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 蛰
2021-11-12
冬生被噩梦惊醒,出了一身冷汗,他在梦里又死了一回。这一次,他梦见自己出现在战场,混杂在各种身份不明的人中间。虽然他从没见过真正的战场,但偶尔也在报纸上看到过。有人要求他对一排囚犯开枪,他说不会,一个军人模样的人就说,既然你不敢开枪,就让你先被别人打死。随着一声枪响,他倒下,被人抬走。然而没过多久,他竟被抬到自家的棺材铺里。
从小以来,不记得有多少次,他梦见自己死去。很年幼时,有限话语尚不能支持他说出自己的恐惧,甚至他都不知道死亡是怎样一回事。每次噩梦后,娘看着他虚脱的样子,忧虑万分,极力安抚一阵,天一明就带他去看神婆。神婆对娘说:“你儿子身子弱,家里阴气又太重,少让他往那地方靠。”娘心领神会地点点头,递上两包点心,从神婆手上接过几张黄色纸符,带他离去。
到他稍大些,再梦见自己死亡,便开始向娘描述噩梦的情境,有时是从山顶、高处坠落,有时被人用棍棒刀枪追杀。娘的忧虑变成惊恐,赶紧用手捂住他的嘴,向上“呸呸”吐两口,“太阳出来之前,不能说噩梦。冬生乖,我们明天就去看神婆。看了神婆就好了。” 10岁之前,冬生就这样,不知多少次,跟随娘往返于去看神婆的路上。
长成少年,冬生有了一间独立睡房。噩梦虽继续缠绕,他的胆子毕竟越长越大。他不再什么都向娘说,尤其不再给她描述凄凉梦境。虽然在梦里死了好多次,他现在不还活得活蹦乱跳?娘说过,梦都是反的,他觉得一点没错,就是反的。
但眼下,冬生觉得很有必要跟娘说说他的噩梦。当娘来他房中叫他吃饭,听说他又做了不吉利的梦,顿时失色。她小心地问他,“咱再去看神婆吧?”他把头一扭说,“不去。神婆只会说你家阴气重,别让你儿子往那边靠。这些年我一直都在做噩梦,不告诉你只是不想让你担心分神。不过,神婆的话也不是没道理,以后西边那院我还是不去为好。”说完,冬生又躺下来,故意不去看娘脸上的表情。
娘在床边坐下,去拉他的手,想要安抚他,他挣脱开了。他已经17岁了,不能再像小时候那般被娘拉拉扯扯,搂搂抱抱。
“这些年,我何尝不记得神婆的话。只是,”娘的叹气声幽幽散出来,停顿了一小会后说,“只是咱家这祖传的生意早晚要交给你。我琢磨着,等你18岁成年以后,就不会再做那些梦了。到时,你就学着打理铺子。”
“生意被娘打理得这么好,这条街上这个镇子谁不夸你能干呢。我不是做生意的材料,再说,我还想去北平读书呢。”冬生着意让自己的话音显得诚恳些。
娘不再看他,站起身,一边往他桌上青花瓷杯子里倒热水,一边说,“你要能考到北平的大学就去读,考不上,就安生地学做生意,你娘总不能变成老太婆还替你打理。”说这话的娘像突然变了一个人,她扭头看向冬生,冬生已将被子蒙住脸。
“厨房里有刚煮熟的猪肉萝卜饺子,还冒热气呢,想吃就赶紧起来,不想吃我端给工人吃去。”说完,她偷偷笑了一下。
冬生把被子拉开,他从娘刚转过去的侧脸上,看到一丝狡黠的表情,不禁恼火于自己的计谋没得逞。但他实在抗拒不了猪肉萝卜水饺的诱惑,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漱了漱口,冲向厨房。
