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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记本

2021-11-12

山东文学 2021年11期

张 骞

天边的太阳已经渐渐西落,整个天空慢慢由绛红色变成黛青色,最后终于成为墨一样的黑色。在玉山前的一个小村庄里,只有几点橘黄色的煤油灯摇曳着,窗户上的人影被无限放大,显得诡异可怖,远处几声狗叫传来,这夜更显得安静了。

在一处民房的外围墙下,几个身影猫一样地出现了,他们来到房前,敲了三下门,隔了一小会儿又敲了两下,屋里的灯马上熄灭了。房内一个浑厚的声音低低地传出来:“谁?”几个身影中为首的那个人也轻声回应:“有上好的金鸡纳霜要不要?”“带了几盒?”“三盒!”

话音刚落,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几个身影迅速地消失在黑魆魆的房间里。

屋里慢慢又点亮了几盏煤油灯,黑烟直直地延伸上去,每一盏灯周围都已经坐了一些人,他们全都穿着粗布灰军装,打着绑腿,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些许的疲倦,但面色依然刚毅,眼神里透着一股子精气神。他们三三两两地坐在长板凳上,看着刚来到的三个人,他们彼此点点头,苦笑一下,便找地方坐下了。

这时浑厚的声音又响起来了,他是今晚会议的召集人,东安县姚庄村民兵支队长姚德福。姚德福压低着声音说道:“同志们,今晚开这个会,议题很明确,就是要总结突围经验,悼念我们前天突围时牺牲的战友,就是区报社的记者韩三卫同志。”他停下来看了看会场的同志们,一个个都低着头不说话,有几个女同志还落了泪。姚德福继续说:“不要这么垂头丧气的,同志们,韩三卫同志是为了民族解放大业而光荣牺牲的,我们应该提起斗志,完成他未竟的事业!”说着,姚德福攥紧了拳头,在大家面前挥舞了几下。

屋里的人慢慢抬起头来,望着姚德福,用坚定的眼神回答了他。

姚德福伸手指了指坐在边上的一个女同志:“王秀云同志,你是区文工团的代表,我们祝捷大会的时候都听过你唱《永远跟党走》,你再唱一遍,一是为悼念韩三卫同志,二是鼓舞鼓舞大家伙的士气。来吧,王秀云同志,站起来,唱一遍。”

大家纷纷转过头,看着王秀云,王秀云慢慢站起身来,有点哽咽地说:“姚队长,我是要服从命令的,可是我一想起韩三卫同志的死我就难受得很,真是唱不出来啊。”说完,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掉了下来。她这一哭,引着其他几个女同志也跟着轻声哭出声来,几个男同志也红了眼,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

姚德福看着大家,自己刚刚做的动员好不容易把大家伙从失去好战友的悲伤中拉出来,一下子又被王秀云的情绪感染,回到了伤心中去。

姚德福摆摆手,示意王秀云同志坐下,他正要继续讲话,就在这时,听到村外一声枪响,大家都立刻站了起来。

姚德福马上吹灭了眼前的灯,急促地叫道:“熄灯!不要慌,不要乱,都蹲下!保持安静!”

所有人按照姚德福说的,全都就地蹲下,悄无声息地拿出武器,打开保险,时刻准备战斗。过了大约一顿饭工夫,再没有听到枪响,姚德福做出判断说:“这是旁边据点的伪军干的好事,估计是走夜路心虚,给自己壮胆,要么就是半夜偷摸地抓壮丁。侦查员没有来报告敌情,问题不大,我们继续开会。”

但是姚德福只点了自己跟前的灯,然后转头依然用低低的声音向大家说道:“这次突围,是我们的情报工作没有做扎实,误入敌人‘扫荡’的伏击圈,结果造成了人员伤亡。这件事我负有主要责任,我向大家检讨。”顿了顿之后,他又说:“事前得到情报,敌人要开始对我们县进行‘扫荡’,按照上级指示精神,为了保全有生力量,支队要进行转移。县报社、文工团等非战斗单位人员也跟随部队一起行动。我们事前是做了充分的准备的,研究了转移路线,行军队伍建制,确定了临时战斗小组,也预想了几种与敌遭遇的可能,但是计划赶不上变化,我们的情报还是来得太迟了,没能够做到随机应变,还是按原计划转移,结果一头扎进敌人的口袋里了。”

姚德福说到这里,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轻声清了清嗓子:“具体突围情况,我已经写了报告,向上级做了详细汇报,在这里我就不多说了。在座的大家都是亲身经历过的,可能详细情况比我还要了解。我要强调的一点就是,今后咱们一定要注意情报工作,充分利用家属在县城做买卖、开饭馆等便利条件,从敌人嘴里获得最新最有价值最准确的情报。”

坐在对面的一个中年大汉,稍稍举了举手,说:“队长,你总结得对,我同意。这次突围俺们二班担任掩护,猛打猛冲才打开了一个突破口,二班八个人阵亡了两个,挂彩了四个,但是大部队冲了出去,也值了。”

中年大汉还想说什么,姚德福说:“二班长说的情况我都了解,二班人员素质高,作战勇敢,历来都是尖刀班,冲在最前面。这次没有你们这一顿猛冲,把敌人牵制住,后果确实不堪设想。我代表支队,代表县报社、文工团向你们表示感谢!”

