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匠人小记

2021-11-12青年河

山东文学 2021年1期

青年河

泥瓦匠

村子里的泥瓦匠不少,只不过大老师儿少、小工儿多。大老师儿有匠人的精神,小工儿也只能和泥、搬砖。有人与国华开玩笑,说他就是个小工儿的料,谁想这家伙一句话竟说得大家哑口无言了:哪个大老师儿不是由小工儿练成的。这个平时说话都不利索的家伙也能语出惊人。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中晚期,村子里泥瓦匠家族制造了一起经典案例,又像是对泥瓦匠的反讽。锁成、锁祥、永庆、东庆他们叔伯兄弟几个是村子里最好的泥瓦匠,用青年河畔的话说,都是大老师儿。他们大家族里盖房子,不用出去找人,集合全大老师儿、小工儿盖屋就是分分钟钟的事儿。泥瓦匠们为他们大哥盖房子,凑齐人手备好料就七手八脚地开工了,屋盖的也快,大哥也很满意。但出乎大家意料的是,不到两年的时间,后墙开始向外倾斜,看着有随时倒掉的危险。几个泥瓦匠慌慌地赶过去,在后墙顶了木棍支撑着,说是这样安全了。这新盖的房子几乎没住,一两年后再也没有人去管,就任由房子荒芜,后来不了了之地坍塌了。有人拿这事与几个泥瓦匠开玩笑,说他们的手艺从他们大哥的房子上传出了大名。几个泥瓦匠嘿嘿着说,幸亏是给大哥盖的房子,要是给外人家盖屋出了问题,还真不好说,也无法交代。

泥瓦匠的手艺主要有脱坯、打碱脚(起地基)、砌墙、封顶。庄户人家见惯了这些泥泥水水的活,随便一个人都能干个小工儿,但大老师儿就要求高了。冬上,村子里干建筑队的人在十字街口晒着太阳说闲话,扯到干建筑上的几个人,说金钟也干大老师儿了。洪祥撇撇嘴说,他干大老师儿,他站到墙上两腿就打哆嗦。村子里的小伙子大多都干过建筑,有的干大老师儿,有的干小工儿,大老师儿一天七八十块,小工一天三四十,但不是人人都干得了大老师儿的。说爱华一天能砌三千砖,手快,活也好。同来就不行,砌墙顺着放的线还把墙砌偏了。爱华是我们大家族里的。大家族里春祥也是标准的大老师儿,可惜命短,因为家庭琐事想不开而自寻短见。这事也成了一些人的说辞,说大老师儿、小工儿无所谓,钱多钱少不在乎,只要活着就好。话不好听,但说的却是人们极简的活法。泥瓦匠是个眼力见儿的活,得眼好、手快,腿脚利索。拖泥带水的人都与一些上了年岁的人在边上干小工儿,做些和泥、搬砖、推小车之类的活。有的工地的中心区也不让小工儿随便进入,本来就紧张、忙碌、混乱的工地,有一些缺乏眼力见儿的人进来了,不是碰到工具,就是挡住人家的路,走哪里都碍事。更有危险的,一不小心碰到了架子,把自己砸在那里,也捎带连累了他人。本来乱乱的工地让他搅和的啥也不能干了。锁成、永庆他们这些原先的大老师儿个个利索,上了年岁,不干这一行了,站在十字街口说话嘴皮子也像抹了油,照样利索出大老师儿的范儿。

乡下人成天一身泥一身水的,自称泥腿子。乡下人好像与生俱来就会泥瓦匠泥泥水水的手艺,做多了就成为大老师儿,村子的人们大多这样认为。大老师儿的工具极其简单,一柄瓦刀,一柄抹子;小工就是一张铁锨,一辆小推车。瓦刀往腰里一别,抬腿就走。工地上一片凌乱,泥瓦匠见怪不怪,轻车熟路地爬上架子砌墙,一手摸砖,一手拿着瓦刀从泥兜子里铲泥或者沙子灰向砖上抹几下,就把砖平摆到起了半截的砖墙上,用瓦刀叮当地敲打、压实、找平,把挤压出来的泥或者沙子灰用瓦刀再刮到泥兜子里。一行砌平了,线再往上放一行……叮叮当当的,三五个大老师儿忙得有节奏而不慌乱,认真而热闹。玉敏从这一行里看到了机会,就置办了干建筑用的竹排、架子,拉起了建筑队。乡下管建筑队叫包工档子,他成了档子头。他管理的好几十口子人,都是流动的,从大老师儿到小工,有本村的,也有外村的。周边好几个村子里有档子头,谁的档子有活,大老师儿、小工就到谁的档子上去。活多了,档子争大老师儿、小工;活少了,大老师儿、小工争档子。这也是乡村哲学的古老部分,眼下即便几乎没有了档子,这样的乡村哲学也会以另一种方式适用在其他方面。玉敏这方面就不在行,他以为自己有了档子,哪里还会愁揽不到活干,有了活大老师儿、小工就会不请自来。抱守着这样的想法让他的档子几近潦倒。本村的大老师儿、小工出去跟着别的村的档子干,也不愿意到他的档子上来。弄得盖房子的也不愿意把活承保给他。尽管有原先的大老师儿永庆在后面给他撑着,但也无济于事。挣钱的门路千万条,并不是哪一条路都适合你,选不对路只能穷一辈子。乡村哲学无处不在,有头脑的人时时学习,抓住机会就挣钱,就像老虎瞅准猎物一扑即中。有的人经历几次风浪也会找到自己的路,玉敏就是。