一大盘水饺被一只白色小搪瓷盆扣着,果然还冒着热气。水饺旁边放着一小碟蒜泥,一小碟醋,醋里漂着几滴麻油。冬生咬了一口,鲜美的味道令他心情立即大好起来。他就喜欢猪肉萝卜馅水饺,百吃不厌,有时候娘换换茄子豆角他吃得就不欢。心满意足地吃完一盘水饺,冬生又回到现实中来,他确实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去北平读书?他当然想去,可他偏又害怕考试,去年中学毕业会考,他的数学刚刚及格,就那还抄了同桌好几道题,其他几门课也都勉强及格。梦里试卷一片空白、急得抓耳挠腮的滋味比那些死亡噩梦好受不了多点儿。读不了书,就得接受娘的安排,而一想到自己快要接手家里的生意,一辈子与棺材打交道,冬生就觉得浑身打颤。他憎恶祖上怎么传下这么个生意,憎恶他爹抓阄偏偏抓住棺材铺。
憎恶有什么用?他心头突然冒出这一句。就如做棺材铺老板娘,难道是娘的错吗?为了他这个唯一的儿子,一个女人硬把铺子扛了快20年。三叔对他家的生意也眼馋了快20年,那还不仅仅是眼馋,娘说,当你的身边不是狼就是虎时,你就得时刻醒着,不然哪天你被他们吃得连骨头都剩不下。冬生知道,娘一年中没少打点伪保长、商会里的人,应付三叔也花费了不少心思。娘说的虎狼,不仅有伪保长、商会会长,也包括三叔吗?把空盘子放进水盆,冬生脸上又回落到刚才那副茫然神情。他开始同情娘,她每天有干不完的活,守着个即将成年却什么也不会做的儿子,却很少抱怨。她对冬生说过,你和这个棺材铺,都是我的命。他在最近两三年,才大概弄懂这句话。
在中学毕业之前,冬生很少到西院去。小时候他常偷偷往西院跑,看一老一少两个工人在那里刨刨钉钉,或刷漆或喷油,只觉得好奇好玩。娘每次见了都往外撵他,说这不是小孩子待的地方,会做噩梦的。但只要娘看不见,他还是偷偷去,在满地的碎木块里寻找些稍微方正的,自己用把小刀刻小动物玩。念中学后,冬生不再去西院,他知道木匠打造的东西装死人不吉祥,整个院子都飘荡着一股腐败令人作呕的气味。怪不得他总做噩梦,怪不得身上总有一股洗不掉的难闻气味,他为这气味深感羞耻难过。中学毕业这大半年,见他实在闲得无聊,娘便派他去给工人送饭,一天三顿。虽然不太乐意,冬生还是照娘的吩咐去了。给马喂料,也是一天三次。相比去西院送饭,冬生更愿意伺弄枣红马,把它喂得毛发油亮,强健有力。枣红马跟冬生亲昵得很,外人却轻易不敢靠近它。
今天,冬生也想不出理由不去送饭,橱柜上的竹篮子里装了一壶粥,两碟菜,一摞煎饼,煎饼是鲁南一带的主食,娘烙的煎饼好吃好咬,存放的时间也长。无疑,这是娘留给他的任务。打了个饱嗝,冬生挎起篮子,慢腾腾向西院走去。不知怎么,放下饭篮,他并没像往常一样立即走人,而是站住看了一会工人干活。年轻的工人小王30多岁,长着一张孩子脸,以为少东家很感兴趣,忙不迭地给他讲解雕花的要领。冬生瞪大眼睛却听得心不在焉。这时娘的大脚步声传过来,他以为是来找自己,不料娘径直走到年长工人身边,吩咐了几句,原来岗山镇的唐老爷刚让人来订一口好棺材,唐老太爷眼看不行,马上归西,于家棺材铺得赶紧打好棺材。“时间紧,就用这副。板材不错,再好好打磨下,把花雕得跟真的似的。”娘指着墙脚一口深紫色的大棺材说。
交代完,娘扭头看一眼冬生,脸上露出一抹满意笑容。她大步流星向外走,搭在肩膀上的一条枣红色长围巾,在她身体两侧摆来摆去。
娘是大脚。冬生觉得大脚好,比如娘,走路又快又稳,干起活来,比男人还利落。比如他中学的同学春芽,百米跑比班里许多男生跑得还快。可冬生家这条老寿坊街上的女人都是小脚,走起路来颤颤巍巍,弱不禁风,她们都以自己的小脚为美为荣。冬生的娘本来有个挺好听的名字“秦琼”,可在街坊邻居嘴里就成了“秦大脚”,满嘴的鄙夷和不屑。但她们都羡慕“秦大脚”持家做生意的本事,羡慕也不会明说,而是变成一种复杂的腔调,“这个秦大脚真是命硬,把男人早早克死,自己倒越活越滋润了,那张脸比刚嫁过来时还好看。”
