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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忘乐园

2021-11-12

山东文学 2021年2期

有一种说法,活物穿过一段隧道,就再也找不到来时的路。

譬如十岁那年我捡回的黑猫。瞎了一只眼,毛发残缺,尾巴有烫伤的疤痕。母亲无法容忍,叫父亲扔掉它。一来黑猫不吉利,二来这家伙面目可憎,三步必回首,斜睨背后,若有人,独眼必然射出凶光。我和父亲都不舍,觉得它肯定受了很多苦。但母命难违,父亲把猫丢进社区的绿化带。

转天,它又在门口逡巡,父亲只好抱着它跑到更远的地方。三番五次,猫还是能轻易回来,半秃的尾巴摇来摇去,摆明在挑衅。后来,母亲不知从哪位半仙嘴里听来隧道的说法,命令父亲开车,穿过一条公路隧道,把猫丢出去了,然后逃命似的踩下油门。自那以后黑猫消失,母亲如愿以偿。

半年后的冬天,父亲披着一件大衣出门,也消失掉。恐怕同是穿过隧道,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高三时,我在一本地摊杂志上重读到这种说法,那是一份专门连载家庭故事的杂志,编辑偏爱五仙的迷信和各种打擦边球的伦理闹剧。翻过两页,嗤之以鼻,嘴里吐出一句瞎扯。两个字化作一只飞虫,直落进语文老师的茶杯。

语文老师是一戴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酸味浓郁,面目比遭折磨的黑猫还可憎。有一习惯,讲到动情,就要端起搪瓷杯,努起嘴,顺时针方向吹动杯里的茶叶,轻抿一口,再接着讲。我说瞎扯前,他正背着手谈蒲松龄。飞虫落进茶杯,像入侵者扰乱内部的生态系统。他惊惶怒喝,你说什么?

闷热的酷夏,教室没有空调,吊扇在房顶呜咽,不情愿地扭来扭去。屋里半数同学在睡觉,另一半在写作业,没有人听他抒发胸臆。也许,他内心早已憋着一股火,找不到发泄口,我偏在这时候冒头。他问我在做什么,没等回答,踏着碎步走向最后一排。谁允许你在课上看杂志的,他说。

我不由近距离打量:他比我矮一头,挺起胸矮半头,瘦得可笑,一把骨头,柴火棍儿般插进衬衫,风灌进去原样飘出,没有任何阻隔。像隧道,我想。当然,话出口没样了。多管闲事多吃屁,少管闲事少拉稀,我说。

教室里没什么响动。睡觉的还在睡觉,偶有好学生瞥了我一眼,遭到我的回瞪,埋头继续写作业。没憋住的,扑哧笑出了声。不像话,有没有家教,给我滚出去。他气急败坏,哆嗦着抖出虱子样的字眼。我绕过那捆柴火,眼睛虚望教室。

夏日的低压吞没了什么,学校埋住一群青春期鸵鸟的头。整个屋里我最熟悉的朋友,就是身边的垃圾桶。我奋力蹬直腿,伸了一懒腰,站起身,一脚踹飞垃圾桶。老朋友吐出一堆零食包装,在地上扭了半圈,冲我告别。

操场上,几位常年不上课的英雄好汉在打篮球,景楠也在内。我看一会儿,觉得他们没规矩,忒野,可还是忍不住下场打了二十分钟。中了一三分,抢了四个板儿,被对面踩了四脚。

打完球,景楠请我喝可乐。他和我同届,原来比我高一头,我得仰视他,照面赔笑绕着走。短短一年,打起架输赢各半。

景楠有两个特征,一来喜欢满嘴胡吣,说话不过脑子,他清楚自己考不上什么正经学校,也不愿意去那些野鸡大学浪费时间,总是跟我聊以后的打算。有一回说想离开城市,去乡下养动物。他说,学校就是一畜生围栏,城市就是一大型畜生围栏,圈养所有人,必须挣脱出去。二来他脾气暴躁,有次吵凶,被我揪着头发,膝盖和脑袋来了一亲密接触。其实这招凶险,稍有不慎,膝盖怼上鼻梁骨,骨头直接刺进大脑。不过这时,我压根不明白。景楠不偷袭,打架不使阴招,让你准备好再开练。这是他唯一的闪光点,此外和垃圾桶没区别。

可我只想有个能说话的。景楠像食堂的肥肉,挑来挑去就剩下他了。

我们躲在阴凉处喝可乐,谈起毕业后的出路。景楠说他妈还没放弃幻想,听说男护士吃香,逼着他考护校,当一男护士。我对付着硬笑了两声,脑袋浮出他穿护士装的傻样。景楠说,你就说有多傻缺吧。

