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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柯楼人生

2021-11-12

山东文学 2021年11期

常 伟

人言都说辘轳好,世上谁道柯楼稀。

辘轳再次走入我们的视野,还是作家韩志君的功劳,《辘轳·女人和井》这部长篇作品改编的影视作品,再加上毛阿敏激情四射的演唱,不白活一回,不白活一回,不白活一回……七八十年代的光景犹如昨日,恍惚现于眼前。而柯楼却没有这般幸运,它深藏于地下底层,默默传载着辘轳的伟大和号令,几百年几千年一成不变。

历史上最原始的柯楼是由原木掏挖或铁汁烧铸而成,皮厚而质重,汲水少而提升难,需两三个人才能绞动辘轳杆儿。到清末民初,洋铁皮儿传入中国,慢慢的柯楼制作就开始使用洋铁皮儿,那时还没有焊接工艺,只有在铁匠铺里制作加工,用炉火烧红,用工具折弯变形使其边缘叠压在一起,然后穿入铆钉,再用大锤小锤敲击铆死。

柯楼上缘左右两侧平口处各留一豁槽,加柳木或槐树等硬质木料作为横杠,卡于槽内,用铁箍固定结实,横木粗细约十公分见方,长度比柯楼直径略长,横木中间做一个直径约10cm粗约2cm的巨型大铁环,用巨型穿钉紧紧与木头铆死。大铁环上再拴上一根三四公分粗的沤泥紧打的麻绳,绳子捆绑在辘轳上,于是便成了一整套农耕文明最重要最便捷的汲水工具。

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农村经济,还停留在五六十年代的耕种水平,没有电机和潜水泵的日子,人们还只能靠肩担手拉,从井河里挑水或者依靠牛车推拉来浇地饮用,大块没水源的田地也只能是问天吃饭叩乞上苍了。所以,有井有水的地儿也都是百姓们集体掏挖出来的,也就最多那么十米左右的深。那时候矿少,工厂少,高楼大厦少,所以十多米就算得上深井了。那时候的农村,深井的水都清凉冰透,甘冽如露,庄稼人打上来对着柯楼就喝,没听说过谁家的大人孩子拉了肚子。

菜园子和有水的麦田玉米地,辘轳把一下一下地绞,绳子一圈一圈地缠,柯楼一米一米地往上升,垅沟里的水儿一股一股地往前流。

这种劳作,艰辛自不必说,浇三分田地,你须得五更起床,浇到太阳正午。如果想浇大田地,人得换班倒腾,浇上一天一夜是再正常不过的小事儿。

那个时候,柯楼可是农家的宝贝儿,别说借,就是在辘轳架上绞上两下,别人都会担心,怕你一不小心碰到石头上,给弄坏了。所以,没有柯楼的人家,只好出钱出粮求有柯楼的人家给浇上一两回菜地和小田,那还得看人家有没有空,乐不乐意。

娘说,我打小就跟柯楼结下了不解之缘。

七个月大的我,一直像听话的小狗在母亲铺就的麦穰席包里乖乖地生活着,这在那时的农村再正常不过,都处在同一生活水平和模式下的农村,孩子都是睡在包席和麦秸中长大的。吃喝拉撒全在里面自行解决。特别是麦子熟了以后,麦秸被辗轧成了黄黄的白白的新穰,尿一次换一把,屙一回换一回。尽管如此,我们红嫩的小屁股永远是干的和净的,这与现代的纸尿裤或尿不湿相较来说,那可是得天独厚和颇具特色的。因为麦穰这东西绿色天然干净环保可持续,始终是一种温馨甜绵接地气的大自然原生态。所以,那时候的孩子难得生一场病,即使有个感冒发热拉肚子,那都不是事儿,用草木灰、灶心土或者换把新麦穰暖暖肚子,一切都会烟消云散健康如初。