娘小时也裹了脚,实在受不了疼,她哀求奶奶给她放了,她娘也在一边替她哀求。奶奶对她娘说,“放吧,听好了,这女娃一双大脚要是没个好命,可别怪我们秦家没礼教。”对娘克夫一说,冬生从来不信。他在脑子里努力搜寻过爹的形象,印记里只剩下一个影子,羸弱多病、整日整夜咳嗽不止,甚至连这影子也相当模糊了。小时候,他爹于老二有时也趁他娘不注意,去偷着抱抱他,或摸摸他的小脸。娘严厉禁止于老二的这种祸害行为,她说,“你这病会传染的,他可是你唯一的儿子。为他好就离他远点。”一旦被发现,娘气得浑身发抖,于老二便乖乖回到自己的那间小屋。他爹患的是肺痨,加上年轻时吸食大烟多,身体垮得很厉害,直到一个清冷的冬天早晨,于老二咽下最后一口气。那年冬生才9岁。
因为刚才给娘说过大话,冬生在屋里翻了会数学书,可毕业才半年多,那些数学题一半都不会做了。他有点懊恼,扔下课本,拿起一本张恨水的小说《啼笑因缘》,倒是津津有味地看了两个多时辰。后来他不断揉眼睛,因为被张恨水弄得多愁善感。他幻想着若干年以后,棺材铺仍由娘打理着,假如他真能去很远的地方,不管到哪里,不管是去读书还是去赚钱,只要能和春芽在一起,他就乐得颠颠的。
胡思乱想一会,时间就溜到了晌午。给工人送过饭菜,喂过枣红马,冬生抬脸看看日头,卷起一个葱油饼,哧溜哧溜,三五步便爬上了自家院南角的一棵大槐树。这树有几十年树龄,还是他爷爷年轻时栽下的,长得高大茂密,一大片枝叶伸到了冬生家院墙外,伸到寿坊街上,在夏季形成浓浓树荫。树下便聚集起一帮闲人。很多事儿,冬生都是躲在树杈里玩时听到的,比如那些长嘴妇人怎样议论他娘,比如春芽她爹为了生儿子,跑到寿坊街来讨了个小,还比如街西头的贺老七,因为做饭没让日本兵满意,被打了个半死,贺老七的爹当掉一个铺子才保住幺儿子的命。有一次,树下的女人又开始议论他娘大脚克夫,冬生气愤不过,随手将他吃剩的半袋花生壳,用力向墙外抛了出去。外面传来接二连三的惊叫咋呼声,他在树上哈哈大笑。
3月初,春寒仍料峭,但中午的暖阳足以把人醺出醉意。冬生靠在槐树中段的一个树杈上,由于多年来长期被攀爬,树杈越来越像一个天然靠椅,也更像一个岗哨,而树下端被磨得一路光滑。
大槐树的枝叶比盛夏稀疏许多,阳光透过枝叶缝隙落在冬生身上,每当有微风拂过,身上无数个光点便闪闪发亮,自是一种盛夏享受不到的光景。冬生在树上常常一待就是大半天,最长一次待了接近一天。他搜寻附近树上的鸟儿,也学它们的叫声,已经有早来的燕子在他家屋檐下筑巢了。用不了多久,鸟儿们就多起来,上演一场场鸟类歌唱会。他发觉,每当他像一只大鸟坐在树上时,也是鸟儿最愿意跟他亲近之时。它们的自由飞行和歌唱天赋,令冬生羡慕极了。他望向县城的东南方,护城河在阳光照耀下,发出银子样的光芒,河水如一条弯弯曲曲的长练,向西流去,不知拐多少弯后,汇入大湖,微山湖。微山湖的西岸有什么,冬生不知道,长这么大,他还没到过浮城以外的地方。护城河的反光,将冬生的眼睛照出了湿意。他用衣袖抹了下把视线转向西面,一条条街连着一条条巷子,从他家门前的寿坊街一直到西头,再向北拐一里路,路东就是安乐巷。他有好几个同学住在安乐巷,其中就有春芽。
“你只有站得比别人高,才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冬生想,自己这算是站得高吗。对他说这句话的人是小舅。要论爬树,冬生是比不过小舅的,小舅爬得又快又高,并且创下了在树上三天三夜不下来的纪录。“为什么三天三夜不下树?”小舅说,“为了争取我的权利。我想去济南府读书,你姥爷不让去。我就用这办法去争,结果我赢了。”小舅叫秦小海,在冬生所有认识的人中,秦小海最聪明也最有趣。可这个冬生最喜欢的人,说没就突然没了,他想起来就心疼得要命。
