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凤鲜
2021-11-12刘小骥
刘小骥
水沸了,汩汩有声。沈筱凤望着油黄发亮的鸡爪在锅中浮沉,感觉今晚的味道格外不同。就在几小时前,大排档刚开张时,正在厨房里做菜的她听见陆哥在外面喊:“三羊开泰,请上座!”陆哥管引座叫“吼堂”,点菜叫“唱菜”,是他跟一位四川师傅学的,气沉丹田,声若洪钟,哪怕隔了堵墙,依然铿然有声。沈筱凤一边听陆哥吊嗓子,一边烹饪,等到一锅鸡爪炖得软糯脱骨了,正要大火收汁,陆哥却掀开厨房门口的靛蓝垂帘,闯了进来。
陆哥依然堂倌打扮,豆绿色的瓜皮帽,对襟布衫,手里端着菜盘,却不忙递过来,立在那里冲她笑。沈筱凤望着他笑出褶子,说你傻笑什么,少打哑谜!说罢,她抢过菜盘,拿筷子挑只鸡爪,放进嘴里尝一尝,啐一口,说先搁这儿吧!陆哥也不多话,头一低,掀开帘子出去。沈筱凤回头再看锅里烧的,早已黏成一团浆糊。她两手撑住不锈钢的灶台,胸脯时起时伏的。新春伊始,她就屡屡出错,小满还没到,她就接二连三地把菜搞砸了。
沈筱凤定了定神,刷锅烧油,另做了一盘,中途再没出过纰漏。她把厨房交给小赵,系着那条“喜羊羊”的玫红色围裙,端着菜盘,亲自给那位食客送去时,“筱凤鲜”早已灯火如炬,座无虚席。她辗转腾挪,见缝插针,眼前人影幢幢,上楼梯时,只觉得台阶上的地毯如同麦浪一样,在她脚底涌动着。她立定脚跟,歇口气,来到二楼,老远就看见陆哥说的王先生就坐在走廊尽头的窗户旁边。窗口正对着王府井百货,玻璃映得桌子上的小龙虾红艳艳的,还有一盘盐水毛豆和一瓶啤酒。沈筱凤捋了捋齐耳卷发,还没走近,王先生便扭转过头,冲她笑了笑。眼前的男人,约摸四十出头,早生华发,穿一件斜纹真丝衬衣,宝石蓝的机械腕表,眼睛里流露出精明和狡黠。她不习惯他的眼神,像是要把人看穿似的。她把脸压低些,将菜搁桌子上,说久等了,再尝尝吧。王先生拢了拢筷子,夹只鸡爪,放进嘴里,咀嚼了一会儿,“呃”了一声:“老板娘客气,还是三帽街的味儿啊!”
三帽街是老街,也是沈筱凤凭着一锅鸡爪独步江湖的龙兴之地。她眯细眼,再看王先生,见他两眉插入灰白色的鬓角,鼻直口方,是个端正体面的人,具体的,却想不起来。王先生呵呵一笑,说老板娘请坐,他从前就在三帽街附近的售楼部上班,每至黄昏,便见她和陆哥出摊,摆出折叠桌,绿色遮雨棚支过头顶,远远看过去,仿佛擎天绿盖,逢到落雨,滴滴答答,琵琶乱响,真有些荷塘听雨的意味。他知道陆哥负责进货,每天骑着三轮车运回鸡爪,去趾甲,划爪肚,蒸好备用,扮堂倌,站在门口派烟,送瓜子。沈筱凤才是掌勺人,面前架起铁锅,下料炒菜,身后的电风扇呜呜地吹,依然脸颊滚烫,挥汗如雨。有食客在旁边催急了,她抖腕颠锅,吼一句:“等不及请去别家!”那人鼓动喉结,咽下后半截儿话。
