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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于鸟鸣里

2021-11-12刘香河

山东文学 2021年11期

刘香河

曾几何时,放慢脚步,让自己的肉身,等一等疲惫不堪的灵魂!这样的呼声愈益高涨。与长久以来一直倡导和推崇的“快”不一样,不少地区把“慢”抬到了贵宾的位置。

据我所知,南京的高淳就以蜗牛为“形象大使”,搞了一个“慢城”,一时火遍大江两岸。当然,我所居住的城市,也是不甘落后,有所动作的。“水城慢生活”,成为城市新的主打口号,令人耳目一新。我还牵头编了一册“水城慢生活”的书,为众多市民所喜爱,亦算是为地方尽了点绵薄之力。

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精气神,无论是地方执政者,还是地方人文学者,若能找准这一点,加以提炼提升,形成城市主题口号,持之以恒,推而广之,势必事半功倍,相得益彰。

客观地说,“快”全方位支配着我们的工作、生活久矣,说有些东西渗透进了我们的骨髓,似也不为过。“慢”,就不会那么容易。自然不是说“慢”就“慢”,想“慢”就能“慢”的。关于这一点,我有切身体会。

就我个人而言,因爱好写作,“灵魂”一词,不仅时常闪现于脑海,而且时常出现于笔端,自然是主张肉体与灵魂,二者皆需休养生息,且以后者为要。诸如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李太白的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还有林逋的“梅妻鹤子”,凡此种种的文人雅士的生活形态,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成为了我的生活理想。

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我生活在世俗里,缺少堂吉诃德与风车搏斗的勇气。稍有点儿社会阅历、社会经验者,都能感受得到,大凡某种口号喊得铺天盖地,那定是某个方面的问题,不可小觑矣。一个地方如此,一个人亦如此。因此上,即便我意识到了,也从心底想去做了,亦未必就真真正正地实现得了。

倒是2020年底,我离开工作岗位之后,对自己的生活节奏作相应调整,有些东西放下了,“慢”,极其自然地来了。

我搬离城市中心区的空中楼阁,来到了近郊的一处庭院。在这里,每天清晨,在我耳边响起的,不再是轰隆隆的汽车马达声,而是清脆悦耳的多种多样的鸟鸣。

说来,这种躺在床上听鸟鸣的日子,在我的生活里也曾短暂地出现过。初尝居于鸟鸣里的滋味,自己很是有些兴奋。

那是一次欧洲之行,我们一行逗留于荷兰的首都阿姆斯特丹,下榻在距阿姆斯特丹仅半小时车程的夜莺酒店。正是这个夜莺酒店,给了我一个鸟语花香的清晨。

来自“锅底洼之乡”的我,对于水有着特殊的情感。我出生的那年家乡发大水,30年后我又将小船儿划上了大街。城区的街道成了水巷,城市真的有如一片荷叶在水上荡漾着,随时都有没入水中的危险。所幸的是,毕竟时代不同矣,即便是大街成了水巷,城区成了“荷叶地”,民众们仍无生命之虞、衣食之忧。

荷兰这个国家,跟我的家乡一样地势低洼,全境4万多平方公里的土地有三分之一海拔不足1米,有四分之一低于海平面,是个名副其实的“低地之国”。令人敬佩的是,为了避免海水倒灌的“灭顶之灾”,自13世纪以来,荷兰人围垦造地,风车抽水,建成了长达1800公里的海堤,使国土面积增加了五分之一。其国徽上镌刻的威廉大公格言“坚持不懈”,成了荷兰民族精神的真实写照。

我们一行,是一大早从布鲁塞尔出发,经海牙,到达阿姆斯特丹的。一路下来,我和大伙儿一样都有些倦意,当晚,简单洗漱之后便睡了。谁料想,翌日清晨,我被窗外树丛中“叽叽啾啾”的小鸟唤醒了。于是,起身走出酒店,想呼吸一下外面清新的空气,看一看酒店周边的环境。

还真得感谢窗外树林间的小鸟们,是你们让我有机会在荷兰首都的郊外散步,看到了大片大片的田野,看到了大片大片田野上色彩艳丽的郁金香。一片红,红似火焰;一片黄,黄如鹅绒;一片白,白得像飘浮着的云朵。

这个时间点,还是过早了一些。我溜达了一会儿之后,决定再回自己的房间。睡意全无的我,重新躺到床上。窗外树林间的鸟鸣声,此起彼伏,相应相和,一声一声传入耳中,恰是一台多声部的大合唱!