小舅死在两年前的初秋,娘说他喝了酒偏又下河游泳,结果溺水而亡。小舅的尸体几天后找到,全身都已腐烂变形,被娘和几个工人装进一口棺材。冬生哭着喊着不相信小舅死了,非要上前去看个清楚。娘在他脸上使劲拍了一巴掌,大声训斥,“人死了,哭有什么用。小海自作孽天不留。小孩子离棺材远点,当心夜里又做噩梦。”冬生被娘这一巴掌打得又晕又恼,躲进自己屋里抽搭了半天。他想不明白的事太多,就在小舅消失前几天,他还按照小舅的吩咐写了篇国文习作,小舅夸他写得不错。学校被日本人盯得紧,国文课上得马马虎虎,日语课却要求挺多。冬生和许多同学一样,被逼着学日文,却普遍学得不咋样。最后学校看白费工夫,也就应付一下了。一向聪明伶俐的小舅怎么会犯这样的晕,酒后溺水呢?但有尸体和棺材为证,两年多来,他不得不相信小舅真的死了。小舅死在护城河里,每次远远看到河水,冬生就浑身冰冷,好像河水漫过浸透的是他。
娘在树下看了他好一会,冬生都没发觉。直到叫他名字,他低下头,娘仰着脸,说了句什么他没听清。娘还不到40,在这个院子里已禁锢了20年。他发现,娘的红围巾今天格外鲜艳。这是她最喜欢的一条围巾,冬生记得这是小舅送给娘的生辰贺礼。都七八年了,一到冬天,娘就戴上它。
“接着”,这回他听清了,娘向上一抬胳膊,一颗红彤彤的苹果抛向他,冬生一只手接住了。
对冬生长时间在树上,娘一点不感到奇怪,她不担心冬生无所事事,只怕他跑出去抽大烟、喝酒、赌博,重蹈他爹覆辙。见儿子并没有学坏的苗头,便任由他在树上发呆远望或睡觉。
太阳一点点西落,也一点点收敛了暖和光。冬生咬着嘎嘣脆的红苹果,甜甜的汁液流到胃里竟变得酸涩。他再次望向西北方,离得太远,他是望不到安乐巷的,倒望见了一派冬末春初的凄凉和衰败。冬生嗜爬树,尤其最近这两年,爬树很大程度是为了看春芽。还读中学时,他家门前是春芽上学校的必经之地。他常常蹲在树上观察,一等春芽快靠近他家门前,便从树上秃噜下来,跟她一前一后进校园。春芽家开了一个南北杂货铺,也做油炸点心。姐妹五个她排行中间。别人都说五朵花一朵比一朵俊,可冬生觉得春芽最好看,尤其是她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时。最让冬生感到惊奇的是,春芽身上竟从来没有油渍和油味,而是每天飘出淡淡的雪花膏香味,因为她的座位就在冬生前排。可春芽从不回头看冬生,她说冬生身上总有一股难闻的桐油味。桐油是给棺材上亮光的,娘从没让他做过这种活,可毕竟都在一个大院子里,气味是长脚会飞的。冬生清楚,只要自己还在这个院子,他身上就永脱不掉这味道。就是这味道,令冬生越发憎恶棺材铺。
自从中学毕业,冬生再没在大槐树上看到过春芽,也许是她爹为生儿子跑到寿坊街上讨小,她连寿坊街也一同恨起来。还是要怪中学毕业得太早,这让冬生更加留恋那几年时光。这半年多来,娘没少催促他早点熟悉棺材铺生意。冬生在打他自己的小算盘,他盼着离沉重压抑的棺材越远越好。真要是无奈接了少掌柜,他想把棺材铺盘掉,然后开家又好闻又好看的店铺,比如糖果糕点铺,丝绸铺。但这些他也只能是想想,只要他娘不死,他就没改弦更张的门儿。“要没这个棺材铺子,我们娘俩都不知饿死多少回了。”这是娘的口头禅,也是冬生烦恼的源头。
天擦黑了,气温陡然降下来,他穿件薄棉袄也觉着冷。可他还不想从树上下来,无聊少年冬生前所未有地感觉自己是如此孤独。娘是不可能分担他孤独的,虽然她也是孤独的人。假如小舅和春芽在他身边,是不是就变得不一样了呢。现在,他不知自己能干什么,也不知自己想做什么,茫然无措伴随着强烈的羞耻感,紧紧攫住他的心。几滴泪,冷冷滑下冬生脸颊。