沈筱凤性急如火,却从不短斤缺两,五味经她手来调,甜得喜人,辣得过瘾。那年夏天,王先生经常光顾她的大排档,总是点一份鸡爪、一份盐水毛豆和一瓶啤酒,发薪当天,还加上一盘小龙虾。大排档离高架桥不远,王先生吃饭时,头顶车轮声辘辘,喇叭鸣叫,脚边污水横流,却丝毫不减兴味。他喜欢这里的氛围,有时还会点隔壁摊位的绿豆沙和枯豆丝。后来他才知道,摊位与摊位之间,本是邻里关系,沈筱凤和陆哥,也是后来凑成一对儿的。
八月流火,好似彗星尾巴拖曳,炙烤着柏油路面。上个月,因连日暴雨,老街遭遇水涝,污水淹没至脚踝处,等到天空放晴,食客却比以往还要多。月末,王先生再来吃饭,却把鸡爪省了,也不叫酒,只点了一盘毛豆,闷头吃饭。沈筱凤打他身边经过,一双丰腴白腿立定,问他说,是菜不对胃口?咸了还是辣了?他挤出抬头纹,一脸惭色,说年头不好,他售楼业绩太差!前几天,好不容易有人找他看楼,预付金都交了,却被同事抢去业绩,眼看就要被炒鱿鱼了。沈筱凤没言语,松腰活胯,回到灶台旁边,等她回来时,手里端了一盘鸡爪和一份虾球,说:“男人出门在外,别的亏可以吃,唯独嘴巴不能吃亏!先赊着吧!”
沈筱凤跟王先生碰了杯,忆及三帽街的往事,嘴角浮现浅浅笑意。可她却想不起王先生当年如何赊账,如何吃了一周的白食,索性辞职,另辟一番天地的。此时此刻,王先生的眼皮微微泛红,说:“那盘鸡爪,我啃了又啃,连骨头都嚼碎了,好像饿牢里放出来一样,怎么吃都吃不够!后来我去日本做外贸,一有空就去找地摊美食,什么豚骨拉面、韩国五花肉、鬼门炒面……好吃归好吃,可再也找不到那天的感觉了!”
王先生特意打飞的过来,是否尝到当年的味道,沈筱凤不得而知。她望着他风卷残云,两手滴油,也觉心中快慰。沈筱凤告别王先生,起身准备回厨房。她走到二楼扶梯旁边,还没下楼,陆哥的声音又从前厅那边传了过来:“五福临门,二楼十八台,摆席!”
她一手扶住栏杆,只见大厅乱哄哄的,一个留了撮小胡子的中年胖子领着几个人进来,拉着陆哥的手说着什么。陆哥在前面引路,望见沈筱凤站在楼上,赶忙招呼她:“许总领朋友过来玩,咱们怎么也得意思一下吧!”
沈筱凤和陆哥一道,陪许总喝酒喝到一半,她才搞清楚对方是营销公司的老板,等到互加微信,看了“风水福地”字样,原来是卖墓地的。许总扬起眉毛,把杯压低些,说嫂子不要嫌弃,咱这行当说出去不大好听,可死者为大,谁家长辈驾鹤西去了,免不了要选块风水宝地吧。从前的皇陵不也要找个风水先生打卦,说什么庇佑子孙,千秋万代吗?呵呵,不过说到做菜,我就不敢在嫂子面前班门弄斧了,喝酒我也喝不过陆哥啊!
许总说话时,唾沫飞扬,饮酒一干见底,很是粗豪。沈筱凤听他语气,也像是做过餐饮的。推杯换盏之间,拿眼睃他,只觉眼熟,却把不准他是开烧烤店还是做麻辣烫的。三帽街长不过五十余米,青砖铺地,各类小吃鳞次栉比,非绝活而不能立足,老板如走马灯一样,换了一拨又一拨。她揉揉酸痛的太阳穴,还在搜肠刮肚,旁边的陆哥打破了哑谜,说还是许总眼光长远,在老街拆迁之前,就把街口的大排档兑出去了!免得店面被拆得稀里哗啦,一切又要从头开始!
