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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村庄与一条河流

2021-11-12张克奇

山东文学 2021年1期

张克奇

村叫赵庄,河曰汶河。

村是普通的村,河是普通的河。

村与河相互依存着,在鲁中山区的一隅过着自己的日子,倏忽已经六七百年。

据《临朐县志》记载,赵庄于明朝由赵氏立村。可不知为什么,时至今日,村里的赵姓人丁已全无踪迹,让人匪夷所思。倒是姓张的人家如青草般蓬蓬勃勃地发展起来,颇有些“鹊巢鸠占”的味道。以至于如今的人说起来都认为这村名纯粹是“挂羊头卖狗肉”。

记得小时候在学校里学到“名不副实”这个成语时,那个满口之乎者也的老学究就摇头晃脑地举我们的村名做例子,惹得同学们哈哈大笑。有几个调皮蛋居然还一边笑一边不怀好意地用手指我,窘得我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和赵庄的密切关系。

赵庄的张姓是什么时候被哪个方向的风刮来的呢?

《族谱》有记,赵庄张氏的始祖于元末明初自河北河间府东光县斑鸠店庄逃难而来,胡服戎装,为元朝功勋,后韬迹隐匿,初居双山之阳,再居高家庄,释甲胄而勤农桑,尚淳朴以立基业。其后一子东迁汶水之西白塔之北锹土诛茅,以就口食。

由于居无定所,他们只好砍伐一些树枝搭成简易的窝棚遮风雨避寒暑,故称“窝铺”。后又开枝散叶,有迁到庙山村、白塔村的。到明末清初年间,十一世祖张甲又从白塔村迁入赵庄。

不论是窝铺,还是白塔、赵庄,都紧临汶河。自古以来,为了生存和繁衍,人类就学会了逐水而居。中国的黄河流域、埃及的尼罗河流域、巴比伦的两河流域以及印度的恒河流域,不仅为人类的生生不息提供了必要的物质条件,也培育了人类的古老文明,这是世人皆知的事实。

看来,我们这支张姓的始祖,也是智慧的。

隐居于鲁中山区的汶河,虽然无法与这些“人类文明的摇篮”相媲美,却也倾尽自己的乳汁养育着沿河的子民。一开始是花草树木、虫鱼鸟兽,后来又加入了人。

即使瘦小,她也是一条伟大的母亲河。就像是一个女人的瘦弱并不影响她成为一个伟大的母亲一样。

汶河发源于素有小泰山美誉、被尊为“中华五大镇山之首”的沂山,流经著名的世界风筝之都——潍坊,最后逶迤注入渤海。

从沂山法云寺出发,到达赵庄时,汶河已走了30多公里。

一开始,赵庄是紧紧地偎依在汶河身边的。村里的人们在睡梦里都能听得到汶河哼唱的歌谣。在这块东西两道山岭夹裹的小小平原上,赵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因为有水,他们不愁吃,不愁喝,男不愁娶,女不愁嫁,小日子过得滋滋润润,宛若世外桃源。

对于汶河的庇护,赵庄人感激不尽,自设了许多禁忌,比如不论大人小孩,绝不能往河里倒脏水、扔垃圾、大小便,也不能在河边吵架、说脏话。

对于个别不守规矩的人,族人决不会轻饶。轻则罚他跪在河边专设的青石板上赎罪,重则打他个皮开肉绽。

为了表达对汶河的感恩和敬畏,每年的新麦打下来后,村里都要举行一次庄重的仪式,给河神过生日。

那是村里的每户人家都自觉参与的,场面相当壮观:村子有多少人家就有多少张摆放祭品的供桌,有多少份祭品。

据说,不只赵庄这样,沿汶河的所有村子都是如此。

因此,汶河的水从来就没有浑浊过。

上世纪五十年代末,为了充分利用汶河的水资源,国家决定兴建大二型水库——高崖水库,设计库容为一亿五千万立方米。

这个举措一下子打破了汶河隐士般的生活,也彻底改变了赵庄与汶河的关系。

赵庄人不得不挥泪告别与之紧紧相依相偎了六百多年的母亲河,迁到村西的那道山岭上。

听奶奶说,迁村的头一个晚上,全村都失眠了,男人们坐在河边抽了一夜的纸烟,妇女们也抱着孩子陪爷们干坐了一夜。

黎明时分,人们默默地、小心翼翼地把河边和村子都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比过新年还要打扫得仔细。

迁村时,走着走着,村里几位最年长的老人突然掉转身,朝汶河的方向重重地跪了下去。一时间,全村人都扑通扑通跪下了,原先的啜泣立即变成了号啕大哭。

这里有他们朝夕相处的母亲河,有他们经营了许多年的家园,这里的每一棵花草,每一间房屋,每一方宅院,每一条街道,都凝结着多少感情,记载着多少念想。

一棵已经在汶河边生长了六百多年的大树,一下子要连根拔起,是多么地伤筋动骨!

