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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家的女性空间

2021-11-12

山东文学 2021年2期

第一次细读赵锦龙先生的画,是在他位于淄博周村古商城的工作室。小院子,小房间,空间不算大,却古意盎然。尤其沿大街一路寻来,古建筑、银票当铺丝绸铺之类的古色古香气味做着视觉铺垫,一走进那小院儿,顿时就感觉,赵锦龙其人其画置于此地或隐于此市,真是一道再恰当不过的风景。就在那次,现场阅赵锦龙画作数幅,并获精美画集一册。一睹之下,印象再难抹去。笔者试图以下面三个关键词,浅谈对赵锦龙画作的印象。

表征探源

据我有限阅读,赵锦龙的画以人物为主,尤以女性为最。之所以没直接说是“仕女画”或“美人画”,是因为他笔下的女性之风,完全迥异于传统仕女、美人。

所谓“仕女”“美人”,是中国画人物一派不同时期的约定俗成称谓。唐代因对女性富态面容和华丽衣饰的极致描写,又叫做“丽人画”。这一脉自中国画发轫一直到宋,一度呈现主流繁华之态。发展至宋,由文人参与的山水画异军突起,逐渐主流,士大夫画家、评论家的影响力越来越强,且米芾、苏轼等掌控话语权的、更自由洒脱些的诸多文人,或多或少都表露出对女性题材画的轻视。郭若虚在《画史》中则直接说“仕女翎毛,贵族戏阅,不入清玩”。此大背景下,宗教画、山水画等渐为中心,人物尤其仕女画被挤到边缘。尽管到了清代,以陈洪绶一人之力,貌似为之一变,稍微打开破冰之旅,但女性人物画一直未能占尽风流。在这一过程中,学院派、在野实力派掌控着主旋律,将选择边缘女性题材的画家逐渐推向底端市场。本来不掌控话语权、家道并不殷实的此派画家,不得不为五斗米折腰,而迎合底层审美,故而形成一个恶性循环。当然,有追求的画家一旦走上此途,且沉浸其间,无一不是绞尽脑汁,寻求突破。当代就冒出个敢吃螃蟹的朱新建,以篇幅甚众的美人图,尤其以大胆的《金瓶梅》叶子,惹得一帮老先生要跳起来,称其为“复辟”“糟粕”。依我说,在笔墨上朱新建确实是有所创新,单那种剥去虚饰、将审美打回原形的挑战精神,就令人钦佩。

因此,自明清以来至今,女性题材画家如果想曲径通幽,蹚开一条柳暗花明的大道,实在难上加难。从赵锦龙的画作来看,他当然也是个尝试吃螃蟹的人。而且已形成自己的标志性或符号性特征。他笔下女性人物,脸庞肥胖,鼻尖、嘴角、手型以及前胸、后臀,完全不按常理,不求比例,有些夸张,甚至有些适度变形,故而有从画面上突袭而至的一股子冲击力,或张力。初睹之下,略遭排斥。仅此一点,便足以彰显赵锦龙的审美追求或野心。他不因取悦受众而流俗,反而是为抵达一层更高境界而大胆挑战甚至颠覆一些固化的东西。其人物根本不符合仕女画传统审美。传统仕女之美在容貌姿态,在眼眸流转,窈窕婀娜,衣带飘飘。赵锦龙笔下的女人完全不同,面相神态上整齐划一,内敛,蕴藉,富态,甚至,略显朴素憨拙,统一是大脑壳,粗短身材——此表征可追溯至敦煌壁画、唐代丽人,以及陈洪绶。似乎赵锦龙精心设计的重心在人物上半身。有些女性是裸身的,突出的仍是上肢,下肢或隐于小船内,或隐于池水下,或遮蔽于荷叶后。似乎传统女性的身姿苗条,亭亭玉立之美,完全不在赵锦龙考虑之列。也恰恰因此,其画作便如积年普洱,百年老酒。初品,有突兀之感,细细咂摸,则有后调,有余音,有余味,再品下去,方体察出其格调高远,意犹未尽。正如王昱《东庄论画》里所言,“有些画初入眼时粗服乱头,不守绳墨,细视之则气韵生动,寻味无穷。”这正是偏重写意的文人画特色。女性人物画历程中,伴随宗教、山水、花鸟等题材,有一条从写实到写意的脉络也尤为明显。赵锦龙的画作,便带有这种明显表征倾向。

女性叙事

叙事是所有艺术形式核心要素之一。任何一幅画作,甚至音乐、舞蹈、戏剧、电影、雕塑等等艺术形式,无不在表征之下,隐藏着一个虚拟故事。叙事既是外在手法,也是隐在内容。正是通过手法和内容,展示更深层次的审美取向和价值意义。

赵锦龙的画面取材构成,以女性为主体自然不必说,尽管人物适度夸张变形,但容貌、发型、衣饰,绝大多数还是来自传统,来自时空距离稍远的时代。这可以说是赵锦龙承袭传统、力求变革的符号性呈现,从而达到古今协商,趋向一致的理想审美状态。当然,还有其它画面构成要素可佐证,比如,古琴,古籍,字画,折扇,围棋,花瓶,屏风,荷花,芭蕉等等,在许多画幅上他还特意做了颇有古意的扇面处理。这些带有鲜明的女性符号、带有时代烙印和内涵指向的画面语言,透出浓浓古意的同时,也很直观地构架起女性叙事的外在话语体系。

