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 扫

姚凤霄

荒凉的时光，终于暖起来。我的右胳膊和右手，总算可以劳碌起来，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了。我走进厨房，结束了千万次的空想，真正动起手来。餐具清洁剂、不锈钢丝清洁球、大小抹布，被我派上了用场，上上下下地挥动起来。我朝着厨房的地面、各种台面，煤气灶，抽油烟机、盆盆碗碗，刀铲锅勺下了狠手，不达目的绝不放手。各种缝隙、角落、盖子上的污垢、灰尘，不锈钢、木纹、瓷器、玻璃上的水渍，油渍、溅点，在我眼里都是“敌人”。我睁大眼睛，明察秋毫，一丝一毫都不放过。

我双手指挥着拥有十八般武艺的清洁战士，对付短时聚集的敌人，看着清洁战士手执利器，所向披靡，污垢灰尘病菌溃败不堪，被拉下各种舞台。粘在抹布上灰黑的浊污，被水龙头里汹涌的水军，哗啦啦高喊着追杀，泡沫水花四溅，最后彻底利落地冲进下水道，再也不见天日。清洁剂霸道的橘子甜香味道，覆盖了灰尘污垢之味，不能不佩服现代“洗洁精”“油污净”强大的能力，积存多日的油污尘灰一扫光。我直起酸疼的腰背，擦一下水淋淋的双手，瞥眼打量闪着洁净光华的厨房，很有成就感。低头再细看，大小的碗碗碟碟，它们干净而清香，器物上的本色和花纹重回本位，古朴的大盘，优雅的小碗，透明的玻璃杯，造型独特的厨房刀铲锅勺，闪着亮晶晶的眼，抛给我感激快乐的眼神。它们曾被我冷淡多日，灰尘污垢遮蔽，灰头土脸的不开心，被清洁后，它们如同重回青春年少，神采飞扬起来。我左看右瞧，怎么看厨房的器具都顺眼。用手摸一摸，干净微凉，手指一推，咯咯灵灵地响，像唱歌一样好听。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我全送给了厨房，一种劳碌的快意，清扫的舒畅，浮现在笑意盈盈的脸上。

我洗个热水澡，又将自己的身体清洗干净，洁净的头发和皮肤，满身且爽快清凉，沐浴的香气令精神舒畅，干净整洁是我心头上升起的灿烂阳光。我在客厅坐下来，倒上一杯茶，享受劳动后的休憩和安宁。刚洗过的玻璃杯透明闪亮，茶叶在水中片片站立，碧绿鲜润，茶烟轻扬。我习惯性地用左手端起来送入嘴边，轻轻啜，惬意而满足。谁说劳碌不是一种幸福呢。可不是吗？有着健康的身体，才有劳碌的资格呢。己亥春上四月，我受伤骨折，原本沸腾不息的生活，不得不在轰然摔伤之后静寂下来。医生诊断为右肱骨大结节撕脱骨折，右肋骨骨折。这次清扫是我蓄谋已久的，无数次想象中的，今天终于完成了，这是步入正常生活的一个开端。

我们活着好像一直在清扫，擦洗，清扫周围的环境，清扫自身的浊气，一辈接一辈无穷已。每天都要清除生活中的污垢，扫除缠绕心灵的烦恼，扫除周围的羁绊，给自己一个相对洁净宽广的环境和空间。人生中各种清扫，好像总也做不完，但我们能够得到阶段性洁净和敞亮，一时的心安和清雅。

纪伯伦说，我们已走得太远，以至于忘记了，为什么出发。那就理理思绪，找一找我们的来处和初心。己亥年的夏天与往年不同，天气冷热不定，冷热大变脸，让人觉得肉身跟不上自然界的变化，也跟不上蓬勃的精神。更多的不同，是我自己的变化，一会儿亮彻，一会儿阴霾，一会儿沉寂。在夏之前，我会珍惜生命中的每一分钟，总在忙，忙着许多自认为很重要的工作和事情，走路快步，开车快速，做事麻利，以快为佳。如果慢了，就觉得自己陷入粘滞状态，不那么爽快磊落，自己都会嫌弃自己。

