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吹
2021-11-12周海亮
周海亮
温小涟一直认为,风是世界上最坚硬的东西。
故乡的风刮个不停。父亲猫腰出屋,人就不见了。父亲的身体弥散开来,与漫天黄沙纠缠混淆,然后被刮得到处都是。父亲变成风或风的残渣。父亲离开以后,家里只剩温小涟和母亲。母亲坐在缝纫机前,给小涟做衣服,给父亲做衣服,给村人做衣服,给邻村人做衣服……温小涟的记忆里,年轻的母亲总有做不完的衣服,那台黑色的缝纫机总在“嗒嗒嗒嗒”地响个不停。灰头土脸的村人穿上母亲做的衣服,立刻就鲜亮了,如同粗粝干涩的风里结出一枚枚水分充盈的果实。村人将钱递给母亲,母亲总会少留一点,这让她的口碑甚至远超过她的手艺。然后父亲从风里回来。他猫腰进屋,脱掉上衣,胸膛呈现出风沙般沉闷的颜色。母亲眼梢轻扫上去,父亲胸膛上的风沙就开始流动,又多出一个个极微小的漩涡。母亲栽进漩涡,温小涟已经走开。她喜欢在她的房间里剪纸。指尖间,一把硕大的剪刀绕来绕去,她的世界里,就多出红凤凰、粉凤凰、红粉凤凰粉红凤凰……
起初只有冬天和春天才有风。后来,夏秋两季,风也常常光顾。风来的时候,地里的父亲缩成一团,缝纫机的“嗒嗒嗒”声缩成一团,红粉凤凰们缩成一团,故乡缩成一团。父亲对母亲说,再这么刮下去,庄稼都会刮上天。父亲是在下地回来说这句话的,那时候,母亲刚打发走前来取衣服的陈阿土。陈阿土是村里的赤脚医生,他总是穿着干净的白大褂,他的白大褂即使在风里也一尘不染。温小涟去她的房间剪纸,父亲的胸膛上,风开始流淌。母亲在一堆针头线脑间被父亲掰开双腿,母亲是父亲永远开垦不完的干燥并且板结的土地。
故乡的风越来越大,母亲于是想到搬家。母亲说父亲能种地,她会缝衣服,一家人到哪里都能过好日子。父亲说,这里好。母亲说风吹得心烦。父亲说,哪儿都一样。父亲坐在炕间抽烟,灰白色的烟雾很快被挤进屋里的风吹散,呈现一朵怪异的火焰形状。父亲掐灭烟,说,走啦。他猫腰出屋,扛起农具,他的身体如剪纸般在风中飘忽难定。
因为风,故乡的收成一年不如一年。村人们守着摇摇晃晃的村子,守着一成不变的日子,守着有些惶恐的未来,却没有人想到离开。有时温小涟爬上屋顶,看灰色的村子日渐萧条,看风把一切扯得变了形状又变了颜色,看父亲在风里很快不见踪影。她想终有一天父亲会在风里彻底消失,或者终有一天父亲会变成风,无比坚硬又无比柔软,或铺天盖地,或无声无息。难得无风的日子,温小涟无比快乐。她躺在温热的水泥房顶,看风从头顶滑过,看飞鸟忽高忽低,看一只塑料袋如同浮游生物般耸动身体,慢慢悠悠,慢慢悠悠……有风与无风的故乡,完全不同的两个地方。
那年春天母亲突然变了样子。即使缝着衣服,温小涟也能看到她的头顶升腾起淡淡的水雾。她的两条光腿轻踩着缝纫机踏板,“嗒嗒嗒嗒”的声音跳起了舞。有时候,她的腿上还会泛起涟漪,涟漪深处,粉红色的花瓣打起欢畅的漩儿。陈阿土来得更加频繁,他为自己做衣服,为老婆孩子做衣服,甚至为邻居做衣服。不做衣服的时候,他规规矩矩地坐在母亲身边,看缝纫机在布料上排出整齐、紧致并且密实的针码。大多时他会递给温小涟几块水果硬糖,说,出去玩吧。不管有风没风,温小涟都会出去。她含着水果硬糖,让糖在嘴里慢慢融化,用一颗糖的融化速度精确地计算时间。然后,待她回来,母亲仍然踩着踏板,陈阿土仍然规规矩矩地坐在旁边,然屋子里,多出一缕暖哄哄的雨后草地的气息。母亲的光腿汗津津的,“嗒嗒”声乱了节奏,那些针码变得歪斜,时大时小,漫不经心或者有气无力。然母亲两腮酡红,眼睛深处闪烁出疲惫并且满足的交欢后的光芒。
温小涟喜欢陈阿土,不仅因为陈阿土穿着整洁,总是塞给她水果硬糖,还因为父亲与他站到一起,马上就变成了凤凰旁边的母鸡。有时候,即使陈阿土不给她糖,她也会知趣地躲开。没风的时候,她爬上屋顶;有风的时候,她在风中闲逛。风中不仅有沙土,还有枯叶,还有花瓣,还有大麦,还有碎玻璃,还有稻草、断指、毛发、骨头、尖叫、口哨、怪笑、哭泣和幻影……风中的村子,就像历经亘古的河床或者坟茔。
父亲下地回来,陈阿土恰好要离开。两个男人站在灶间打量,父亲的脸上堆满了笑。父亲说再坐一会儿。陈阿土说不了。父亲说起风了,闲着也是闲着。陈阿土说不了啊。父亲坐到陈阿土刚才的位置,看母亲两条汗浸浸的光腿踩着踏板,绵软无力,毫无节奏。父亲起身,去灶间沏一壶玫瑰花茶,放到母亲面前。歇歇再干。父亲说。
那夜里,温小涟听到他们的房间里传出“啪啪”的击打皮肉声和母亲发出的压抑并且快乐的呻吟声。一只金凤凰在温小涟的食指和中指之间抬起头颅,温小涟听到它高昂嘹亮的啼鸣。
翌日清晨,父亲告诉温小涟,他们要搬家。温小涟没问为什么,她想起之前父亲多少次发誓要在村里镶一辈子的模样。母亲将她的缝纫机擦了又擦,又找来塑料纸缠结实,最后用木头钉成一个简易的架子,缝纫机于是稳稳当当地卡进去。缝纫机是母亲身体的一部分。甚至,缝纫机就是母亲。
父亲无疑早就为搬家做好打算,否则他绝不会准备得如此充分,他们动身也绝不会如此迅速。父亲说新家在三百里以外的一个镇上,虽不远,但那里没有风。说时,父亲抱着温小涟,母亲扶着卡在木架里的缝纫机,一家人挤坐在三轮车后面,驾驶棚里,端坐穿着白大褂的陈阿土。山路开始颠簸,母亲看看太阳,打出一个响亮的喷嚏。
大多时,小镇雾气濛濛。父亲猫腰走出屋子,如同一滴淡墨落上生宣,身体很快渍开,边缘呈现出好看的晕色。他扛着农具下地,家里只剩母亲。母亲坐在那台黑色的缝纫机前,“嗒嗒嗒嗒”的声音在屋子里飘来飘去。来到小镇的母亲变得汁水充足,即使隔着很远,温小涟也能听到母亲的光腿深处发出潺潺的水声。无风的小镇,水就是主题。
即使来到小镇,父亲仍是故乡的父亲。
在故乡,父亲是出名的老实人。不是普通的憨厚老实,是胆小,怕事,懦弱,一百脚都踢不出屁来——即使你把痰啐上他的右脸,他也会笑着递出他的左脸。父亲从未与村人拌过嘴,温小涟的记忆里,一次因为给地浇水,一个村人一脚将父亲踹倒。父亲爬起来,村人又一脚将他踹倒,父亲就不再爬起。他趴在地上,眼睁睁看着村人将水管从地里拖走,然后让那些水流进沟渠,直到村人离开,才敢爬起来。夜里母亲获知此事,稍稍打扮一番,出门。她没有去找村人。她去找陈阿土。第二天那个村人就赶过来赔礼道歉,他点头哈腰,卑微下贱,那天的父亲变成了王。村人给温小涟带来一大袋水果硬糖,温小涟知道,这些硬糖来自陈阿土。
镇子不大也不繁华,但比起村子,这里就是天堂。温小涟很快让陌生的小镇变得熟悉,然而对于父亲,小镇仍然陌生。他不主动与人打交道,出门就下地,干完活就回来。他蹲在小院里喝茶,缝纫机的“嗒嗒嗒嗒”声跟随出来,小院反而更加安静。有时温小涟长时间盯着父亲,认为父亲就是一只温驯的羊。羊不言不语,逆来顺受,只等时辰一到,拉出圈棚,被它的主人面带微笑地切开喉管。