青年河畔有人轻蔑或者戏谑地将泥瓦匠称为瓦匠猴子。但正是这些瓦匠猴子让村子的梦有了栖身之所。泥瓦匠一方面挣钱养家,一方面建设乡村,两者都是在丰富乡村。繁杂、深厚的建筑史上应该给他们留下一页,甚至可以写下一些著名的大老师儿、小工的名字。大老师儿的出名是因为他的技艺,小工的出名是因为他的故事,但并不排除大老师儿也有自己的故事。父亲在家里砌墙,喊爱华来帮忙,爱华是他叔伯兄弟。父亲说放线,爱华说这么点小活用不着放线。他干活麻利,上午砌了一大半,中午喝了点酒,下午接着干,一天就完工了。父亲看了看觉得挺好。第二天早上天刚亮,父亲就听到外面有动静,起来一看,是爱华在面拆墙。咋回事?昨天傍黑天就觉得墙有点歪了,天黑了不敢确定,早上过来看,果然是有点跑偏,给你拆了重新砌。可能是下午喝了点酒管事了。国庆刚参加包工档子那会儿,他爹让他在家里垒鸡窝,说是锻炼锻炼以后当大老师儿。一个鸡窝他在家砌了一天多,他爹问咋样,他信心十足地说很好。晚上鸡钻了窝,夜里刮大风下大雨。早上起来一看,鸡窝塌了,只跑出了一只鸡,其他的都埋在了鸡窝里,扒拉出来一家人吃了鸡肉。后来他一直干小工儿。现在,大老师儿爱华去附近的厂子里打工,比过去干大老师儿收入稳定,国庆在村子里收粮食,好时候日进千金。回忆起干泥瓦匠的时候,大多都说真累。不过有活了,大多还得拿起瓦刀、扛起铁锨就走。生活几乎教会了他们应付所有可能出现的方面,泥瓦工并不是他们唯一的手艺,只是他们诸多身份中给一种而已。这就是他们的生活状态,爱华、国庆只是例外。泥瓦匠的泥泥水水是一种最为贴近他们身份的职业。也更像,泥瓦匠的泥泥水水说的就是乡村本身,更直指泥土本身。多年后,想到泥瓦匠一词,内心溢满乡村光芒。因为我们都出身于泥腿子。女娲抟土的姿势与泥瓦匠拿着瓦刀砌砖垒墙的姿势何其神似。

剃头匠

以一个小孩子几近于无的阅历、见识,以为剃头匠就是集镇与城市的事物,与乡村无关。在乡下,孩子的头发长了,便被大人们扯过来,按着头用推子简单、粗暴地推几下。手巧一点、心细一些的,推出的头也较为平整。手笨、心躁的汉子把孩子的头摆弄得像狗啃的,实在看不下眼去,就找人用剃刀剃成秃瓢,我们都叫秃光光或者秃瓢。除了冬天,老头们大都是用剃刀剃秃光光,村子里时常晃着锃亮的秃光光。夏天热了,大人们也给孩子剃秃光光,孩子们嫌不好看,躲着藏着不让剃,但最终还是让大人抓住,强按着剃了秃瓢。孩子知道害羞了,晃着个秃瓢去上学会被其他孩子捉弄,大热天就扣了顶帽子在秃瓢上。其他孩子都光着头,见戴帽子的就知道剃了秃光光,下课就围着他给他摘帽子捉弄他,弄得他每天上学视若畏途。过不了两三天,新鲜期一过,孩子们就见怪不怪了。于是再等下一个秃瓢的出现。也许以前,会有剃头匠走街串巷。我没见过,也没听村子里的常年站在十字街口无所不讲的先知们讲过。看到父亲买的新式推子,猜想以前也就只有剃头刀子与剪刀 。也许那时候村子里是清一色的秃瓢,大热天里也有人戴着帽子。