我的麦秸包床放在了柜子上面,一个该死的小老鼠毫不知悉地爬进了我睡包里,它在睡包里东瞧瞧西望望,南闻闻北嗅嗅,一直爬到我的头顶上,伸着长长的胡须触摸我的额头,被我一阵乱抓乱挠,把它一下甩到了包边儿,小老鼠在麦穰里打了个滚儿,吓得往包床的另一端逃窜。可它爬到了席包的沿上,因为席子表面很滑,一不小心摔了下来。它又累又怕,趴在角落里直喘粗气。我躺在麦穰包里开始不安分起来,两只小脚丫儿,跷起来放下,放下又跷起来,小老鼠被我的动作弄得眼花缭乱,晕头转向,它慢慢地靠近我的小脚丫。小老鼠也许闻着我的小脚丫特别特别地香,散发着奶酪的味道儿,顺势张开小嘴巴咬了一口。

这一口下去,真真让我懂了世上的痛,一阵乱蹬乱抓过后,我开始嚎哭不止。正哭得声嘶力竭上气不接下气,母亲终于回来了。母亲说,刚开始浇第二沟玉米的时候,她心里骤然疼了一下,后来也不知为什么,胃里老觉着不舒服,这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母子连心”吧。孩子是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永远都会心有灵犀血脉相通。

母亲不顾一切冲到里间我的睡包前,她拿着手电筒照我的头,照我的脸,照我的肚子,照我的胳膊腿儿。突然,她尖叫一声,没命地喊起来,我的乖,我的乖乖,这到底是怎么了?脚趾头成了这样?怎么成了这样!

她叫着冲出房门,一直跑到老家的奶奶家,奶奶家离我家五十米远,她正看着二叔家的三个月的妹妹。听了娘的汇报,她气不打一处来,憨死你完事了,这么晚,你把他一个小人儿放家里,要有个好歹,我可饶不了你!

奶奶精明能干,极富生活经验。经她稍一勘察,即作出判断,这是老鼠所为,好在伤得不是太严重,掉了一块小皮儿,奶奶现场勘察时,娘傻傻地一直在那里捏着我的脚丫子。

还傻愣着干嘛,还不请卫生室的邓大夫来,给消消炎包一包。娘赶紧往外跑,出门时不小心被门槛绊了一下,差点儿摔倒,奶奶瞪着白眼珠撇了一下嘴,就这么大用,连个孩子都看不了,有嘛用!

这件事发生之后,再加上天热,我背上出了一身的痱子,家庭常务会议表决通过,我搬家了,从席包麦穰里搬到了铺着烂袄和麦穰的铁柯楼里。

那个时期,几乎家家都要备柯楼,有的人家甚至有两个。到铁匠铺造一个新的铁柯楼要花费二十多块钱,那可是一个公办教师个把月的工资。

所以对农人来说,铁柯楼成为他们赖以生存的主要工具之一,因为太过昂贵,一个铁柯楼一般能用上几年甚至十几年,家家户户都会像宝贝一样呵护着,所以一般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是不愿借人的。如果借了,一旦损毁,那可是要命的事儿。听父亲说,因为借柯楼死人的事儿,在我们这个小村子里发生过三起。当然,那些过惯穷苦日子的穷苦人,二十多块钱可是庄稼人一年的剩余。没有柯楼,你的菜地没法儿浇,小麦玉米无法灌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干萎、减产甚至旱死。一大家子人都会挨饿煎熬。故而,没有的人家,节衣缩食千方百计铆足吃奶的劲儿也要打上一个。

一个有着十口人、五六亩菜园地的家庭,柯楼是重要的财产,大族人家在分家时都会把它列为必需分配项目。每每用完,庄稼人都会将柯楼从辘轳上卸下来,背回家中用破布擦净晾干,可不能放在阳光下暴晒,那样使用寿命会大打折扣。柯楼不用了,各家会擦净锈斑泥土,用棉花蘸着豆油仔仔细细地再擦一遍,然后用带孔的塑料布蒙上,高高地挂在墙上和梁头上。