然母亲变得越来越忙。她的手艺和口碑迅速在镇子里传开,她的周围总是堆满布料、辅料、线车、成衣和半成衣。那些男人诚恳地坐在母亲身边,耐心地看她的两条光腿有节奏地踩动着踏板,或有一句没一句地与她闲聊,或无所事事地抽着纸烟,却将烟灰小心翼翼地弹进掌心。他们在的时候,温小涟多在幼儿园。幼儿园由祠堂改造而成,一棵粗拙古老的银杏树蛮不讲理地霸占了大半个院子的阳光。温小涟从没有看见这棵银杏树结出果实,但她坚信它会结出果实,就像她从没有看见母亲与别的男人偷欢,但她坚信母亲每天都在与别的男人偷欢。母亲耐不住寂寞。黑色缝纫机如同修女的黑纱,也许母亲买它回家的时候,确有封闭自己的意思。可是没有用。缝纫机反倒成为男人们接近她的借口,成为她将两条光腿移开踏板举向天空的理由。然后,父亲接温小涟回家,温小涟闻到雨后草地的气息。那气息如此明晰,父亲却置若罔闻。
第二年,小镇开始有风。起初只是很小的几缕,轻拂脸面或者拧弯炊烟,甚至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几天后,风开始一点一点变大。走在去幼儿园的路上,温小涟的裙子突然被撩起来。温小涟说,起风了。父亲说,没风。温小涟说,吹我裙子了。父亲站下来,感觉着,说,还真是。用不着感觉,风已经吹落黄叶,又将苇花卷起,纷纷扬扬。秋天多风,父亲说,不奇怪。他抬头看天,两只大雁从头顶滑翔而过。
然后,风成为小镇常客。风来的时候,父亲也许在地里干活,也许在院里喝茶,也许坐在母亲身边,看母亲“嗒嗒嗒嗒”地蹬着缝纫机。父亲看一眼院子,说,老家的风跟过来了。又喝一口茶,说,老家的风怎么会跟过来呢?母亲不说话,用粉笔在一块布料上画出一条好看的弧线。那是一块要做成风衣的布料,昂贵,紧实,粗粝并且温暖的质感,密不透风。母亲抚摸面料,如同抚摸男人长满胡茬的下巴。她的眸子里闪烁出雌性的光芒,风吹来,一池碧波荡漾。
风衣的主人叫做魏英俊,他高高瘦瘦,长着一张道貌岸然的脸。他的身上总是带着一股沐浴液的气味,温小涟怀疑他一天要洗三次澡,或者总是将一瓶打开的沐浴液藏进口袋。沐浴液的气味不仅会让女人舒适,还会引发女人的万般遐想,价格却比香水便宜很多——魏英俊绝对是一个精于算计的男人。
他在镇上开着一家成衣店。母亲没来的时候,他没有对手;母亲来了,他的生意反而更好。他拿来样品,让母亲为他的成衣店定制,再将成衣拿回店里,果然供不应求。他给母亲开出很高的价钱,却有言在先——母亲绝不能再给别人做衣服。父亲回家,母亲将魏英俊的想法跟父亲说了,父亲想了想,说,挺好。母亲说那还不如咱们自己开个店。父亲说,这样省心。母亲说那我岂不是成了他的员工?父亲说,这样挺好。后来温小涟想,那以后所发生的一切,其实都因了父亲。母亲本想拒绝魏英俊。或者说,只要父亲拒绝,哪怕母亲心之所向,也会依了父亲。风来到小镇,小镇的父亲,还原成故乡的父亲。
魏英俊拿来订金,放上缝纫机。母亲踩起踏板,那沓钱抖动不止。母亲说你抽烟。魏英俊说,烟对身体有害。母亲说你喝茶。魏英俊说,我只喝咖啡。母亲说家里没咖啡。魏英俊说,下次我自己带来。他盯着母亲的光腿,咽一口唾沫,说,你的腿肯定就像绸缎一样滑。母亲白他一眼,缝纫机却乱了节奏。魏英俊说,你不怕我?母亲说我怕你干什么?魏英俊说,他们都叫我“八千女鬼”。他抓过母亲的手,在母亲的手心上写了一个“魏”字。他说,你看,魏字这么写:八,千,女,鬼。母亲就笑了。她说你没少糟蹋女人吧?魏英俊说怎么能叫糟蹋呢?这得叫行善。母亲说,呸!她湿漉漉的手仍被魏英俊攥着,她认为它们变成了两条鱼。魏英俊说,你摸摸我。母亲说,呸!魏英俊使劲拉过母亲的手,母亲就摸了他。母亲摸到一根坚硬灼热并且蹦跳不止的金属棒,她被狠狠地烫了一下。魏英俊搂紧母亲,说,可想死我了娟。她的舌头被魏英俊吸进嘴里,两条舌头缠来缠去,绕来绕去,缠来缠去,绕来绕去……后来母亲被魏英俊抱上缝纫机,她白得刺眼的身体与黑色的钢铁格格不入又相映成趣。缝纫机突然响起来了,伴着“嗒嗒嗒嗒”的节奏。
这些是母亲告诉温小涟的,在一个夜里,在温小涟有了男朋友以后。母亲轻描淡写,温小涟却大胆地为母亲与魏英俊的偷情附加了太多的想象。她认为他们应该如此。她认为他们只能如此。
当天黄昏,当温小涟和父亲回家,沐浴液与青玉米的气味仍然在屋子里缠来缠去,绕来绕去……父亲坐到母亲身边,喝一口茶,看她绯红的脸和汗涔涔的光腿,问,魏英俊来拿衣服了?母亲说,来了。父亲说,你该留他吃晚饭。父亲去灶间做饭,把腌萝卜切成丁,把香肠切得几近透明。母亲的缝纫机响起来了,父亲从“嗒嗒嗒嗒”的声音里,听到了疲惫与满足。
父亲光顾过魏英俊的成衣店,那个成衣店有一个非常大胆的名字“梦巴黎”。一个丰腴的女人站在试衣镜前,扭着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说,不显腰呢。魏英俊就从后面掐紧她的腰,说,咋不显?你看。女人的腰,马上就出来了。见父亲走进来,魏英俊拖一把椅子,说,坐,喝茶。然他端给父亲的却是一杯咖啡。父亲默默喝着咖啡,魏英俊问他,好喝吗?父亲说,一股焦糖味。魏英俊笑,腮上多出两个讨厌的酒窝。父亲将一杯咖啡喝完,起身,离开。父亲说我只是过来看看。魏英俊说,我会常去拿衣服的。父亲说,欢迎。
父亲再一次想到搬家。母亲说,刚把这里住熟了啊。父亲说,风跟过来了。母亲说,我问过魏英俊了,这里以前就有风,世界上不存在没有风的地方。父亲说,可是风越来越大了。母亲说,哪儿都这样。父亲不再说话,他去院子拿农具,他的身体如一滴墨水般洇开。
——虽然小镇有风,但似乎,潮湿才是小镇永远的主题。
那以后,魏英俊果然成为家中常客。他来的时候,父亲大多不在家。碰上父亲在家,他就会坐下来,为父亲和母亲各冲一杯他拿来的咖啡。他说咖啡是从国外带回来的,正宗,国内的咖啡都是假的。父亲说反正真的我们也不爱喝。魏英俊说,以后的事谁知道?他坐到院子的藤椅上,一边喝着咖啡,一边摇着藤椅,悠哉游哉。那是属于父亲的躺椅,当魏英俊坐过一次,父亲便再也没有坐过。
温小涟读小学三年级那年秋天,魏英俊在他的“梦巴黎”二楼隔出一个房间。他让母亲把缝纫机搬过去,在那里为他的顾客做衣服。母亲商量父亲,父亲说,他来拿不一样吗?母亲说,这样更方便。又说,这叫经商策略。父亲盯着母亲,看了半天,说,你看着办吧。