沈筱凤听了,心头一凛,这才想起许总也做过小龙虾、鸡爪和脑花类的生意。当年的许总,还没今天这般肥大,也没留须,难怪她没能认出来。许总曾是餐饮一条街的扛把子,香辣脑花也是当地一绝,等到沈筱凤后来居上,许有金就坐不稳了。
沈筱凤是三帽街的原住民,却是半道出家开大排档的。陆哥比她大几岁,也是家具厂倒闭,开鞋店又亏了本,经人介绍,跑到她店里来帮忙。“筱凤鲜”刚开张时,两人摸着石头过河,门前冷落鞍马稀,隔壁的摊位火光冲天,她跟陆哥却只能面对面,大眼瞪小眼。她不服这口气,听说郊区有师傅做鸡爪好吃,打烊后,又叫陆哥骑车载她去拜师学艺。走到途中,她却靠在他背上睡着了,险些从自行车上摔下来。两人风里来雨里去,大排档渐渐有了起色,互生情愫,却没捅破那层纸。许有金眼红他们,放风说,沈筱凤在锅里放了大烟壳子,卖的是死龙虾和福尔马林泡过的鸡爪!沈筱凤在店门口贴出卫生经营许可证的复印件,拿只喇叭喊,食材都是正规渠道,欢迎大家监督品尝,所有菜品打半价,优惠三天!许有金又叫了几个二流子,天天坐在她的大排档门口找茬,也是沈筱凤托派出所的朋友帮忙,又派陆哥说好话,总算把这件事摆平了。
她好不容易送走了瘟神,再看两旁的店铺如同火龙一样,延伸到天尽头。夜幕从四周垂下来,才刚开了个头。她把两手绞在一起,心想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索性解下围裙,叫陆哥守摊,自己朝街口走去。
沈筱凤经过烧烤摊、红豆沙店、锅贴饺子和煎包店,热气滚滚,烟云缭绕,种种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她自幼住在这里,吃油条、喝豆浆,看妇人在门口倒痰盂,小孩随地屙屎撒尿,被男孩追着扔毛毛虫,只想多赚点钱,远离穷街陋巷,却因家庭原因辍学,很早就参加工作,结婚又离婚,完全是一笔糊涂账。
不知不觉的,她来到街口,一抬眼就看到许有金站在自家大门口,学着陆哥派发“黄鹤楼”。许有金也看到她了,把烟往口袋里一塞,想要抽身离开,却被沈筱凤堵住,说:“许总,我一个没文化没背景的下岗女工,有女儿和老娘要养,不知哪里得罪了你?你大半夜的派人‘投毒’,也太狠了吧?”
许有金见周围人多,甩甩斜溜在脑门上的一缕头发,笑说:“嫂子怪错了人,我也是做正经生意的。”
沈筱凤说:“我也怕是自己听错了!许老板是个有气量的人,不会跟个女人使绊子!”说罢,她扭转过头,叫围观的人做个见证,今后谁再敢打着许总的名义欺负个女流之辈,许老板一定不会轻饶。许有金落得尴尬,只得说有人挑拨离间,破坏邻里关系,大家都散了吧!
沈筱凤跟许有金交涉完毕,安宁了几天,等到下周一,凌晨四点打烊的时候,许有金又领着两个人找到摊位上来,把只大信封往灶台上一搁,说:“嫂子,我来赔礼了!”
沈筱凤问:“赔什么礼?”
许有金说:“嫂子烧鸡爪贼香,这两万块算是拜师礼!回头开连锁店,你当大股东,坐庄数钱就行了!”
