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哮喘症候群笔记

2021-11-12

山东文学 2021年2期

从小说讲起

如果死亡无可避免,那么死得体面则是最佳选择。因此在中国小说里,“无疾而终”常常隐含着“幸福”“圆满”之意。鲁智深的死法,显然比林冲要好得多,武行者次之。中西文学作品里的许多暴虐强人,其归宿往往是染上恶疾,在漫长的痛苦中挣扎。由是观之,或许人类对于疾病的恐惧,还要胜过死亡。然而对于某些人来说,一生的对手恰恰是无法击溃的病魔,他们借助药物和医生,得到的只是缓解。

1995年5月8日,一代歌后邓丽君在泰国清迈去世,死因是哮喘发作,时年仅42岁。25年过去,她的歌声仍然频繁地出现在车载电台,占据着许多人的播放清单,越是喜欢她,就越会为她的薄命叹惋唏嘘。

据说贝多芬也是哮喘病患者,在他离世的最后一刻,维也纳的医生面对这个疾病仍然束手无策。今天,当你听到《悲怆》第三乐章那一段疾风骤雨般的旋律时,或许能触摸到音乐家饱受折磨的内心,而那些充满理想主义的明快,大约只是出于年轻的本能,写这首曲子时,他才28岁。

“雨巷诗人”戴望舒一生受哮喘折磨,以至于不能做任何力气活儿,到了四十多岁,连上下楼梯都有困难。这个疾病带给他的,除了痛苦,恐怕就剩下敏感的内心。同样敏感的还有法国人普鲁斯特,他在35岁时就开始闭门谢客,一边与病魔周旋,一边写下《追忆似水年华》。这个疾病使他对气味建立起绝对的敏感,以至于文章中对于各种气味的描述到了让人眼花缭乱的地步。

《红楼梦》第七回里有一段小故事,宝钗和周瑞家的闲聊,说起来自己打小就有哮喘病,“这个病也不知请了多少大夫,吃了多少药,花了多少钱,总不见一点效验儿”,后来从一个和尚那里得了个“海上仙方儿”,犯时吃一丸就好。周瑞家的问方子,宝钗也不藏私,便如实说了,“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花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将这四样花蕊于次年春分这一天晒干,和在末药一处,一齐研好……”有好事者算过,凑得这些花蕊,白牡丹需要1800余朵,白荷花需要750余朵,白芙蓉需要2500余朵,白梅花则需要7500余朵。

药物虽是寻常,难在凑齐配料。“又要雨水这日的天落水十二钱,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既要凑节气,又得逢降水,听得周瑞家的直挠头:“阿弥陀佛!真巧死人了,等十年还未必碰的全呢!”十年是个保守的预估值,宝钗却是幸运,一二年便凑齐一料,制成药丸,从家里带了来,盛在“旧磁坛”里,埋在梨花树底下。之后的书中,并没有再提到宝钗生病的情节,可见“冷香丸”的药效还是很不错的。

以花入药,虽非奇事,但这个方子并未见于任何医典,想来是曹公附会之笔。世人多认为《红楼梦》有扬黛抑钗之意,从这个细节看,却是未必。否则宝钗也不会如此幸运,能在这条难缠的病魔手里讨得性命。

马桶上的死亡

你还记不记得老安?

我不止一次在魁亮跟老李的交谈里听到这个故事。老安是他们共同的朋友,年纪相仿,挺有才,写新闻报道很有两把刷子。老安私生活有点乱,老李开玩笑说,要是你正在床上和不知名的美女搏斗,突然哮喘发作,岂不是很被动?老安说没事儿,枕头下有药呢,喷两下就好。不光枕头下有,兜里也有,车里也有,万无一失。

你倒是惜命。老李说。

老安离异后娶了一个小姑娘,人过中年,渐渐安稳下来了。小姑娘人不错,就是傻傻的需要人照顾,老安乐得把她当闺女养。有一回老安在外面喝酒,回家时请朋友代驾。朋友家远,老安说送完我你就把车开走,明天再送回来。朋友照做了。老安到家后,小姑娘还没睡,一番温存,俩人就疯在一处。紧要关头,老安突然接不上气,小姑娘连忙从枕头下翻出药来,噗噗两下竟是空的,又去衣兜里找,死活找不到,想必是丢在酒桌上了。眼看老安情势危急,小姑娘拉开门就要去药店,却听见老安嗓子里发出嘶嘶的声音:去医院。

小姑娘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搀起老安就往医院赶。老安家距医院不远,也就十分钟路程。俩人搀扶走得不快,满打满算也就十五分钟的样子,可就这十五分钟,老安已经垮透了。医院象征性抢救了一阵,就下了死亡通知书。

早知道这样,还不如我一个人跑去买药。小姑娘怔怔地说,脸上泪痕未干。

讲完这段故事,魁亮就从衣兜里摸出药来,朝嘴里噗噗喷了两下,他去外地开会,路过洛阳,非要请我俩吃饭。此刻菜已经上桌,他端起酒,跟我和老李碰杯,说别提这个了,我最近跟一家大媒体签了广告合作协议,要放手大干,到时候你俩都要给我捧场。