母亲于是成为“梦巴黎”服装店的一员。那是一个装修得更像卧室而非工作间的房间,有沙发,有桌子,有柜子,甚至有一张软绵绵的床。床是为母亲午休准备的,魏英俊说休息好才会干得好哦。母亲的缝纫机规规矩矩地摆在墙角,缝纫机的旁边,堆满成捆的布料和成箱的咖啡。每天清晨母亲来到工作间,先冲一杯咖啡,然后倚在窗边,一边慢悠悠地喝,一边看着窗外风景。那里有一条不大的人工河,河面上总是漂浮着几条小船,小船上总是坐着几个浓妆艳抹又无所事事的女人。母亲听说过那些女人的故事,她们来自远方,却把船当成了家。她们在船上服侍男人,然后从男人们的手里接过勉强糊口的几张钞票。小镇男人在她们的温存中满足地睡去,她们却在小镇女人的咒骂中睡去。有时母亲会生出恍惚,认为她们不是生活在船上、水上,而是生活在小镇女人嘴角的唾液上、吐到地面的黏痰上。她们只是传说,从没有真实地存在。
母亲的缝纫机“嗒嗒嗒嗒”地响,魏英俊的票子“哗哗哗哗”地来——母亲与魏英俊,天造地设,珠联璧合。有次父亲去看母亲,工作间的门却锁着。父亲敲门,母亲说,等一会儿。声音又软又糯,散得很开又飘得很高。父亲就等着,就像孩子等待自己的妈妈。稍后母亲开门,魏英俊正手捧咖啡,坐在椅子上冲父亲笑。母亲说,风总是把门吹开,就锁上了。床上凌乱不堪,枕头湿了一半,母亲的脚踝上,一个清晰的指印。父亲对母亲说,我就是过来问问,你晚上几点回家?魏英俊说,看活吧。活少,就早一点儿;活多,就晚一点儿。父亲说,哦。父亲往外走,忽又顿住脚,问魏英俊,听说别人都叫你八千女鬼?魏英俊说,虚名,虚名。父亲笑笑,转身离开。他离开以后,门再一次被反锁,然后,母亲与魏英俊,完成了他们被粗暴打断的交合。
对母亲,温小涟一直怀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怜悯、不舍、蔑视、嘲笑……母亲让一家人的生活有了保障,但她完全没有必要如此。很多时候温小涟怀疑母亲的前世必是江南花街柳巷的名妓,一世嫌不够,母亲接上了此生。然她嫁给父亲,她的身体,注定不会被这个土狗一般老实的男人锁住。
夜里母亲回家,父亲说,干脆咱也开家店吧!母亲说之前我就说过,你没同意。父亲说现在我同意了。母亲说可是我觉得还是这样省心。母亲给一家人做晚饭,温小涟闻到母亲的身体深处散发出一波又一波微腥的青草气息。父亲去院子里喝茶,他蹲在藤椅旁边,将一杯茶喝出惊天动地的声音。
没事的时候,父亲沿小镇转了一圈,回来后告诉母亲,小镇是水滴形状,他们住在水滴的尖上。如果一直往南走,风就会越来越小,再往南走,就会走出小镇。母亲说,这谁都知道。父亲说,真不打算再搬家了?母亲说,哪里都是一样。父亲说,我决定了,咱自己开家成衣店。母亲说,咱们竞争不过魏英俊。父亲说,竞争过他干什么?温饱就行。
可是最终,父亲的成衣店还是没有开起来。也许他知道搬家与开一个成衣店都解决不了问题——问题的关键是,母亲总会被那些男人吸引,比如陈阿土,比如魏英俊。然后,母亲总会心甘情愿毫无保留地向他们彻底打开,比如陈阿土,比如魏英俊。后来父亲也许默许了母亲的行为,因为他知道,就算将母亲锁在家里,也没有任何用处。一朵不安分的花,就算被囚进深宅,也会将它的花粉和香气弥散得到处都是。温小涟至今还记得父亲说过一句话。父亲说,女人想做什么事,只要不过分,就由着她。可是后来,温小涟感觉,那时候的母亲,已经做得很过分了。
夜里父亲为一家人做好饭,陪温小涟吃完饭,看温小涟写完作业,哄温小涟睡着,母亲仍没有回来。父亲去找母亲,轻轻一推,门就开了。魏英俊正将赤裸的母亲挤在缝纫机上,母亲仰着头,嘴里咬着一个咖啡勺,她的牙齿将坚硬的不锈钢勺咬弯。也许母亲应该弄出一点声音,这样父亲就不会贸然闯入。母亲自以为是的压抑和安静,让本来美好的画面,突然变得不再和谐。
魏英俊扭头看着父亲,丝毫不见尴尬和不安。他甚至没有停下动作。尴尬不安的是父亲。他稍怔,退出去,搓着手,似乎对他的鲁莽非常自责。他来到一楼,坐到试衣镜前,点一根烟,盯着镜子里面的自己。他觉得自己面目可憎。
魏英俊来到父亲身边,给父亲冲一杯咖啡。父亲接过,对魏英俊说,你们该锁上门。魏英俊说,你该先敲门。父亲说,锁一下门不耽误多少时间。魏英俊说敲门是最起码的礼貌。父亲笑笑,喝下整整一杯咖啡。魏英俊说,你不嫌烫?父亲说,以后娟不能在这里做了。魏英俊说,我们一直这样,你又不是不知道。父亲说,以前我没有亲眼所见,就当成没有。现在我看见了,以后她就不能在这里做了。魏英俊说娟在这里比留在家里开心。父亲说,再不开心,也是她的家。这时母亲走下楼梯,她红着脸,垂着头,父亲甚至能够感觉到她的身体深处,仍然有一池荡漾的春水。她对父亲说,回家了。父亲说,哦。父亲随母亲走出几步,扭头,认真地对魏英俊说,明天我来搬缝纫机。
当天晚上,本已睡着的温小涟被母亲的呻吟声惊醒。迷迷怔怔的她分不清那些呻吟到底是因为痛苦,还是因为快乐。
第二天,父亲蹬着三轮车,去“梦巴黎”拉那台黑色缝纫机。魏英俊说放这里好了,我再给娟买一台新的。父亲不理他,独自扛着缝纫机下楼。魏英俊跟上前,说,你这是干什么呢?女人想做什么事,只要不过分,由着她就行。父亲将缝纫机扛出屋子,放上三轮车。很多小镇居民上前看热闹,他们极其期待父亲与魏英俊之间能发生一点什么。魏英俊跟出来,说,就算你把缝纫机拉走,娟也会来找我。看热闹的人群中马上有人笑出声来。魏英俊说你和她只是睡觉,我们才是爱情。父亲被这句话镇住,很久没有回过神来。也许直到此时,父亲才终把母亲与魏英俊的交合与爱情联系到一起,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只有他才有资格与母亲谈论爱情,陈阿土与魏英俊,不过是因了母亲的不安分。
父亲默默回家,默默下地,一整天没说一句话。母亲将缝纫机安置在屋角,“嗒嗒嗒嗒”的声音再一次响起,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夜里温小涟躲在她的房间里剪纸,当一只凤凰在她的指尖间展翅高飞,她听到父亲的抽泣。父亲是躲在院子里抽泣的。即使哭泣的父亲,也像一只温驯待宰的羔羊。
谁都不会料到,这样的父亲,会在几天以后做出那般可怕的事情。也许连父亲自己都没有料到。
父亲下地回来,魏英俊恰好离开。两人在院子里相遇,彼此打量,魏英俊面带微笑。父亲说以后别再来了。说完父亲就往屋子里走。他以为魏英俊或许会默不作声地离开,或许会敷衍地说一声“哦”,然后离开。可是没有。魏英俊说,娟说只有我才配当她的男人。说完他就笑了。他一边笑一边往外走,或许心里还在盘算着下次与母亲见面的时间。
父亲说,你站住。
魏英俊吓了一跳。
父亲说,我说,以后你不要再来。
魏英俊说,凭什么?