一阵又一阵风起,槐树叶子在黑暗中簌簌抖动。在树叶的抖动声中,耳朵尖尖的冬生还听到另外一种细微声音,是人的呼吸和脚步声。冬生顿时从孤冷感觉中警醒,他扒开树丛向外观察,隐约看到几个影子贴着外院墙从东向西而来,到他家门前站住不动了。冬生的呼吸几乎停住,这年头不太平,自日本军攻陷县城以来,留守的日军虽极少,维持治安的大都是伪军,游击队和日伪军时有战争,深夜里常常有枪声刺破人们的睡梦。在学校时,冬生也曾听同学偷偷讲过游击队和日本人打仗的故事,讲得神乎其神,让他难以判断是真是假。
一小会后,门口响起几声口哨,冬生愣住了,没敢动。口哨声又响起来时,冬生脑子一热,从树上溜下来,一个箭步冲向大门,拉开门闩。还没等他看清门外有几个人,其中一个一把捂住冬生的嘴,“嘘,别出声。”他往后一扭头,娘不知啥时站在了他面前。在他疑惑间,娘一探头后把大门销紧了。
来人跟进娘的屋。冬生也跟进去,娘却朝他一摆手,“你照常去给工人送饭,正好看看给唐老爷的那口棺材准备得怎样了。今晚吃炸酱面,吃饱了,让他们把活赶紧点。”
冬生向厨房走去,走了两步,回过头,几人还在黑暗中,他什么都没看清。娘又向他摆摆手,“去吧。”他还来不及回味揣摩,甚至没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一手提着油灯,一手提着饭筐,向西院走去。
小王听说有炸酱面,馋得急忙丢下手里的刻刀,就要端面碗。还是年长者老王沉稳,“你小子有口福啊。放这么多肉酱,掌柜的这是要让我们连夜干完活。”
冬生站旁边说,“这棺材唐老爷要得急,什么都能等,就是死人不能等。辛苦两位了。”
老王对小王说,“你瞧瞧人家少东家,有文化说出的话就是不一样。赶紧吃完干活。”
惦记着东院,冬生急匆匆向娘屋里赶去,一盏小油灯弱弱地亮着,娘坐在屋角一把椅子上。只有半个时辰的工夫,那几个不速之客哪去了?刚才难道是他做梦不成?他诧异地向娘投去探寻的目光。
娘问,“工人都安排好了?”
冬生点点头,走到娘跟前,小声又激动地说,“原来小舅没死啊,我还真以为再见不着他了呢。这太好了,太好了。”
娘板起脸,“本来今天也没想让你知道,可偏偏让你撞上了,这种事少一个人知道就少份麻烦,这可是掉脑袋的事情。”
冬生吐下舌头说,“知道了。只是我弄不明白,都把尸体下棺材了,我小舅怎么又逃走了?”
娘朝他瞪圆了眼,“守住嘴才能保住命。不该问的别问。”
他赶紧点头,“再也不问了,不问了,小舅回来就好。”
冬生更不明白的是,明明小舅回来了,娘的脸上为何没有丝毫喜色,还满是忧虑愁容呢。还有,刚才那几个人和小舅哪去了。
娘走到床边的柜子边,伸手从里面拿出几张钱,在棉袍外面又套了件短袄。她对冬生说,“我现在去保长那要张通行证,明天天不亮去给唐老爷家送棺材,你去押车。”
冬生感到意外,以前他虽跟娘出去送过几次棺材,还从没单独押过车。他心里有点打㦗,不过转念一想,这样就可以趁机出去耍耍了,总比闷在家里强得多。
娘又说,“当然不是你自己去,你小舅陪你去。今晚别回你屋了,有人在那住,你在我屋里睡一晚。”
冬生才要问:小舅回来是不是不走了,那另外两个也是一起来帮工的吗?娘已快步出了屋门。小舅回来帮娘,最兴奋的当然是冬生。跟娘走到大门口,他向街左右望了望,刚转过身,从他头上方的大槐树上响起一声口哨。他想也没想,呲溜一声爬上去,挨着一个人影蹲下。几年前,他和小舅就经常一起挤在老树上玩。以这样的方式重逢,冬生喉头哽咽。
秦小海拍拍他肩膀,“两年多没见,个头赶上我了。中学毕业了,想做些啥?”
