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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的高贵
——缅怀孙国章先生

2021-11-12

山东文学 2021年11期

严 民

我与国章老师相识相知四十余年,得知他2021年9月2日去世的消息后,夜不能寐,找出九年前为他所写的诗评作为祭文。

诗 人

初识孙国章是在1977年,适逢济南市文化局《济南文艺》创刊。除主编张醒民及从艺术馆借调的两位老同志之外,编辑部还有三位年轻人:孙国章,崔苇及我。刚过而立之年的国章无疑是我们小字辈中的兄长。

那时的国章意气风发,一头天然的卷发,两抹浓密的鬓角,举手投足之间“文艺范儿”十足,被大家冠以“普希金”之称。

那时的国章潇洒浪漫,在剧场召开的千人大会上,或诗兴大发,登台朗读高尔基的《海燕》;或一展歌喉,唱起刚刚流传开来的歌曲《北国之春》。

那时的国章激流猛进,对百废待兴之时涌进的各种新生事物惊喜不已,总想先去尝试。记得他曾在一个周末,从住所山东大学骑车一路西行,叫上我和崔苇,纵穿大半个济南城,只是为了去商埠的诗友家,听被称为“靡靡之音”的邓丽君的歌曲。

那时的国章活力四射,身边常常聚集着一群青年诗人,为文坛上刚刚出现的“朦胧诗”“意识流”探讨不休;继而牛刀小试,写了不少打破济南诗界一统沉闷的新诗,这些诗情真意切、明朗乐观,登上《诗刊》等国内权威杂志……

两年之后,《济南文艺》归属“文革”中被解散的济南市文联。国章先被调文联筹委会去做组建工作,仍兼诗歌编辑;后来又以作协驻会理事身份,协调全市文学工作;最后还是回归编辑部任副主编、主编。

此时的编辑部经历了由内部刊号至正式发行的转折,刊名也由《济南文艺》先后改为《泉城文艺》《当代小说》。在几代主编和编辑们的努力下,刊物一度成了济南市文学的高地,并跃入了省内优秀期刊行列。我个人认为,这个刊物最大的特点是每个编辑都是作者,甚至是各个文学门类中的佼佼者,当然这与主编们的慧眼独具是分不开的。正是在国章任主编期间,调进于艾香、刘玉栋、刘照如等优秀的青年作者任编辑,为济南市的文学创作储备了新兴力量。

这一时期,国章把大部分精力投入到营造编辑部的学术风气和培养作者队伍的建设中。作为诗人的他,在思想上却经历了一次炼狱。国章那豪放不羁的诗人作派和直爽的个性,给他带来了不少麻烦。幸而,这股寒流不久即被春风吹散,“难道一缕微寒的风,就能使你冷却”(《等》)吗?诗人像“一只受伤的鹰,咯着血”又飞起来了,但他 “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无忧无虑地歌唱了。诗的基调由明朗转向深沉,诗的分量也逐渐加重,掂在手上沉甸甸的。”(袁中岳《无鱼之河》序)也正是在这一时期,国章与著名山水诗人孔孚先生结识,从此开始了重新学诗、写诗的艰难心旅。应该说这阶段他的思想也格外活跃,十分勤奋地相继结集出版了《颤音》《诗神与爱神》《无鱼之河》等诗集,奠定了他在山东乃至全国独树一帜的诗人地位。

1996年,济南市文联召开第四届文代会,国章当选为副主席,从此开始了他长达10多年的行政生涯。我不知道这是幸运还是不幸?

