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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中的寂寥和颤动

2021-11-12

山东文学 2021年2期

古城脚下的荒地

这是金柱爷爷的一亩三分地,而实际上它只有七八分的样子。为什么大家叫它一亩三分地呢?其实是大家对他的戏谑,抑或是调侃。因为在大家眼里,它就是金柱爷爷的一亩三分地,它既不属于生产队,也不属于其他任何人。

然而,现在这块地却荒着,上面长满了野草。

说起这块地,我是再熟悉不过的了。早年我曾亲眼见证这块地的从无到有,同时也见证了它的兴盛和衰败。今年清明节回 老家上坟,还让我见证了这块地的荒芜。

这里本不是地,而是桃山脚下一个遍地石头和碎砖烂瓦的沟畔。旁边是一条沟,夏天山上的洪水都从这里流向村前的响水河。平时沟里没水时,这里又是牧羊人赶羊群上山的通道。沟的东侧,是一个丈余高的土崖,相传是座汉城的城脚。听村里人讲,早年县博物馆的研究人员曾到此考察过,土崖上至今留着清晰的夯土层。沟的西侧是一条通往山上的路,早年我和我弟弟到新林给爷爷和奶奶上坟,我弟都是选这条路,因为这条路可以骑自行车。

对于金柱爷爷选在这里开荒垦地,当时还是少年的我很不理解。后来见他开出的地上长出了旺盛的庄稼时,我才恍然大悟,并想起农人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人勤地不懒。说来金柱爷爷为开垦这块荒地还真是出了大力,他光镢头就换了几把,手掌心磨出了几多血泡,手上蜕了多少层皮和结了多少层老茧,就更別说他流了多少汗水了。那时老人已年近花甲,不过身体还好,听说他一顿还能吃三个煎饼,干起活来一点都不比青年差。金柱爷爷开垦这块土地,多是在上工前和下工后的时间,对他来说起早贪黑是常事。当然,社员们不出工的时候,他却全身心地扑在他开垦的那块地上。

荒滩变成土地的头一年,地里栽的是地瓜,地边种的是豆角和莓豆。那年风调雨顺,不但地瓜获得大丰收,而且豆角和莓豆也一茬接着一茬摘不败。金柱爷爷可乐坏了,但也招来个别人的嫉妒和眼红。要求队长把他开垦的土地收归生产队所有。还有人公开站出来说,说荒滩也是公家的,不能谁想垦就垦。面对人们的非议,金柱爷爷便向队长提出,说他愿意把他开垦的土地无偿交给队里,条件是得把这块地承包给他种。队长也是一个有主见的人,他没听信有些人的闲言碎语 ,就依金柱爷爷说的,这块地依旧由他种着 ,每年向生产队交纳一定的承包粮(瓜干)。

金柱爷爷对开垦的荒地,他是百般的呵护,一有空他就往地里跑。对此有的人曾和他开玩笑,说他待这块地比对他老婆和孩子都好、都亲。可不是吗,在他心里,靠工分吃粮,凭布票穿衣,谁能顾谁呀,只能靠自己的一双手。就这样,金柱爷爷每年除了在生产队获得一份口粮外,还能从他开垦的荒地中获得一份额外的收入,因此日子也过得比一般社员滋润些。后来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他主动向队长请求,把他开垦的那块地作为承包田分给他。其实他这样做在一些人看来是不划算的,因为队里的地都要比他开垦的地好。可他一根筋,仍坚持用好地换孬地。为此不但大家不理解,连他的家人也说他中了邪。他为什么呢?几年后他向人们道出了实情,就是这块地融入了他太多的心血和汗水,他对地有情,地也没亏待他,把地分给别人他不舍呀!鉴于他这份执着,队里有的社员说,要评金柱爷爷劳模,还说他是改革的先进。当然,社员们也没忘了夸生产队长,说他当年如果敢把队里的土地都承包到户,说不准他还能像安徽小岗村名垂青史哩!

有一段时间,在金柱爷爷身上发生的一件事几乎成了人们的笑谈。事情是这样的,我们生产队的土地和果园大多在响水河南岸的桃山坡上,每当社员们在这里干活时,休息时间金柱爷爷大都在他开垦的地里,有的时候是拔拔地里的草,有时没草可拔就捡地里的石头子儿。总之,他一会也不闲着。后来人们还从他身上发现一个密秘,就是金柱爷爷有了大小便也往他垦的地里跑。其实说来,这一泡尿能肥多少地,他主要靠的是捡粪和积肥。金柱爷爷凡下地干活,背上总少不了一样东西,就是粪杈子。不过他捡的粪和积的肥也并不是全施在他开垦的地里和自留园里,而且大部分交到了生产队里换了工分,为此他还被生产队评为积肥造肥能手。在积肥这件事上,我那时见得最多的是,每天早晨他都到村西的自留园里去。常见他一去一回从不空着手,去时肩上的担子一头挑的是尿罐,回来时一头挑的是土块。