中年大汉连连摆手:“俺可不是来邀功请赏的,俺只知道服从命令,打他狗日的小日本。”大家都被他这一句粗话逗笑了,会场气氛轻松了许多。

姚德福也笑了笑,随即又严肃地说:“同志们,这次突围成功,我们冲出了包围圈,算是一次胜利。但是不要骄傲,我们毕竟还牺牲了一些优秀的战友啊!”

大家的头又深深埋到了胸前,肩膀一耸一耸的。

姚德福拿起桌子上的一个笔记本,坚定地说道:“抬起头来,同志们!”

大家抬起头看着姚德福手里的日记本,在跳动的火苗照耀下,封皮有些发黑,像是被什么东西洇染过了。

看着大家有点迷惑的眼神,姚德福说:“这是一本带血的日记本,它的主人就是韩三卫!”

“啊!”大家禁不住轻声惊呼道。

姚德福竖起食指,放在嘴唇边,“嘘”了一声。

紧接着,他翻开第一页,上面也是大片的血渍,姚德福放在灯下,凝神读着上面的字,一字一句地读道:“我愿用手中的笔杆作枪,向敌人射出最精准的子弹!”

所有人都抬起头来,神情凝重地看着姚德福,静静地听他读每一个字。

姚德福又翻了一页道:“民国二十六年七月八日,阴,北平。最近总是不太平,街上人来人往,但都行色匆匆,父亲上午出门,下午方归,便喊来大着肚子的母亲两个人叙说好久。末了,又叫我来到堂屋。只记得母亲脸上有泪,父亲面色沉重,他说日本人昨天在卢沟桥已经和二十九军打起来了,看来北平也不能呆下去了,书没法教了,一张书桌也放不下了,我们还是南下武汉,先去找我的同学避避风头吧。于是,我们收拾了一些行李,父亲带上一本最喜欢的书,又雇请一个邻居代为照看这栋还不知道命运如何的房子,大家一起跟着向南逃难的人群走了。”

“民国二十六年八月十五日,多云,地点未知。断断续续走了一个多月了,一路上经历千辛万苦自不必说,母亲大着肚子着实不方便,一天走不了几步路。父亲找了一辆板车,又雇了个庄稼汉,谈妥了价钱,让他驾着车,从这个村走到下个村,就这样像是画一条线段一样,慢慢要画到武汉去。听父亲说,走了这些天还没走出热河地界,我看他头发都白了一多半,急的!路上还老是有败退下来的兵痞子,骂骂咧咧地抢吃抢喝,谁敢反抗少许,便招来一顿毒打。难民们敢怒不敢言,只是提前都互相提个醒,把能藏的全藏起来,他们找不到什么顶多骂两句也就算了。我脚上磨出了几个水泡,疼,但是没有声张,咬着牙慢慢跟着车在后面走。母亲给我讲过岳飞精忠报国的故事,我也看见过很多同学留了一张字条就参军了,他们的母亲来我家抹眼泪,但我想,要不是父亲让我照顾母亲,而母亲又怀着身孕,我也早跑了。好了,先写到这里吧,夜里费灯油,也容易暴露,昨天听说,日本人的飞机还时不时地轰炸呢。”

“民国二十六年十二月底,晴,郑州。日记本还留着,可是笔却丢了,所以有几个月没办法写,在郑州,搞到了一支铅笔,逃难以来,我大概是第一次笑出来。离开北平快半年了,我有了个弟弟,但是一路奔波,母亲吃不上一顿饱饭,营养不好,面黄肌瘦,哪里有奶水给弟弟呢?好在这一路上,好多村子的大爷大妈看我们一家可怜,从自己本就不多的口粮里给我们一些,常常是一天一顿稀粥,我越喝越饿,即便如此,我看着可怜的瘦弱的弟弟,连啼哭都没有力气了,便偷偷掉了几次眼泪。父亲也清瘦了许多,但还不忘读书看报,每到一处较大的县城,都要去搜集一些报纸来看,看完便唉声叹气,哀叹时局一日不如一日,只是寄希望于遥遥无期的武汉同学能够找个谋生的差事做。可是,不但北平没有音讯,连武汉也断绝了联系。战事吃紧,哪里能够顾得上一个书生的信件往来呢?在郑州,呆了几天,又听到一些风声,估计又要往南去了。”

