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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二则

2021-11-12

山东文学 2021年2期

“名”的问题

过去的地名,美。这真是奇怪的事情,我翻地名志,几乎绝大多数地名,都是古代的名字美于当代的名字。

古人取名字,无论人名还是地名,基本都是走两个极端,一是纯粹写实,二是追求意蕴。由于命名权或者说一个名字的传播资源掌握在文人的手里,所以更多的还是追求意蕴的,我们看到过去的“名”,多少都带有一点求个好寓意的迹象。

随手翻开县志,仙居里、怀信里、积善里、清江里、同唐里、升平里,每一个名字都那么富于想象,仿佛天生带着吉祥美好的韵味。

而现在对应着的村名,则要浅白许多。给一个地方命名的权力在某个时代悄然完成了转移。文化人再不是一种事物、一个地点最重要的命名者,而一个地名的固定和传播,也不再依靠文人的诗文记载。有一次去一个偏远的山村,村名很奇怪,叫做太阳升。一问,原来是某个特殊时期里,公社的人为了表达某种政治寓意,打报告申请改成了这个名字。当时,类似申请改地名的,还有很多。

我所居住的城市,人们给事物取名字简单明白。例如,只要在水里生活的,能够作为食物的,几乎都被冠以“鱼”的名字。草鱼鲤鱼鲫鱼就不用说了,这是通行的称呼。黄鳝泥鳅的通用名本身不带鱼字,我们称呼起来也要加个鱼,称为“黄鳝鱼几”“泥鳅鱼几”;连鳖这样的动物,萍乡也不称鳖,而要说是脚鱼、团鱼——对,长脚的鱼,椭圆的鱼,简单粗暴,倒是贴切。再例如,有一种学名叫大青的草药,喜欢长在煤炭矿区,见到这种植物群,几乎可以肯定附近有煤炭矿藏。我的乡亲们便不假思索地将它称为“炭亲家母”。

历史人物的“有名”与热闹、“尘封”与寂寥,让我困惑不已。对于那些被冷落的历史人物,我总是保存着一种矛盾的想法。一方面觉得这样正好,正契合了他当初所追求的“与普通民众平等一致”的理想,真正融入其中,与乡间其他人名一样随草木枯荣,尘归尘土归土。但是另一方面,我又总觉得,这种历史名人、这种做出过重大贡献重大牺牲的人,确实应该有点不同,应该留下一些什么纪念物,热闹地延存下来,被人记住。

今天,我们似乎都在求古、求自然,尤其是食品和工艺品,都要打上“传统”与“手工”的标签。但实际上,关于古法、传统、手工等说法和概念,本身就行迹可疑。

我的父亲自己酿酒供自己喝。在我很小的时候,他使用的是从自然中萃取的“土药子”来进行催化发酵。而今天,我们所有号称手工酿制古法酿酒的乡村酿酒师,几乎都是用化学药品进行催化发酵了。相比于工业化的生产,他们的工艺当然也是古法,也是手工。只是,这种“古”的程度、“传统”的时间深度,就很值得思考了。

相对论在很多问题上会让我们陷入概念的迷惘。现在大家都说骑自行车是一种原始而健康的运动和生活方式,但是如果时间倒回几十年,骑自行车又是多么时尚而现代的生活方式呀。

最近读县志,看到某县大事记中多次出现关于交通事故的记录,史书上不吝笔墨地记载这些,很是奇特。想来,进入史书,当然应该是重要的、“有名”的人与事。或许,这也是这个公路交通发达的县城对生命的某种尊重与敬畏吧。还有一次,我在某本地方志书上看到,“1987年,东桥乡界头村汪柳英被省政府授予全省优秀合格家长的称号”。这条史料记载,让我知道,当好一个家长,并不简单,当一个好家长,也是能够青史留名的。这让那些孜孜以求沽名钓誉者受到多么大的打击!