我不答,想起自己的处境。考进重点高中那年,母亲逢人便说,我儿子是清华北大的料,今年已然托人打听找工作的事,维修工、收银员、保安什么的。我想象不出自己做这些事的模样。

没有人问过我,我想做什么,但我猜这个问题才是最令人恐惧的。短短一句话割裂人生,前半篇,只需要按部就班地执行,后半篇,说好听点,海阔天空大有作为,反过来,就像被拼命扔到半空中,不知道会落到什么地方。

我闭上眼,风在脖颈嗅来嗅去。景楠说,你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吗?我睁眼,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蒸腾的热气扭曲了视野里的一切。操场角落有一根管子,目测拳头粗细,表面一层锈,笔直地杵在地上。我说,什么玩意。他说,通风的,传说操场地下是空的,整个这一片,原来是上百个防空洞,跟迷宫似的。我把可乐按在脑门上,闭眼。瞎他妈扯,没影的事。他说,骗你是孙子。我说,你听谁说的。

他说,楼上一老头是居委会的,老叫我奶奶一块儿扭秧歌去,老头说上面派人查过这事,好像因为有防空洞直通一废弃的军事基地,得封上,说是棱战时候留下的。我说,那叫冷战。他说,对对,冷战。我说,那封了吗?景楠说居委会的老头老太太还真去了,里面岔口太多,攥着电筒往里照,黑漆马虎什么都瞧不见,不敢往里走,怕回不来。

我脑袋不动,睁开一只眼睛,斜瞅他。就不能拿一根绳子牵着,遛狗似的,能丢?他愣了一会儿,突然明白在戏弄他,一撇嘴,你他妈爱信不信。

他连吐出几个脏字,赶走晦气见不得光的东西,忽而看着我,撇出一抹不怀好意的冷笑。我知道这孙子在想什么,精虫上脑,他的表情就会彻底崩坏。他想说,我说的你不信,程佳倩的鬼话你就信,我告诉你,她脑子有问题,你最好别惹她。

程佳倩是高三开学进来的插班生,长相没什么特点,一米六几的个头,白白净净,是你在每一所正经学校都能遇见的那种女生。有一天深夜她打电话,聊到半截突然冒出一句,如果有一天我消失掉,你会不会把我追回来?我正犹豫不知怎么接,她就挂了。也许景楠说得对,她脑子有问题,总是谎话连篇,故事比景楠的离奇一万倍。将这些玩意倒垃圾似的丢给我,可能我容易上当受骗吧。

刚进班的时候,她被安排到前排,转天,原来位置的学生牵着家长找老师来了。高考在即,讲台就是一大炭盆,都想凑一热乎的位置。家长撒泼打诨,老师和稀泥,程佳倩就这样调到了最后一排,右边是我,再右边是垃圾桶。我们这地方离炭盆十万八千里,黑板上的字像虫子爬出的轨迹。即使如此,程佳倩依然上课认真听讲、记笔记,下课与午休永远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唯一算得上特别的是,她身上总是有一股漂白剂的味道。

十岁那年夏天,母亲带我学游泳,上完课浑身都是那味道,一辈子忘不了。后来,我凭借同坐最后一排的交情,上着课偷偷和程佳倩搭话。没想到她冲我翻一白眼,都不理我。索性,我也懒得理她。

大概过了一个月,有一回上课我在睡觉,偶然听见身旁有人说话,声音细腻轻盈,小鸡啄米碎碎念,不是与其他人对话,而像梦中无意识的呓语。我抬起挡在眼前的手指,由指间的缝隙去看程佳倩。她正襟危坐盯着黑板,脸上淌着两行泪,手里还在写着笔记,嘴里重复念叨,我实在忍受不了了。

我吓了一跳,屋里本来闷热,趴着睡觉更是一身汗,这时突然凝为冷汗,睡意冻了霜。她醒着还是梦游?如果在梦游,贸然叫醒,恐怕会走火入魔吧。教室里谁也没注意到她,却有人回过头看我,皱着眉扫了一眼,像是厌弃一只嗡嗡乱叫的苍蝇。我大着胆斜过身子,去看她笔记本上的内容。最初工整的字迹,中间凌乱不堪,后面写满了一句话:救救我,我忍受不了了。

一直流着眼泪,程佳倩却没有哭出声。整个教室,谁也不关心这出默剧。她缩进一个封闭结界,不管怎样挣扎,都无法与外界产生勾连。除了我。也许是刚睡醒昏了头,一瞬间,像钢笔插进了脑壳,颅腔裂出一道缝,荒唐的念头掺进脑浆。程佳倩所有的软弱、恐惧与绝望,唯有她知道、我知道。渗透出理性冷硬表层的东西,是她传递给我的求救信号。