沈筱凤说:“我不收徒弟,也不开连锁店。我烧鸡爪没别的诀窍,更不会放烟壳子!”恐怕他不信,她便在炉子上同时架起三只锅,烧三盘鸡爪,让许有金站在一旁看。热锅下油,烟雾升腾,呛得许有金不停地打喷嚏、流眼泪,沈筱凤却不慌不忙,把三只锅颠来倒去,好似杂技演员一般轻巧。等到菜烧完了,她的脸和脖子也红了,起了一层疹子。许有金从头盯到尾,还是没看出端倪,又去拿调料盒,凑到鼻子旁边闻来闻去,还是没看出门道。沈筱凤起锅装盘,一边叫许有金尝,一边说:“饭要一口一口地吃,菜要一锅一锅地烧!大锅是烧不出小锅味道的……”
她话音刚落,就听见脑后有人喊:“筱凤,有事吗?”她扭转过头,只见先前还在后厨忙活的陆哥,一手拎一只漂浮着残羹冷炙的大木桶,正准备倒掉。木桶满满当当,分量不轻,灯光映射着陆哥小臂肌肉,那双眼睛一改往日和善,逼视着许有金。许有金跟他对视几秒,赔笑说,陆哥,我是来老邻居这边串门的。没事了,你们先忙吧!
沈筱凤把装钱的大信封还给许有金,等他们走远了,吁一口气。眼看陆哥又要拎桶,她拉住他,说等一等,我有话跟你讲。陆哥说我手脏,洗了再来!
沈筱凤说:“我不怕你脏,我只问你,如果我真被人欺负了,你怎么办?”
陆哥说:“从前教我刷涂料的师傅是郧县人,教过我玄武拳和武当剑。谁敢碰你一下,我揭下他一层皮!”
沈筱凤说:“我不要你打人!陆哥,你嫌不嫌弃我离过婚,还带着个孩子?”
陆哥愣在那里,腼腆地笑,他满脸的褶子仿佛可以接纳她所有的痛苦、负担和迷茫似的。她把他的一只手拉入自己怀里,揉搓着他手掌上的硬茧子,说忙了一整夜,陪我走走吧!
她挽着他的胳膊,朝街口走去。走着走着,路灯熄灭,天空泛白,朝霞初升,把暖灰色的光,洒向脚下青灰色的砖面。街边的早点摊还没开张,寂静的街道上,只有她和陆哥的影子,向天尽头延伸着。
红色的窗花在灯火映照下忽明忽灭,像极了通向幽冥之路的彼岸花。这天,却是沈筱凤和陆哥大喜的日子,两人去民政局扯了证,住到大排档的二楼了。在陆哥没来之前,沈筱凤、母亲和女儿就挤在楼上这间三十多平米的屋子里,等到陆哥搬过来,三张床摆在一起,家里几乎没有腾挪之地。
沈筱凤推开窗,夏夜的凉风驱散屋内的溽热,她想陆哥是个好人,要不怎么会把厂里分的房子留给前妻和儿子,自己租房住呢?她刚想到这里,腰突然被人搂住,原来陆哥也下了床,走过来,轻声问她说,怎么了,还在想店里的事?她回头看看还在睡梦中的老娘和女儿,勾住他的手指头说,等他们把大排档做好了,就去市中心买个像样点的大房子,要有主厨做中餐,次厨做西餐,两个独立卫生间,三个卧室,还要一个种满鲜花的大露台!沈筱凤说完,又问陆哥想要什么?
陆哥说:“咱们给人家做了那么久好吃的,等我们有钱了,也让人家伺候我们!我有个远房表兄在俄罗斯做生意,去年回国时,说俄罗斯最好的就是白兔餐厅。等萧月长大了,我们也给自己放个长假,去俄罗斯旅行,坐在白兔餐厅里,点一份牛舌、一份鳕鱼、还有菲力牛排、黑面包鱼子酱,你说好不好?”
沈筱凤说:“好啊!我还要去看大教堂,还有那个‘什么莫尼’(克里姆林)宫呢!”