对于赵庄来说,搬迁还带给了他们另一个巨大的伤痛。其实,这个伤痛并不仅仅是赵庄的,更是白塔村的,乃至整个张氏家族的。

伤痛源于汶河西畔那个巨大的坟冢。大坟冢里居住着一位伟大的老婆婆,那位老婆婆用自己的生命和大爱演绎了一个惨烈的故事。

据有关碑文记载:十一世祖张甲和原配王氏共生育了四个孩子,继室陈氏没有亲生儿女。张甲和王氏故去后,陈氏视王氏所生四子犹如己出,百般呵护。其时,陈氏和老大老二住赵庄,老三和老四住白塔。

清顺治六年(1649年)正月十二,一伙贼寇将老大老二绑架,索要财物,却因家贫一无所获。失落至极的贼寇怒火中烧,竟然动了杀人之心。危急时刻陈氏挺身而出,对贼寇说:我家的金银财宝都藏在白塔村两个小儿子那里,只要你们放了老大老二,我就带你们去白塔拿,全都给你们。这家我说了算,你们不要担心。

贼寇闻听此言,看老婆婆的神情不像撒谎,就放了老大和老二,押着老婆婆向白塔村走去。走到赵庄和白塔的中间地带,老婆婆停下来,对贼寇们说:“实话跟你们说,我白塔的那个儿子也是穷得叮当响,去了也白搭。要杀要剐,你们看着办吧!”