听吧——

一声长鸣之后,来了一个群口的“叽叽喳喳”。间以一声清脆的啼叫,绵柔而细长。紧接着,低声部的鸟们集体亮嗓,低沉而雄浑。最是那飙高音的独门绝技,何止是穿透天空,直击了我的心房。

听着,听着,我不再试图去分辨鸟们的种类,亦不再试图去判定它们叫声的优劣。就这么在床上静静地躺着,静静地听着,什么也不去想。有如漫步于荷塘月色之中的朱先生,“便觉得是个自由的人”,真好!

其实,我在城区空中楼阁居住的时候,清晨也是有鸟鸣的。你还不得不说,倡导绿色环保之理念,整个生态环境还是有了较大改观。可是,我每日掐着时钟起床,忙完洗漱用餐之规定流程,便急匆匆冲下楼,踏上上班之途,哪有什么心思顾及窗外树杈上的鸟鸣唦!心绪不在,说啥皆是枉然。

倒是有一阵子,某种鸟的啼叫在我心底引起了共鸣。“Lydia——”“Lydia——”是谁在叫,我没细究。叫的是谁,我第一声就听出来了。这是在叫我的女儿!

“Lydia”,我女儿的英文名。其时,她刚刚去新西兰读书。作为独生女的她,离开父母,离开家,离开自己的国度,外出求学,舍不得她的人太多。作为父亲,我的不舍,在心底,只能在心底。

至今,我都清楚地记得,女儿临离开的最后一晚,我和母亲在KTV陪她蹦迪的情形。

那天晚餐后,女儿提出,她们几个小字辈要去“K歌”。我和妻子自然应允。不想,几位老人也要跟着去,说是他们要听孩子们唱。

平日里,母亲一晚就睡,睡得比我们都早。她有头疼的老毛病,晚上睡迟了,第二天一整天都没精神。说是生养我三妹时落下的病根,很多年了。因此上,母亲总是恪守“早睡早起”之原则,在我们家中堪称楷模。

我原以为,母亲不会跟来,那KTV的音响“轰轰”的,对她的头不利。谁知她劲抖抖的,一路走得蛮快。因为距要去的KTV不是很远,就没打车。可一上路,风挺大,把父亲头上的帽子都刮掉了。我想开口让父亲陪母亲回去,风太大了,况且到了KTV全然没他俩的事。然,望着二老劲头十足的脚步,我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一进KTV,我和女儿她们的代沟便再明显不过了。我自以为流行歌曲还会唱几首的,可等到她们开口一唱,都是些从未听过的,语速快,节奏强,摇滚味太浓太浓。这样的情形下,我自然退下阵来,女儿她们成了绝对的强势主角,“麦”不离手了。

KTV里,音乐轰鸣声还是大了一些,我担心母亲的头不能适应。可,与我预想完全相反的情形出现了,随着强烈摇滚节奏,母亲竟跟着她的孙辈们一起跳起舞来,扭胯,摆手,挪步,每一个动作都有模有样,丝毫不比我这个进KTV次数不算少的儿子差。几个很时尚的孙辈,看了也激动得直鼓掌,女儿说,奶奶是个跳迪舞的天才。