这挂在了梁头上的铁柯楼就成了我的新家。

爷爷家用了一个十几年的旧柯楼,底儿破了一个大洞,有酒盅儿那么大小,上面横木处的铁箍子也绣得似乎要掉下来,奶奶几次想卖掉它,可爷爷不舍得,把它挂在了西厢靠墙根的牛棚里,盛起了破烂杂物。这柯楼是爷爷的父亲带着爷爷去东头的铁匠铺打的。好像花了他们小半年的积蓄,自从有了这个柯楼,家里的庄稼才有了产量,日子才好过了许多。因为发生我被老鼠咬脚这档子事儿,全家人都在凝思苦想解决办法,可是想了一晚上,也没拿出什么好主意来。

比我大八岁的小叔一语惊人,突然想出一个“馊主意”,他旁若无人地大声说,你们怎么都这么笨,把他放进西屋里的柯楼里,老鼠保准爬不上来。

这句话说完,全屋人都愣了。父亲说,这还真是个法子儿,奶奶笑了,亏得没败坏掉,虽说箍子坏,用铁条拧拧,放个小孩子保管撑得动。我娘很难为情,提出质疑,把孩子放在铁柯楼里,这能行吗?俺没听说过!

怎么不行,我那侄儿小时候就睡过铁柯楼,因为天热,身上起疮,还别说,让他睡了十来天,疮就好了。这么着吧,明天,不,今天晚上,就让他爹把柯楼背回去,用铁丝捆一捆,铺上旧棉袄新麦穰,挂在梁头上,让他睡在里头,肯定又安全又凉快,保证这个夏天生不了痱子。

我爹想让我当天晚上就睡在里面,娘不愿意,她把我搂在床,一边用手轻轻地摸着我的小脚丫一边流泪,苦命的儿,也没有人照看你,他们说把你搁在柯楼里,你愿意吗?

我当时高兴地扑闪着小眼儿手舞足蹈,嘴里嗯嗯地叫着,母亲说,傻孩子,让你住柯楼,你还这么高兴,那行,明天就住吧!

第二天,母亲把挂在梁上的锈柯楼擦出了亮儿,然后把父亲的棉袄和她的棉袄沿壁铺上,又找了一麻袋崭新的麦穰铺了一圈展平压实,然后把我包进去,盖上一层棉包背,我望着挂在梁上的来回晃荡的绳子,眉飞色舞,小嘴里发出“咯咯咯”的笑声。娘说,看你这么高兴,那就住住试试。于是,我就在柯楼里安营扎寨了。

柯楼里的日子快乐而凉爽,本来年年生痱子年年长湿疹的我,这年夏天,却因为住进了铁柯楼里而安然无恙。为了驱逐蚊虫,母亲还特意在绳子上吊了一块旧蚊帐布掩上柯楼,奶奶又扯了几枝青蒿插在柯楼箍上,这个夏天,我睡得沉静安稳,玩得舒服清凉,慢慢地添了二斤肥膘膘。

奶奶瞪着眼儿对我说,咋样,这个办法好吧?夏天睡柯楼里那可是咱老常家的一大发明,娃儿今年算是享福了,你小叔都想钻柯楼里睡一觉,可他太大了,钻不进去。天天叫嚷,俺侄真好,这么小,睡在柯楼里,那有多凉快!

一向皮实的我,这个夏天末得了一场大病,那就是又吐又泻,吃嘛吐嘛。这回轮得上左邻大娘抱怨了,看看,看看,我说睡柯楼不行吧,偏睡,这下好了,睡出毛病来了,咋办?亏得我没让俺闺女睡呢!右舍婶子说,你别在这儿说风凉话了,人家正愁烦呢,让你闺女睡,你家得有柯楼呀!大娘脸庞一红,行了——行了,俺不给你争,俺家里母鸡刚下了两个热乎蛋,我拿个给娃儿补补肚子去。婶子说俺早给过了,还给了一斤红糖,红糖煮鸡蛋,补气又补血。

我拉肚子的事儿传进整个巷子,又传上了村里的大街,因为娘现在什么也不干了,隔一天都要抱着我到镇上的卫生院去看病,一去十里路,早上去下午回,把娘折腾得早上饭中午吃,中午饭晚上吃,实在没饭了,就找几个地瓜干洗吧洗吧窝吧窝吧放进水锅里煮碗瓜干水,这样的日子过下去,我瘦了,娘更瘦了。她对我住铁柯楼的事儿一直耿耿于怀,迁怒于奶奶和父亲,到现在想起来还埋怨。她不怨小叔,因为小叔当时才是八岁的娃娃,童言无忌,没有戒心,她懂!