提到这个话头,冬生好生懊恼,“啥也没想,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干啥。娘让我学做棺材铺生意,可只要听见这几个字,我就厌烦,连噩梦里都是棺材。”他想起了什么,问秦小海,“我还以为再见不到你了,小舅这两年半去哪了?下午在树上,我还想,假如你在我身边,我就不会这么孤独无聊了。”
秦小海的右手紧紧按压住他的肩膀,“冬生转眼长成青年了,明天一起上路,我们一边赶马车一边讲故事好吗?”
过去的时光和快乐一齐涌回身边,这比梦神奇得多的补偿,令冬生按捺不住惊喜。
娘拿回了一张通行证,秦小海歉意地对她说,“这一次,姐不知又给保长打点了多少钱。”
她将一双新鞋放进一个布袋,没抬头说,“别说这些没用的,你知道我想说啥。”
秦小海调皮地对姐眨眨眼,“我知道你想说这鞋是给我的,我没那么容易死掉。”
冬生看到娘转过身去,他看不到她的脸,猜想她心里一定又悲又喜。
娘让他早点睡觉,明儿一早得赶远路。他以为小舅跟娘有很多重要的话要说,就在床上躺下,却侧起耳朵。小舅靠在他身边,娘坐在椅子上纳鞋底。听了好一会,两人也就是不松不紧低声聊着家常,不是棺材铺就是姥爷家,当然也说到冬生。冬生很想知道小舅怎么谈论自己。
“我想让他早点接过棺材铺,过两年讨房媳妇过日子,不过他对生意没心思,不知道脑袋里想啥,性子倒不小。也怪不得他,谁会喜欢棺材铺呢,我也不是天生就喜欢。”
小舅说,“他要没点血性还是你儿子,还是我外甥?”
“都说外甥像舅,像你可没什么好。”
“我这不是还好好活着吗?”
“你现在说得轻巧。行,反正管不了你,不知哪天连他也管不住了。”
“姐——”
困意袭来,冬生抵挡不住,说话声越来越朦胧,他坠入睡眠。
不知睡了多久,冬生的梦里骚乱起来,轰隆隆的巨响骤然而起,从他梦里冲出来,在他耳朵边震响。等他意识到巨大雷声不是发生自梦境,而是来自上天和空气中时,他睁开眼睛,而床上另一侧的人已经坐起来。
床上的人影溜出屋门看天,冬生也轻手轻脚跟出来。春雷隆隆响了一阵,远处似乎夹杂着几声稀稀拉拉的枪声,最后雷声和枪声都消失了。响雷过后,天上并没落下雨,让他高兴的是,一弯细小的淡黄色月牙竟挂上高空。人影上了树,树叶发出一片哗哗响声,他也噌噌几下上去了。小舅对他跟上来并不奇怪,他蹲下时,手触到了小舅腰上一个冰凉的家伙,他吓了一跳,赶紧缩回手,是枪!他才要问句什么呢,觉得还是不问为好。两人在黑暗寂静中坐了许久,一个更夫敲更的声音在街巷里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小舅说,“怪不得雷声这么响,今天是惊蛰。”
“过了惊蛰,春天就真来了。连小虫子们都想出来透透气,可我只能整天闷在家里,不是给工人送饭就是给枣红马喂草。唯一的嗜好是爬树,这还是跟你学的。”
小舅说,“今天这个惊蛰很特别,押车,并不是一件好玩的事。”
“那也比闷在家里好玩,我又不是第一次押车送棺材了。”冬生想让自己在小舅面前显得成熟老练些。
“我17岁在济南上学,这一眨眼过去了10年。再10年,你就到了我现在的年龄。今儿月牙真好看,对着新月许个心愿吧。”
“我想像你一样出去,可惜功课学得不好,就是考上了我娘也不准去。”冬生说着突然生出了主意,“有办法了,如果我娘不让我出去,我就学小舅你,在树上待他个三天三夜或者七天七夜。一直待到她投降。”
小舅用手指点点他的脑袋:“你这个小鬼头,看来你还是没真正了解你娘。”
他仰头看看天,然后闭上眼,快速在心里许下愿。