金柱爷爷已去世多年了。听村里人讲,他老人家在临咽气之前特地把老伴叫到跟前叮嘱,不管人家外出打工和做生意地荒不荒着,咱家的地无论如何不能荒了。歇了口气他又说,他开的 那块地一定要种好,那是他留在世上唯一的念想。人说地种三年比娘亲,更何况这地是经他一镢一镢刨出来的呢。

对于古城脚下的这块荒地,村里人也各有说法。不过尽管多数人总不以为然,但有人看着遍地荒草萋萋还是为之惋惜,想到当年垦者流的汗水又怎能不心疼呢。但又有什么办法呢,村里外出做生意和打工的人越来越多,村里早年出去做水果生意发财的也多都在外地买了房子扎下了根,山上的撂荒地也越来越多。说来我的故乡也属于人多地少的地方,实行计划生育前那些年,眼看着村里人口一年一年往上长,可土地还是那些。到农村实行改革将土地承包到户时,人均耕地已经不足半亩地。因而刚分地那几年,村里人都还把土地寸土寸金地宝贝着,有人外出做水果生意转让土地还有人争,可几年下来再转让土地,不但没人争,有的瘠薄地白送人种都没人要了。听人说,金柱爷爷那时还能下地干活,每当他见谁家的地荒着就会气得骂人家是败家子。再后来山坡上的荒地越来越多,他就不再骂了,而是铁青着脸直摇头。是的,对于一个一生都在土里刨食的庄稼人来讲,看着土地荒着他怎能不心疼呢?我叔兄弟就曾亲口对我说过,现在留在村里的人,人均好几亩地,光靠这些留守的老人和妇女根本种不过来。他还告诉我,现在的山边子瘠薄地根本没人种,都成了抛荒地,大家都学会了算账,认为收那点粮食和水果根本不够工夫钱。由此看来,金柱爷爷那一亩三分地荒着似乎也就不足为奇了。

一把没有琴弓的小提琴

1999年9月9日,99岁高龄的陈慕棠先生与世长辞。先生一生清贫,虽身无长物,但留给他儿子汉民的两件珍藏,却足以留传后世。

一件是一把没有琴弓的小提琴,另一件是清·道光二十六年版《滕县志》。前者一直陈列在陈汉民先生的书房里。十多年前汉民先生也走了,但他的儿子奇军,仍然把这把琴陈列在原来的书房里。奇军有一次同我在微信里聊天,说到他对父亲的感情。说父亲虽已去世多年了,但他对父亲的思念却越来越强烈。为了永久保留对父亲的那份思念,他一直将父亲生前的书房摆设保持原样没动。同时,他自从去了北京《中国摄影》杂志社后,这些年每次从北京回滕,在书房里一待就是半天。对于后者——《滕县志》,汉民先生生前一直宝贝似的珍藏着,并一直被他视为父亲与他的一种文化传承。《滕县志》后来被市里作为影印蓝本再版,也算是父子两代人为古滕历史文化传承作出的重大贡献,也算是为滕州人保留了一份历史文化遗产和一条历史文化之脉。

对于陈慕棠先生,汉民先生在一篇回忆文章中深情地说:“父亲生于书香门笫,与世纪同龄。他幼承家教,聪慧过人。一九一九年,他与同乡二十一名考生报考省立二师,最终唯其一人独登金榜。入学后,他与老校长范明枢先生同桌就餐四年,深受范老青睐,耳濡目染,受益匪浅。在校期间,他文理兼修,艺体并重。对各类乐器无一不学、无一不通、无一不精。并且对刚传入中国的西洋乐器小提琴,更是情有独钟。在校期间,他勤学苦练,终于成为学生中的一名优秀乐手。从此,他便与小提琴结下了不解之缘。”

1923年,陈慕棠先生于省立二师毕业,从此走上了他一生挚爱的教育事业,先后在滕县城乡中小学和徐州、曲阜、济宁等地的中小学执教。

1937年七·七泸沟桥事变,日寇把战火迅速燃遍整个华北,从此整个华北再也安放不下一张课桌。不久,日军攻陷济南,后继续南犯,滕县处于危难之中。

1938年,台儿庄战役前夕,为阻击南犯的日寇,川军第二十二集团军奉命挥师北上,长途奔袭,不久抵达滕县。

一天上午,陈慕棠先生正为他的学生授课,他的提琴老友张寅生,带领着川军政治部干部张冠五急匆匆来到学校。张冠五对陈慕棠先生客气地说:“我们川军只会讲川话,当地百姓听不懂,开展抗日救亡宣传活动非常困难。听说陈先生多才多艺,一腔热血,忠贞爱国,我这次来想请先生参加我部,共同宣传抗日,救亡图存。”

