如见其形。描述蟋蟀的音质各异其趣,黄蟋蟀叫声里有金属声,青翅的叫声声如洪钟。蟋蟀两翅的形状分为方翅、尖翅、大翅、梅花翅、琵琶翅等,蟋蟀两翅的形状不同,发出的声音不同,一般来说,两翅举得越高,发出的声音越清脆、响亮,翅长盖过身子的叫声则沙哑如嘶。可见,虫之千变,如人之千面,各赋其形,各发其声。蟋蟀用具文化的介绍令人眼花缭乱,虫玩一秋,盆罐一世,蟋蟀罐南方为盆,北方为罐。由龙罐、凤罐分别引出明宣德皇帝和清慈禧之民间野史。关于辨虫相虫的技巧当从“须、头、牙、丝、项、翅、肉、足、尾”九个部位观察,备述详矣,不失为人间一部蟋蟀经。

历史感是一个作家的深度所在,愚石小说对于人物塑造常常从家族历史追本溯源。如《天虫》中对于油爷的家族历史描述,松江通判周绍业赞颂西宁侯张登云的诗“铃阁重瞻颇牧才,黄门阃令肃风雷。片言气压三军累,单骑风云万虏摧。即有犬羊惊且起,更无狐兔渡河来。长裾玦佩封侯印,黄光郎勋名照台。”张义峨笃信“天下在,人就在,学问在,仁义礼智信就得在”。张家后世蒙受西宁侯无尽的荫佑恩泽,至张儒东一代,在葛石店“吃粮有粮店,买咸有盐商;听戏有高台,借钱去钱庄;打仗建民团,护院有长枪;东西街太长,十年到中央”。这种历时性描述对理解主人公油爷的未被“领正”的人生提供了回望家族历史的视角。人是时间的囚徒,往往在历史的河流里无所适从。一个没有历史的民族,无法被时间挽救。空间是锚定的坐标,特定的场域中凸显了地域文化的特质与民风习俗的画卷,矗立着故土家园的标识,存储着代际相袭的情感记忆。愚石“乡望三题”题材独具特色,叙事手法多变,人物形象鲜活饱满,情节设置颇具匠心,文化阐释幽深入微,再现历史脉络,开掘民风民俗,聚焦当下现实,传播蟋蟀文化,直面人性死结,呈现道德生态,诘问道德困境,传承中有创新,创新中有超越,他的文学梦想与文化情怀相得益彰,他的文学实力和文化传播必然会有效拓展山东文学与齐鲁文化的版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