我受伤后，医生说要三个月才能恢复，我从心里没把骨折当大事，依旧满心不服气。那时，我不明白自己皮肉有吹弹可破的脆弱，更不明白人的身体，是那么不经折腾，即使刚硬的骨骼，也不是想象的那么牢固。事实上，我除了胳膊动不了，还有胸部损伤，气息弱，咳嗽，但又不敢咳，咳嗽一次就疼得满眼泪。说话没有底气，用了力说话，但声音很小，像是躲在密闭的大缸里，瓮声瓮气。既然喘气都是个“事”了，就不得不静下来。身体的各种疼痛和不适，让灵魂无所依傍，谁见过身体正损毁，而灵魂欢悦的情形呢？真没有。我有了亲身体验就明白，自己的精神离开身体支撑，一点都不强大，涣散一地的样子，如同爆炸现场，精气神聚不起来，做任何事情都不给力。读书，一点都记不住，思绪无法展开，连吃饭这个简单的事也做不好。吃不了，喝不下，躺不住，坐不安，拿不起，站不直，满心的无奈和痛苦。我感觉以前忙碌集聚的劳累疲乏，从身体的深处，一股劲地向外冒，那些受到损伤的器官，在身体兵荒马乱的时刻，趁火打劫，不停地朝我示威。眼睛盯着天花板熬着，脑子空荡荡的，我啥也不是，就是一个被疼痛击倒爬不起来的伤者。我仿佛看到，自己是一支熊熊燃烧的蜡烛，自身的能量消耗太快，我应该让烈焰调暗一点，调整一下生活的节奏，回到生命的常态。那就先攒起力气，休养生息，将伤痛一并清扫，赶出身体，慢慢恢复元气。

右胳膊右手吊在脖子上，不管有什么事情，右手都若无其事，什么事做不了。胳膊和肋骨不时用热烈的疼痛，提醒我它们的存在和重要性。以前看起来很平凡的事情，失去右胳膊右手助力，我就完不成。譬如拍手，办不到了，一个巴掌只能拍空气；握手，不成，一动都疼得咧嘴。见来看望我的亲戚朋友，只能用左手握手，表达感谢。开会举手，吃饭拿筷子，开门，一律是左手。开车，不成，走路，只能慢悠悠晃，甩开手大步走，不成。有朋友问我，你的辫子要一直扎在左耳朵下边吗？我苦笑了，哪里呀，我是右手抬不起，完不成扎辫子的事，无奈才扎在左耳边的。以前，我总是手勤脚勤快乐地照顾别人，收拾家居，快乐地工作，啥时候这样怂过，这样无奈灰心，这样无能为力呢？我连吃饭都费力，感觉很失败，一种挥之不去的挫败感，总萦绕在心头。推己及人就想到那些身有残疾的人，那些衰老病弱的人，活得真不易，我们应该体恤帮助他们。世上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原本就是生而不平等的，有的人轻装快行，有的人负重爬行，各有各的活法和生存方式，各有不可言说的苦楚。

我终于可以吊着胳膊外出散步了。终于能够出来见见亲爱的太阳，呼吸一下户外的新鲜空气了。城市的高楼鳞次栉比，外形很有设计感，色彩跳突或沉静，城市化的靓丽一样也不缺。可我虚弱的精神却无力关注、应和它们的召唤，欣赏它们的美。我吊着胳膊，脚步迟缓地走在人行道上，过马路很谨慎地观察前前后后，很怕被莽撞的行人和车子再碰撞一下。我被摔怕了，吓破了胆，走路都心生畏惧，心生余悸。我明白自己就像被猛烈撞击过，有了裂纹的泥瓦盆，一碰就碎，只能轻拿轻放。

“清晨即起，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朱子治家格言少时读过，便长在心里，一遇到合适的机缘，就冲口而出。我家是沿袭老辈规矩这样治家生活的。那时，清早起来，女人早起生火做饭，整理被褥，擦洗屋内的桌椅，照顾幼小的孩子。父辈们各忙各的，有的收拾农具，有的担水洒扫庭院，门外的胡同也会清扫一新。扫帚的尖梢，将角落里尘土杂草杂物都抠出来，细细归拢到一处，有用的留下，没用的铲进猪圈积肥。然后端上脸盆盛满水，院子坚硬干净的黄泥地，再洒一遍水，满院子氤氲着一种安和温馨的氛围，洁净的空气夹着泥土的味道，炊烟和饭香，沁人心扉。初升太阳的光华照在自家院子的苹果树上，麻雀们在树上不停地叽叽喳喳，三五成群，忽闪着翅膀落到刚清扫过院子中央的泥地上，蹦跳啄食细小的草籽虫子、食物细屑，家里的里里外外干净整洁，让人的心情格外好。现在，城市里很少有人居住平房，楼房也有专门的清洁工，人们只收拾清洁自己的房间，轻松很多。我接触到清晨之时的大地，就生出洒扫庭除的回忆。这一刻，我明白自己的来处和初心，心中就接受了骨折之后的各种不能够。