贼寇气急败坏,朝陈氏胸口一刀捅去,老婆婆立即倒在了血泊里。正是傍晚时分,夕阳把天空涂得通红通红的,就像是用老婆婆的鲜血染红的一样。

陈氏的悲壮让孩子们寸断肝肠,倾尽所有为她举行了隆重的葬礼,将她埋葬在了遇难的地方,并且立下了一块石碑,记录下了这段人世间动人的义母壮举。

据说,老婆婆出殡那天,附近村子的男女老少都不约而同地停下手里的活儿,加入到了送行的人群中。送葬的队伍因此前不见头,后不见尾,浩浩荡荡,蔚为壮观。

老婆婆下葬后,人们还久久没有离去,有的用铁锨,有的用双手,无声地往坟头上撒土,以此表达对她的敬重。到夜幕降临时分,小小的坟头已变成了一个大坟冢。

此后每逢清明、过年和老婆婆忌日,十里八村的许多人都来为她上坟、添土。

也有不少人遇到了愁事难事,就在晚上来到老婆婆坟前,跟她说说话,或者在她的怀里哭一哭,寻求一种精神上的慰藉。临走时不忘磕几个头,捧几捧土撒到坟上。

老婆婆的坟冢于是越来越大,最大的时候足足有三四亩地。

难怪有传言说老婆婆的坟自己会长。

凭着一份博爱与忠烈,老婆婆就这样活在了人们心里。

安睡在肥沃的土地上,接受着人们一年又一年的敬奉,再加上汶河日日夜夜的陪伴,老婆婆也该感到欣慰了吧。

高崖水库开工建设后,老婆婆的坟冢剧烈地揪痛了人们的心。

有人提议要给老婆婆迁坟,但立即遭到了否决。在普通老百姓的思想里,人一旦入土为安,就不能再迁移了。否则,会惊扰了她的魂灵,让她成为找不到家的野鬼。

对于老婆婆,人们越是爱戴就越是谨慎。赵庄和白塔两个村的老人们拖着苟延残喘的身体,接连召开了好几次会议后,最终决定让老婆婆继续安息在原地不动。

他们开导那些不理解的年轻人说:兴建水库是一件造福更多人的好事,老婆婆是不会埋怨的,就让她住进“龙宫”,同龙王爷一起管制水里的虾鳖鱼蟹吧。

话虽这么说,当有一天眼睁睁地看着汶河水因了大坝的截流而慢慢淹没了老婆婆的坟冢时,人们不禁又一次哭了起来。

泪水滴进汶河,滴进高崖水库,也滴进了老婆婆的坟冢和自己曾经的家园。

从此以后,对于老婆婆,便没有了具体的纪念物。

但她仍旧活在人们相互传颂的故事中,活在人们的心里,触手可及。

高崖水库1960年开始蓄水后,昔日的大片良田顿时变成了浩淼的水面,沿河老百姓的眉头因此拧成了一个个疙瘩。

虽然赵庄和大坝相距二十里地,但她与汶河的关系也从此变得异常微妙。有时候,她们依然缠缠绵绵,卿卿我我,仿佛一对蜜月中的小夫妻;有时候,她们横眉冷对,剑拔弩张,像极了苦大仇深的冤家对头。

水库的水位是赵庄与汶河关系的晴雨表。雨水少的年头,水库的水面是延伸不到赵庄村东的,因此,赵庄的大片粮田依旧为村里的人们提供着丰硕的小麦、玉米、高粱、大豆、稻谷等等,馋煞了那些窝在丘陵上、只靠山岭薄地养家糊口的小山村。

在我小时侯,家里共种着七口人的十来亩肥沃之地。这十几亩地在库底同左邻右舍的土地一起,结伙从村东出发,嬉笑着一路跑出去,一直跑出四五里地撞到汶河怀里才停了下来,就像一个个顽皮的孩子比着赛铺开的一块块细长的大毡垫。人们在这块大毡垫上面种五谷杂粮,种庄稼人自己的日子。

由于是库底,土地肥沃,人们根本就不用施肥,只按时节撒下种子,庄稼就蓬蓬勃勃地成长起来。

高粱是名副其实的长颈鹿,茎粗得像镢柄,穗大得像蒲扇。每一棵玉米都是一个幸福的妈妈,怀抱着大胖小子坐着幸福的月子。

大豆在个头上比不过玉米高粱,就努力地走内涵发展之路,每一颗豆粒都出落得珠圆玉润。每到冬天农闲季节,家家都要做上几次细豆腐,时不时地切上一些同大白菜、粉皮一锅炖了,一家人哧溜哧溜地吃个欢畅。有些好喝口的爷们图省事,每次做好豆腐后都吩咐婆娘另割下一大块撒上盐腌了,一凑堆便就着腌豆腐来上几口老白干,那个自在劲就甭提了。

小麦和稻谷能长得一人高,每一个麦穗和稻穗拿在手里都感觉沉甸甸的,粒籽饱胀得似乎一不小心就会从襁褓里掉出来。小时侯我最爱吃的是奶奶做的小米干饭,里面掺着绿豆,不软不硬,香香的,真是说不出的好吃。不仅我爱吃奶奶做的小米干饭,我们全家人都爱吃。这也是足以让奶奶感到自豪的一件事。小米干饭不仅好吃,还长力气。每到农忙时节,奶奶就颠着一双小脚天天做小米干饭,我们上坡回家,一大瓷碗一大瓷碗地往肚子里填,怎么吃也吃不厌。

那些年,我家每年都要种三亩多稻谷,把我们一家人养得壮壮实实的。奶奶曾经不止一次地对我说:“等你长大娶了媳妇生了娃,就用我们自己种的小米侍候你媳妇月子,保管大人小孩都白白胖胖的。”我就不知羞地据此断定自己未来的媳妇一定是个有福的人。

肥沃的田地不只喂养庄稼,也喂养形形色色的小动物,野兔啦,蚂蚱啦,都在她的怀抱里欢蹦乱跳。有的乐极生悲,蹦着跳着就稀里糊涂地进了人们的饭锅,成为庄稼人饭桌上的一道美味。

雨水大的年月,汶河里的水就像脱缰的野马一样往下泻,高崖水库的水面便可着劲儿往上涨,毫不留情地把赵庄的“粮仓”淹个片甲不留。赵庄的日子就这样一年不如一年。

有些年头的春季里,看土地离水库的水面还远,一开春人们便急不可待地把土地收拾好,大刀阔斧地点播上种子,精心呵护着,期冀老天能带给他们一个丰收年。但事实往往是,庄稼正铆着劲长得郁郁葱葱,雨季就不期而至,把人们辛辛苦苦的侍弄淹个一干二净。