父亲咬咬牙,说,我会骟了你。
魏英俊愣了愣,走过来,说,好啊!你骟!
他一边说一边解着裤带。
父亲闪了闪。
魏英俊说,今天你不把我骟了,明天我他妈就弄死你!
父亲一边闪躲着魏英俊,一边往屋子里走。
魏英俊将裤子脱至膝盖,甩动着他丑陋的生殖器,说,来骟啊!你要是不骟了我,我以后不但还要用这玩意儿搞你老婆,等你闺女长大了,还得搞你闺女……
这句话终将父亲激怒。父亲迎向魏英俊,以头撞他,魏英俊侧身避开,父亲重重摔倒在地。假如魏英俊此时提裤子离开,往下的事情绝不可能发生,岂料魏英俊不识时务,蹲下来,朝父亲的脸上吐了一口痰,说,在清水镇,还从没有人敢恐吓我。父亲挣扎着爬起来,“哇哇”叫着冲进屋子,然后很快冲出,手里多出一把菜刀。魏英俊虽有些怕,仍梗着脖子,骂,今天你要是不敢砍的话,明天我就……
父亲敢砍。魏英俊没有明天。第一刀正中魏英俊的肩头,魏英俊扭身就跑,可是脱至膝盖的裤子如同绳索般将他绊住,他像只麻雀一样蹦了一下,重重摔倒在地。第二刀砍在魏英俊的胯间,魏英俊发出猪一般的惨叫,一边往门外爬,一边喊着“痛啊,饶了我吧!”父亲大吼一声“去你妈的”,最后一刀,正中魏英俊的脑门。魏英俊直直地看着父亲,眼珠子瞪得比眼眶还大。母亲尖叫着从屋里跑出来,她光着脚,两条腿仍然汗津津的。魏英俊看到母亲,露出笑,说,娟。鲜血流到嘴角,魏英俊舔一下,就昏死过去。
昏死过去的他,仍然抽搐不止。
有时温小涟特别憎恨母亲。假如母亲安分守己,一切都不会发生。可是有时候,温小涟又特别理解母亲。她觉得一个女人如果从丈夫那里得不到欢愉和满足,就应该理所当然地寻找。或者说,就算她半守了妇道,不主动出击,可是当一个优秀的男人靠近她,勾引她,她完全有资格与他们快乐。有什么不可以呢?除了身体的快乐,母亲并不想从他们那里再得到什么。事实上,母亲有着太多女人所没有的尊严。
有时母亲会去看望魏英俊。温小涟永远猜不到母亲看到魏英俊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他们之间会有爱吗?或者,会有恨吗?魏英俊毁掉父亲的余生,父亲毁掉魏英俊的余生,两个男人为了一个女人,各自将自己的后半生,过得惨烈并且可怜。
父亲并没有将魏英俊杀死。魏英俊躺在地上抽搐,父亲扔下刀子,坐在旁边,点起一根烟,慢慢抽。母亲惊慌失措跑回屋子打电话,却在拨通电话以后,呼喊父亲过来。母亲的这一举动让日后的父亲对她很是感激,这让父亲有了投案自首最直接的行动和证据。随后救护车接走魏英俊,警车带走父亲,小镇上对母亲最重要的两个男人,片刻间将她远离。
魏英俊从此失去说话与坐起来的能力。他躺在床上,歪着头,露着笑,明着眼晴,流着涎水,身体柔软成一个婴儿。不管谁去看他,他都会露着笑,那笑千篇一律,似乎不是长上去的,而是刻上去的,温小涟怀疑即使在梦里,甚至即使在他死去以后,也会是这样的表情。再也爬不起来的魏英俊不仅还原成婴儿,并且改变了性别。他的皮肤越来越白嫩,喉结一点一点消失,他玩了半辈子女人,下半辈子,终于变成女人。他的吃喝拉撒全靠他的母亲照料,那是一位看起来早已风烛残年的老人。老人常常坐在院子里自言自语,说,等我老了,死了,英俊怎么办呢?她还没有老,没有死,所以没人在意魏英俊以后怎么办。即使她真的老了,真的死了,也没有人会在意魏英俊以后怎么办。事实上有关魏英俊的故事不过在镇子里流传了不足两年,两年以后,人们便再也懒得将他提起。
母亲为父亲找了律师,律师说魏英俊不但强行霸占良家妇女原玉娟,对父亲也百般侮辱,又是吐痰又是掏出生殖器乱甩荡,父亲气不过,顺手抓了灶台上的菜刀将他砍伤。砍人固然犯法,但此时此景,任何一个有血性的男人都会这么做,加上他主动投案,理应轻判。于是父亲被判了十五年。对这个结果,母亲还算满意,她说保住命就不错了,十五年很快就能熬过去。又说父亲表现得好的话,可能十二年,甚至只需十年,就会被放出来。可是父亲似乎对早一天出狱没什么欲望,每天他按时吃饭,按时睡觉,按时参加劳动,按时接受教育,他愿意把灰色的日子熬成灰。
父亲入狱以后,母亲独自照顾温小涟,母女俩的生活突然变得安静起来——变得安静绝非因为家里少了父亲——即使父亲在家,绝大多数时候,母亲也似乎感觉不到他的存在——变得安静的真正原因是,母亲的缝纫机不再“嗒嗒嗒嗒”地响个不停——魏英俊的“梦巴黎”关门大吉,小镇上的人们不再来母亲这里做衣服。谁还敢再来呢?父亲不过被判十五年。他将镇上无人敢惹的魏大官人伤成女人,就算母亲赤条条贴上他们的身体,他们也不敢要。否则父亲的出狱之日,可能就是他们的末日。
母亲不得不下地干活,这让她的皮肤很快如小镇别的女人那般黝黑粗糙。有时候,当温小涟试图听见母亲皮肤深处的水声,那里却刮起粗粝的风。风声忽高忽低,温小涟认为母亲正在飞速地衰老。
每年温小涟都会随母亲去看父亲。父亲在母亲面前无比温顺,这让温小涟很难相信那个将刀子没深没浅地劈向魏英俊的男人就是眼前的父亲。父亲说小涟,你长大了,多帮妈妈干点活,别让妈妈太累。温小涟看着自己的手指,不语。父亲看看母亲,说,小涟长大了。母亲不语。父亲长叹一声,说,风很大了吧?