好,老李说,说完他指了指魁亮手边的药,一定随身带好。

你放心吧,我不是老安。魁亮说。

半个月后的某个早晨,我坐在被窝里刷微信,魁亮的头像后面竟然出现一则新鲜的讣告,说是凌晨四时人已病故,治丧委员会正在成立,送别仪式时间稍后确定云云。再往前翻,还有他头天转发的励志鸡汤。我连忙给老李拨电话,那边厢传来的声音很是沉稳,一字一顿地告诉我这不是假消息,想必我不是第一个问他内情的。

老李说,本来他已经睡下了,电话突然响起来,一看是魁亮打来的。老李随手调成静音,电话却一直闪烁不休。屏幕照得老李心慌,他接起来,就听到魁亮醉醺醺的声音。

絮絮叨叨半个多小时,来来去去都是车轱辘话。老李起初还嗯嗯对答几句,后来困得不行,干脆放下手机睡着了。老李家养狗,狗醒得早,老李也醒得早。醒来时手机已经没电,等接上电源,打开一看,也是吃惊不小。半小时前,老李已经打电话给魁亮家,那边正是一派嘈杂,魁亮老婆淡定地告诉他,人已经凉透了。

说是魁亮到家时已经烂醉,钻进卫生间就开始挨个给朋友打电话。家人都知道他这毛病,也没搭理他,谁知凌晨起夜,卫生间灯大亮着,怎么叫都不开门。待到破门而入,一家人都呆住了。

魂走的时候,人还在马桶上。

或许他曾经挣扎着想去取药,可是酒毒攻心,实在站不起来了。

静坐呼吸

我可以想象魁亮临终时的姿势。

端坐。双手硬撑膝盖,十指深陷入膝盖旁的肌肉里,侧面看整架身躯就是一个稳定且紧绷的三角形。所有的肌肉都在朝肩部、背部集中。头尽力上举、前伸,锁骨塌陷,胸部隆起,肩胛高耸,两肋如风箱涨落,伴随着或尖锐或嘶哑的哮鸣音。眼睛会比平常大一些,眼球微突,目光游移。心跳加快,却不像平常那么有力。应该还有很多汗,这些水分原本应该在身体中,成为姿势的一部分,此时为了给肌肉降温全部被挤了出来,所以他嘴唇干裂。嘴却张得很大,像是要吞下整间房子里的空气一样。

这是最极端的呼吸方式。

在日常生活中,呼吸是最寻常不过的肌体运动,由延髓控制,脊索传导,形成无意识基本节律。如果不是深呼吸或者屏息,你几乎感受不到它的存在。就像你不经过剧烈奔跑,感受不到心脏狂跳一样,它过于日常,以至于你忽略了它的存在。

然而当某个瞬间来临,你的气管和肺泡突然失去了弹性,气道收缩,无法再度打开,肺里的氧气迅速消耗,血液中的氧含量持续降低,各个器官处于窒息状态,大脑不得不直接接管呼吸系统,暂停一切与维持生命无关的事。你的呼吸会加深加快,心跳加速,血压上升。你会立刻丧失奔跑的能力,丧失托举自身重量的能力,甚至更简单的动作都无法维系。你全身的力气用于拉直气道,大张着嘴与外界形成通路,但体腔内的压力使你需要的空气不会主动涌进这条通路。

四周满是新鲜的空气,你却无法吸进肺里,那已经不是痛苦。

是绝望,是对死亡的期待,期待那种解脱。

如果在往常,魁亮肯定不会有轻生的念头。

魁亮刚迈过五十岁的坎儿,给他开车的却是五十七八的老杨。在村里,老杨是魁亮绕弯子的叔。十年前跟着魁亮出来,也挣了点钱,家里翻盖了房子。老杨说,年纪大,不想干了,让小杨跟着你吧。魁亮说行。小杨干了几个月,魁亮就把他撵走了,说这孩子不懂事,眼里没活儿,开车还想喝酒。没办法,老杨只好重新出山。

魁亮对老杨很客气,递烟时从来不忘给老杨散一根。

老杨接过烟,别在耳朵上,继续给魁亮倒酒。

魁亮喝多后,老杨知道把他送到哪儿。早年魁亮离开豫西老家,在省城给别人打工,跟着他的是一个毕业不久的女大学生。魁亮孤身一人,女大学生也没男朋友,魁亮就对人家频频示好。人家不上钩,他就穷追不舍。魁亮能吃苦,心眼活,没多久就自立门户,招女大学生入自己的公司,许以高薪。这次成了,俩人过了一段没羞没臊的日子。老杨保密工作做得好,豫西老家也并不知道这事儿。后来女大学生离开公司另谋高就,魁亮就给了一笔不菲的“遣散费”。女大学生结婚时,魁亮还受邀参加了婚礼,送了一个挺大的红包。

这几年魁亮是从低谷里熬出来的,左手挣钱右手花,过的是光棍汉的日子。人前风光人后心慌,少不了左右腾挪,最窘迫的时候,五千块钱都得找老李借。好在积累下不少人脉资源,圈子里口碑也不错,渐渐稳住了局势,在省城贷款买了房,把老婆孩子接过去,算是开始了新生活。