沈筱凤和陆哥说了一会儿话,上床休息。屋子太挤,两人不敢亲热,背靠背睡觉,脚心抵脚心,心里却是满足的。第二天清晨,沈筱凤要起早给萧月做早餐,却被陆哥拦住,说他来做早餐,再送女儿上幼儿园,正好可以培养感情。陆哥把萧月送去幼儿园,回来给沈筱凤六十多岁的老娘煮好粥,陪她到楼下晒太阳,准备午餐,给大排档备货。沈筱凤呢,自从跟陆哥搭伙之后,就再没走出过三帽街。她比从前更忙了,生意越红火,她越脱不开身。
现在,在厨房里忙碌的沈筱凤咳嗽一声,再看眼前灶台,早已从锈迹斑驳的台面,换成德国知名品牌。抽油烟机选的是国产货,功率大,关键是她喜欢广告片里那个斯斯文文、戴眼镜的女人。去年秋天,三帽街拆迁了,她把大排档从常年淹水的陋巷搬到了市中心,门面翻新,服务员的衣服上印着“筱凤鲜”的标徽,老食客们追随而来,新食客比从前多了一倍。她一人忙不过来,又收了个徒弟。她也有了新家,离大排档不远,国内知名开发商的品牌,当地数一数二的物业,复式楼,配套设施齐全。她还有个比想象中更大的顶层花园,她种颜色各异,花大如斗的“欧月”,也种“姬蔷薇”,开出来的花,只有指甲盖大。车库里,停了一辆奥迪A6,却蒙了尘,她和陆哥都舍不得开。
沈筱凤收回思绪,眼看许有金一走,订单还堆积如山,便跟小赵一道,抓紧炒菜。负责传菜的、备菜的工作人员,走马灯一样来来回回。将近十二点时,小赵出去上厕所了。有人掀开帘子进来,这次不是陆哥和食客,而是她的女儿萧月。
萧月留一头长发,化了流行彩妆,穿一件露脐荷叶袖短衫,一条七分裤显出长腿,鞋是豌豆绿的高帮凉鞋。女儿说这叫“又纯又欲”,沈筱凤却直皱眉,想象不出女儿竟然会有这么大的变化。沈筱凤把女儿拉到一旁,把她的上衣往下拉了拉,还是遮不住肚脐,只得作罢,问她想不想吃夜宵,她给她做。
萧月说:“不是在微信里说过的吗?夜宵,我早就买了。”说着,晃了晃手里拎的袋子,里边装着奶油布丁和冷饮。
沈筱凤问:“又去夜场领舞了?”
萧月趴在她肩膀上,蹭来蹭去地说:“妈,你别生气,朋友的场子,很安全的!”
沈筱凤白她一眼:“那也要少去!”
萧月点点头,放开母亲,从小挎包里取出两盒药,交给沈筱凤,说:“外婆的药,我给带回来了。”
沈筱凤看了看盒子上写的“阿司匹林”和“氯吡格雷”,交还给萧月,说:“下周三,我带外婆去复查,你还是帮我去挂张教授的号。”
萧月说:“妈,你怎么糊涂了?前两天,你不是才跟陆叔一道,领外婆复查过了吗?医生说康复不错,记得按时服药就行了。”
沈筱凤一拍脑门:“是我太紧张,都忙忘了!”
沈筱凤看看没别的事了,催女儿快回去睡觉。萧月磨磨蹭蹭地走到厨房门口,把布帘掀开一半,又回转过脸,对她说:“你真准备把外婆送去养老院?”
沈筱凤诧异地问:“谁告诉你的?”
萧月说:“外婆亲口告诉我的。今天晚上,我出门之前,外婆说有养老院的人打家里座机,问她想要单间还是双人间,活动期间可以优惠……妈,我们不是才换了新房,还买了车,真有这个必要吗?”
女儿的话,仿佛一根细线,勒紧了她的心。这时,小赵上厕所回来了。萧月冲她吐了吐舌头,率先离开。沈筱凤望着脚下瓷砖,感觉它们就像“俄罗斯方块”一样,在她脚下挪动、错位、下坠。她两手扶住灶台,保持着身体平衡,感觉自己从没坠落这么快。
今年立春时节,沈筱凤便隐约觉察到,自己无法同时应付三只锅了。以往,每逢高峰期,灶台上三锅同炒,沈筱凤仿佛乐队指挥一样,炒勺指向哪里,哪里就跟随着节奏,欢呼、雀跃起来。哪一锅要多放些辣,哪一锅的客人喜欢软糯的口感,她心中有数,从不混淆。可搬来新店的那天晚上,她的手脚却不大灵便,若不是小赵及时帮忙,她险些把锅烧煳了。
凌晨打烊时,沈筱凤不要陆哥陪散步了,只想早点回去睡觉。走到一半,她停下步伐,对陆哥说,今天,我是不是很差劲?陆哥说,从98年开始,你每天下午五点准时守在炉子旁边,一站就是八九个小时,上了护腰,得了腱鞘炎,犯了哮喘,整晚整晚地咳嗽我都不敢劝你,偶尔失手也很正常。可筱凤你再能干,也不比二十出头的时候了,我看小赵这孩子挺麻利的,你把厨房的事情,匀一半给他吧!