我深吸一口气,蹲下去,蹭着步子挪到程佳倩身旁,夺过手里的笔。丝毫不费力气,笔像是被磁铁吸引的针,一下跳进手掌,连我都诧异。扔掉笔,程佳倩还在喃喃呓语。救救我,我忍受不了了。我探向她,手放在她小臂上。很细、很凉。瞬间,皮肤表层的绒毛受到刺激,缠在一起,绽开某种精神触碰,像是电影《阿凡达》那样。

我听见自己没有声音地说,忍受不了什么。她说,我不想考了。我说,那就不考了。她说,我是机器。我说,你不是机器。她说,有东西压着我。我说,什么东西。她说,特别沉。我说,那歇一会儿吧。她说,我好想睡觉。

我扶着程佳倩,从后门溜出去。过程比想象中轻松,没有人留意到我们,没有人说什么。到了操场,观众席坐下。过一会儿,她从梦游中清醒过来,问,你带我出来做什么?我说,呼吸新鲜空气。她说,真想不到,你叫什么?我说,尹陆。她点头,继而沉默。操场空旷寂静,几个学生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篮球。天很阴,树上播放羞涩的蝉鸣。我们谁都不说话,聆听寂静的噪音。又过一阵,程佳倩说,我讲故事给你听,你愿意听吗?我说,可以,你讲吧。她说,别可以,愿意听就听,愿意信就信。我说,你讲,我听着。

她说她爸常年在外地出差,每隔三五个月回来一趟。家里只有她和她妈两个人。她有一个特别好的朋友,偶尔在家留宿,两个女孩睡在同一张床上。有回朋友来家里玩,赶上她爸出差回来。一切都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到夜里,她睡着觉被朋友摇醒,开灯问怎么回事。朋友满脸惊恐,指着房门说,有人站外面,就在这扇门对面,我能感觉到。她起初吓了一跳,后来觉得朋友做噩梦了,索性起床推开门。客厅里什么人也没有。你看,哪里有人,自己吓唬自己,她说。关上门,瞬间意识到不对劲。再推开,站在房门口待了半天,发现洗手间的门关着,里面风扇在转。她示意朋友关灯,随后踮起脚走到洗手间门口,听到沉重的呼吸声。回卧室,朋友问她怎么回事。她摇头说没事,睡吧。然后一直睁着眼到天亮。

我猜,那个朋友也一直没睡着,程佳倩说,两个女生就这样一动不动,躺到天亮,枕巾都被汗浸透了。后来她再没在我家留宿过。这是真的,你明白我什么意思吗?我说,好像明白一半。她说,明白一半不容易,你们没有这样的恐惧。

实际上我不知道该怎么评价,故事像浓痰堵在嗓子眼。她点头,没和别人说过,不知怎么开口,与你说了,希望你保密,就这样吧,我回去了。

第二天,我就和景楠说了,没提程佳倩,就说是从别的地方听来的。景楠差点笑喷过去,说我一准被骗了。他早在报亭的地摊杂志上看过类似的事。青春期女生带闺蜜回家,结果发现老爸偷偷在门外。各种版本不一样,有直接抓到自慰现行的,有老爸躲进厕所的,最狠的是女儿假装梦游和老爸面对面的,这种禁忌擦边球的故事,每隔三五年就会重新流行一圈,各种版本层出不穷。

我原以为能唬住景楠,复述的时候,内心还对程佳倩感到同情。景楠的反馈令我万分沮丧。即使如此,我也没有冲回教室,指着程佳倩的鼻子说,你这个骗子。那样做,一来证明我没有照约定保守秘密,二来显得我特别傻缺。

自那以后,每回程佳倩濒临崩溃,都会让我丢掉笔,从后门溜出去,坐到操场的观众席呼吸新鲜空气。我坐在后面,她沉默片刻,然后给我讲一个故事。这些故事多半讲述家庭、讲述她变态、混乱的父母以及扭曲的成长环境。譬如发现母亲搞外遇、发现藏在家里的黄色光盘、在街上偶遇外地出差的父亲等。

我只能在心里找个盒子,把故事封存起来,包装打一个问号,相信与否置在一边。这样做,既不必吞咽那些复杂的情绪,也不会和程佳倩产生对立的关系,让我听完能好受一些。慢慢地,盒子里的东西越来越多,我懒得去判断。只是每当她和我讲起这些,我都能感觉到她在流泪。不是看到,也不是听到,是感觉,那种没有任何哭声,连隐秘抽泣也无的流泪。而我,总有一种离奇迷幻的错觉,好像在倾听不存在的幽灵为我讲述另一世界的秘密。我只想有个能好好说话的。她需要一个没有疑问的倾听者。