穿着保洁服的大爷吸引了我的目光，他蹲在大叶女贞树下绑扫把。铺了方砖的人行道上，有小锤子、钳子、刀子、剪刀、铁丝、细绳、竹条、一根一米半左右的圆竹筒，还有一小捆一小捆的各色塑料丝带，摆了满地。我停下脚步，坐在路边的木凳上，看保洁的大爷绑扫把。老大爷两只手灵活有力，他正在绑竹条，把竹条弯成套着的两个圆弧固定在两个笔直的竹条上，跟扎风筝一样，一根直立的圆竹筒穿过去。这只是盘出了扫把的框架。一小捆捆的塑料丝带，颜色不同，有金黄色的，灰白色的，大红色的，摆在地上。我很好奇，就问老大爷塑料丝带是从哪里来的，老大爷头都没抬说，用旧蛇皮袋（塑料编织袋）拆下来的。我恍然大悟，聪明啊，这些塑料丝带耐磨，柔软，不怕湿，是绑扫把的好原料。老大爷一边绑，歪头看看我，见我吊着胳膊，就问，你胳膊伤着了？我说摔骨折了。他说，你遭罪了，伤筋动骨一百天，要好好养着。我说声谢谢。

我静静地看着老大爷蹲在地上忙碌，他手背上血管和青筋凸起，手在不停地捆扎，缠绕。一双手，手指粗短，手掌粗糙，手上沾了泥土灰尘，但灵活有力，一左一右，配合默契，把竹条弯成他想要的弧度，固定下来。塑料丝带被捆扎在竹条上，厚软密实挨在一起，成为一个半圆形的面。如果我胳膊能动，好奇心肯定指使我也动手，我对自己的动手能力很有自信。无奈胳膊折了，只能静静看，一边看，一边跟老大爷聊天。老大爷盘好框架，将塑料丝带捆扎在框架上。一排金黄色，一排青绿色，一排大红色，错落有致，软绒绒的彩色条纹，看起来像风中索索颤动的华丽羽毛。我不知道这个老大爷年轻的时候做过什么工作，但从他绑扫把的样子看，我感觉老大爷是颇有审美情趣的人，他把一个扫把绑成了一个艺术品。大约二十分钟后，好看而实用的扫把绑成了。老大爷把绑好的大扫把握在手里，用手向前推着，清扫起人行道，清扫过后的地面光亮干净，老大爷回头看看，一脸满足，看样子，他很满意自己的手工活。我站起身，跟在老大爷后面，问他说，我能试试吗？他说，能啊，不过，你一只手，可要当心。我用左手接过扫把，扫把不重，向前推着走，树叶杂物尘土，在细软的塑料丝带推动下，乖乖地随着走，细小的碎屑灰尘都扫起来，扫把轻软，地面干净。这种保洁师傅自己手工扎制的扫把，比买来的普通扫把好用多了，干一行爱一行的人值得敬佩。现在，城市的主街道清扫全都用上了机械，但人行道的清扫，绿化带的清扫，依旧需要人工来做，需要保洁员每天辛苦劳作。越是现代化的大都市，越需要干净的城市街道，清洁的工作生活环境。这种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细致的清扫，需要保洁人员的辛苦工作，即使科技发达到一定程度，也要有人来操作机器发出指令，清扫，清扫一切杂乱和污浊。

前几年我去日本旅游，见日本的城市干净整洁。每天接送游客的客车踏脚处，都铺着洁白的长方形大毛巾，干净得让人不忍踏脚。街道上没有尘土纸屑，也没有保洁人员。酒店里，虽空间狭小，但光洁清新，日常用品随手可取，总体令人满意。我们这些游客在喧闹的街头，在旅游区，衣服穿一天，领口袖口依旧干净，皮鞋光洁照人，到处都是干净的，我很是感慨。日本是从什么时候变的这样，他们是怎么做到的呢？

上世纪六十年代，日本经济开始走上发展的快车道，东京等城市街头，工厂废气汽车尾气笼罩弥漫，以至于在晴天的日子里人们都看不清富士山，朦胧的山影在远处混沌着。街上的人随地吐痰，乱扔垃圾，公共厕所很脏。严重的污染问题，让日本许多有识之士疾呼，教育评论家高桥甚至写了一本书《丑陋的日本人》，批判日本人的劣根性。日本因先前的环境问题加上水俣病，让日本人意识到，环境的优劣与国人的身体健康密切相关。日本到达终点的特急电车里，便当残渣、空瓶罐、报纸杂物散落，末班车离去后，轨道烟头杂陈，负责清扫的人，弯腰低头辛苦地工作。在人口密度大、寸土寸金的首都，改变刻不容缓。从1962年始，日本在每月10号“首都美化日”，清扫活动如期进行，城市环境越来越好。日本环境整洁的明显变化是从1964年东京奥运会开始的。东京奥运会的契机，让日本人在环境整洁方面做出的成绩进一步扩大。日本为了展现国家和市民的良好形象，日本政府进行了广泛的卫生清扫活动。东京的每个家庭都收到了宣传手册，各民间团体纷纷上街清扫，日本的街头设置了垃圾箱，东京奥运会向来自世界各国的运动员及来宾，展示了良好的形象。这种良好的形象，不是一蹴而就的。日本人对公民进行教育，特别是对新一代，从思想上，从机制上做了大量工作和改变。他们开始做立法和宣传，各种立法出台，促进市民对垃圾处置的各种宣传活动定期举办，且从幼儿园开始教孩子们精细的垃圾分类等等，日本人的生活中没有死角，一切都清扫得干净，一件件废弃物不厌其烦地分类，冲洗，拆分，归类，我们一丢而去的饮料瓶，在他们手中也要整体打散，盖子，盒子，吸管，各归其类。经过几代人的努力，“干净整洁的日本国”，“爱干净的日本人” ，这些美好形象在世界各地的游客心中建立起来，赢得了世界各国人民的认可和赞许。

