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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形的河

2021-11-12

山东文学 2021年11期

钱 幸

泰山脚底,沿海拔200米等高线蜿蜒穿行,是一条以“鲁班奖”著称的环山路,一年四季,仿若马蒂斯大胆而活泼的用色,装点了层峦叠翠和花山树海,彩雾飘荡,云朵幻化。许多商品房沿路而建。可这般美景,并不是公允地装点所有人的“窗外”。这点差异在我心里沉淀下来。但这不算什么,这儿没有故事发生,也没有打动我的人物,它只好被窖藏,继续漫长地发酵。

有一天,路上走过一群放学归家的女孩,穿着统一的宽大校服,贴着脸,牵着手。骄阳也好,风也好,都那么一视同仁又慷慨大方地笼罩着她们,她们自得其乐地笑闹。正是此刻这些女孩,走出学校,会乘坐不同交通工具(豪车、普通车、公交车、电动车),进入到不同的房子里(别墅、商品房、保障房、租赁房),未来,会过起不同的生活(绚烂的、平凡的、潦倒的)。她们什么时候才会意识到她们步入的大地,其实从来就崎岖不平?她们越是坦荡和天真,明白这点时越会痛彻心扉。但我并不是在控诉:因为痛苦有时是一记鞭子,让你加速奔跑,加速融入,加速认清现实后理解世界,与自己和自己的处境和解。于是,在那个三月初春的日子,打动我的人物出现了,我猜我会用孩子们的眼光去看待这个从一望无际走向崎岖不平的世界。

接下来就是发现那条隐形的河。小说中,两个大人受着不一样的困扰。当叶萍为成为“人上人”而努力时,黎敏芝却羡慕着做一个“职业女性”。住在南边时,叶萍憎恨围栏,到了北边却唯恐围栏拆掉,唯恐被更“下游”的人拽回去。最后又是她自发主张建一条河流——它分明割裂了两个世界——河水流淌之时便是她再次跌落之时。这其实不是叶萍的“发明”,而是她的“发现”——即便没有引入小区,河流依旧存在,永远都在分割我们的所得和所获,平衡着“努力就会成功”和“财富世代积累”之间微妙的隙缝。而两个孩子要到很久以后才能明白这点。

于是,柴春雨问叶萍: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呢?

叶萍说,这不是你的错。

柴春雨说,那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叶萍说,谁也没有错。

那么是这个时代错了吗?是这个世界错了吗?答案都是:否。唯一的正确只是这个事实:差异普遍存在。世界上没有一寸土地是完全大同。只要差异存在,参差和错落就会存在,就会有人享福,有人吃苦,而原因不能只用“努力”或者“不努力”来解释。但这就是人生,它确保不会只有一种活着的规则。在小说《将进酒》的开篇,我提到:命运无常,有人上升,有人跌落,有人挺着身子往前走。其实我想说的是,这是一种共同的阵痛,是一种社会的撕裂:上升的不完全靠运气,跌落的不是没能力,挺着身子走的不尽然悲哀。这不是时代给个体造成的,而是个体必然背负的。小说《茶王》中也提到差异的存在:当黛生彻底回归庄翠红时,老老板还是老老板,小老板还胜过当时的自己。发酵着中国人隐忍和涵养气息的茶,毕竟仍旧有价码,而人也被“身份”所束,茶王班章是庄翠红唯一能冲出平庸的“确认”。可她依旧要回归沦陷的生活。

话说回来,我三十出头,似乎还沾着青春的边角,还未吃尽中年的苦,自从第一次发表文章,我有七八年没有再写过了。七八年的时间总让我抱憾,认为时间可耻地虚度了。但不是这样,我现在写的是我七八年前想不到要去写的——那时我对青春文学可谓驾轻就熟,但现在自废武功——选择了现实主义,是因为我理解的世界也发生了变化,无法回避。是好的变化吗?未必。但坏吗?也不是。我们明明比上一代人生活得更好更富足了。那么精神呢?我们还容易满足吗?容易感到快活吗?答案却是“不那么容易”。可以说,物质的丰裕取代了一部分“知足感”,而物质的丰裕从来就不代表一劳永逸的满足:因为人落在地面上,总想要往“高处走”。我们想做“人上人”,想“颠倒众生”,想“出类拔萃”,想“鹤立鸡群”,我们有这么多这么浓的欲望,但完成它又是实现它的悖论。我想,这也是这个时代下,为什么我们总被焦虑讨伐。

那条河也流经了我,它分割了过去的我和现在的我。我站在河里,像一张纸,有全然浸没的部分,有将湿未湿的部分。但纸的内部纤维已改变,它已经不是薄脆、尖锐,它变得柔软,但也坚韧。干的时候(它还年轻,没经浸泡),你撕它,听到的都是反抗的哧啦声,搞不好还会被边缘划破手;如今湿润了(它老了,泡入水了),你再去撕它,没有被扯烂的声音,它只是温柔地承受。这些年,我开始为河里挣扎的那些痛苦的人,敏感的人,嫉妒的人,贫穷的人,恐惧的人,卑微的人,疯狂的人……为哪怕富裕安康却偶尔被孤独扎痛的人,为有些人有有些人没有、为明明可以却偏偏不可以的一切而痛苦。这些人、这些痛组建了我的小说族谱。我为他们大书特书,不吝笔墨。

也许,文学暂时不能治病救人,但我总是天真,以为文学最终一定可以惩前毖后,毕竟,我立志做一个小说家。一个小说家,除了虚构,什么都没有。除了理想,什么都做不了。写小说是痛并快乐的事情,作为一个传统的“手艺人”,就想写尽可能好看的小说,并尽可能虚构“真实”。在尽可能好看和真实中,希望还能传达一点心领神会。

最后,我写了很多小说,希望它们都有机会被读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