我们是彼此摇摆在枯竭世界边缘的野草。

冬去春来,高考的日子越来越近。程佳倩第二学期没有再来上课。班里的同学和老师谁也不曾提起她,仿佛这个人没有存在过。唯有我还记得这个白白净净时常崩溃的女孩。她原来坐在最后一排,右边是我,再右边是垃圾桶。上个学期末,程佳倩与我交换了电话号码,她说她会打电话给我。整个假期,我一笔作业也没有碰,一点考试的事也没想,暗自期待着程佳倩的电话,但假期过去也没接到。我曾经主动打给她,但电话对面不是忙线,就是无人接听。我一度怀疑那个电话号码是假的,程佳倩要么脑子真有问题,要么是彻头彻尾的骗子,演艺型人格,无时无刻都在演戏。但愿是后者。

直到四月初一个晚上,我突然接到她的电话。那天夜里下起暴雨,风猛烈地摇晃树杈,雨滴扫射窗台上的铁皮,院子里的车不断响起防盗警报,搅得我睡不安宁。电话响了。我起初暗骂,哪个丧门星三更半夜来电话。后来突然涌起奇怪的念头,不是丧门星,是救星到了,来电话的肯定有办法让我睡着。于是接了。程佳倩的声音平稳轻盈,像是通过录音带提前录好的,说话声裹在静电干扰里。她说,尹陆,还记得我吗?我是程佳倩,这学期没再去上课,你不会忘了我吧。我说,没有,记性没那么差。她说,你还愿意听我讲故事吗?不用说话,只管听就好了。我说,好。

暴风雨席卷窗外,在狂乱世界的一隅,一栋不起眼的居民楼里,我听程佳倩将她的故事娓娓道来。那种感觉犹如在森林中徒步,聆听时隐时现的妖精在耳边密语。她讲了一个消失的故事,说某个家伙穿过隧道,抵达一处秘境,回来后,灵魂的一部分永远留在那里,再也找不到来时的路。然后,程佳倩说,如果有一天我消失,你会不会把我追回来?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电话里沉默一阵,程佳倩挂断了。我以为她不会再打电话来,没想到过了半月,她又给我打了电话,同样在深夜,丝毫不提之前的事。我和她没有多余的废话。

高考前一天,我在家闷得发慌,也许情绪使然,莫名发了一场高烧,浑身轻飘飘,有两回差点昏倒在洗手间里。那时候我已经放弃这场考试,被视作人生重要节点的东西让我当作身上的一个凸起,不管里面长着什么瘤子,由它去罢。

就在那个深夜,程佳倩最后一次打来电话。我条件反射般从床上跳起,知道是她,只有程佳倩会在这时候给我打电话。她说,明天高考,从此你再也见不到我了,想见最后一面吗?我说,可以,现在?她说,别可以,想见就见,操场等你。

那晚天很阴,恐怕第二天又要下雨。我穿好衣服,带了一支手电筒,翻过学校的围墙,下意识地往观众席走。程佳倩没在那里。我打着电筒绕了一圈,没发现她的踪迹。我怀疑,她是否给我演了出恶作剧,试探着拨出那个号码,竟然接通了。程佳倩说,你往东南角看,有根管子,拳头粗细,走过去,别挂电话。我像是被遥控的机器,按照指示走到管道旁边。程佳倩说,管道旁有一块松草皮,掀开,地面有一扇门。我照做,不明白她要做什么,但已经习惯不去质疑。暗门上有一枚隐藏的把手,掀起来,拉开门。一股潮湿霉烂的气味扑面而来,我虽然没盗过墓,但看那些地摊杂志,撬开墓穴应该就是这种味道。拧开手电筒,朝里面照,什么也看不见。

尹陆,你准备好了吗?程佳倩说,下去以后就没有信号了,你必须一路走到底,不然见不到我,也回不来。我说,里面有岔路吧,怎么走。她说,暗门下有扶梯,你沿扶梯到底,闭眼睛,不要拿任何东西照亮,只管跟着风走,我在出口等你。我说了声好,将手机贴在耳边,伸脚去试探暗门内侧的扶梯,踩稳,一阶阶下去,直到全身探进暗门,视野在一个零界点突然变黑,朝上望,暗门像狭窄的井口,月光在矩形空间内无限放大。手机在这时失去所有信号,电话自动切断了。