风真的大了。温小涟读初中的时候,有时候,风会一连刮上好几天。风时大时小,小的时候,轻拂脸面,大的时候,飞沙走石。温小涟不知道父亲为何会对有风无风如此在意,反正她是不在意的。她上学,上课,回家,吃饭,写作业,剪纸,睡觉,日子安稳并且寡淡。她很少与同学交流。确切说,很少有同学与她交流。都知道她的父亲关在监狱,她的母亲做过对不起父亲的事情,但他们对这些并不感兴趣,对温小涟并不感兴趣。这正遂了温小涟的心意。她不喜欢与任何人交朋友。
有天温小涟放学回家,意外见到陈阿土。陈阿土规规矩矩地坐在院子的藤椅上抽烟,母亲坐在一边洗衣服,手冻得通红。温小涟冲陈阿土点点头,往屋子里走,她听见陈阿土说,小涟都长这么大了啊。陈阿土走后,母亲炖了只鸡,切了些腊肉,又给温小涟一袋水果软糖。鸡、腊肉和软糖都是陈阿土带来的,自父亲入狱,家里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母亲的缝纫机闲置起来,偶尔响两声,多是为温小涟做衣服,或为自己做衣服。温小涟不喜欢母亲做的衣服,要么款式陈旧,要么颜色灰暗,就像被风沙一点一点染得灰暗的小镇。
那袋水果软糖,温小涟吃了整整一个星期。她仍然喜欢糖,喜欢所有能够给她带来甜的愉悦感的东西。对于甜食,她想她一辈子都无法拒绝。
父亲入狱第六年,温小涟和母亲得到父亲减刑两年的消息。那年温小涟升上高中,她计算着父亲出狱的时间,恰好是她大学毕业的那一年——如果她能顺利考上大学并且读完大学的话。父亲入狱第八年,她和母亲又得到父亲再减刑三年的消息。母亲曾经说过父亲会提前出狱,她的话果然得到了验证。那天母亲本想炒几个菜与温小涟庆祝一下,然她还是躺在床上,什么也没有做。母亲被查出肾炎,这让她总是病病歪歪,回到家就想躺着。读高二的温小涟很少回家,偶尔回来一次,也是匆匆忙忙,家似乎变成了旅店。她不喜欢与母亲守在一起,看她浮肿的脸,听她有气无力地说话,感觉着她的日渐苍老。有时她会帮母亲洗洗涮涮,陪她说几句不咸不淡的话,看她每年换季的时候将父亲的衣服洗净晾干熨平,看她将父亲栽在花盆里的橘子树虔诚地移栽到院角。父亲不在的日子,家里到处都是父亲。
橘子树结出果实,却小得像鹌鹑蛋,风吹来,橘子们摇摇晃晃,温小涟听到流淌在它们深处潺潺的水声。
温小涟按时上课,按时完全作业,成绩却并不理想。高考前一个月,她疯了似的复习功课,然每当想起考试,她的食指和中指都会抖个不停。她想她也许是世界上最惧怕高考的人,尽管她也不知道自己怕的到底是什么。考不上有什么关系呢?除了读书,世界上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可做。她的父辈们都没有读过大学,镇上绝大多数人都没有读过大学,他们照样满足地过了一辈子。
高考前温小涟回了趟家。母亲坐在缝纫机旁,却戴着顶针,纳一双绣了“祝君平安”的鞋垫。鞋垫是给温小涟的,母亲已经纳够五双。她说等温小涟上了大学,一切就得靠自己了。温小涟说旅游鞋不用鞋垫。母亲说世界上哪有不用鞋垫的鞋子?坐在缝纫机前的母亲虚弱瘦小,身体佝偻,目光浑浊,完全不像刚刚四十多岁的女人。她说明年你爹就回来了,他回来,咱们的日子就会好过一些。温小涟盯着母亲,她既找不到父亲回来后日子会好过一些的理由,也不知道当父亲与母亲面对时,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十年的监狱生活足以让一个正常人变傻,或者让一个傻子变得绝顶聪明。温小涟突然感觉,对于父亲,她从最初尚存的一点点期盼,竟然慢慢变为拒绝,然后变为恐惧。她试图说服自己,可是她说服不了。
收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温小涟正在院子的阴影里剪一只凤凰。阳光暴烈,凤凰的翅膀上流淌着火焰,温小涟闻到羽毛燃烧的焦煳气息。母亲冲进院子,说,小涟,你考上了!母亲摔了一跤,爬起来,继续喊,你考上大学啦!她的嘴角流出鲜血,一颗牙齿就此松动。
整整一个暑假,温小涟闷在家里,读书,剪纸,发呆,胡思乱想。她将去到一个遥远的城市,她与家注定会愈来愈远,与母亲注定会愈来愈远。她坐在院子里看书,看母亲一会儿出来一趟,或装成拿什么东西,或晾件衣服,却只为多看她一眼。温小涟开始心酸,她知道母亲内心的恐惧——当她离开,家里终只剩下自己。虽然父亲一年以后就会回来,但母亲不知道对她来说,这是幸运,还是灾难。
那是一个大得令人窒息的城市。楼房的外面还是楼房,街道的外面还是街道。即使缩在城市一角的大学校区,也如镇子般大,镇子般繁华。温小涟在校区里见到邮局、银行、服装店、超市、旅店、饭馆……同学们开玩笑说,如果有个火葬场,一辈子都不必走出校门。走在小镇般的校区,温小涟常常生出错觉,认为学校就是小镇,学校外面的城市,就是包绕着小镇的荒野。风顽强地灌进来,让学校与小镇之间,小镇与荒野之间,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周一至周五,温小涟与其他同学一样,上课,上自习,或坐在人工湖边读书。周六和周日,温小涟不得不走出校园,去附近的餐馆打工。这没什么,很多同学都会在不上课的时候出去赚钱:有人去餐馆,有人去工厂,有人去做家教,甚至有人去夜总会……温小涟的舍友叶子就经常去夜总会,一次她不小心把包掉到地上,一盒安全套露出来,封面上的男人,壮得像头丑陋的公牛。叶子将盒子拣起,冲温小涟笑笑,说,他们喜欢学生。
温小涟知道叶子在做什么,也知道做这些会赚很多钱。温小涟的皮肤比叶子白皙,眉眼比叶子精致,身材比叶子苗条,但温小涟没有叶子的勇气。她并非看不起叶子,她认为很多时候,女人应该利用自己的身体,可是她做不到。她打工的餐馆是一家夫妻店,只有周六和周日顾客多的时候,才舍得雇一个帮工。温小涟刷盘子,擦桌子,洗蔬菜,也穿肉串。穿肉串多在下午,饭馆里没有顾客,她、老板和老板娘坐在餐桌前,将肥瘦适中、大小均匀的肉丁穿上铁钎。电脑里放着温小涟喜欢的歌曲,阳光慵懒地照在她的肩头,中午已经过去,黄昏尚未到来,连时间仿佛都恹恹欲睡。有时温小涟想,等她毕业,也开一家这样的店,守着几米店堂和几个老顾客,将一生慢慢虚度过去,挺好。
大一那年暑假,父亲刑满释放。虽然每年都能看到父亲,然当父亲走出监狱,走上大街,温小涟终把他当成了老人。他的头发几乎全都白了,脸上皱纹堆积。他拖着两脚走路,他的背比母亲还弯,皮肤比母亲还要灰暗。母亲为他买一包烟,他蹲在路边,迫不及待地点上火,却只抽一口,便将烟扔掉。我头晕,他说,我抽不了烟了。他盯着母亲笑,牙齿在阳光下白得失真。