店子集、陈家集、桑落墅集上都有剃头匠。他们一般都在有着宽大大门的门洞里给人理发。现在这样的大门见不到了。大门是双扇大门板,一扇门就比一般人家的两扇门宽大。门洞更宽敞。村子里有两户人家有这样的大门,一户是宝银家,是村子里辈分最高的人家;另一户是一大家子,村子里都叫大门里,里面又有四个独立院落,共住着六七户人家,四个院落又各有大门,他们又共用一个外大门。发小胜利就住在大门里东边的第一户,我们天天放学就去他家打扑克。我以为宽大的大门是富裕人家的象征,而村子里住大门里的人家只不过是没落了而已。店子街大集上的剃头匠在东西街的正中的朝阳面,是店子街集上最好的位置。而对于陈家集上的剃头匠模糊得几近失去了印象。还是桑落墅集上的剃头匠让我看得清楚、真实,奇怪的是,我只去过那个大得令我目瞪口呆的集市一次。在那个大得让我几乎不敢四处走动的集镇上,我害怕一不小心就走丢了。一条街道长得让我失去了走下去的信心。一条条南北小胡同简直就是迷宫。在东西大街上,像村子里大门里那样的双扇大门比比皆是。一个街上就住着好几家剃头匠。剃头匠是精瘦的老头,他一手托着坐在椅子里的人的脑瓜,一手捏着剃刀在认真地剃发,从模样看,剃的是秃瓢。经过的人能听到剃刀在头皮上刮过时发出的细细的、嗤嗤的响,头发顺着围在身上的白布滚到地上。头刮得光滑、发青。理完发,老头一蹬大椅子下面的一个机关,大椅子就放平了,坐在椅子里的人顺势平躺下去。老头回身从发出突突的响的水壶边上的脸盆里拿起热气腾腾的毛巾敷在坐在椅子里的人的下巴上。等一会儿,老头又给他收拾脸。脸上突然泛起了一层白泡沫,老头又回身拉起一个长布条,另一手拿起剃刀在上面麻利地蹭蹭,便开始刮那人脸上个泡沫。最后,老头又把椅子撑起,打扫、清理坐在椅子里的人的头发。那人在椅子里满脸惬意地坐起来。听村子里的先知说,一个好的剃头匠给剃头简直就是一种享受,闭着眼睛,感觉剃刀在头皮上走过,听着好听的嗤嗤的响,每一下都是凉而舒适的。理完发、刮完脸站起来的那一瞬间,神清气爽得感觉整个人都变得年轻了好几岁。先知还说,在桑落墅集上有一个剃头师傅剃秃瓢闭着眼睛与看着剃得一样好,而且一点也不比睁着眼睛剃得慢,但这个剃头师傅不是本地的,至于他是哪里人估计只有房东知道。这样的剃头师傅也只能在桑落墅那样的大地方出现,店子集、陈家集这样的小地方是没有这样的大师傅的。先知说到他的时候,神情流露出的满是神往。听者也注意到,他一改对剃头匠的蔑视,敬称为师傅了。

去镇上的初中读书的时候,我看到了理发店,就在学校大门口东西公路的尽头。爱时髦的学生们把它当作学校的理发店,都去那里理发。我以为理发与剃头是有区别的。想象中的剃头匠是一些老头,而理发的师傅则多是年轻人。理发店主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大姑娘,忘记了她的名字,她爹叫惠来,大名孙之来。理发店是剃头匠的变种。去理发店的多是年轻人以及中学里爱时髦的男学生。理发店的姑娘矮矮的个子,胖乎乎的像个小皮球,但是爱美到令我们这些来自偏远村子里的穷学生看不惯,有的说她酸得让人倒牙。我们不敢去那里理发,一是我们的兜里几乎没有一分钱,成天在学校里,也不需要钱;再就是受到村子里顽固的偏见的影响,以为女人理发就是不正经,怕去了那里沾染了坏习气。她除了理发还经营着一家小日用商品店。作业本用完了,我们会来这里赊作业本。学校里停电的时候,我们也会来这里赊蜡烛。他爹惠来很出名,我们村子里的好多人都知道他的名字,几个先知先觉的人物能讲他的很多事迹。他爹好像是秃子,人们背地里叫他秃惠来。他干的是吹鼓手的揽头,手下有一帮人,周边村子有娶媳妇的或者上了年岁的老人死了出喜丧,都会喊他去助兴。他接的活丧事多,喜事很少有叫他的。传言村子里有孤寡老头死了,没人给打灵幡,队上说谁打灵幡就给谁五百块钱,还把老头家里剩下的东西给他,惠来就扛着灵幡吹着喇叭给老头办了丧事。有人耻笑他,也有人说他聪明。老人膝下无子,为老人扛幡,也算是积得一件善事。因为这些事,加之从事理发,他的女儿找婆家成了问题,说是说出去不好听。东边还有一个理发店,主要是乡里的干部去那里。

剃头匠是消失了的古老行当,而理发师则是时下流行的职业。剃头匠里有古老的历史,理发则只是一种新潮。剃头匠的手艺的最高境界是让人如沐春风,理发师只是让一个人好看了而已,是一种化妆的艺术。或许与村子里的那些老头子们不同,我对剃头匠充满敬意,感觉他们的手艺里充满温暖,对理发师则感到亲近。古老的剃头匠心无旁骛,秉持着一颗匠人的心。现在的理发师的心态则复杂多了,所以有情杀之类的事情的出现并不让人感到意外,以为这场所正适合这事情的发生,这也许是一种新的偏见。也许,这更缘于我的一种怀旧心理在作怪。我越来越对新鲜事物充满着警惕,在拒绝与逃避中与这个越来越看不懂的世界作对。过去在县城里理发,我一直去那些简陋的小店,选择上了年岁的理发师,县城旧城改造,那些理发店不知搬去了哪里。在以俊男靓女样的理发师为主的现代发廊的极度不适里,我想起了剃头匠这一古老的手艺,在对这一带有着蔑视意味的词语审视里找到了温馨,以及深深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