我把手机塞进裤兜,一直落到底。狭窄的通路突然变得宽敞,两手往四周乱摸,什么也摸不到。一股轻飘飘的感觉浮上身体。触觉被封闭掉,自身的存在感也随之降至最低。漆黑的隧道往我身上施加了某种磁场,一个念头向上蔓延,冲破颈椎的神经爬上大脑:在母体内也许就是这样的感觉。随后,无数胡思乱想的念头凝聚成蛇,爬上脊背,涌进脑袋。这就是防空洞,出口在哪?程佳倩在做什么?她怎知道这事?为什么这学期没上学?她要高考吗?以后她会去哪呢?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两三分钟,也许半小时,鼻翼下突然痒痒的,一股腥臭的气味漫上来,我意识到,那是风。瞳孔早已适应黑暗的环境,周围呈现出模糊的轮廓,环顾一圈,是迷宫般的岔路。我听见自己几乎撞破胸腔的心跳,慢慢闭上眼睛,将自己完全交出去。

跟着风,慢慢走。脚底下时常踩到东西,有的我能辨别得出来,例如膨化食品的包装袋,烂泥和碎玻璃碴,有的与其说难以分辨,不如说不敢细想,令我毛骨悚然。腥臭的气味不止是垃圾,里面还夹杂着别的什么。偶尔,我还能听到一些声音,譬如水滴、老鼠吱吱叫,还有风在迷宫中绕来绕去,挠在墙壁上的咿呀声。

我曾经留宿过偏僻的荒村,夜晚,狂风拍在岩壁上的鬼哭声极为骇人。此刻的风声比起那时,少了一分凶猛,却多了一分谲诡。短暂的黑暗使人恐惧、不安,漫长了——则稀释掉这些感觉,我忽然意识到,很久没有这样静谧过了。尽管双目紧闭,往昔却如幻灯片般,在眼前逐帧上映。不仅如此,未来的一幕幕也在眼前闪烁无常,那里死水般安宁,使我感到窒息。很快,过去与未来的景象纠缠在一起,像两块不同颜色的橡皮泥,被一双大手揉捏成一团。

就在我几乎分辨不清生与死的时候,眼前突然降下一片光,接着,鼻子碰到了什么东西。疼痛感击溃了所有幻觉。我睁开眼,朝上望,程佳倩站在出口静静地俯视着我,身体的轮廓沾了一层银霜。我回头,凝望刚走过的隧道,按说瞳孔已适应黑暗,这时却什么也看不见,好像一切都被那里吞噬掉了。

程佳倩伸手拽我上去,力量比我想象中大。还行,她笑了一下说,比我预想得快多了,看来你是真想见我。这是我第一次见她笑。和平时冷凄凄不同,她笑得很自信,里面包含了一种志得意满。我下意识想要揶揄两句,起码嘴上不能输给她,但我没这样做。

视野中的景象,撕扯着浑身的神经。一座过山车横亘眼前,比校园的教学楼还要高。明暗交替的灯串点亮轨道,爬升、滑落、倒转、冲锋——我仰起脑袋,视线随着车厢颠旋。踮起脚,抻长脖子向远处望去,摩天轮、跳楼机、摆锤、激流勇进……视线穿过数不清的机械与光亮,那里没有我熟知的一切,没有学校、没有居民楼,甚至黑夜都没那么清晰,最远的光在深深的浓雾中。

一座夜间开放的游乐园?

随着过山车的震动,欢笑与尖叫闯进耳膜。我有点喘不过气,仿佛瞬间吞下了和整个乐园等量的陌生与荒谬。家和学校周围,靠两条腿能走到的地方,我都探索干净了。任何有趣、值得冒险、刺激的角落都逃不出掌心,脑子里有一张地图,什么东西摆在哪,整整齐齐。现在,一切都乱套了。

一旦熟悉的东西被打破,掌控感也就随之崩坏。跟玻璃似的,看上去结实,但凡中间有一丁点破碎,裂痕就会迅速爬满整个表面。轻轻一触,就变成一摊碎玻璃碴。

程佳倩拍我一下说,现在相信我了吗?

我看着她,什么话也说不出。一个念头突然蹿出:这难道是个圈套?一群等着教训我、看我出糗、甚至要我命的家伙在前面等着,我还能完整、活着回家吗?战栗感涌上小腿,像无数条毛毛虫爬着,恶心,又刺痒,双脚牢牢钉在地上,动弹不得。

程佳倩说,冷静点,深呼吸。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不会害你,相信我,现在我的心跳和你一样快。说罢,她突然伸出双手,捧住我的脸,将我的头按在左胸前。我下意识地挣扎,她两臂环住我后脑勺,死死地抱住我。这时,我突然听见心跳,她的,还有我的——没有一丝杂音,近乎同频的心跳。