去医院拿药总是要花钱的,我们这个小家只有十三块钱的积蓄,于是,娘偷偷地把那个她无比忿恨的旧柯楼卖给了东村的铁匠铺,换回来了十二块钱,然后加上家里的积蓄和父亲从沙场预支的十块钱,全部用作了我的医疗费。

等这些钱花得差不多时,季节已经到了中秋,奶奶听说我娘把他家的柯楼卖掉给我看病了,顿时暴跳如雷,指着我爹娘的鼻子大骂,你们两个败家子,这可是你爷爷留下来的东西,就这样让你们败坏了,就你们这样的,什么好日子也会让你们过飞。爹和娘抱着我和一大家人坐在大桌旁,像个犯错受审的犯人,耷拉着脑袋不说话。爷爷说,行了,大十五的,别再生气了,他们做错了,也改不过来了,何况是给孩子看病用了,卖就卖了,他老爷爷也不会怪意的。奶奶用眼瞪了一下爷爷。不叫卖的是你,让卖的也是你,你倒成好人了,反正我不是人,脸一努,头一倔梗,迈着小脚儿摇摇摆摆回屋里去了。

慢慢地,我长大了,后来又有了妹妹,我们都在吃着用柯楼打水浇出的小麦、玉米和蔬菜瓜果长大。三岁那年,为了不耽误干农活,母亲经常在生产队出工时带上我和妹妹,还有四只毛茸茸的小鹅,她让小鹅跟着她在身后吃草,她让我负责坐在地头树荫下照看只有六个月大的妹妹,妹妹一不高兴就坐在小筐里哭。我特烦,懒得去理她,自己就到处撵蚂蚱,见到大蝗虫和蟋蟀高兴得不得了,它们不停地飞,我就不停地撵,于是越撵越远。慢慢地,一不小心就跨过石头桥跑到了河岸那边,再沿着一条长满茅草的土路一直往北,往北,我隐隐感觉到,这里好像离姥娘家不远。凭借着自己幼小朦胧的记忆,我一边捕逮着蚂蚱一边往前走,一直走到姥娘家门口那棵“天香熏羽葆、官紫流芳”的老楝子树下,小心情儿一下子变得温馨和释然,于是姥姥教我的儿歌马上蹦出我的胸膛:楝子树,开白花,从小住在姥姥家,姥姥疼俺,妗子仇俺,妗子妗子你别仇,楝子开花俺就走,楝子楝子你别慌开,俺在姥姥家过几天………

心里念着儿歌,顺手推开姥娘家那扇微闭的铁挂链环的旧木门,也不去关,让它随意地敞着,就赤着小脚丫儿啪哧啪哧,走进我儿时的记忆。

那个年代,姥姥家的日子也不好过,尽管姥姥日夜不停地编席,舅舅拼命去生产队参加劳动挣工分,可粮食仍旧是那些粮食、菜仍旧是那些菜,一年到头还是剩不下几块钱。

自打我住在姥姥家那天起,姥姥终于下定决心,要打造一只崭新的大柯楼了。因为没有钱,舅舅一直不敢有这个奢想,看着别人的庄稼地被浇得油光光的,而自家的苗儿又蔫巴又黄,舅舅和姥娘心里就难受得要命。我的突然到来,也许给姥娘增添了对未来的几多期待和信心,为了给我创造更好更充足的粮食和果蔬,姥娘决定,就是花光所有积蓄,即使再借些钱,也要打一只像模像样的铁柯楼,把我们家的菜地果园和自留地浇好灌足,收获更好的粮食果蔬,让小外甥在自己家里有吃有喝健康快乐。