他去分管除作协之外的协会工作,他与摄影家协会主席曾毅在工作中成为挚友,对曾毅筹办的大型摄影展给予了高度评价。一些顶级大师的摄影作品或画展首次在中国亮相,引起了国内外轰动。

他往返济南铁路文化宫,与曲艺家协会主席郭正让一起探讨如何抢救济南“书山艺海”的文化遗产,多次参加节目彩排审定,把济南市的曲艺发展推上一层新台阶……

不幸的是国章所处的位置,使他更加清楚地看到了“文学艺术不再是心灵的事业,已堕落成谋取名、权、利的一件器具。”(《他是一位真正的文人》)于是,他焦灼、他苦恼、他愤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无奈”,他扪心自问:“在这物欲膨胀的时代,诗还有什么用呢?诗人的路还能走多远?”(《诗缘》)他曾一度不再写诗。他这样做,不是退缩,而是诗人的良知使他“珍藏起心里的那一份纯净与真诚”。他放下了陪伴他大半生的笔,咀嚼着孤独。而“孤独是一种精神境界,它只钟情于那些具有灵魂高度的人,而对于那些灵魂平庸之辈,是永远感受不到真正的孤独。”(《孤独也很潇洒》)

作为诗人,国章在精神世界孤独地漫游着;作为一个大写的人,国章真诚而纯净。

他从不与世俗同流合污,当那些人“在市场上日夜奔波时”,他真诚执着地“守望着信仰、良知和责任”(《爱在天地》),甚至针锋相对,予以抗争。

他做《当代小说》主编15年,编辑部曾为他配备过一部手机,这件事早已被人淡忘,退休时他却完璧归赵,把手机送还回去。

有人说他太傻,他却不以为然,说要活得干干净净,真应了徐志摩那句《再别康桥》中的诗句:“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两袖清风,送大雁高翔。”(《独舞》)国章把退休认作是“回到了自己的位置”。回到了诗人位置上重新高翔的他,进入了创作的第二春,于是便有了诗集《饥饿、假寐、铁》,于是便有了《独舞》和《漫笔》。

无疑,国章是一位纯情、纯粹、纯净的诗人。但是在我细细品读《独舞》和《漫步》之后,却发现文中有一个越来越频繁使用的词语——高贵。“为艺术的纯粹与高贵”“清静与高贵”“从容与高贵”“高贵的孤独和痛苦的追求”“至死都同高贵与纯粹守在一起”……

于是,我把诗人孙国章定位于——高贵的诗人。

诗 心

诗心即诗人的良心、爱心及痴心。

诗是心血的结晶体,而不是墨渍的凝结物。好诗总是从心灵深处流出来的,而不是从笔尖上吐出来的。读国章的诗,总觉得很苦很累,因为它不像一般的诗歌那样只是单纯的鸟语花香,诗情画意,而是充满了人生哲理和深沉反思。

在国章看来,“写诗并不是一件很轻松的劳作,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称其为诗人的。它首先是一种责任,是对良知的拥有和呼唤。”(《回到了自己的位置》)而诗人的良知即良心,是一种责任和使命。

基于这种使命感,他“注定要和共和国的荣辱沉浮一起呼吸,甘苦与共。”他以诗人的视角,“当历史浴在一片阳光的时候,他在欣欣然的同时,又能敏锐地触摸到那些疼痛的关节”“他能够洞见人性最黑暗最丑陋的一角”(《对疼痛的关怀》)他面对“夜气搅着阴霾”的种种社会污秽深恶痛绝,对国家的现状未来忧心而又憧憬, “灵魂里积攒了一万斤焦灼”,他为此奔走呐喊,既便碰得头破血流也在所不惜。在他看来这就是一个文学工作者、一个诗人本该担当的历史使命,这是诗人的良心,也是社会的良心;是诗歌的担当,也是事业的担当。“一个真正的诗人,必定会有一颗永远燃烧的赤子之心”,为此,宁可“擎着一颗苦胆”,让“头颅燃烧着,东天一身血”(《夜的奇观》),这颗赤子之心,惊世骇俗!