程佳倩的身体有一种不落痕迹的温暖与轻柔,这种能量辐射到我脸上,瞬间放大千百倍,变为滚烫的热。顷刻间,游乐园的吵闹,恐惧与战栗,消失不见了。

我又感觉程佳倩在流泪,就像每回她通过电话向我讲故事时一样。程佳倩放开我,说,抱歉,不该这样的,终于要解脱了,我该高兴才对。

解脱什么?哦对,明天是高考,我差点忘了。

走吧,程佳倩说,我心情糟糕的时候,你拉着我去操场,现在就当是我报答你。她整理一下衣服,双手背在身后,两只小拇指勾在一起,走在我斜前方。我个子比她高,不管脚下多快,始终赶不上她。她左颈靠后有一块胎记,一部分被头发挡住了,看不清楚形状。我妈好像说过,我脖后也有块胎记,倒是没当过回事。

游乐场里转了半圈,我眼花缭乱,不知从哪里下手。程佳倩看了眼表说,时间不富裕,我最多陪你玩三个项目,你想先玩哪个?我驻足,打量周围,往碰碰车走去。数十辆车横冲直撞,车漆褪得没了颜色,垂直电杆的顶端偶尔擦出火花。

正往里走,我突然发现一辆车霸占了场地中心。迎面挑战的,要么被撞得原地打转,要么彻底失控,直溜到场地边缘。驾驶者的身影格外熟悉。戴着眼镜,瘦削,分头,镜片后的小眼睛喷射出狂热的光。我怀疑自己花了眼。

电铃响了,其他人通通下车,下一波游客进场,唯独他坐在车里一动不动,紧紧攥住方向盘,似乎那个圆盘是整个宇宙的中心。不是他,我心想,那个穷酸鬼比他显得老多了,更不会来这种地方。电铃一响,下一场游戏开始,他继续制霸全场,不给任何人占据场中心的机会。我胸口敞开一个巨大的谜窟,填满问号。程佳倩说,确定玩这个?我指着他的方向,你看那个是语文老师吗?程佳倩说,是,也不是。我习惯了她嘴里吐出怪话,没细琢磨,说,去会会他。

轮到我们进场,我急不可待,跃进一辆碰碰车,瞪着他。内心有一种极强的直觉,好像那里竖起一块红色警示牌,上面写着,他就是语文老师。无论年龄或者神态,他都和穷酸鬼相去甚远。课上的穷酸鬼是一口钝掉锈死的刀,掏出来,只能唬孩子。眼前的家伙锋利得很,晃一晃,能给人吓破了胆。

程佳倩上了我身后一辆车,她极不情愿玩这个游戏,整个人打不起精神。我不管她,只想撞翻那辆车。电铃响了,我绕着弯撞过去,可是他好像早就预判我的轨道,车身擦边绕过去,我回头盯着他,猛打方向盘,没等车子转过来,他已绕到我斜后方,嘭地一声。身体像是被弹射器弹了出去,又在安全带的束缚下被迫停留在原地,内脏猛地一震,鼻梁差点磕到方向盘。

车子碰撞的瞬间,我看见他眼睛血红,手臂鼓起藤蔓似的青筋,一直攀爬到方向盘上,顿时涌起一股奇怪的幻觉。我屏住呼吸,再朝他发起攻击。他躲避时灵活自如,车的轨迹没有丝毫滞涩感,朝我猛攻时瞬间变为榔头,给我五脏六腑敲了个遍。铃响时,我沮丧地败下阵,头脑冷静下来,意识到什么。四下找程佳倩。她不知什么时候跑到厅外,笑着朝我招手。

天空落下蒙蒙细雨,灯光在湿滑的地面上流淌。程佳倩说,接着挑,下一个想玩什么。我指着最远处的摩天轮,那里。她说,真的?我说,真的。她说,他年轻的时候玩碰碰车挺厉害的,别放在心上。我说,什么意思?她说,意思是叫你别管其他的,快走吧。

我们绕过跳楼机、海盗船,还有一个长得摆锤一样的设施,直奔摩天轮。她走得很急,看来时间真不富裕。一路上我憋着不说话,暗中观察周围的情况,竟然发现不少熟悉的面孔,多是那些脑袋埋进书堆的同学,还有已离校的学长学姐。和往常截然相反,他们快乐自在得像草原上奔腾的鸵鸟。

我没跟任何人打招呼。游乐场的轮廓越来越模糊,距离终点越来越近。

我和程佳倩坐上摩天轮。舱门关闭,巨大的机械臂缓缓升起。没一会儿,我们被吊上夜空。玻璃窗蒙了一层雾,光融化进细腻的水滴。程佳倩坐在对面,白细的手臂撑在身体两侧,注视着窗外的夜雨。她说,挑摩天轮是想找安静的地方说话吧。舱里安静了一会儿,我说是,有想跟你说的,也有想听你说的。

程佳倩说,给你讲一故事,愿意听吗?