打柯楼时,舅舅和姥娘不仅拿出了家里所有的十四块八毛六分钱,还找出好多的铁料,铁匠炉毛脸大爷说还不够,姥娘没法,把自己唯一剩下的嫁妆,一对戴了二十年的银耳环押上,这才算抵够一个柯楼的费用。

柯楼打出来,舅舅带着我去背,我跟不上舅舅,他跑得飞快。等我跑到半路,他已经把新柯楼背出来,兴高采烈地跟我说,走,快回家,让你姥娘看看,咱也有柯楼了。我走得心慌气短,一路小跑,好不容易赶上他,也不容我喘口气儿,又要往回走,我抓扯住舅舅的前襟,不愿意走。舅舅说,怎么了你?我说我要坐进你柯楼里。舅舅一听,来气了,你小屁孩,这崭新的柯楼,咋能坐?走,我领你!我赖着不走,舅舅干脆丢下我,独自背着大柯楼往回跑,大铁柯楼表面光滑锃亮,在阳光下闪着光圈儿,它稳稳当当地扒在舅舅的后背上,就像一只圆鼓鼓硬邦邦的龟背壳。

我咧开大嘴一边哭,一边拼命追赶舅舅的脚步,我早已忘记了燥热和渴累,紧随着舅舅的背影在踉跄努力地奔跑。

铁柯楼静立在干干净净的院子中间,姥娘哈下腰瞪大眼睛,无比惊喜地围着它摸了又摸看了又看,转了一圈又一圈儿,足足查看了七八分钟,她忽然问舅舅,你用水试试,看漏水不?

舅舅迟疑了一下,说,这是刚打的新柯楼,肯定不漏水,要想试试,不如咱下午到菜园子安上,打水浇园去。姥娘看了看舅舅,又看看天,说,行,看样子三两天不会下雨,不行傍黑安到东园的井上,打几下浇浇园看看,咱也好放心。就是——就是这新柯楼刚刚打出来,有些舍不得用。

舅舅恨不得这就背着它去东园浇地,一是自己家终于有了柯楼,从此再不用低三下四地求东家找西家借柯楼浇地,最主要的是向别人显摆显摆自己家的新柯楼,也让别人眼馋眼馋。

傍晚,姥姥、舅舅和我,全家总动员,舅舅昂首挺胸,背着铁柯楼走在最前,我紧跟其后,姥娘右肩头背着杈头,杈头里放着草垫塑料布,左手拿着一把铁锨走在最后,我们背对着太阳的余辉,有秩序地往前走,三个人的背影向着东方不断地延伸,瘦瘦长长的样子,就像木偶戏里左右摆动的皮影。

到了东井上,斜对门邻居陈富贵还在那里虾腰撅腚地使劲绞井绳,黑乎乎光溜溜的大柯楼从井里一下一下升上来,陈富贵那浑圆粗壮的胳膊一圈又一圈摇转,终于提出了井口,陈富贵又绞了半圈摇把,柯楼伸到了辘轳的下方,陈富贵手疾眼快伸出左手,一把抓住柯楼上端的绳环,猛地带力,一下拉到了井岸子上,井岸上早已铺了一层厚厚的草垫子和塑料布,柯楼立在上边,就像婴儿卧于麦穰里,决不能让它磕碰着,切不可有半点闪失儿。

直到天蒙蒙黑,陈家才浇完。舅舅急不可耐,赶紧从地里抱起柯楼装在辘轳上。以前用人家的柯楼,舅舅玩的得心应手轻松自如,可是轮到安自己的辘轳,他却有些个紧张,额头和脖子里挤满了汗。足足用了五六分钟,他才将辘轳和柯楼安装固定好,然后回头对站立在地头的姥娘大喊了一嗓子,开始了,看水了——