当他看到自己所钟情的文学艺术事业中,“有些人在权力和金钱的裹挟下,心态浮躁,急功近利,完全忘记了艺术的真谛和使命,玷污了艺术精神的清洁和纯粹。”(《山水情操》)他痛心疾首,便以诗歌做匕首,予以剖解、嘲讽、拷问:“这是个什么虫呢,怎么从墨池里爬出来了,蜷缩在宣纸上,假冒成蝇头小楷,唧唧复唧唧……” 这首《漫画》在国章的诗中并不多见,却更有一种形似神似的意境,圈里人看了都忍俊不禁。因为在他的潜在意识中,知识分子即文人就本该不同于凡夫俗子,而应以文学立命。为人要有文人气度,写作要有文人立场,人格、才识、见地都应不同凡响。而龌龊的“文虫”,是不能与人同日而语的,也不配与人同日而语。因为虫的思维,就是怎样喂肥自己;而“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总要活出一点意义来,拥有一种境界,一种风度。对于一个诗人来说,就是要通过自己的智慧和心血,创造纯粹,创造美,使人变得正直、善良、勇敢、高尚”(《诗缘》)——这也正是诗人国章的良知良心。

爱心,即仁爱之心。没有爱就没有诗。英国哲学家罗素曾经说过:“三种单纯而又强烈的激情支配着我们的一生。那就是对于爱的渴望,对于知识的追求,以及对于人类苦难的怜悯”。其实,这三种激情都来源于一颗仁爱之心。

初读国章的诗,浮在字面上的多是 “孤独”二字。深入下去,才渐渐感到“孤独和爱是紧密相连的,像鸟的双翼,背负着一颗高贵的灵魂,翱翔在四野八荒,没有对孤独的体验,便不会萌生对爱的渴望,同样,没有爱的心灵,也感觉不到孤独的存在。”(《孤独,也很潇洒》)。他的爱既充满了对大自然的倾心爱恋,又贯穿着对于生命的尊重与珍爱。

国章的诗,无论是山川风物,还是花虫鸟石,都被他以“爱的气息,爱的抚摸,爱的温馨”(《爱在天地间》)赋予了生命。那“两座秋山”,像一对恋人含情“默默相望”;那楚楚动人的“小草伸伸腰,望着天空”;鸟儿被他挥笔染上“两翅胭脂”;连一丝轻风,也被他捧起,让“风骑着鸟儿,踏青”。他也写情诗,但不是一般层面上的卿卿我我,而是一种更深层的苦恋。他写思念之苦,《见不到你的时候》“看天,听雨,从书中走出”;他写别离之恋,《秋也相思》,“距离又近又远,痛苦,峭壁一般陡”。他亲近自然,热爱生命,憧憬美好,热爱生活,“春风是大众的情人”,“把月亮请进心里,和嫦娥同居一处,我也是天上人了。”这浪漫的意境怎么不让人心动神驰?这挚爱的真情谁能说不是诗人爱心的流露?只是这爱,被国章又上升到了一种“情感价值和精神的追求”(《爱到地老天荒》),他把“爱,作为一种纯粹的精神资源,滋养着数千人的人类文明。” (《爱在天地间》)

痴心,是一种执著,一种坚守,一种迷恋。

“诗啊,我的苦恋,我的生命。”这是国章在《诗缘》中的呼唤。他对诗歌的痴迷情结,已溶入血液,融进人生,与他连为一体,成为他生活中不可割舍的一部分。他执著于诗的思考、诗的人生、诗的生活。

国章自大学时代便开始写诗,但真正懂诗、品诗、重新学诗,上升到“第三自然那个层面上去构建自己的艺术宫殿”,是在他结识了著名山水诗人孔孚先生之后。“仿佛是一种天缘,也是我的福分,让我认识了孔孚先生。”(《送孔师远游》)上世纪80年代,已经在诗歌界小有名气的国章开始了跟随孔孚先生学诗的艰难旅程。我与孔家三代世交,从孔夫人那儿得知,国章学诗很苦。因为孔老师做事认真,对高徒要求更严,国章每有新作送去讨教,他总是在认真阅读之后,当面提出不足,有时甚至言词过激苛刻。国章却毫不在意,依旧在虔诚地聆听教诲,如饥似渴地在汲取,在咀嚼,直至全部消化后再重新创作。因为他觉得自己“就应该像孔孚先生这样,始终保持在一种不断否定自己又不断超越自己的探索中,将诗的质地打造得更加坚硬和光亮。”(《栖居在艺术内部的创造者》)