小舅侧脸看着他笑了,似乎在猜他许的什么愿。当然,有一个愿冬生是不会告诉任何人的,哪怕是他最信赖的小舅。
“天还早,你再回去睡会儿。”
他说,“我不困,你去睡吧。放心,有我这个卫兵给你站岗放哨呢。”
小舅朝他伸出大拇指,“外面冷,我们都回去吧。”
娘不在屋里,厨房里透出隐约的光亮,冬生进去时,竹筐里已烙好了一摞饼。娘一边继续往热锅上贴面饼,一边对他交待,“明天是你第一次押车,你全听小舅的。”
“当然,他让做什么我都乐意。”
“兵荒马乱,路上什么意外都可能发生,你怕吗,冬生?你要是害怕,我让小王去押车。”
冬生觉得被娘看低了,他一挺脖子,脱口而出,“谁说我不行,怕什么,再说不是还有小舅在一起吗。”
“我是说假如你自己一个人押车,会怕吗,你小舅以后不可能总跟着你吧。”
冬生拍拍自己胸膛说,“不怕,怕了就不是你生的儿子。”
娘抿嘴笑了:“有种。”随手抛给他一块热饼。
娘往一个厚包袱里装满烙饼,窗外,天色已经没那么黑了。他和娘将喂饱的枣红马拉出马棚,架上车。昨晚,冬生还特意让它吃了不少好豆料。这匹枣红马以前被小舅喂大,后来被他喂了几年,看见冬生就亲昵地用鼻子在他身上蹭来蹭去,蹭得他胳膊上又热又湿。他拍拍马脖子说,“马兄弟,今天可全靠你给我长面子了。”枣红马乖乖地跟进西院,老王和小王已将棺材用缆绳弄好。娘围着棺材转了一圈,露出满意的神情。
装好车,老王赞道,“少掌柜满腹经纶,又吃苦耐劳,以后可不得了。”
娘拍拍身上的木屑,“这些年不幸亏有你们在这撑着吗,以后让冬生往这边跑勤点,你们也好多教教他。二位受累,你们吃了热饼热汤去睡个回笼觉。”
他和娘回去,屋里一下又有了三个人。从昨夜他就没看清另外两人,在凌晨灰蒙蒙的光线中,他依旧看不分明,只大略看到三人都穿着棉袄棉裤,头上戴着厚毡帽。
小舅对中间一人说,“路挺远,咱们出发吧。”那人点点头,对他和娘说:“辛苦嫂子和小侄子了。”
冬生听出那个中年人不是本地人,但至于是何方口音,他就不清楚了。
娘最先走出院门,然后退回到门檐一边。马车铃丁零丁零响起,枣红马抖抖鬃毛,只等小主人扬起鞭子。
这时站在最边上一个从没说过话的人,开口对中年人说:“您请上车。”
他听着这年轻的声音有点耳熟,猛然间想不起是谁。
娘站在门前一动不动,那条红围巾还挂在她脖子上。她看看冬生又看看秦小海,眼睛里是她读不明白说不清楚的神情。即将跳上车的刹那,秦小海后退了两步,向姐敬了个军礼。冬生见状,不由学着小舅的样子,也到娘跟前敬了个礼,只是他敬礼的动作实在笨拙。那三个人都笑了,娘也笑了。其中一个年轻的声音最好听,还面向冬生绽开一个皎洁笑容,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
冬生的心霎时狂跳起来,他认出了面前这张年轻的面孔,一时不敢相信,凌晨的许愿这么快就应验显灵。后来,这副灿烂皎洁的笑容,经常闪耀在冬生的梦中,取代了那些纠缠他十多年的噩梦。也是到了后来,冬生才知道,他用马车载过的这个中年人,被小舅安全护送躲过日伪军封锁,渡过微山湖。
17岁的冬生,驾驭着自己的枣红马,飞一般奔驶在1942年的惊蛰这天。岗山镇紧临映湖镇,到了映湖镇就到了微山湖东岸,春芽的小姨住在映湖镇,家有两只渔船,一只用来运货,一只拉人。冬生独自驾车返回时,车上已经空空,而马鞭被他紧紧攥在手中,额头上闪动着透明的汗珠。他也不知自己怎么长出这么多劲,将鞭子甩得啪啪响,响得令他自己都不敢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