豹子胆（组诗）

夏日

一

当众山停止摇晃

溪水止息于奔跑

那盛满星光的深潭

此时也满盛烁闪的时间

满盛瓦片、牙齿、喧哗的暗语

树开始脱下它荒蛮的外衣

夏天像流逝的一个个节日

用铜绿色的手指将我遮蔽

二

向道路赠送你的眺望吧

让道路尽头黛色的山冈消失在

黑黝黝的万树簇拥之处吧

当众鸟的大羽扇动时

风会把这燃烧的长日一波波摇动

并使众生如烈日的灰尘

抖落在白色岩石旁

哦，这夏日

连神也倦怠的至美啊

我将以怎样的歌谣把你赞颂

豹子胆

在时代的铁栅栏里

什么人从豹子的齿缝间取出火粒和石头

什么人搜集星光，再从它古井似的咽喉

——那猫科动物的吞咽之处

掠夺吼叫的雷霆

还有什么人从豹子的肩膀上搬掉了一座山

一座树木葱茏的山

这风暴和誓言的诞生地

如果豹皮上果真有一百个太阳

我相信它那尖锐的胡须就是照耀大地的光线

时间正无情地滑向深渊

歌声回荡在广袤的旷原。哦，都是什么人

在豹子的尾巴上获得灵感（那铜制的鞭子是抽打自身最好的惩戒）

除了柔软的心——那盛装血液的花篮

除了白瓷的碗——那分钞不差的怀表

除了尊严的颅骨——大理石花瓣的宫殿

除了仆人、警卫、饕餮之桌的长度

除了豹子胆中的苦汁，天生的猫步，闪着微光的傲慢

我们不得而知的，仍然是它修长的身躯

像悬在空中的荒野，被黑暗渐次围猎

在老爷庙村

一只羊会生出三只小羊

一群土豆会站上灶台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云彩却挤进山崖上的另两间房

我听见狗在叫我，梦里还有半轮弯月

它还没磨就亮了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早上醒来我身上哪儿都不疼

快晌午时七八个石碾子还在旋转

黑夜里的星粒子现在撒在了白天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村里有我的房，后山上有我的坟

河里有我光洁的石头缓慢漂浮

割干草

秋天要去割干草，割晒在草茎上的黄金

太阳那穗老玉米发出最后的光芒，像栗果的刺

崎岖的山路上已回响着瞎眼之神的召唤

锋利的镰刀上沾满草汁宛如秋天的血

有人吹起黄铜大喇叭，扫荡收获后的原野

丰收的谷仓有了从此安息长眠的人

劳动的手掌上茧花朵朵，像夜的指环

我要喊出那美人的名字，喊出狗尾草和牵牛花

喊出盛火的瓦罐也盛装些阴凉

如果驴蹄草和老母猪豁子也能摇晃出烛盏

也能替我唱出寡母的催眠曲

我就能让杨树上的一窝雏鸟停止哭泣

我就能让一条溪水追上另一条

让风中的话语相互嬉戏、打闹，成为

时光之花，秋日尽头的荆棘之花

爆燃这一架山峦古琴的硫磺

那黑镜子照见的

字迹在这里寂寂燃烧

村庄荒凉的白色影子在远方闪烁

山路在大河拐弯处突然浮现

破碎的祖先的遗骸在瓦罐里呜咽鸣响

是风在摸你的思想吗

是寂静冲撞而来吗

我得让自己顽强地活下去，像狗尾草

像一面颅骨熏黑的墙站在这里

说着朽败的话语

我的舌苔里有猪苦胆的味道

我的胸腔里有羊皮鼓在敲

我说，土地爷啊您还说着混账的话儿

你缩在烟黑色的土灶里和我一样

和黑镜子照见的家园一样

我和你都在这还魂的日子里再次聚拢

我们要用苦难的手掌牢牢抓住这大地

井

你的眼里有一只竖井

你的喉咙里有火

当荒凉绽放成花朵

当我的寡母正独自醒来

她的棉布衫儿里是千万个我们

正簇拥着向那竖井跑去

并把那干涸的井底

一一填满

佛晓

山谷轰响着从他的胸膛里涌出

玫瑰色的脸庞再次扬起黎明的霞光

大地因他巨大脚掌的拍击变得虚无

像牛皮大鼓说着空洞的诺言

他停滞了，河流甩出柔韧的长鞭

驱赶草滩上懒洋洋喘着粗气的牲畜

直到一些活生生的死者，重又触摸到土

触摸到花朵或枝条上的夜色

他再也找不到真正的光阴

挖掘

他们正把我填充给这个世界

而我也在大地里挖掘，不停地挖掘

我要把大地深处的黑

提供给你。你是我的心脏

我的眼睛比村口的古井还深

我的泪并非白色的盐，我的手充满光芒

我的胃里有沙子，有石块

我的嘴唇和牙齿是语言囚笼的栅栏

他们正把我填充给这个世界

我是第一个被亲人埋葬的人

他们把我的心当酒盏喝着饮着

我的微笑充满时间

晚秋

晚秋的红枫啊，停止了燃烧

铁锈色的山崖正在发出叫喊

那一山大火不是熊熊悬于我的额冠上方吗

如今它将熄灭，它让我们心脏空茫

我们欢庆于夤夜，我们松开喉咙

冰凉的刀刃已抵紧我的胸膛

十根肋条围住的马匹已经停止了哭泣

远方山坡上眺望的新娘也停止了战栗

我还会沿着枝条奔跑，沿着死亡的方向

我还会把我的一腔沸血与野枫树一一兑换

我还会在那哭诉的间歇里抬起泪脸？

我还会把烧焦的手指骨埋进土里

现在秋光深了，死过的灰麻雀在那灰烬中

重新挺立，我的粗麻衣下掖着深山的火种

我炽热的双颊上，有你烟雾般的身子

而整整一座焚烧清净的大山就是我宝贝似的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