为了与水争夺庄稼,全村的男女老少一起上阵,一连几天泡在水里捞。因为地里灌了水,许多来不及逃跑的老鼠、蜥蜴、蛇都在庄稼稞上潜伏着,伺机逃命,有的竟然在本能的求生欲望支配下胆敢往人身上爬,猛然间就把人吓个魂飞魄散,田野里到处都充斥了女人和孩子的尖叫。

尽管如此,人们还是毫不退缩,含着泪摸庄稼,含着泪用筐子、篓子把摸上来的庄稼往岸上拖,直到水深得能没人才无可奈何地放弃。这些庄稼真是让人心疼啊,玉米刚刚抱子,稻谷刚刚秀穗,大豆刚刚怀胎,即使捞上来也只能喂牛喂羊。

后来我才明白,人们之所以这样拼命地跟水抢夺不成用的庄稼,很大程度上只是以此来祭奠自己付出的辛勤劳动,表达自己的愤怒无奈和不甘心罢了。

面对这些瞬间夭折的庄稼,一向感情粗糙、大大咧咧,再重的担子也能咬牙挑起、再浓的苦酒也能一饮而尽的大老爷们也禁不住泪水滂沱。那其中,就有我的父亲。也就从那时起,我第一次懂得了劳而无获的悲痛。

尽管如此,人们还是不死心,如果第二年春天退了水,他们仍会按时把庄稼种上,演绎着十年九不收的悲壮。即使庄稼不收,他们也会感到一丝丝欣慰:自己并没有辜负土地。

十一

近年来,高崖水库大坝屡次加高,蓄水量越来越大,一万多亩沃土便常年沉睡在了水下。原本养活着几百人、几千人、万余人的膏腴之地,如今只成为虾鳖鱼蟹的温床。昔日蜿蜒而下、曲线优美的汶河,也被淹没在了水面以下,成为一条难见天日的暗流。

赵庄人对“粮仓”的希冀彻底绝望了。

但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曾经养尊处优的赵庄村民,就像那些家境破败下来的贵族子弟一样,不得不放下架子,在困境中无可奈何地扬起镢头、挥动铁锨,涎着脸开辟山岭薄地,延续着有气无力的烟火。

虽然政府每年也都拨给村里一些救济粮,但实在是杯水车薪,还不够塞牙缝的。更可气的是,即使是这么点救命的粮食,也还居然被一部分阎王不嫌鬼瘦的贪官污吏变着法地克扣或卖掉。

由于赖以生存的土地被淹没,曾经备受钦羡的赵庄彻底衰败了。最明显的事实是:自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赵庄的小伙子连找对象都成了难题。于是,赵庄人开始埋怨起汶河来了,骂她拖累了赵庄,害苦了赵庄。

面对人们的责骂,汶河不言不语,但她心里一定在流泪。高崖水库每一平方毫米的水面上,都有她的泪光闪动。

其实,高崖水库自开工之日起,就遗留了一个极大的问题。那就是赵庄连同水库两岸的大部分村庄都隶属临朐县,而高崖水库却归下游的昌乐县。这样一来,水库淹掉的是临朐县的土地,受益最大的却是昌乐县。据说库存的河水不仅为下游的田地提供了有力的庇护,使得昌乐县的几万亩庄稼旱涝保收,还源源不断地供应着世界风筝之都——潍坊市区的用水,哗哗的河水换回了大把大把白花花的钞票。

围绕这个问题,临朐县政府每年都和昌乐县政府进行无休止的协商,要求昌乐县加大对水库两岸隶属临朐的村庄的救济力度,结果却总是不理想。

十二

缺吃少穿的日子真难过啊,它不仅时时让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膨胀成大矛盾,比如为一把粮食亲兄弟反目成仇啦,因了男人偷着给了老人一个鸡蛋两口子真刀实枪地干架啦,因为老人分给孙子孙女的零吃不太均匀而引发一场“世界大战”啦,也剥掉了人最起码的尊严。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县里向村民发放救济服的情景至今仍清晰地印在我的记忆里。那时已经是初冬了,加上阴天,天气湿冷湿冷的。中午时分,村里下通知让村民到大队院领救济服。这个天大的好消息迅速传播开来,村民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蜂拥而至,把胡乱堆在地上的救济服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寒风中,那个穿着棉衣棉裤,外面还披着黄大衣的县里来的干部并不急着发衣服,而是拖着一副官腔口若悬河地开了讲。那语气和眼光里充满了鄙夷,仿佛赵庄的村民们都是游手好闲、好吃懒做、只会伸着手向政府索要的社会残渣一样。