对于中国人来说,称呼是一个特别重要也特别复杂的问题。读章回小说,一个人遇见另一个人,首先便要“报上万儿”。“万儿”是什么呀,不就是姓名吗?报上来好答话好称呼啊。

人与人之间的称呼根据身份不同是有差别的。首先是辈分上的差别,平辈之间、晚辈对长辈,以及长辈对晚辈所用的称谓词大有不同。其次是地位上的不同,位尊者对位卑者、位卑者对位尊者以及同等地位的人互相之间的称谓词也是大相径庭,甚至是同样地位的人,但是工作不同,两个人对一个尊者的称谓词也有不同。

一个人一旦出名了,成为了某一地方的骄傲,或者这个人的名气够大,能够代表一个地方,往往还会成为一个地方的名片(反过来,这个地方也成为了这个人的名片)。孟浩然是襄阳人,故而人称孟襄阳。苏轼被时人称为苏眉山、谭嗣同被称为谭浏阳、柳宗元被称为柳河东等等都是这个道理。

取巧

郁郁于某个偏僻小县的县令有一天突然发现了一块可以漂浮在水上的石头。他想着,这么奇怪的事物,当然应该只有这个世界上最有权力的人才配拥有。于是他马上将这件奇巧的东西送到了京城。

而在京城,已经汇集了整个国度里最奇怪和精巧的物事。尽管这些东西本身可能并不具备太多的实用价值:最光滑的木头,可以发出声音的瓷器,薄如蝉翼的玉石片……这些东西都耗费了无数的人工甚至生命,才最终成为了一种奇巧之物。

仿佛整个国家都在为奇巧而努力。很多的能工巧匠,关键不在于能,而在于巧。穷其一生不是研究器物如何更加实用,而是研究造型功用之奇绝。

中国的传统建筑,向来也讲究奇巧。三潭印月之类的园林造景,主要就是让主人有个炫耀的奇趣。甚至连皇家园林也都如此,挖空心思制造些奇特的小景,以巧取胜,让主子莞尔一笑、会心一笑,内心得到某种“只我拥有如此奇巧珍贵特别之物”的满足。当然了,军事建筑除外,军事建筑要是取巧,那可是要命的。

造个器物不是追求其平稳,而是追求其以最不平稳的外形达到平稳的效果博人赞叹,这恐怕已经超过了器物本身的意义,多少有点匠气的意味。甚至,造一个碗,也要讲究绘画生动人物流转;画一幅画、刻一块玉,还讲究眼神随观众流走;刺绣还要双面都成形。作为艺术品当然可以,但是作为一种民族在制造器物时追求的效果,恐怕就有点问题了。武侠小说中一些奇巧的武器在高手面前,恐怕总不如刀剑等直来直去的简单武器实用。

在两座山峰的顶部叠加出新的高峰,比在它的旁边新造一座高于他们的高峰更简单也更快更科学。当年马克思就是这样,面对黑格尔和费尔巴哈两座高峰,他兼收并蓄,并有很大的发扬,终于成就了新的高峰。

在赣西山区,生活着一批纯手工打制锡器的匠人。他们制作出来的器具美轮美奂,但效率不高,收入也低。银灰色的锡器,凝聚了无数代匠人的心血和情感。

当地的朋友告诉我,在现代工业批量化生产的冲击下,很多手工技艺节节败退,打锡这一民间工艺也面临逐渐消亡的危险。但是一直有那么一些人,一直没有在机械化生产前退却和放弃,为延续打锡工艺的传承,固守着传承已经近千年的手艺和文化。

我问他们为什么要坚守这个行业。锡匠没有正面回答我,而是一脸骄傲和尊贵的神情,反问:工厂里机器制造的器具有我手工做得那么精致、那么独一无二吗?手工做的每一件锡器甚至都带着打锡人的体温!

小时候的夏夜,我总喜欢坐在门前的乡村公路旁一边乘凉一边与小伙伴们一起猜测远处驶来的货车装载有多少货物。这样的游戏其实没什么乐趣,因为我们总是能够准确地猜对结果——重车轧在路面上的声音低沉,而空车行走在坑洼的乡村路面则会老远就发出“哐铛哐铛”的声响。车子越空,声音越大。

这与我们后来经历的某些现象倒非常相似。辩论场上声音洪亮者并不能让对手哑口无言。就像那句关于生活常识的俗语讲的:响水不开,开水不响。

夜读诗歌。现在很多诗歌是鲜花而非谷子,它只养眼,却不充饥不解渴。在小场景上雕花、在小情绪上旋转,技巧、才情、修辞的介入,将文字写得诗意弥漫。这种诗歌越写越精致,越写越圆润,繁花似锦,美到无瑕。但是,这种美,有时会不由自主就进入了精致的风花雪月、鸳鸯蝴蝶派的路子。这种小情趣、小场景,总是游离于世界之外。纤云弄巧中打造了小清新、小精致的流行取巧风格,与日常生活形成了鲜明的对立。

最精巧的是人心,是用心完成的每一个细节;最取巧的也是人心,是对人性迎合的每一个举动。而《大风歌》和长城的雄关万里,耸立在前方,让后来者变得沉静,豪情飞扬中生出踏实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