沈筱凤采纳意见,果然把厨房的事,交给小赵去做。小赵年轻有干劲,颠锅颠得飞,真让她想起自己当年的风范。沈筱凤自己烧菜时,也不再逞强,就连性子也放缓些,轻易不发脾气了。即便如此,时不时的,她还是会把菜搞砸,被客人投诉,在网上点差评。一想到烧了近二十年的菜,近来却频频失手,她就懊恼不已。
龙抬头的第二天,沈筱凤没去上班,领着老娘去医院复查。去年底,母亲的心脏病加重,肠胃也不好。考虑到老人年纪大,做心脏手术风险高,还是药物保守治疗,定期检查。医生给她开了血常规、血脂、心电图和B超的单子,沈筱凤安排母亲坐在休息区的椅子上,自己去窗口缴费。等她回来时,却发现母亲不在原先的位置了。她慌忙跑到监控室,说有老人走丢了。等到工作人员调出楼层监控图像一看,却发现母亲还搂着那只绣着牡丹花的帆布包,坐在B超室外面的椅子上,安安静静地看电视呢。沈筱凤尴尬一笑,说是她记错了楼层,医院的走廊、通道和房间,总是相似的。检查完毕,她把老娘送回家之后,又折返医院。
“你炒菜没有以前麻利,下肢无力还有记忆力衰退,都是脑白质病变的表现。”医生看了沈筱凤的颅内扫描结果后,告诉她说:“有些人,会在三十五岁到四十岁之间初次发病。通俗地说,就是给你大脑输送信息、发布命令的电缆线漏电了,你的肢体不再像以前那样,能迅速地对大脑的命令做出反应。”
沈筱凤问:“有办法治吗?”
医生说:“目前还没有特别有效的根治办法,遗传和外因,都有可能。我给你开点药,你按时吃,心态放积极点。”
沈筱凤仿佛看到一个再也无法拧紧发条的铁皮娃娃,跳着松散、滑稽的舞蹈。她抿抿嘴唇,问:“我还有多长时间?我老娘有心脏病,两个哥哥都在外地,女儿还没成家……”
医生说:“脑髓鞘脱落,脑白质病变,控制不好的话,可能发展成痴呆。不过有的人,可以在很长的时间内保持一个相对稳定的、不下滑的状态;有的人则会衰退很快,重新回到婴儿时那个混沌、混乱和喧嚣的世界。”
如果真像医生说的,她的病情发展迅速,重新回到那个混沌的世界,她是否会把八十岁的老娘,再次推到悬崖之上?如果萧月得知她将一步步地走向肌肉萎缩,记不清回家的路,遗忘亲人和朋友,直到衰竭死亡,是否会让神经敏感的女儿,处于崩溃的边缘?她也不愿意让陆哥看到穿着成人纸尿裤,蹦跶一下就有可能漏尿的她,说话含混不清,答非所问的她,她可以接受衰老,可以接受满头银发,皱纹深壑的脸,却不允许自己在生活和事业蒸蒸日上的时候,丧失体验、感受和拥抱这个世界的能力。她觉得自己曾经拥有过的一切,正一点点地被剥离,那些断掉的句子,少了笔画的汉字,打了马赛克的脸,正把她一步步地推向世界的边缘。
在新店的厨房里,沈筱凤趁小赵不注意时,再次吞下一枚药丸,试图把那些游离她的部分,重新拽回来。时间已是凌晨三点半,她这才发现今天所有的订单都做完了。她走出厨房,宣布下班,欢呼雀跃声从她脑后传了过来。沈筱凤巡视过上下楼层,服务员们都离开了,小赵也走了,只有陆哥还在那里抹桌子。她从收银台的柜子上面取下大门钥匙,走出柜台时,大门被人推开了。一名青年男子,把门推开一半,斜过身子,好让怀孕的妻子走进来。陆哥放下抹布,说不好意思,我们已经打烊了。