她的颈部细长,身上淋了雨,有点湿,蜷曲的发丝躲进隐秘的位置,我突然觉得她很完美,像动画片里的绫波丽。我一直认定世界是复杂多元的灰,数轴两端分别是无穷的黑与白,白的那端就是绫波。比起绫波,程佳倩身上唯一的瑕疵,就是脖后那块胎记。

我偷着咬一下舌尖,竭力克制,说,还有更重要的事……算了,你讲吧。程佳倩说,十岁那年……我打断她,能坐过来吗?程佳倩怔了一下,坐过来。我说,离我近点。她往我身边靠。我说,讲吧。她说,十岁那年,我捡回一只黑猫,有一只眼睛是瞎的。

我痛恨自己还是年轻,没有忍耐与自制力。我以为自己可以忍到她讲完这个故事,脑海中幻想,细长白皙的脖颈添上五个红手印是什么模样,然而她一张嘴还是激怒了我。懒得再去猜度,扼住她的喉咙,问,你是谁?这是哪?

程佳倩异常平静,没有表现出丝毫痛苦。她说,你觉得我是谁,你不是知道我的名字吗?我说,我死了?她噗嗤笑了,动画片看多了,真有想象力。我说,不许骗我。她说,愿意听就听,愿意信就信。我问,我还活着吗?她掠过我的脸,盯着身后的窗子,说,你活得好好的。我说,这是什么地方?你带我来干嘛?

她叹息一声,隐秘得近乎察觉不到。这是我的归属,从此见不到你挺可惜,所以最后一天带你转转,留个念想,这一年来谢谢你。我说,别故弄玄虚,玩碰碰车的绝对是语文老师,还有那些学生是怎么回事。

程佳倩说,或早或晚,谁都得来一趟,在这儿留下点什么,然后离开,这是被遗忘的乐园,是每个人必须经历的假期。我说,有话直说。她伸出手,抹干净后面的窗。你看那是谁。

紧挨着我们的舱体内,有一对年轻男女正在说笑。窗子上没有雾气,可能是刚擦过的。女孩的额头靠在窗边,眼睛睁得大大的,也许是第一次坐摩天轮。男孩的脸凑到她身边,脸颊贴脸颊,手臂拢着她,显得无限亲昵。他似乎在女孩耳边说了什么话。女孩噗嗤一笑,回过身轻轻给了他一拳,没等男孩反应,嘴唇贴到他的脸上。

渐渐地,有东西模糊了焦距,窗上映出我紧贴的脸,一摸,湿糊糊的。程佳倩说,那是爸第一次带妈坐摩天轮,没多久跟她求婚了,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有你后,他们再没有这样亲昵的时刻。有时候,我挺难分辨上一辈和我们究竟哪个更惨。他们从这里走了以后,就像拉磨的驴。我们呢,倒是没那么畜生,比他们到这地方的年纪更早了,回去以后换个花样。我问她,我爸后来去哪了?她冷笑,失踪人口你得找警察,不过我劝你别担心,男人哪,天性就是野生的。

摩天轮慢下来,眼看着落到地面,我盯着他们两个,想要追上去说话,舱门依然锁着。我朝程佳倩怒吼,快打开这玩意!她蹙起眉,你吼我也没用,这里我说了不算。于是,我眼看着父亲和母亲离开舱体。他脱掉身上的外套,盖在母亲头顶上,两人奔跑一阵,消失在雨中。舱门开了,我一路狂奔。

雨越下越大,周围雾蒙蒙,灯光融化了漆黑的夜。雨水淋透衣裤,鞋子像两只小破船,每跑一步就挤出雨水。跑了不知多久,终于体力不支蹲在地上,满身都是漂白剂的味道。弥漫的灯火中,程佳倩打着伞慢悠悠地走到跟前。这时天上滚了一个闷雷,我们一齐仰头,注视着漫天骤雨。她说,最后一项了,挑吧。我抹一把脸,指着十层楼高的过山车,那个。

站在过山车脚下,巨大的钢铁机械使我着迷又恐惧。程佳倩好像没有这样的感觉。她登上台阶,再没有多说什么。整个游乐设施空空的,数十个座位唯有我们两个游客。我坐在程佳倩身旁,照着她的样子扣好安全带,翻下安全压杠。咯噔一声,压杠锁死了。这时候,前面的座位突然窜出一团黑色毛茸茸的东西。

一只黑猫。

我无法确定,这是不是我十岁时捡回来那只。看上去像,但两眼完好,眼睛里没有以往的警觉与凶光。它站在靠背上,看我,眼神透出悲悯与无限柔情。我与它对视了一会儿。黑猫伸个懒腰,跳下过山车。你该明白了吧,程佳倩说,不过很抱歉,我没法陪你了,你得自己完成它。说着,她抬起压杠,解开安全带,站到旁边。黑猫轻柔款步,蹲在她脚边。我两手搭在压杠上,试着用力抬起,锁死的。