老百姓虽然没什么文化,但也不是傻子,谁都听得出那位干部满嘴的贬损。但谁都没有表示出丝毫的抗议,呆呆地揣着手吸溜着鼻涕佝偻着身子在寒风中瑟瑟地站着。

尊严算什么?它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衣穿?对于穷得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村民们来说,只要能分到衣服,不比维护那虚无的尊严要强上一万倍?对于那些大老爷们来说,即使自己有志气冻死了也不穿那救济服,可家里的老人孩子总不能冻死吧。

更可悲的是,分衣服时,一开始还井然有序,可很快就乱了套,人们一哄而上,像饿极了的野兽争夺食物一样,片刻就风卷残云把衣服抢了个一干二净。有的为了争抢一件衣服而大打出手,多年的玉帛化作了干戈;有的妇女因为抢得少而当众顿足捶胸,号啕大哭。赵庄人世代传承下来的淳朴与敦厚,就这样在贫穷面前瞬间土崩瓦解,竟然显得如此苍白和不堪一击。

我想,就在那一刻,汶河一定会落泪的,曾经被人们尊为精神旗帜的老婆婆的在天之灵也一定会落泪的。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她绝不会相信自己的子孙竟然会变得如此刁蛮和狰狞。

其实,那都是些什么衣服啊,拿到现在白给收破烂的他都不会要。

十三

被贫穷折磨得死去活来的村民们,开始琢磨着另谋出路。

那些外面有亲戚的和有头脑的,被贫穷逼着小心翼翼地迈开步子到外面打工或做小买卖贴补家用,渐渐地脱离了土地的束缚。在他们的带动下,一批又一批的人迅速逃离家园,到外面去谋生,并且越走越远,甚至一直走到北京、上海。他们当中混得好的,后来干脆把全家都接了出去,开始了一种全新的生活,羡慕得别人不得了。也有被骗被诈的,到头来竹篮子打水一场空,落魄回乡,令人嘘唏。

那些老实巴交、除了种地什么也不会的庄稼汉,对自己失去了信心,就把希望全押在了孩子身上。他们狠命地在自己的山岭薄地上劳作,自虐式地省吃俭用,供备孩子上学,希望他们将来能实现鲤鱼跳龙门式的一跃,跳出“农门”,远走高飞。

从小就被贫穷吓怕了的后生们自然不敢懈怠,头悬梁锥刺股,学习十分用功。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赵庄的一个女娃考入了山东医药学校,成为村里第一个中专生。从那以后,赵庄几乎每年都能飞出一只“金凤凰”。1985年,村里一户人家的两个孩子竟然双双中榜——儿子考入了昌潍师专(大专),女儿考入了益都卫校(中专)。每一只“金凤凰”的横空出世,都会让绝境中的赵庄焕发出一抹耀眼的光芒,激励着更多的后生们为此不懈奋斗。

1992年,赵庄创造了一个轰动全乡的奇迹——一年竟考中了五个中专生!那时的中专含金量高,比现在的大学还难考得多,一旦考上就意味着吃上了“皇粮”,端上了“铁饭碗”。于是,他们的母校白塔初中的领导来贺喜了,乡教育组的领导来贺喜了,乡政府的领导来贺喜了。赵庄因此沸腾了,于破败颓废中再次成为十里八村关注和钦羡的焦点。

为了这个历史性的纪念,村里特意请乡里的放映队到村里放了场电影。电影开演前,村支部书记还代表村干部和全村的老少爷们向我们表示了热烈祝贺!那掌声虽不如雷鸣,却也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不是吹,如今活到四十多岁,我也没再听到过那么真诚和激动的掌声。

十四

这以后不长时间,就有一个据说是颇有些名气的风水先生专程慕名而来,围着赵庄转了一上午,然后煞有介事地说赵庄因为东有汶河活水,正好占据了一条龙脉,原本就是出才子的风水宝地,并且保证这里将来必定能出个大人物。

此言一出,立即一传十、十传百地蔓延开来,以至于此后的好些年里,外村的人都削尖了脑袋攀赵庄这门穷亲戚,目的就是要把上学的子女送到赵庄住宿,沾一下赵庄的灵气。真是听风就是雨!