男人扶住妻子的胳膊,望着沈筱凤说:“我老婆孕晚期,疼得睡不着觉!她想要在生孩子之前,再吃一次筱凤姐的大排档。”
沈筱凤打量着他们。男人穿一件高尔夫球衫,单眼皮,鼻梁不高。女人看样子也就二十出头,神情恹恹,穿着粉色薄纱质感的孕妇裙,套了凉鞋的胖脚上涂了指甲油,脸上还有妊娠斑。
她的记忆再次模糊了,就像先前见到王先生和许有金一样,无法从大脑的数据库中,准确地把所需的图像调出来。可她还是决定给他们弄点吃的。她说你们先坐吧,迈开步子,朝厨房走去。在她脑后,传来陆哥的喊堂声:“双喜临门,福星到,请上座……”
厨房内,抽油烟机在她头顶上呜呜地叫着,让她想起客机在跑道上滑行、升空时的轰鸣声。陆哥曾对她说过,等她哪天做完最后一道菜,他就领着她直奔机场,远赴莫斯科的白兔餐厅。他们会坐在拱圆形的玻璃天窗旁边,眺望克里姆林宫的红墙、大教堂的金色拱顶以及斯大林时代留下的建筑物。沈筱凤穿一件紫罗兰的开肩长裙,背心露出一颗“桃心”,眉毛用笔描过,她在萧月的督促下,重新做了头发。女儿说大波浪显老,还是蓬松的自然短发更好。陆哥呢,则是黑西服、白衬衣的标配。他把头发也染了,她笑说,他也中年油腻了。
多年前的那个新婚之夜,在三帽街的小阁楼里,陆哥第一次说起白兔餐厅时,她就在脑海里酝酿过这一幕。随着时间的累积,每次的衣着、场景和菜谱,也会随着她的心绪略有变化。后来她听一位港厨说过,可以在网上预约白兔餐厅座位,你可以错过俄罗斯面包、鱼子酱和罗宋汤,但一定要亲口尝一尝焦糖配鹅肝、拿破仑蛋糕和白葡萄酒。沈筱凤的口腔里,充盈着一股想要占有食物的强烈欲望。
食材下锅的声音,再次驱散了白兔餐厅,也驱散了她嘴里的焦糖鹅肝和白葡萄酒的味道。她把蒸好的鸡爪放进锅里翻炒,考虑到孕妇健康,没加八角、桂皮之类香料,也没放辣椒,只在起锅前,加了少许白芝麻和葱花。她端起菜盘,从厨房走到前厅时,只见年轻的孕妇正坐椅子上,缱绻地望着窗外。透明的粉色孕妇裙,隐隐显出皮肤的颜色,又好似包裹了一枚椭圆形的卵。沈筱凤不禁想,会是双胞胎吗?
“只剩下鸡爪了。”沈筱凤把菜摆上桌时,对孕妇说,他们的食材从不过夜,当天吃不完的都倒掉、处理了。
孕妇把盘子接过来,从包里取出纸巾。她一手捏住鸡爪,一手托住纸巾,脖子向前探伸着,以免衣服被油渍弄脏了。她贪婪地吮吸着它胶黏、软糯的筋肉,她的丈夫呢,则在一旁微笑地注视着她。盘子很快就只剩下浅浅的一层,孕妇拿胳膊碰了碰丈夫的手肘,两人会心一笑。她对沈筱凤说:“记得我们第一次到你摊位上来吃鸡爪时,还是大一的学生,转眼之间,我已经当妈妈了!”孕妇说到这里,拿餐用手套拾起一枚鸡爪,递给沈筱凤说:“筱凤姐,你也尝尝吧。”
“我很乐意。”沈筱凤没有拒绝她的好意。她让食物逗留在舌头上的时间尽量长久一些。沈筱凤想,孕妇大约是期望她,分享她从少女逐步走向成熟,升级成为母亲的喜悦吧?