我看着看着,迎上去拉着母亲的手,和她一起扭起来,动起来。这可是我和母亲第一次跳舞,我相信这也是母亲生平第一次进KTV跳舞。这是那个平时安稳慈祥不苟言笑的母亲么?这是那个平日里围着厨房忙个不停的母亲么?今晚,母亲身上的红底碎花夹袄异常鲜亮,两鬓花白的齐耳短发随着音乐节奏在飘扬。今晚,我看到了一个全新的母亲,一个身心全然放松的母亲,一个充满诗意的母亲。

说实在的,在拉着母亲手的那一刻,我的眼眶有些发热。我真的想对母亲说,儿子真的不够关心您,只知道给您日常所需,极少关注过您的内心。即便是关心,也是围绕着儿女亲情之类,几乎把您自身的内在需求给忘了。我真的想对母亲说,儿子错了,不该到了您快七十岁了才让您第一次进KTV,可又何止是KTV呢?您能去的,儿子该请您去的,有太多太多的所在,可以让您操劳了几十年的身心得到舒展与栖息。母亲啊,请您原谅这么多年来儿子不应该的疏忽。

母亲坚持到十点左右,提出先回去了。这对她来说,已实属破天荒。此刻,我是极想陪母亲回的。可,我知道,母亲是断然不会同意我离开的,她是怕我的离开,会影响现场的气氛,尤其是影响她宝贝孙女的情绪。

她要让孙女在家里,开开心心过好最后一晚。

我们父女分离的情感,终于在有一年的春节过后不久,宣泄出来了。

为了多拿学分,那一年,女儿没在家过年提前返校。某一天,女儿哭着打来电话,说自己一觉醒来,周围没有一个熟悉的人!

何止是没有熟悉的人啊,根本就没有其他人,整座房子里就只有女儿一个人。因为是春节刚过不久,女儿的室友们回国尚未返回。那一年,女儿又是一个人在新西兰过的年。

接到女儿的电话,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结果女儿在电话那头哭,我在电话这边哭。

我亲爱的女儿,爸爸今天要告诉你一个小秘密:你知道吗,自从第一次送你去新西兰之后,爸爸再也没有送过你,哪怕是送你到我们家楼下,我都没有这样做过。因为每次看着你关上车门,从车窗里朝家人们挥手告别时,站在楼上走廊边的我,泪水就会悄然而至。我真的不想让你看到爸爸因为你的离开而流泪,更不想惹你伤心,让你流着泪走。那样的话,你一个人在新西兰又得好多天才能缓过来,我怎么舍得让你因为我而难过呢。

很多很多年之前,给你听音乐的事,你还记得么?那时候,收录机还是一件奢侈品呢。说来,那时你还是小了一些,未必能听懂那些世界名曲。原本就缺乏音乐细胞的我,尽管比你大好多,其实也不一定听得懂的。但我俩还是坚持听了好一阵子。见你每次都那么安静地听着收录机里的磁带,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高兴了。

和尘世间许许多多的人一样,我也有点小私心。让你去学琴,希望能提升提升你的素养和气质。女孩子嘛,如果穿着一袭长裙,坐在一架钢琴前,用那纤纤玉指弹奏出一曲曲如行云流水的旋律,那该是多么美妙且让人羡慕的一件事啊。我当然希望你能成为坐在钢琴边的女子。尽管那时,我还买不起钢琴,只能给你一架电子琴。还记得为了一首练习曲,我狠心地敲打过你的手指么?真的对不起,我怎么会不知道,手指对弹琴者是多么重要呢,可我一着急还是敲打了。那时一定很疼吧?

是不是我太贪心了,学琴之后又让你学绘画、舞蹈。当你穿着一袭红裙,和你的舞伴在台上随着拉丁舞的旋律翩翩起舞时,坐在台下的我别提有多骄傲了。当你的绘画作品在一次比赛中获奖,我捧着那大红的证书,内心喜滋滋的。可是,因为我的工作变动,你跟着我离开了家乡,来到一座陌生的城市,就再也没能把你喜欢的绘画一直学下去。至今想起来,我总有一份内疚。