看到院角的橘子树,父亲就哭了。他说树都长这么大了,我能不老吗?他坐上那张藤椅,摇摇晃晃,摇摇晃晃。他说我没动,是风把我吹动了。他闭上眼,似乎在感觉着风,又似乎完全感觉不到风。后来他站起来,母亲伸手扶他,却扶了个空。父亲走进屋子,看那台已经多年不用的缝纫机,长叹一声,说,不值。
温小涟不知道父亲所言“不值”是什么意思。曾经的母亲为一家人能过上好日子缝衣服不值?他将魏英俊砍伤换来十年牢狱之灾不值?还是这台百无一用的缝纫机继续闲在那里不值?父亲在床上躺了一天,然后出门,理发,洗澡,买回鱼肉,为一家人做了一顿无比丰盛的晚餐。父亲甚至喝了点酒。父亲甚至在酒后喝了一杯咖啡。他端着咖啡杯,冲温小涟笑。你在大学喝咖啡吗?他说,你该喝点,挺好喝。
夜里温小涟再一次听到母亲熟悉的压抑的呻吟。也许那颗种子就是在那个夜里种下的,四十多岁的母亲,突然像春天的土地一般生机勃勃,湿润暄腾。
那一年,父亲与母亲重回他们的新婚。每天他们一起下地,一起回家,一起做饭,一起吃饭,然后一起休息。有人甚至看见他们坐在院子里下跳棋,父亲连输三局,母亲就在他的额头上连弹三下。他们卿卿我我,恩恩爱爱,父亲入狱之前所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一个梦境,甚至幻境。
得知母亲怀孕的消息,温小涟与叶子正坐在人工湖边聊天。温小涟放下手机,说,我妈怀孕了。叶子吓了一跳,似乎温小涟的母亲怀了一条狗或者一匹马。是叶子拽温小涟出来的,为她打算偷偷堕胎的事情。她希望温小涟能够陪她去医院,并且她只放心温小涟陪她去医院。温小涟问孩子是谁的,叶子想了很久,说,不知道。
那年温小涟正读着大三。她想当她过年时回家,看到腆着大肚子的母亲和扶着她的父亲,那场面注定温馨、怪异并且滑稽。然她还是没能看到这一幕。父亲先她回家之前死去。父亲的死去那般突然,让所有的人毫无准备。
父亲不仅迷上咖啡,并且一定要用镇西的泉水来冲。他说自来水有一股漂白粉的味道,那味道会彻底毁掉一杯香气浓郁的咖啡。每天清晨他都会挑着水桶去镇西取水,那是一个很小的泉眼,却已存在了两百多年。父亲挑着两桶水回来,身体突然开始晃动。他将水桶放到地上,坐到路边休息,突然头一歪,昏死过去。路人将他送到医院,又喊来母亲,父亲已经死去。大夫说他突然死去是因为心脏的问题,可是无论在监狱里还是回来以后,都无人知晓他的心脏原来如此脆弱。
温小涟赶回家,父亲已被火化。母亲带温小涟上山,将父亲的骨灰葬到一个杂草丛生的山岗。父亲和母亲本不该属于小镇,小镇也没有为他们准备一块葬身之地。为这块巴掌大的墓地,母亲就差给人磕头——也许在小镇男人们看来,现在的母亲,不仅没有作为一个女人的任何价值,并且形同乞丐。
母亲在三个月以后生下一个四斤八两的叫做西飒的男婴。名字是父亲早就取好的,谁也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给他的儿子取这样一个拗口的名字。唯一不难理解的是,名字似乎与风有关,与故乡有关。突然死去的父亲没能看到自己的儿子,那天陪伴母亲的,是陈阿土。
陈阿土仍然穿着白大褂,这让他与那些真正的医生难分彼此。为了母亲能够顺利生下孩子,他跑了好几趟镇医院,并给几个接生医生分别塞了红包。医生说又不是你的孩子,你这么兴奋干什么?陈阿土说我不是兴奋,是担心。医生说又不是你的孩子,你担心什么?陈阿土搓着手,“嘿嘿”笑,不说话。母亲被推进产房,陈阿土守在门外,拳头紧握,二目圆瞪,似乎比母亲使的力气都大,比母亲受的罪还多。当得知母子平安,陈阿土从椅子滑到地上,说,太好了啊。他流下眼泪,忙用手去挡,却被走出产房的医生逮了个正着。
母亲给温小涟打了电话,温小涟却没有回来。那时温小涟刚升大四,她说她正忙着联系毕业后的工作。她的话是真的,却绝没有忙到不能回家的程度。她只是不想回家。想到母亲被人从产房里推出或者搀出,想到四十多岁母亲的身边躺着一个皱巴巴的婴儿,想到将会突然多出一个小她二十多岁的弟弟或者妹妹,温小涟就别扭。
把这些跟叶子说了,叶子说这没什么,或许她四十岁以后,也会再生一两个孩子,如果那时候仍然会有男人爱她的话。叶子偷偷在外面租了房子,并把房间布置成母婴房的模样。她想把孩子生下来。她说她终于想好了。
温小涟陪叶子去医院,叶子在最后一刻退缩。她说她不能让宝宝被那根冷冰冰的金属棒搅死,她得把宝宝生下来,让宝宝见到阳光,呼吸到空气,尝尝乳汁、糖和辣椒的味道。温小涟说你才二十三岁。叶子说所以我不能杀死他(她)。温小涟说你只是堕胎,不是杀人。叶子说,一回事。她回去,租房,布置房间,俨然一位幸福并且忙碌的待产少妇。她说等宝宝长大了,她会带宝宝去找爸爸。如果找到了,如果宝宝的爸爸恰好家财万贯,她就可以当一辈子小富婆了。如果穷困潦倒,也没有关系,她有能力独自把宝宝养大。如果找不到呢?温小涟问她。那就不找了呗!叶子抱着枕头,笑成一串风铃。
叶子已经近一个月没有上课,为此她绞尽脑汁编造出各种请假的理由。她现在的理由是她妈在老家生孩子。她一边说一边笑,她知道这几乎等于向老师坦白了之前所有的理由都是假的。可是她认为没有关系。为了生下肚子里的宝宝,她豁上的,绝不仅仅是尚未完成的学业。
温小涟陪她一个星期,然后去了工厂。她告诉母亲工厂很大,效益很好,等一切妥当,就回去看她和弟弟。电话那边的母亲沉默很久,说,太忙的话,就不用回来了。母亲的声音有气无力。对一个四十多岁的肾炎患者来说,生下一个孩子,其实是把自己的性命当成了赌注。
医生劝过母亲放弃,母亲笑着对医生说,她想拼一把。陈阿土劝过母亲放弃,母亲就哭了。她说她能怎么办呢?她的男人走了,她不能让男人留下的小生命随他一起走。陈阿土说,不是还有小涟吗?母亲说,不一样。又说,一条命啊。其实母亲的生产很不顺利,当一切过去,医生严峻地对陈阿土说,她随时都可能死在产床上。
温小涟终于见到母亲那天,是因为西飒过百日。假如没有这个风俗,温小涟恐怕要等到过年才肯回家。母亲在镇上既没有亲戚也没有朋友,倒是陈阿土开着三轮车拉来几个故乡的老乡,他们围坐在桌边,一边喝酒吃肉,一边逗着胖乎乎的西飒。母亲问温小涟,像你爹吗?温小涟认真地看看西飒,摇摇头。母亲说等他十八岁,我都六十多了。她盯着怀里的西飒,说,到时候,我靠什么给你娶媳妇呢?