他请我和老李喝酒那次,刚过五十岁生日,说是自己时来运转,签了大合同,还有金主注资,新办公室正在装修。

“这次要放手大干”。

说这句话的人该有多留恋人生。

易感基因与药物控制

老话说,“外不治癣,内不治喘”,这是个顽症。

哮喘与易感基因有关,一旦沾染过敏原,很容易发作。低龄时如果治疗及时,可能终身不再发作。只是这病无法除根,在基因技术没有取得更大突破之前,大多数患者都需要学会如何与之相处。

哮喘发作起来虽然猛烈,但及时吸入β2激动剂,可以迅速松弛支气管平滑肌,使患者呼吸恢复正常。影视剧《生活大爆炸》里莱纳德和《志明与春娇》中的春娇都是哮喘病患者,病发时,他们从兜里摸出一支蓝色小药瓶,晃动几下,含入口中一通狂喷,过一小会儿,就会恢复正常。那个蓝色小药瓶其实是一种β2激动剂,叫做“沙丁胺醇吸入剂”,哮喘发作时可以作为快速缓解药物。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定期定量吸入的控制性药物,可以有效帮助患者抵御病魔。由于肥胖病人的发病率更高,所以饮食和锻炼对于这个人群更加重要。运动容易诱发哮喘,但不运动的身体抵抗力更差,更容易增加发病几率。这是一对矛盾,解决这个矛盾是很多病人的头疼事儿,每个人都有不同的选择。在现实生活中,规律用药和生活自律的人,常常能跳出这些困扰。

每年5月的第一个星期二,是世界防治哮喘日。据统计,2020年全球哮喘患者约有3亿人,我国大约有3000万,还有一些是从未发病的易感人群。在日常生活中,他们和普通人一样,吃饭、上班、社交,如果没有遇到疾病突发,你会觉得他们和你一样健康。可是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应该如何在生活中小心翼翼。

有一次在外面吃饭,同桌的一位女诗人吃的很少,鱼和海鲜她都是悄然略过。有人注意到,就问她是不是菜不合口味。她连连说不是,她说她有哮喘,不可以吃海鲜,河鲜也要很谨慎才行。另一位写小说的男作家立刻附和说,哮喘发作起来很吓人的,你们不要勉强她。说完他从口袋里掏出蓝色的沙丁胺醇晃了晃,说,我也是,需要特别注意。

电影《一球成名》中的主角桑蒂亚哥也是哮喘病患者,他虽然球技高超,但每次上场之前都需要喷雾治疗。一次意外的喷雾剂丢失让他在球场上哮喘发作,状态全失,直到后来得到系统治疗,很好地控制了病情,才最终成为驰骋球场、拯救纽卡斯尔的英雄。这不仅仅是存在于电影中的理想故事,现实中也有许多与病魔“和谐相处”的优秀运动员。多次以“圆月弯刀”般任意球救英格兰于水火的贝克汉姆,从小就饱受哮喘困扰。2009年11月,已身在美国踢球的小贝比赛时被中途换下,他在场边拿起哮喘喷雾剂狂喷的照片,甚至上了报纸。无独有偶,小贝的队友,曼联中场大师斯科尔斯也是哮喘病患者,但他谨慎自律使得自己拥有近乎完美的职业生涯。在其他运动场上,7次女网大满贯得主海宁,2018赛季NBA MVP得主哈登,也都是励志典范。

也许,你身边很多优秀的人,也是哮喘病患者。

多余的结尾

魁亮进炉子那天,老李驱车一百多公里赶过去,参加他的葬礼。看到老李,魁亮的老婆忍不住又哭了一场,她说当晚与魁亮一同喝酒的那些人,都没有来参加告别仪式,早些时候打电话给他们,也都不接,让人好生心凉。

老李劝慰她,说魁亮遇到你,真是运气好。

魁亮老婆不知道老李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有老李自己知道,当年老安去世后,那个小姑娘就立刻跟了别人。老安说是娶了她,实际上并没有办手续,但房子车子却都在小姑娘名下。老安的尸体在太平间躺了半个月,也没人理会。老李和魁亮只得拉着老安回豫东老家。老安前妻闻讯让儿子关了门,抵死不让老安进去。五黄六月的天,尸身在门口晒一下午,气味飘飘荡荡挤满了半个村子。村长和村里的老人们都看不下去,找老安前妻磨了半天嘴皮子,总算是同意操办个简单的仪式,让老安入土为安。

葬礼是老李和魁亮凑钱办的,棺材很薄,连气味都掩藏不住。地头浅浅挖了一穴,要把棺材顺进去。老李说这怎么行?埋这么浅,万一被野狗掏了,我这老哥不就残了。老安前妻冷冷说,那你雇人再挖深点吧。

没办法,老李和魁亮又出了一笔钱,算是让老安平安了。

想到这儿,老李望了望不远处的烟囱,那里面正在冒出白烟,彼时无风,烟柱直直往上走,想必魁亮是走远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