经济发展的中国对于环境保护，垃圾处理早有重视，出台了各种政策和措施，住建部发文，2015年全国地级市以上的城市，都要基本建成生活垃圾分类处理系统，干净清洁的环境将在国人的手中养成，美好的环境，清洁文明的中国，让人充满期待。不几年后，中国各地清扫一新，清爽的人们于喧嚣密集中，仍能整洁文明，中国人深情地活在精彩又干净的一隅，白日里洁净，黑夜里也洁净，平和而安宁。特别是2019年6月，首先从上海几个大城市开始，实施垃圾分类。这种环保而节约的措施，让我们看到了城市生活的美好前景。

还要回到身体的清扫。我一只胳膊骨折，暂时无法伸展，手的功能受到限制。远远的有个物品，伸手去拿，这个简单无比的动作，用尽全力也完不成，不只是疼痛让你罢手，关键是手忍着疼痛，伸到了地方也握不住，这就让人无比沮丧。我左手拿着自己不争气的右手，扳过来扳过去，右手像一个可怜的活动木偶，毫无反抗之力，无力感无奈感，像一团散沙委顿一地，无法收拢。此时右手是一个与身体有着联系，但并不紧密的弃儿了，它与大脑曾经是那么和谐，能干的右手，总是听从指挥，把一项项博大或细小的事做得又快又好。当大脑指挥不了躯体的时候，整个人像遭雷击一般，木木的，长时缓不过来。打开窗子这件小事右手也完不成了，右手疼痛不能转动把手，想转动把手，身子要跟随转动，身子无法转圈，就罢了，左手代劳，那么轻松便完成了。我感慨万分，人的能力，不是通过努力就可以得到的。我对人本身的天资品质很认可，有的人天生就有一副好嗓子，有人天生就是大力士，有的人天生聪慧，身体有伤了，才对这些事情理解得更加深刻。

我吊着胳膊没法开车，还想着做力所能及的事情，我到超市购物，只能坐公交车。在公交车启动摇摇晃晃的时刻，我很无助，很怕再摔倒，左手死死抓紧车内的栏杆。很快，有两个年轻人站起来给我让座。社会上人与人之间的温暖就在一瞬间，生活的美好来自陌生人的关爱，哪怕一个微小的举动。以前，我给他人让座，觉得太随意了，没觉得别人会那么需要帮助，亲身体会陌生人的关爱，将我积存在心中的沮丧清扫一空，就在一瞬间，我心里那么感激而温暖。

经过无数次自虐式的康复训练之后，我怀着平静的心情，三个月之后的第三天，我就在家中的厨房里、浴室完成了清扫的小心愿。身体清扫出了伤痛，思想清扫出了无知和自负。是的，人生到了某个阶段，就应该进行大扫除，扫除污垢、无知、自负以及各种弊端，扫除人性中不美不好不洁不净。

清扫吧，在人生命中的日常里，与环境、与社会、与自身，都是常扫常新的。与大自然和谐相处，将不适于生命的东西清扫一空， 与社会广泛接触后，摒弃社会上污浊的东西，不与扰乱心神的人和事过从甚密， 清扫蒙在眼眸和耳畔的芜杂，留给个体一个蓝天白云。人活在世， 清扫很重要，环境的清扫，社会污浊的清扫只是外在，人体自身的清扫，人们思想污浊的清扫，也非常重要。

清扫，清扫吧。人的一生都在与烦恼羁绊灰尘打交道，清扫是一种不能抛弃的生活方式。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对清扫这件事，慢慢就不那么纠结，以宁静的心和局外人的眼，看待红尘世界，变得越来越悲悯而宽容。思考自己的来处和初心，或许，清扫就是美好人生的一部分。个人，家，城市，社会环境，各种清扫都很重要，是世俗的需要，也是精神上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