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冠上的雪（组诗）

愧色

我们在冬天的餐桌上

一边玩猜拳的游戏，一边回味

永和九年的曲水流觞

真的是变了

并非是人心不古的道德命题

这饱食终日的糊涂时光，有时明，有时暗

太阳下立着准备迎春的树木

能看得出它们心怀谦卑的神情

风慢慢吹，南风转成了北风

我扭过脸去

向着糊了麻纸的窗户

上面的窗花正在褪色

我想让风吹去

满脸的愧色

又想起

几只蚂蚁

在暴雨前夕拖运几粒面包渣，还想起

早晨的菜市场

鼎沸的人声

和铁桶里“噗通”一声的灰纹鲤鱼

似乎愧色又被风吹了回来

像桌上的火锅“滋滋”冒着热气

冒牌货

按里尔克的说法

这些触目可见的寓所、水泥桥梁、公园

都是生命的冒牌货

说到生命

屋内的光线

亮了许多

那些令人亲切的水井、苹果树、青石碾盘

黑旧的木椅

蜂拥而来

不仅仅是时间的问题，那是个令人沮丧的

话题

但它们确实遭遇了遗忘

我试图用写诗的方式

前去阻止

我是多么的堂吉诃德啊

我笨拙地就像一把老式的铜锁

挂在乡下的院门上

捉鸟

春天的时候，泥土新鲜的气息

到处都是

我那时八岁，还是九岁

父亲带我去捉鸟

一种体型玲珑

羽毛细密的候鸟

它的叫声

很特别

仿佛纯银的铃铛

吊在它的颈部，仿佛不是它在鸣叫

而是春风

摇晃着脖子下面的铃铛

清脆，纯正，像一年级的学生

朗读短小的课文

父亲下网

捕鸟的方法简单

而有效

当父亲笑着，从浅小的陷阱里

将那只候鸟拿上来

叫它公主吧

父亲说着，直起腰来

公主不再发出悦耳的叫声

它扑棱着绸缎的翅膀

眼睛里映照着蓝色的天空

它的腿

有淡红的绒毛

纤细地站在略带泥土气味的空气中

似乎无所适从

小寒之诗

日子远逝，仿佛美人的背影

小寒之夜

我一反常态，赞美寒冷

期待在它的背面

找到温暖

我不是一个虚无主义者

我爱那些连绵的欢乐

尽管它们看起来就像远山

想想自己

还配得上这最冷的季节

心里就释然了

每一天

都有不一样的白天

和黑夜

我会尽量安慰迟到的喜悦

让每一盏灯

都亮起来，我与自己

分享这独一无二的夜晚

不再为幸福

重新命名，值得拥有的

不值得拥有的

都将从这个冬夜开始

尘归尘，心归心

睡之前

暗问自己：为什么

醒着，还不肯做梦

源头

毫无疑问，父亲是我的

源头

仿佛黄河流到了山西老牛湾一带

还在回望巴颜喀拉山上白得耀眼的积雪

仿佛我站在中年的天梯上

坚持能望见

移居天上的父亲

我知道，父亲怕冷

活着的时候

他喜欢睡西南贾村的一盘暖炕，喜欢

在晚上踱步时将红色的热水袋捂在胸口上

大年夜，他独自在旺火上

去烤迎春的新衣服，脸和心被映得通红

死了，我怀疑他

依然怕冷

每年清明，我都要准时去他的坟头

烧上一大堆天堂银行的纸钱

倒不是怕他缺钱花，而是担心

父亲一个人会冷

灵魂也怕冷，对不

2001年的冬天，父亲枯柴般的手

在我的手中

在市立医院的病室里

渐渐冷下去——

从三十七度到三十六度、三十五度

三十度

到二十度

五度

一度

零度

我拼了命点火，也没能将他点燃

夜雪

我总是喜欢在深夜

写作

而星星们则喜欢聚集在树木的顶部

交谈

有时候我仰望天上的事物

想和它们呆在一起

而雪不是这样的，这些天堂的落花

我想象不出它们在天上的样子

一夜落雪

群山在高处

田野在低处

接纳了它们，我还把它们带进温暖的室内

有时候开始就是结束

无所谓结果，雪花一直落下

高处有我们

无法仰视的果实

失败的诗篇

说到诗，冬夜的风

就弱了下来

一些事物

尝试着重新站定身子

我列举了户外的山峰

石桥，石像，碎石路

这些石心石肺

来说服自己

我还想到了来世，尽管太遥远

他年我若为他山之石

这颗心

该放在何处

中年像一颗彗星，凌空而下

总会有深不见底的孤独

等你落下

一生，会不会带来

二生，三生，会不会

像冬天

带来举目无边的春天

风停了

夜晚有千万年的平静

我终将寄身于诗

终将从黑夜回到白天

那至善的一瞥

会不会是此生无涯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