陈慕棠先生欣然同意,于当天上完最后一堂课,便向校方辞去教师之职。接下来他紧张准备自己的“行头”,自费做了一身军装。年后正月初二,没等新年过完,他就打起背包告别了亲人,毅然决然地参加了抗日宣传队。

川军抗日宣传队,首场演出安排在县城进德会门前,观众云集,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在这场演出中,陈慕棠先生既是演员,又是演奏员。作为演员,他先后参加了《毒药》《唐官屯》和《放下你的鞭子》等独幕话剧的演出,并在剧中扮演了老汉等角色。作为演奏员,他用小提琴,为《义勇军进行曲》《热血歌》和《牺牲已到最后关头》进行了伴奏。

首场演出获得了巨大成功,也极大地激发了广大热血青年学子参加抗日宣传的革命热情。他们看完演出后,便纷纷要求加入抗日宣传队,其中不仅有他的学生,还有他年仅十六岁的长子汉鼎。他们是踏着小提琴的旋律,唱着《义勇军进行曲》,“冒着敌人的炮火”,奔赴抗日宣传前沿阵地的。他们先后到了滕县北部和东部山区进行宣传,其中有龙阳、界河、东郭、城头、冯卯、桑村、辛庄等七个区。然而,非常不幸的是,慕棠先生的爱子汉鼎,出师未捷,壮志未酬,在辛庄村宣传抗日时落入日寇魔掌,最后受尽敌人百般折磨,唱着《义勇军进行曲》壮烈牺牲。长子的不幸牺牲给慕棠先生以沉重打击,但他的革命意志并未被击垮,仇恨让他顾不上擦拭烈士身上的血迹,便义无反顾地踏上了更加残酷的战斗征程。

抗战胜利后,陈慕棠先生重返教坛。1949年,他被安排到东沙河党家村小学任校长,并兼任教学工作。

这年暑假,陈慕棠先生想起久压心底的一件心事,想亲手制作一把属于自己和儿子的小提琴。其实,这也是他多年的夙愿,在汉鼎尚在学校读书时,他就知道儿子也特别喜欢小提琴,并在他的亲教亲授下也拉得一手好琴。因而早在开展抗日救亡宣传活动时,他就曾许诺过儿子汉鼎,等抗战胜利后他要亲手为儿子制作一把小提琴。然而,汉鼎终未能等到这一天。慕棠先生想到这里,不免一阵唏嘘、潸然泪下。

在那个暑假里,陈慕棠先生先从画图纸开始,接着一面制作工具,一面搜集材料,凭借他的聪明才智,仅用一个多月的时间,一把外型美观、工艺精湛、音色优美的小提琴试制成功了。那一刻他喜极而泣,他遥望东方,说:“儿子,我把琴制成了!以后我可以天天给你拉琴听了!”从此,欢快的琴声伴着歌声不时在党家村小学上空回响。

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在党家村小学操场上,一面鲜艳的五星红旗在校长陈慕棠小提琴伴奏的《国歌》声中徐徐升起,同时,和它一起升起的还有陈慕棠先生热爱共和国教育事业并为之奋斗的激情。

1957年,五十七岁的陈慕棠先生,在辗转徐州、曲阜、济宁三十多年教学工作后回到滕县。叶落归根,倦鸟归林,他这是思乡了呀!不,他漂泊半生,也该回家陪陪亲人,享受天伦之乐了。

陈慕棠先生回到滕县后,让教育部门领导没有想到的是,他不但没以年龄大、家在县城为理由,要求领导批准他留在县城,而是主动请求领导让他到东部山区支教。不过,他有一个附加条件,就是把他安排到辛庄村小学执教,他要用退休前的三年时间,去守护他残死在日本鬼子刺刀下的鼎儿的孤魂。

然而,就在陈慕棠先生全身心投入教育,准备为山区教育事业奉献自己的一腔热血时,一场狂飙突然从天而落,把他的梦想和美好憧憬彻底击碎。他被莫名其妙地打成右派。从此,他被放逐,被赶下教坛,从教师一下子变成了学校的清洁员。于是,屈辱、苦闷一齐袭来,人格、尊严瞬间丧失。苦闷至极的陈慕棠先生,在那些日子里只能从琴声中寻找慰藉,从广播的《国歌》声中寻找 知音。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他就偷偷拿出自己那把心爱的小提琴,苦中寻乐,用琴声抚慰自己那颗孤寂的心。

陈慕棠先生,二十年代学琴,三十年代拉琴,四十年代造琴,五十年代毁琴。琴几乎伴随他的一生,并与他的命运紧密相连。琴声伴着他走过两个时代,琴声也解读着社会,并折射出中国老一代知识分子坎坷的命运。

啊!那把没有琴弓的琴,我想听听您无言的诉说。其实,我是能读懂您的,您虽再不能言,但此地无声胜有声。因为,这琴声永远埋在大家的心里,也永远飘荡在古滕这块热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