舅舅将柯楼沿井壁放下去,他放得缓慢拘谨,一下一下,一下一下,生怕柯楼一不小心磕碰在井壁上,就连左右摆动井绳也很不协调,他摆了两三次,都没有成功。柯楼就像在故意逗他,晃来晃去就是不倒猛儿。他有些生气儿,往左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然后瞪着眼骂了一声,狗日的,还有些小拗脾气来。我就不信,到底是你厉害,还是我厉害。说完,他使劲提了一下井绳,然后猛的往下抛出去。

只听得“咣”地一声,柯楼脸朝下径直栽进了井水里,然后“咕咚”“咕咚”喝了个肚子溜圆。等我伸长脖子往舅舅那边张望时,柯楼早已经被舅舅轻松地抓在手里,然后用力一拉,一股晶莹甘冽的井水哗啦一家伙,沿着蒲草和塑料布冲进了修长的垅沟里。

舅舅的表演无比雄健卖力,无比兴奋夸张,他又往手心里使劲吐了口唾沫,然后一口气打了二十柯楼水,此时的他肌肉突兀热浪翻滚,汗珠子从溜光油亮的脊梁背上肆意流淌。只用了将近一个小时,就浇完了那块菜地。看着一园绿油油的菜蔬,姥娘的一脸愁容顿时变得喜形于色,有柯楼就是好,想什么时候浇,就什么时候浇,想浇多少就浇多少,真好!

姥姥说,行了,行了,都灌满了。舅舅意犹未尽,他又憋足劲儿打上来满满一柯楼井水,那水清澈剔透,连柯楼底那撮白沙子都看得一清二楚。舅舅把柯楼稳稳地立在了草垫甸子上,双腿抵住,然后把双手叠成一个勺状,伸进荡漾的水面,轻轻捧出一捧井水,然后美美地吮吸两口,发出吱吱地砸响。我兴奋地对着他大叫,我也喝,我也喝口。

我不顾一切地往前跑,谁知不小心踩进垅沟的泥水里,然后一屁股坐了下去。

姥姥赶快跑来拽我,我的后背、肚子、屁股和裤子上,全沾满了泥浆,变成了一只小泥猴。舅舅看着我,不仅没着急,反而笑得前仰后合。我先是咧开大嘴哭,后来被舅舅的笑声传染,坐在泥水里也跟着哈哈傻笑,一边笑还一边用小脚丫砸水,脏水四溅,迸得姥娘不敢靠前。俺的傻外甥来,他笑你,你也跟着傻笑,你看你都成了泥巴猪了,还傻笑,傻死你了。

说着,她踮着小脚奋不顾身从一侧冲上来,一把用胳膊揽住我的前胸,将我从泥水里提溜出来。

姥娘一边用手给我揩泥,一边骂舅舅,你多大了,还没个正形,让他坐泥里,你还在那哈哈大笑,你还是小孩吗?

舅舅不笑了,看着我说,他自己坐泥水里,赖我什么事,看他再捣蛋,活该!姥娘白了舅舅一眼,顺手挖起一小块泥巴朝舅舅的脊梁扔过去,一边扔一边嘟囔,我让你活该,我让你活该!

夏日的井水清凉透骨,舅舅洗了洗脚,用毛巾沾水抹了抹光亮的脊背。姥娘不敢用井水给我洗,只好扒掉了我的小裤衩,把上身的泥巴清了清,让我光着小屁屁在路上等他们。柯楼卸下来,弄好了井绳和辘轳头,舅舅背在肩上,姥娘把塑料布草垫子卷好,塞进柯楼里,拿上铁锨,正要领我出发。我说我不走,舅舅问,你为什么不走?我用小手指了指下身。舅舅一下哭笑不得。你看你三四岁的小屁孩,还知道害羞,滚熊蛋吧,你不走,我走,反正没人背你。姥娘腾出一只手来,说,走,我领着你。