因为西飒,母亲的身体变得更差。夜里她喊来温小涟,说,你看。她用手指轻摁一下小腿,那里即刻出现一个很长时间都不肯还原的浅灰色凹坑。母亲说别说十八岁,我怕我都撑不到西飒八岁。又说,西飒以后怎么办呢?说完母亲久久地盯着温小涟,她的目光让温小涟有些心慌。
之后的半年,温小涟一边上课,一边去工厂实习,并偶尔抽空去看叶子。叶子的肚子越来越大,她轻抚腹部站在窗前的霞光里,果然如同一位待产的幸福的小富婆。温小涟计算着日子,叶子的宝宝出生以后,她就真的大学毕业了。虽然她与工厂没有合同,但她肯定会成为工厂一员,做着并不理想的工作,却领着一笔让她踏实的薪水。
可是她没有等到领薪水的那一天。
温小涟完全没有必要去摆弄那些机器。机器由车间里的工人操作,她并非工人。她摆弄机器,除了因为好奇,还因为她想多学一点东西,如此她被聘用,便显得顺理成章。是夜里,值夜班的工人坐在不远处吃泡面,温小涟站到机器前,看看,嗅嗅,摸摸,想想,然后,果断摁下按钮。她感觉右手被什么冰冷的东西轻扫一下,那东西薄如蝉翼,如同她剪出来的凤凰的翅膀,又如同小镇上轻拂脸颊的微风。低头看,两根切口整齐的手指已掉落地上。
她就这样失去右手的食指和中指,然自始至终,她没有感觉到痛。或许当一个人恐惧到极致,绝望到极致,便不会痛。然她知道她的一生就此毁掉——她失去的不是两根手指,而是希望。
她还不属于工厂员工,工厂责任不大。她违规操作,工厂完全可以一推了之。温小涟得到一笔象征性的赔款,与工厂再无瓜葛。然后,整整两个多月,温小涟躺在床上,万念俱灰。很多时她想看一看自己的右手,但每一次,她终强忍住不看。她不想展示自己的残缺与丑陋,哪怕是在自己面前。她甚至想一死了之。
一片枯叶飘进屋子,落至床头。温小涟伸手去捏,却捏了个空。——很多时,她会忘记自己失去了两根手指。
正是那段时间,叶子也失去了她的宝宝。叶子说她摔了一跤,痛晕过去,待醒来,什么都结束了。温小涟不信。最后一次去看叶子,温小涟见到一个男人。男人四十多岁,戴着无框眼镜,穿着考究的西装,无名指上的钻戒大得就像母亲的顶针。男人小声跟叶子说话,眼神如刀子般锋利。男人走后,温小涟问叶子他是谁,叶子说,可能是孩子的爸爸。温小涟问可能是什么意思,叶子说,就是有可能。她抱着抱枕,缩进沙发,脸上充满不安与骇惧。她的身体越缩越小,越缩越小——她终究还是一个二十三岁的小女孩。
所以温小涟怀疑是叶子和男人打掉了孩子,或者说男人强迫叶子打掉了孩子,在那个孩子距离出生不足三个月的时候。那是极其危险的时间,与其说叶子在堕胎,不如说她生下那个孩子然后将其杀死;与其说男人在帮叶子堕胎,不如说男人在谋杀叶子。不管如何,叶子与男人联手除去一条生命,就像除去腹上的一道疤痕,或者耳朵后面的一个痦子。
温小涟与叶子坐在沙发上喝水,窗外,一只秋蝉拼了老命聒噪不止。叶子问温小涟以后有什么打算,温小涟说,找个男人嫁了。叶子笑笑,说,如果你信我的,就别找男人,一辈子都别找。温小涟问,你呢?叶子说,回乡下。温小涟问,呆得住?叶子便不说话了。叶子不可能回乡下,更不可能一辈子不找男人。与此相反,她还会重复以前的生活,还会对男人变本加厉,对自己变本加厉。
温小涟回了一次小镇,见到苍老的母亲和一段白藕般的西飒。西飒被母亲抱在怀里,含着母亲干瘪如葡萄干般的乳头,拼命地吸,却吸不出一滴乳汁。母亲对温小涟说,去帮我冲点奶粉。温小涟回屋,冲奶粉,失去两根手指的右手两次将奶瓶滑落地上。温小涟没有让母亲看到她残缺的右手,即使以后,她也不打算说。吃饭时母亲盯着她的手,说,总戴着手套干什么?温小涟说,暖和。话刚出口,她就想大哭一场。她回到自己的屋子,摸出剪刀,却把凤凰剪得不成样子。
连温小涟都没有想到,她会特意去看魏英俊。她对老人说,她爹把魏英俊弄残了,坐了十年牢,又在前年走了,她和她娘都不再欠魏英俊什么了。老人说,欠还是欠,不过她已经不再记恨他们。老人带她去魏英俊床前,四十多岁的魏英俊仍然笑得像一个婴儿。突然温小涟认为,相比叶子的那个男人,魏英俊并不可恨——他给予母亲太多,那个男人却什么也没给叶子留下;魏英俊遭到报应,那个男人却活得远比叶子滋润;魏英俊因此不再是男人,那个男人却可以继续祸害别的姑娘……世界就是如此,一切都不会改变,一切都胡乱地改变。风来,小镇变了样子。风走,小镇一如既往;或者风来,小镇未曾改变。风走,小镇变得陌生。
不管变或不变,小镇都绝非温小涟的安身之所。几天后温小涟重回工厂,却并非为多争取一点赔偿,而是希望工厂能为她安排一份工作。厂长说我很同情你的遭遇,可是咱厂近来不景气,随时可能倒闭……温小涟不说话,用失去两根手指的右手为厂长沏一杯茶。厂长盯着温小涟的手,说工厂不是我的,赔不赔钱、赔多少钱都与我无关,我倒是希望厂子能多赔你一点。温小涟嗫起嘴,将茶水上的浮沫小心地吹出,又双手把茶杯捧给厂长。厂长说工作倒是可以安排,不过肯定不那么理想。温小涟说有份工作就行,省得我天天往你这里跑。厂长说最多再过三个月,就算你往这里跑,我也不在了。到那时我就调到别处去啦!温小涟用缺了两根手指的右手拿起厂长的烟灰缸,走向洗手间。厂长说快别忙活了,明天来上班吧!