我问她,你要去哪。她说,我哪也不去,就留在这个世界,以后你再也见不到我,这是最后一面,你该想清楚你要去哪。我说,还有一事我没想清楚,你到底是谁。她说,我说了你也不信,就这样吧,没什么大碍。我说,不行,你转过身,把左边的头发挽过去。她说,你干什么。我说,看看,我想确认下。程佳倩有些无奈,转身挽起头发,露出了那个胎记。

我说,行,懂了。

一道闪电划过,过山车缓缓启动。爬升、滑落、倒转、冲锋,失重感粗暴地剥离身体,雨水如冰雹一样猛烈地轰击。浑身像是被拆散架又重新拼装组合起来的乐高玩具。我屏住呼吸,胸口被沉重的气流压得死死的。

熟悉的漂白剂味道、一模一样的胎记……程佳倩讲的故事,都是我从荒诞狗血的地摊杂志上读到的,我早该明白。至于那只黑猫,被扔掉前,它只会那样乖顺地蹲在我的脚边。

过山车呼啸碾过暴风雨的夜晚。车厢升到最高点,我瞪大眼睛,张开嘴,伸展双臂。天空中,蓝白锯齿触手可及。一瞬间,我犹如被闪电劈中,天灵盖裂开一道缝,有什么东西在极速流失。我扭着脖子竭力俯瞰,程佳倩朝我挥手告别。巨大的悲恸包裹着我,凝成一层坚硬的外壳。这时,过山车开始俯冲,像点着了,在风暴中猛烈燃烧。很快,我就看不见她了。

四年后,我又见到父亲。他像变了一个人。那是一个冬天的凌晨,下着雪,外面又湿又冷。我在一家快餐店做兼职,打烊工,休息时到外面抽烟。他与我擦肩而过,推门进了快餐店。我先认出那件大衣,是他临走穿的那件。

我有点恍惚,掐灭烟,跟进去,有点不敢认。他比原来胖了些,走路慢了,头发也白了许多,但是整个人的精气神比原来好。他到柜台前,点了一个汉堡加一杯可乐。以前他是绝对不碰这种东西的。我站在他侧后方,盯着他的脸。在我的印象中,父亲的眉头始终是朝中间聚拢的,紧锁在一起。眼前这个人,似乎连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我愣了一会儿,他拿了汉堡和可乐,转身,和我打了照面,四目相对,他看了我一眼,朝外走,没有任何异样表情,完全不认得我了。

他出了快餐店,拐过街角。我心一横,跟了出去。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本能地,就是想看看,他去哪里。父亲的背影在路灯下时隐时现,穿过两条街,一转,迈过一扇栅栏门,走向一片漆黑低矮的建筑。我紧跟不舍,不想责备他当初不告而别,更不会乞求他别走,只想坐下和他聊聊,问问这几年去哪了,发生什么了。毕竟现在的我,比当初更能体会他,理解身为一个成年人的处境。栅栏门旁边有一块匾牌,黑色字,被红色油漆遮住,时间久了,油漆也褪得不成形状。手机一照,前方赫然出现一条隧道,那里是完全的黑暗,手机的光亮被吞噬,没有丝毫反射。

有一种说法,活物穿过一段隧道,再也找不回来时的路,准确地说,是某一部分回不来了。高考后的复读课上,景楠发给我一张照片。他蹲在草原上,周围有数不清的羊。天空呈现矢车菊蓝,一抹云勾勒在上面,如画家涂下的最后一笔。

我始终没有告诉他,防空洞的出口不是冷战时的废弃军事基地,是游乐场,被遗忘的世界。这成了我的秘密,或者我们永不言说的默契,所有成年人之间永不言说的默契。那晚我找过他,没看见。他不在那里。

但愿,他永远不知道这个秘密。

我身上发热,胸口冒出一团模糊的东西,像是沸水表面翻滚的泡沫。又是一条隧道。熟悉的感觉。只是这回,召唤我的不是程佳倩,而是父亲。穿过隧道,恐怕有了不得的东西等着我,等我在那里遗落下什么。也许危险,也许只是平凡。在人生的重要节点,进入一条又一条隧道,在一座又一座乐园遗忘。生不带来,死不带走。我屏住呼吸,这时手机响了。

经理打来电话,忿忿地问我去哪了,清晨第一班地铁要开了,我们还什么都没准备好。我应了声,挂掉电话,往回走。

的确,我还没准备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