我嘴一撅,就不,就不!那你怎么办?我眼皮一翻,说,我要坐柯楼里。舅舅一听气炸了,什么?坐柯楼里,还反了你了,这柯楼这么金贵,还坐柯楼里,卖了你都买不起。我哇哇大哭,一屁股坐在地上,赖着不起。姥娘赶紧蹲下安慰我,你说什么话,俺外甥金贵,柯楼算什么,俺能换十个柯楼,不,给二十个也不换……

在姥娘的威逼下,舅舅被迫屈服,姥娘把草垫子塑料布铺在柯楼里,把我抱进去,我坐在里面,用手扳着横木,舅舅吃力地背着柯楼和我往家走。我不安分,站在柯楼里又蹦又跳,还不停地吆喝,驾,驾,舅舅,你——快点,不——行!舅舅有点儿生气,吃力地转过脖子,气哼哼地回头瞪我,骂我说,你个王八孙子再乱动,我就把你扔出去。我吓得赶紧蹲下来,不敢再动弹。姥娘笑骂道,闭上你的嘴,别胡骂乱卷,要让人家他奶奶听见,非得骂你三天不可。有姥姥壮胆,我一下来了灵感,忽地站起来,冲着舅舅后脑勺大叫一声,行,你等着,我学给奶奶,让她来揍死你。

舅舅听了,好像后背猛然抖了一下,说,好了,好了,我投降,我投降,你可不能给你奶奶说,要不,我家可鸡犬不宁了,你也别在俺家住了,回你那个小孟庄去吧。

只要浇园浇地,我都会老早坐进柯楼里,等着舅舅背我,来去两趟,我在那里住了两年,舅舅后来说,他用柯楼背了我一百二十多次,来回折返一共得有六百里路。我小大人似的对他说,等你老了,我也用柯楼背你,背你进城买好吃的。舅舅笑了,笑得有点儿酸楚。

有一次浇园,我看见舅舅光着脊梁,挥汗如雨一圈一圈摇着辘轳和井绳,柯楼一个猛子扎进水里,一会儿又从井里冒出来,觉得特别特别地好玩,于是不顾一切冲上去,要帮舅舅摇辘轳把儿,结果辘轳把儿没抓住,却把自己一下子打进了水井里。

舅舅当时吓蒙了,姥姥急得大叫,手疾眼快冲过来,让舅舅赶紧用空柯楼把她放下去。舅舅经姥娘一提醒才转过神来,突突突,姥姥拽着绳子一下沉到井底,好在井底不深,只有一米多,我露着头皮儿,咕咚咕咚地正在喝水,姥娘一把把我抱起来,塞进柯楼里,她站进水里,先让舅舅把我弄上去,然后放下柯楼再提她。姥娘说,当时井水凉到了骨头缝里,她的腿脚都不听使唤了,上了几次才上到柯楼里。我被姥娘倒抱着空了半个小时,又在她生产队的小黄牛肚子上颠了半上午,还找邻村的“神老妈子”针了灸,烧了香,好在我没什么大碍。姥娘说,要是当时我若有个好歹,她就跳到井里面不上来了。

从此,我远离了柯楼,远离了井水,远离了姥娘家。即使回到了自己的家里,我也不敢再跟柯楼亲近了,冥冥之中,对它产生了一种敬畏与疏离。

岁月变迁,后来我慢慢长大,有了电机、抽水泵等浇地灌溉工具,再也见不到柯楼这种时代的物件了,有时心中不免生出一种莫名的感念和牵挂。我曾问过舅舅,舅舅提起那个柯楼。

他说那是他家打的唯一的一只柯楼,因为爱惜,使了十几年没坏,后来用上电抽水机了,他也没舍得卖掉,而是把它用塑料布包裹好,挂在了厨房的木梁上。每年过年打扫卫生时,都不忘给它清理一遍灰尘,却也搁不住年长日久,终究有一天,柯楼锈成了筛子孔,没办法,只好送到铁匠铺打成了犁耙。

舅舅珍爱的柯楼其实并没有消失,它正以另一种生命的形式存在。有人说,即使你在某些方面有一些缺陷,可也不要忘了,自己还能有其他方面的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