后来厂长果然在两个月以后调走。他在调走之前为温小涟安排了一份还算体面的工作。不知为何,温小涟看到他的时候,总是想起魏英俊。
温小涟的工作非常简单,画画表格,填填表格,对对表格,等熬到月底,领钱。这工作一个初中毕业生完全可以胜任,这让温小涟对四年苦行僧般的大学生活耿耿于怀。现在想,似乎一切都逃不开命运——她喜欢安静的生活,命运就给了她安静的生活。为了不让她将工厂当成跳板,为了让她死心塌地,命运抢走了她的两根手指。尽管这样的代价,与父亲十年的牢狱之灾一样夸张和惨烈。
然后,一个叫做千里的男孩闯进她的生活。男孩不高,不帅,不幽默,读书少,腼腆,在附近的啤酒厂做装卸工,工作极其辛苦,工资却少得可怜。他唯一的优点是对温小涟好。一次啤酒厂食堂卖驴肉包子,千里买了四个,装进饭盒,揣进怀里,步行三里路送给温小涟,只因他认为温小涟从没有吃过驴肉。路上风雪交加,千里连摔几跤,见到温小涟时,已冻得说不话来。那天温小涟将四个包子全都吃掉。她想起叶子的话。叶子说她不再需要男人。但是,温小涟需要。
春天里的一个黄昏,陈阿土找到工厂。他说他要去省城看儿子,经过这里,顺便过来看看。不穿白大褂的陈阿土完全变了一副模样,尽管他西装革履,尽管他理过头发又染过头发,但他仍然是一个标准土气的农民。温小涟喊来千里,三个人去一家包子铺吃饭,陈阿土喝到酩酊大醉。他对温小涟说你该回去看看,看看你妈,看看你弟。他说平日里你忙,不回去也就罢了,但过年你不该不回去。他说前几天我去看你妈,她的气色非常差。他说,她是累的。他看着千里,说,你是她男朋友吧?千里拘谨地笑笑。他说陪小涟回去看看吧,她一直希望小涟能有个老实可靠的男朋友。
那夜里,温小涟再一次听到来自故乡或者小镇的风声。风声时大时小,似乎非常遥远,似乎就在窗外,又似乎萦绕床头。清晨醒来,地板上落着薄薄一层砂土,温小涟不知道这些砂土到底来自故乡,来自小镇,还是来自梦里。
温小涟一直认为,风是世界上最坚硬的东西。
或者说,温小涟一直认为,风就是故乡。
现在的小镇,每天都在扩张。西飒出生那年,镇东发现铝矿,这让小镇在一夜之间变得热气腾腾。操着各种口音的陌生人从四面八方齐聚而来,小镇多出工棚,多出宿舍楼,多出很多饭馆、浴池、歌厅、网吧、理发店和台球室。风也变得越来越大,风起的时候,挖掘机仍在工作,那些操着各种口音的人们仍在工作,尘土刮上高空,地面滚动着砂石,小镇在风中摇摇晃晃。温小涟站在风中,感觉着风像无形的砂纸般穿过她的身体,将她的每一个细胞打磨。铝矿让小镇变得有秩序,风却让一切秩序慢慢消失,终有一天,荡然无存。
温小涟与母亲坐在院子里。她们的身边,拖着大鼻涕的西飒一边笑一边疯跑。母亲果如陈阿土所言,面色无华,形容枯槁。她闭着眼睛,打着盹儿,只有西飒蹭到她的腿边,才睁开眼,看看西飒,看看温小涟,看看院角的橘子树,然后再一次闭上眼。
她似乎很累。
只是温小涟的归来仍然让她兴奋。她炒了几个菜,又给温小涟打开一瓶放了好几年的葡萄酒。她说外面不比在家里,得吃饱,吃好。她说外面坏人多,得学会照顾和保护自己。她说等明天,我带你和西飒去你爹的坟头看看。她说转眼你爹都走这么多年了。饭桌上的她变成话唠,似乎不说话就会一口气憋死。她说小涟,你总戴个手套干什么?
温小涟仍然戴着手套。她想她戴手套其实不是为了隐瞒母亲,而是为了隐瞒自己。有时候,很多时候,梦里的温小涟会重新长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它们那般灵巧,翩翩起舞,一张张彩纸霎时变成红凤凰、粉凤凰、红粉凤凰粉红凤凰……
温小涟对母亲说,她与千里想把家安在城里,买不起房子,就先租着住。母亲说,好啊,好啊。说完,看着她,等待她继续说下去。然温小涟就此打住。她给千里夹菜,千里一边笑着,一边偷看着母亲。母亲僵住表情,起身,去灶台拿红油辣椒,脚步悲凉并且沉重。
父亲坟头的荒草已经很高。温小涟和千里给坟头培了些土,又在坟前烧了几刀黄纸,磕了几个头。按理说千里完全不必磕头,可是他磕得比温小涟还要响,表情比温小涟还要悲伤。母亲默默站在旁边,看着温小涟和千里。后来她坐下来,捂着小腹,表情痛苦。她说她老了,走几步山路,都会喘半天。见温小涟不说话,又说,她什么都做不了了,地也不能种了。她盯着温小涟,说,以后我和西飒,怕是会挨饿的。
夜里母亲一直在纳鞋垫,却不是给温小涟,而是给千里。温小涟说千里用不着这些,母亲继续手里的活,对温小涟的话充耳不闻。天快亮的时候,母亲被针扎了手,她把手指捅进嘴里吸,吸着吸着,流下眼泪。她说小涟,你真不知道妈想说什么吗?温小涟说,等我和千里租好房子,就把你和西飒接过去。母亲说可是我以后什么也做不了了。温小涟说,你什么也不用做。母亲低下头,沉默很久,抬头,盯住温小涟,说,以后西飒得靠你来养。温小涟不说话。母亲说,你是他姐,他只有你一个姐。温小涟起身,往自己的房间里走。母亲长叹一声,埋下头,继续纳着手里的鞋垫。温小涟说早点休息吧,这些鞋垫用不上的。谁都用不上。母亲说,不。用得上。谁都用得上。
温小涟与千里坐长途汽车离开小镇,母亲去送他们,站在小镇的风里,牵着西飒,身影孤单可怜。千里频频冲他们摆手,温小涟却一直没有回头。她不敢。她怕她的想法会被改变。
温小涟对千里说,我不想抚养西飒。
千里说,你妈根本没有抚养他的能力。
温小涟说,那是她的事情。
千里说,西飒是你弟。
温小涟说,工厂随时可能倒闭,咱俩随时可能失业。咱们没有房子,没有存款,没有任何保障……
千里说,总会有办法。
温小涟盯着窗外。我想过自己的生活,我不想抚养任何人,她冷冷地说,西飒是我弟弟,不是儿子,我没有养他的义务。
温小涟第一次与千里吵架,竟然是为了西飒——如果这也算吵架的话。不管如何,温小涟想她都会拒绝母亲。尽管拒绝时,她能感觉到一种撕裂的痛。她不需要太多理由。拒绝就是理由。
再一次见到叶子,温小涟刚刚与千里订婚。他们在市郊租下一套房子,千里找人打了简单的家具,又去批发市场买了些简单的灶具,就算在城里有了一个暂时的窝。那几天温小涟突然想去看看叶子,她说前几天与叶子通电话,感觉她的心情极差。千里说,想去就去吧。两人站在阳台上眺望远方,城市影影绰绰,模糊不清。
或许远方才是城市。
叶子果真回到乡下。她养了一只羊,五只鸡,种了三分菜园。她说以后可能就这样了,再过几年,我就真的老了,真的什么也不想了。温小涟说,这里有风吗?叶子一怔,什么?温小涟说,风。我们到哪里,风就追到哪里。
两个女孩安静地坐在农家小院里,看排成“人”字形的大雁从头顶飞过。院子里有一个很大的藤椅,温小涟半躺在藤椅上,摇啊,摇,摇啊,摇……远处传来风声,一头牛默默从门前走过。
天圆,地方。
突然小涟认为这里就是故乡。世界上所有的故乡都有一个小院,有积满油污的灶台,有一棵树,有几只鸡,有一块菜园,有一台有用或者没用的缝纫机,有风,有尘土,有来自四面八方的人们,有嘈杂与安静,混乱与秩序……世界上所有的故乡,全都一模一样。
温小涟闭上眼睛。她听到母亲有气无力的喘息和西飒无所顾忌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