一幅画当然要讲一个故事,即便是静物,从线条、色彩之间也能显示出作者心态,或审美观。尤其是人物画更是如此,或取当下瞬间截面,或人物复杂纵横展开背景故事。赵锦龙的绝大多数画作的故事基本趋同,即:三五女性,或立于案几旁,绘画、抚琴、对弈、弹奏琵琶,嬉戏游艺;或乘一叶小舟,畅游于荷塘;或三五人塘边闲钓,塘内洗浴,等等。表面来看,这些画作传统意义上的故事意味并不浓。不像有些传统女性题材画,取材或是现实人物或是传说典故,或是宗教故事等等,本身就有画面之音,与画面内容交相呼应。赵锦龙有一幅作品就属此列,是许多画家曾涉及的故事——红楼人物《金陵十二钗》。

叙事体系的构架,当然还包括用笔、用墨、用色等叙事技巧,这种外在的技巧手法,往往是一位优秀画家历经探索沉淀,为形成自己的画面特色而做出的合理选择。传统女性题材化尤其注重线条,自晋代顾恺之的“高古游丝描”开始,线描对于人物画家来说是必经的技术训练。毫无疑问,赵锦龙在此方面用功颇深。他的画面构成上,线的应用占比极大。不光人物轮廓、衣饰以线勾勒,而且其它画面元素,譬如案几,荷叶,芭蕉叶等等,也多以寥寥数笔的线条勾勒而出。在我看来,这样的画法,尤其考验一位画家的功底和实力,当一幅画面由绝大多数线条勾勒而成的时候,任何一条线都浮出水面,都要力求完美。它不像大幅山水,可以靠皴、擦、点、染来遮丑。中国画尤其强调“书画同源”,好多大师都不断强调,中国画是写出来的。黄宾虹就强调,画面任何一笔都要有起、承、转、合等书法要素。赵锦龙笔下的线也是如此,不过为体现女性叙事风格、构建女性空间,他的线尤其柔和、婉约一些。同样道理,在设色上也刻意选择。谢赫六法中强调“随类赋彩”。赵锦龙的设色也以体现淡雅、静谧的古意为出发点,给人以恬淡、和谐、温馨的视觉感受。如此设色,也是紧紧围绕他的女性叙事为核心刻意而为。

当然,女性叙事是一个大体系,还包括作品构图,人物举止,画面题款,画作命名等多项内容。赵锦龙正是在处理好这一系列细节性画面元素基础上,构建起独具特色的女性叙事大体系。

意蕴趋向

从更深一层讲,一幅画作便是画家的经历经验展示,生命感悟展示,人生观、价值观、道德观展示。或者说,画家作品体系的建立,也构成画家与世界的呼应关系。而真正的画家,无一不是在毕生追求一种更高层的意境。从前面的探源以及女性叙事手段的分析,我们就可以看出,赵锦龙对自我定位和追求是很高的。可以说,他已经走过一个从有法可循,到无法探求,再到处处皆法的这样一个历程。鉴赏这样一位画家的作品,我们会问,他为什么要采取这样的表现手法?他要以这种叙事方式,探寻和追求什么境界或格调?他通过这种符号性表达展示什么样的哲思或感悟?这几个问题的答案其实一致,即赵锦龙画作的审美价值或者意蕴趋向。外在表征也好,多方面多手段女性叙事也好,都是围绕这一点进行。

赵锦龙画面带来的一个重要讯息,是古意古风。以女性游艺的外在形式,体现一种生活态势,或者说生命追求。而外在表现上,也承接了宋代的简约、精致之风。女性游艺或文人雅集,本来就是和平盛世的表象之一,琴、棋、书、画,亦是生活殷沃之下的精神层面追求。因此,与其说赵锦龙所描述的这个女性世界或者女性空间,是继承传统、体现一种恬淡生活,倒不如说,这是赵锦龙内心深处的一个理想境界。赵锦龙的画作,看起来更像是他想尝试穿越到某个年代,寻求某种舒适、安然境界。从画面看,他所体现的是一种极致的慢生活,这一点,从人物脸上整齐划一的静谧神态就可看出来,似乎时间在这里是静止不动的。这又是一个当下文人、艺术家不约而同的审美选择,那就是在时下喧嚣的、一切都像是快速奔跑的时代,好多人内心呈现彷徨、焦虑甚至忧郁状态时,蓦然回首,突然意识到慢生活、慢节奏的可贵之处。而赵锦龙的画作,也因这一选择,在当下时代变得尤其重要。

当然,赵锦龙的这一审美取向是古今协商的结果。历代画家都强调,“笔墨当随时代”。赵锦龙的笔墨是紧随时代的,甚至可以说,是大胆突破的。不管人物外形还是其他画面元素,甚至还略带立体主义或结构主义风格。可见,他的艺术手法的行程,来自于不断积淀,来自于古今中外很多领域。这就具有了时代特征。自古至今,画家画论中都提到雅俗问题。毫无疑问,赵锦龙的女性人物画是追求一种高境界的典雅。而作为中国传统文化一份子的中国画,在经历历代审美经验的不断取舍之后,也形成一种内在的格调一致的价值趋向。从赵锦龙的画作也能看出其传统的中国式哲学思维。冯友兰先生曾提出,中国传统哲学强调“天人合一”,个人和宇宙合二为一。这就是中国人的“外王内圣”思维。不食人间烟火、漫游山林,独善其身,又成为求圣道路上人格符号。赵锦龙的画面语言以及由此辐射出来的意义趋向,也分明带有如此特征。当然,这也体现出他作为一个有追求的优秀画家的文化修养和审美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