“民国二十七年一月,晴,河南某地。我含着泪写下今天这篇日记。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我们好像离武汉越来越远。为了躲避日本人的空袭,我们改为晚上出发,弟弟也能够睡得熟一些,我们也走得快一些。这天,父亲找了个当地向导,给了些钱,希望他能够带着我们越过铁路线,绕过日本人的封锁沟。他拍着胸脯说,中,你们晚上到村头集合,还有些人和你们一样,也要过铁路呢。到时候,你们一家随着大家伙一起走,只是记住不要出声!保准给你们领过去。父亲千恩万谢地送走了这个向导,我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里止不住乱跳,好像预感到了什么不好的事儿。当天晚上,我们好多人一起,大概有几十口子人,都来到村头集合,等了大半天,那个向导才来了,对我们说,都不要说话,什么声音都不要出,弯着腰慢慢摸过铁路线,过了铁轨就顺路跑,到王各庄集合。大家都点点头,跟着他走了。可是,在爬铁路路基的时候,‘咣当’一声响,吓得所有人都一哆嗦。这一声,我永远都忘不了,在寂静的夜里分明成了大喇叭一样的响亮的声音,传出去很远。很快,远处来了一个小白点,伴随着‘况且况且’的声音,白点迅速扩大,一道光射了过来,紧接着就是噼里啪啦一阵子弹出膛的射击声。因为日本人的巡逻车开了过来,对着人群疯狂射击,逃难的人一下子炸了锅,各自奔跑逃命去了。有的刚站起身来就被子弹射中,接着扑倒在地,倒地时还保持着向前冲的姿势。有的打中了腿,倒在铁轨上无法动弹,被巡逻车轧了过去。我紧紧搀着母亲腋下,尽量弯着腰随着人流没头苍蝇似的跑着。突然,母亲一个趔趄,栽倒在地,我吓坏了,赶紧扑上去,使劲晃着母亲,嘴里喊着妈妈。慌乱中,母亲看着我,连说没事,只是被打中了胳膊,胳膊用不上劲了,让我把弟弟抱过去。我接过弟弟,紧紧地抱在怀里,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日本人的巡逻车已经用子弹、探照灯驱散了逃难的人群,他们正在返回据点,只是探照灯还在寻找着什么似的,零星的枪声还在响。母亲急切地对我说,快装死,千万别动弹!就这样,我和母亲侥幸逃过了一劫。当一切重新归于平静的时候,母亲强忍着枪伤带来的剧痛,领着我轻声喊着父亲的名字,但是没有人回应。母亲自我安慰说大概是已经跑过铁路线了。到天亮的时候,我们来到了王各庄,接应的人看我们一身血,赶紧给我们找了户人家暂时歇息一下。这时候,弟弟还在我怀里呢,只是一晚上了,一点动静都没有。母亲任由乡亲们包扎了伤口,便要看看弟弟,我把满身血的弟弟抱过去。旁边的一个大婶好像看出来了什么端倪,对母亲说,生死由命啊,便捂着脸呜呜地哭了。母亲急急地接过去,又是亲又是抱,还扯开衣襟要喂奶,可是弟弟紧闭着双眼,脸色煞白,根本没有丝毫的反应。母亲哪里受得了这个,嚎啕大哭起来,我也跟着在一边哭。老乡们都围过来,你一言我一语的,劝母亲不要太伤心,一个个都咬牙切齿地骂着日本人禽兽不如。过了不知多久,母亲愣愣地坐在床沿上一动不动,怀里的弟弟已经被抱走了。后来一个乡亲回来对母亲说,孩子已经埋了,埋之前净了净身,用一块崭新的白布包裹着,还临时做了个小棺材,挖了个很深的坑埋了。母亲点点头,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我们就在王各庄住了下来,母亲一边养伤,一边打听父亲的下落。我整天围着母亲转,她哭我给她擦眼泪,她饿我给她端饭,我身边就母亲一个亲人了,我可不想失去她!”

