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车窗外看树（组诗）

黎 权

月上有棵桂花树

农历八月十一，子夜

西窗上凸月渐盈

吴刚砍一斧，月亮沉一下

伐不倒桂花树

难见着亲人面

砍沉了月亮

爹娘望不见我的归期

他们把月光当成亲人

我将树影看作远方

小时候

爹爹鼓舞我爬大树

娘说树顶上有另外一个我

我以为只要够高，够远

就会找见自己的月亮

爬呀爬，爹娘终于成了远方

我成了一棵天边的树

在月亮上面

向车窗外看树

树冠在眼睛下方旋转

高铁向前飞驰

遮盖林子对天空的向往

那些不是我的树

我的树扎根酸涩的土壤

地面覆满了落叶

被苍凉包裹的云杉

还有粗壮而悲戚的柞木

我的树有看不到的顶

和观测不透的深沉

如果在有漂亮女孩的车厢里

揣摩一棵树

会逼迫冥想架上长梯

从沧州西站的复兴号上

下到长满灌木的旷野里去

仍不见我的树

甚至连初秋的悲凉

也被庄稼似的杨树所掩藏

今年雨水充沛

茂盛的绿叶儿还在枝上

十分满意地招摇

仿佛声线清越的女孩儿们

做着各种姿势给站台看

忙于奔跑的生涯

似乎真的活泼了起来

我知道这是喧嚣的尘世赋予的

而我的树

是我的固执赋予的

梧上秋虫

“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有些难题

等到秋天才出现

树叶分出不同颜色来

响成一片嚯嚯的空洞声

梧桐上的尺蠖

垂悬在扭动的秋风里

百年梧桐，枝叶从容

而这只初夏问世的虫子

结束了厨房里的琐事

急着找寻新的开始

许多不肯入冬的声音

在黄昏时分一起嚯嚯地响

这条毛虫也疑缓起来

它竖立的口器

咬破过卵壁，咀嚼过青叶

此刻用力拽紧每根丝线

梧桐几乎看到了蝴蝶的彩衣

在春风里蹁跹起舞

但它必须穿过一个

又一个流动的季节

两个人的名字

想念树，是在想念童年

想念乡村和纯真

树的名字，大权一寸

我把他当成亲哥哥

跟他学会砍柴放牛

游泳捉鱼。溜进菜园子

偷吃人家的瓜。还撺掇

上屋场与下屋场的狗

打群架，它们至今不相往来

他跟我一样，崇拜关将军

我跟他不一样，考上了中学

与树分手，是与童年分手

与青山白云和溪流分手

与稻子和汗水分手

我决绝地离开了山村

与遗落下来的树

没有互换电话、邮箱和微信

偶尔想起少他的那一寸

和共同拥有的陈村

陈是他的宗姓

而我常念叨树的名字

呼唤过的亲哥哥

现在离散多年，两无通讯

大 暑

每一枚叶尽力舒张

泛碧玉之光，不辞繁复

为伏季的天空消暑

我抬头仰望独木之林

树蚁列队高唱生命颂歌

轻风用掌形叶片

击打出动听的节拍

在枝叶通道里行走

如饮一坛青梅酒的幸福

树冠珍惜暑日阳光

根系抱紧每一寸土地

愿执斧之人，放过木材

和无法逃跑的荫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