就这样,已被人们千唾万骂了好多年的汶河,重新在村民心里变得神圣起来,再也没人敢明目张胆地埋怨她了。

时至今日,仅仅400来口人的赵庄已考出了60多名大中专学生,其中仅升入重点本科院校的就有二十几人,读到硕士、博士、博士后的也有好几个。赵庄因此成了名扬四乡的“状元村”。

跳出“农门”的后生们就像蒲公英妈妈撒出去的一个个孩子,在天南海北的大小城市里落地生根,有的已开始力所能及地反哺家乡。尤其是每年春节,携妻带子回乡过年的一个个小家庭简直羡煞人,成为山村一道最亮丽的风景,把赵庄的腰杆挺得直直的。

说起来也奇怪,赵庄如此人才辈出,与赵庄紧邻的村子飞出的“金凤凰”却不多。这下,汶河又惹得其他村不满了,认为她偏向赵庄,把灵气全都给了赵庄。

至于赵庄的学子们是否真如那位风水先生所说的是沾了汶河的灵气,我说不上来。我所知道的是,自从村里考出第一个中专生后,其他的后生们就暗暗较上了劲,比着赛学习,形成了日益浓厚的求学氛围。

十五

在汶河与赵庄的恩恩怨怨里,在经过了好多年反反复复的研究、汇报后,一个历史性的时刻到来了——1996年6月28日,赵庄连同附近的28个库区村一齐划归了昌乐县。

虽然土地还是原先的土地,家园还是原来的家园,但赵庄人一时在感情上难以接受,总觉得有点像再次“背井离乡”一样。

这是可以理解的。不用说他们,就连已在外地工作了多年的我第一次蓦然发现乡政府大门口的牌子由原来的“临朐县白塔乡”换成“昌乐县白塔镇”时,还恍惚了好一阵子,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再后来,又不叫白塔镇了,改成了高崖水库库区。

不管是叫乡也好,镇也罢,还是如今的区,当地政府都在为老百姓能过上好日子做了大量工作,父老乡亲的生活相比起以前一天天变好着。

但是在简单的表象背后,很多的难言之痛也在日益增多着。包括生态旅游区打造、村庄集体搬迁上楼、库底清淤与河沙倒卖,总是磕磕绊绊、步履维艰。

甚至是,肥了个别人,瘦了整个村庄。

就这样,在扑朔迷离的变迁里,赵庄与汶河的关系也越来越淡漠了。河水的清与浊、水量的大与小,水里的鱼虾和沙子,似乎都与他们无关了。

村里的人也越来越少,空房子越来越多。四处流浪的父老乡亲们相互之间也越来越陌生了。也有的,一出去就是好多年杳无音信,甚至有的再回来时已经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骨灰盒。

还好,在外漂泊辛苦了那么多年,最终还有一个叫老家的地方接纳着他们。

一想到这些,我就有些扎心的疼。

当然,这不能只怨当地政府。毕竟,“三农”是一个全国性的大课题,任重而道远。

十六

如今,我也离开赵庄二十多年了。

当初那个瘦弱单薄的少年,转眼就到了油腻腻的不惑之年。

但所有的过往,依然历历在目。

每次回去,我都会在村子里转一转,或者沿着河岸走一走。感慨一番后回到栖身的小县城里继续自己的生活。

前几天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回到赵庄,看到家乡依托高崖水库发展起来的旅游业正蓬蓬勃勃,青山绿水,白墙红瓦,仙境一般,惹得大批游客蜂拥而至。

穿行其中,我发现了很多已经陌生了好多年的面孔,他们有的开起了农家乐,有的经营了游乐场,有的正驾舟载着游客在高崖水库里徜徉……

我们热情地打招呼、握手、开怀畅饮……

不知不觉竟然笑出了声。

要不是妻子将我推醒,这梦不知道还会有怎样的精彩呢!

再也难以入睡,梦是好梦,也许一时半会很难实现,但还有梦可做总是好的吧。

如果真到那时,昼夜奔流不息的汶河带给人们的福分,该有多大啊!

此时写下这些文字,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我满腹五味杂陈。那么就在这里许上一个心愿吧,祝愿饱经沧桑的汶河与赵庄永如母子,乘着乡村振兴的东风,携手把未来的日子酿造得红红火火,让留守家园的父老乡亲幸福安康,让出门在外的游子时时都想回家。

除此之外,我没有更好的方式安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