“民国二十七年二月,晴,河南王各庄。自从那次越过铁路线失败后,我和母亲便呆在这个村子里。母亲常常是一坐就是一整天,不说话也不吃东西。我呢,跟着乡亲干点零活,甚至有时候跟着到地里去拾掇庄稼。母亲的伤好得也差不多了,这天,母亲终于和我说话了,说要继续去武汉,说不定父亲已经到了武汉,在等我们的消息。我们打包好了行李准备出发,乡亲们知道了,都来道别。我们抹着眼泪在村头准备离开。这时,一阵巨大的轰鸣声从头顶传来,好像炸雷一样,耳朵嗡嗡地响着。不知道谁喊了一句,空袭啊!乡亲们便四散里全都跑开了,有躲到大树下的,有跑到柴火垛下的,有的吓坏了愣在原地。母亲拽着我要找个躲避的地方,这时炸弹已经落了下来,在我们身旁爆炸了!有乡亲们被炸伤,惨叫声不绝于耳,有的房子也着起火来了,浓烟滚滚。我和母亲刚走到门廊下,一颗炸弹落在院子里爆炸了,热浪裹挟着溅起来的泥土一起向我们俩扑过来,门廊柱子被炸断了,我和母亲被压在了下面。母亲全力撑着一块大木板,全然不顾火势蔓延,只是叫我快爬出去。可是我的腿被卡住了,怎么也拔不出来,急得我满头大汗。慢慢地,我没了力气,也没了知觉,晕了过去。后面的事还是姚德福支队长告诉我的。”

姚德福读到这里,眼中也带着泪花,他一抹眼睛,对着其他人说:“剩下的事儿你们也都知道了。咱们支队正好行军路过,老百姓有难不能见死不救。咱们帮着乡亲们灭火救人,韩三卫是救出来了,可是他的母亲却保持着支撑到底的姿势,慢慢合上了眼睛。”

二班长想要说话,声音却有点沙哑,于是清清嗓子说:“是啊!当时韩三卫才只有十六七岁呢。咱们把他救出来,他醒了之后,知道咱们是打鬼子的队伍,非要跟着咱们走。他身上可是背着家仇国恨哪!”说着,狠狠锤了一下桌子,煤油灯的火苗跟着跳了一下。

姚德福也握紧拳头,在空中挥舞着说:“咱们哪个人身上没有背着家仇国恨呢?自从日本人来了之后,咱们的粮食被抢了多少回,咱们的乡亲们被抓了多少壮丁,咱们的姑娘被糟蹋了多少?咱们能做的,往小了说是要为乡亲们报仇,往大了说是要把日本人赶出中国去,实现全民族的解放!”

同志们一个个群情激昂,都跟着说:“为乡亲们报仇!”“把日本人赶出去!”“争取全民族解放!”

姚德福摆摆双手,做了一个安抚的动作,又拿起带血的日记本,继续说着:“同志们,韩三卫同志虽然年轻,但是他也入了党,是个光荣的共产党员。虽然他不拿枪,和咱们一样上战场拼刺刀,但是他手里的笔杆子就是枪,能够杀人于无形的枪!日本人搞强化治安运动,搞什么大东亚共荣,搞什么伪政权,这也是对我们中国人的侵略!你说,咱们用子弹能打破日本人造的谣吗?不能啊,同志们!”

所有人都严肃地支起身子,目不转睛地听着姚德福充满激情的演讲。

“韩三卫同志自从加入咱们的队伍,就教咱们认字,他是咱们的教员。后来他去了报社,正儿八经地办起了报纸,咱们打胜了的仗全都被他写在了报纸上,全县都知道咱支队的大名。党中央毛主席的话,军区的指示动员,也全都在报纸上登出来,咱们读了报才知道发生的消息。这报纸不就是咱们的千里眼顺风耳吗?这报纸功劳多大啊!”

大家都频频点头,彼此轻声说着什么。

二班长说:“姚队长这么一说,还真是这么一回事儿。看来我们原来都对笔杆子太轻视了。”

姚德福点点头肯定地说:“大家能够有新的认识,今晚这会就没白开。好了,回到这本日记上来。韩三卫写到了突围之前的三天,也就是在突围时,他不幸中弹牺牲了。他牺牲了,但是他的日记本留了下来,我们要把这本日记好好保存着,时刻激励我们在战场上勇敢杀敌,再立新功!”

这时,王秀云站起来,用清脆的声音说道:“姚队长,我也是一个不摸枪的党员。我愿意把这日记写下去,一直写到完全胜利!”

王秀云的话刚说完,大家都激动地拍手叫好。

姚德福也激动地咬了咬嘴唇,庄重地向着王秀云敬了个军礼。

会议进入了尾声,这时,一声嘹亮的雄鸡打鸣声响了起来。

姚德福郑重地宣布散会,所有人都三两一伙地静悄悄地离开了这间屋子。

东方,一轮红日正欲喷薄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