国章一直认为“诗,是神圣的,从不敢对它有半点亵渎。”写诗的日子里“心变大了,日月星辰常来做客”;无诗可写的日子里“我是宇宙的孤儿,在天地间漂泊”;酝酿诗意的日子里,“烟头,把夜烧得千疮百孔”,“心里耸立着一座火山,等待爆发的时刻”;激情创作的日子里,“灵魂飞起来,向万物敬礼”“疯子在街上游荡,擎一颗苦胆”;这“擎一颗苦胆”的“疯子”,正是活脱脱的“诗痴”形象。真正的诗人,对诗都有一份出生入死的依恋、如痴如醉的执着、走火入魔的追求。诗,就是国章痴迷的精神追求和生活方式,称他为“诗痴”毫不为过。

诗 意

诗意即诗歌的意蕴。很多人,包括我在内,都认为国章自从师从孔孚先生学诗之后,诗写得隐曲。殊不知,这是他正在追求的“艺术上的一种高境界”,“那意蕴,自然是隐得更深了。扑朔迷离,难以把捉,这是真的,但决不是不可以把捉。诗朴出、浅出、淡出、简出,语言平易亲切,能够引人入胜。”(《隐曲其诗,坦直其人》)

读国章的《独舞》,再对照他的《漫笔》,才渐渐悟出他所追求的“第三自然”,是“隐现”,是一种“空灵”之美。它 “不泥于‘第一自然’之实;并邀‘第二自然’(人类在改造中的社会)入诗;糅合升华为‘第三自然’重在写神。”(《隐曲其诗,坦直其人》)这“第三自然”目前虽然对于我来说还是很深奥,吃不透它的内涵,但是我觉得自己渐渐能读懂国章的诗了。我喜欢他那些“朴出、浅出、淡出、简出”的诗句,特别喜欢那首《寻梅》,因为那正是他学孔孚诗的精髓之所在:“写诗应该用减法,现在许多诗写得太杂,其中有许多非诗存在,淹没了诗的精魂,必须用减法减去那些不属于诗的东西。”(《听孔孚师谈诗》)

《寻梅》—— “独对 寒天 喊雪”。全诗只有寥寥6个字,诗友说它“师承‘用减’,又另辟新境,别具个性。”“高而凝练,颇有人生色彩”(《高了淡了》);评论家说它“诗希异,出怪象。人、雪、梅全息,人、雪、梅大化,”“更具积极入世精神”(《诗出怪象》);而我只是觉得这仅有6个字的诗,能够吸引众多诗友、评论家乃至前辈诗人的关注,抛6字之砖,引来洋洋洒洒数千字之玉、之誉,足矣!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国章跟随孔孚先生学诗十余年,渐行渐进,因为他深深地感知“孔孚山水诗的创作实践,具有很高的美学价值,其意义必将超过山水诗本身给予社会的影响。”如今,孔孚先生虽已离世16年,却有更多的诗歌、诗论爱好者加入到学习、研究孔孚山水诗的行列中来,称孔孚为“中国新山水诗的拓荒者”,并渐渐形成孔孚诗派,其影响甚至超过孔孚生前。我想这“携中华山水的孔孚诗派异军突起”(《致纯情诗人孙国章书》),应该说身为孔孚诗歌掌旗者的孙国章功不可没!他对恩师情深意笃,是历年来孔孚诗歌研讨会、纪念会的发起者、组织者;他深谙恩师的“空灵”之道,无论是诗会还是笔会,谈诗评诗句句离不开孔孚;他秉承恩师的神韵风骨,默默笔耕数载,怀一颗虔敬之心,不仅以《独舞》《漫笔》向孔孚先生交了一份满意的答卷,也给我们带来了美妙的精神享受。

“他,拽着风,撕扯着雨,一路前行。

学蝶的样子,扇动着翅膀,点缀春光。”

这是国章为我的长篇小说《蝶舞》所题的诗,并没有收入他的诗文选。此刻,我把它抄录出来,再回赠给国章,以示对《独舞》《漫笔》迟到的祝贺及对诗人的深切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