沈筱凤望着孕妇在男子的搀扶下,朝马路对面踱去时,还是无法在记忆中搜寻到他们是如何在大排档上相识,又手挽着手,跑到街道后面的情侣旅馆的。她也想不起许有金是如何跟她化敌为友,回头照顾她生意的。她同样忆不起,自己何时给王先生赊过账,这让她怀疑,王先生只是个新闻记者,期待她提供更多的素材。她的口腔里,分泌着唾液,她唯一可以断定的是,无论食物在她的舌头上逗留多久,她都品尝不出味道了。
医生曾告诉过她,大脑是一个复杂的整体,并不存在单独分管某一行为或感觉的区域。当你的脑白质受损,开始“漏电”时,损耗有可能是多方面的,可能是走路掌握不好重心、语言障碍,也可能影响到你的视觉、嗅觉或听觉,还有可能同时影响到上述多种能力。这让沈筱凤想起,陆哥第一次把搞砸的菜端回来时,她就只能尝到那股讨厌的,仿佛把抹布浸泡到消毒水里的味道。医生还说,嗅觉与记忆加工的早期阶段有关,与情绪有关,更重要的是,嗅觉和味觉的丧失,会让你迅速回到婴儿期混沌、懵懂的状态。
沈筱凤一边想,一边把解下的围裙搭在水池旁边的椅背上,开始洗手。又是一夜的忙碌,她的脸、脖子和胳膊上,布满了针眼一样的小红点,又麻又痒,用凉水冲洗,会舒服点。她在手上涂了点护肤霜,揉搓了半天,好让颠锅颠出硬茧子的手,变得柔软一些。做完这些,她歪靠在水池旁边的椅子上,感觉自己随时会滑下去。
耳畔滴滴答答的声音停止了。水龙头被拧紧,不知什么时候,陆哥出现在她身后,两手扶住椅背,问她怎么了?她摇摇头,还是无法把医生说的那些话,告诉他。
“昨晚,萧月走的时候说,等她攒够了钱,就去伦敦现代舞学院。”陆哥说。
“是脱光衣服,用报纸把自己包裹起来的那种?”她惊愕地抬起了头。
“这不是表演脱衣舞。”陆哥笑了笑,把手放在她肩膀上,试图抚平她的内心。除了厨艺之外,她实在没时间理会外面的事情。陆哥又说:“萧月还跟我商量说,她不想把外婆送去养老院。她觉得,我们还应付得过来。”
“你也是这么想的?”她一直弄不明白,为何有些话,女儿只对陆哥说。
陆哥点了点头,把那只2.5升的运动水杯递给了她。每晚做菜前,她都会在脚边搁一大瓶水。她揭开盖子,一股涓细的液体,顺着她的喉咙流进去,冲淡了舌尖上的甜味,舌头两翼的咸味,还有软腭和舌根部的苦味。
她并不能真正地品尝这些味道,这也意味着,真正该担心的是她,而不是他们。哪怕他们失去她,一样能很好地生活下去。但这并不意味着,她的生活将从此落入深渊,她也不曾放弃感受、体悟和拥抱这个世界的权利,哪怕她的能量,正在一点点地从体内溜走。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比过去更为清晰地洞悉着她所熟悉的世界,就在今晚,他们咀嚼食物时的一颦一笑,让她看到了可能。
沈筱凤一边拧紧杯盖,一边透过磨砂玻璃,窥视着陆哥。玻璃的反光折射出餐厅内的古董椅、大壁炉和墙壁上那幅胸前挂满勋章的兔子肖像。她想,是时候跟他说说那个计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