好在,你总能给我带来惊喜。一不小心,你的一篇散文竟然在上海的《青年报》发表并且获得了一等奖。那么多人为你高兴,我当然更为你高兴。于是,希望你能成为一个作家。这样你我就有了共同的爱好,不是能走得更亲近些么。你每每有作品发表,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你的文章从报纸上剪下来,贴到一本大大的厚厚硬面抄上,然后时常一个人独自欣赏,读着读着心底便有了一点点小自豪。

然而,你并没有能让我内心的这点小自豪延续下去。自从你去了新西兰,我再也看不到你的散文了。不仅是看不到你的散文,就你的人也不能想见就见,你我之间见面一下子少了许多。算起来,你一个人在新西兰生活也有四年多了。也没有去看望过你,也不知道你在那边是不是有什么不顺心的时候。每次和你电脑视频时,我总是小心翼翼地避免那些容易让你产生想念的话题。

可此刻,面对在万里之外的异乡流着泪的女儿,我除了劝慰,也只能劝慰。海外求学之路,是你自己的选择,你应该坚持走下去!一个人,就是一次一次在与亲人的离别中,慢慢成长起来的。爸爸会为你有勇气继续在外打拼而感到高兴的。

女儿在新西兰求学四年,窗外树杈上那只会讲英语的鸟儿,就在我耳旁“Lydia——”“Lydia——”的叫了四年。

人们常说,小猫小狗都通灵性,亏待不得。何止是小猫小狗呢,小鸟一样通灵性。

我在近郊的庭院里,就养有两只虎皮鹦鹉。其初衷是给我的双亲解闷的。这种鸟,小巧玲珑,色彩斑斓,鸣叫悦耳,在我看来,是老年人解闷的好帮手。

不料,鸟笼提进庭院没几个月,惨案发生:一日早晨,悬挂于亭中的鸟笼,遭受攻击,致使一只蓝皮鹦鹉,腹腔被咬开,内脏外露,死得惨烈。从笼内脱落的羽毛,可断定,蓝皮鹦鹉死前是经过一番拼死挣扎的。

老母亲为此很是伤心了一阵子,说什么再也不肯饲养小鸟了。于是,幸存的那只黄皮鹦鹉,被母亲放生了。

没过多久,心地慈善的母亲,却又担心起黄皮鹦鹉的生存来。庭院内外,整日飞鸟不断,它们都能活得好好的,黄皮鹦鹉当然也能好好地活着。我劝母亲放宽心。

不一样!黄皮鹦鹉一直关在笼子里,被人喂养惯了,放出去让它自己找食,未必能行。母亲的言语间,还是有着一份担心。就这样,母亲将家中剩余的鸟食,每日在原先放鸟笼的地方撒上一些,指望着黄皮鹦鹉实在找不到食时,能飞回来吃上几口。

母亲每天就这么撒着,自然会有鸟儿从树杈上飞落下来,啄食。只是,不是她老人家希望的那只。

说来奇怪,母亲这样撒食也没有太长时间,那只黄皮鹦鹉竟然飞回来了。再见到黄皮鹦鹉,母亲高兴得跟个孩子似的。母亲断定,黄皮鹦鹉在野外觅食肯定不顺利,要不然怎么会飞回来找食吃呢?

于是,她老人家决定,将黄皮鹦鹉请回鸟笼之中,由她亲自喂养。当然,得给它配上只蓝皮鹦鹉,有个伴儿,才不孤单。

这些,只能是母亲的情感逻辑。我自然是按她老人家的意思办。所好的是,几年过去了,鸟笼惨案再也没有发生过。两只鹦鹉,在笼子里活蹦乱跳的,过着水食无忧的日子,母亲挺开心。

搬过来和二老住在一起之后,我的心似乎一下子定了下来。于我而言,再没有“子欲养而亲不待”之遗憾。

醒在清晨的鸟鸣里,我总会让自己在床上静静地躺着。静静地躺着,放空一切,什么都不去想。无关乎喜悲,无关乎得失,无关乎过去和未来。静静感受一个生命体的存在,已然如此,夫复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