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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间四题

2021-11-12李炳锋

山东文学 2021年9期

李炳锋

山里的风

风自山中来,这是早春从山里出发的风。

自从新居搬至城东,每天都亲吻着大山,欣赏着她的容颜,揣摩着她的性情,体味她的喜怒哀乐。但真要读懂大山,还要从她身上刮起的风说起。山风起于青萍之末,说刮就刮,突如其来,喊着尖利的号子,发着凶猛的威力,只刮得那些在岁月里坚守的树不得不俯首弯腰,苦苦忍耐;只刮得那些平时叫得欢的鸟儿也不知躲到哪儿去了;只刮得云彩的脸色吓成铅灰,大地在微微颤抖。一时间,风成了天地间的主宰,驱驰奔突巡视着自己的领地,施展着威猛和残酷。

风呼呼地刮着,拼了命似的,活像乡间的疯汉,张牙舞爪,打着旋,变着花,无比任性,仿佛要用那双力大无比的手把地上的楼宇带走,带到天上,带到不可预测的远方。今年最大的一场风,发生在春夏交接的当儿,是立夏头天的夜里。白天,城里气温疯了似的突然飙升到 35℃,傍晚,夕阳如蒸。心想,那个凶猛的、不可一世的夏,又要气势汹汹地向我们扑来了。可晚上天气预报显示,明天温度 13℃ ~20℃,哇,一下竟然要降 15℃,爽!转念又犯嘀咕,这高台跳水般的降温,老天是怎么操纵的?晚上洗漱过后,刚刚躺到床上,迷迷糊糊,马上就要进入梦乡的时刻,室外突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然后是密集的雨声,继而是冰雹啪啪落地,随后又是加强版的飓风,直刮得门窗哐当乱响,如狼嚎鬼哭,直觉得风要把房前的大山、把所居住的楼房撕裂,把所有的树木折断,世界末日就要到来!我跟妻子躲在房子的一角,不敢大声说话,任凭大风肆虏。风叫着,妻子一边查看门窗,一边念叨着:“活了五十多岁,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瘆人的风。”在妻子的催促声中,我揉着惺忪的眼睛,赶紧去关敞着的门窗。可就在关窗的刹那,却感到风力的霸道,它跟人较着劲儿,往外挣着,我使劲往里拉,稍稍打开点缝隙,一股强大的力量直冲过来,要把我拽到窗外,令人心惊胆战。

关好窗,重新躺在床上,一时困意全无,也瞬间找到了明天降温的答案——是风和雨发力的结果,更准确地说是风裹挟着雨送来的凉意。风用它力大无比的力量,在春夏之交的夜里给万物做着理疗。妻子说:“山里的风太厉害了,别处的风也是这样吗?”“肯定的,可能别处的风没有山风凶猛,风是大山的脾气,山是风的儿子。”我心生诗意,语焉不详地回应着。

“不行春风,难得秋雨。”这是中学时哲学顾老师经常说的一句话。记得幼时的乡村岁月,每到万物萌动的春天,每当大风刮起的时候,就会听到村上的老人讲,春上能刮多少风,秋天就会下多少雨;春上能刮多大的风,秋天就会下多大的雨。我默默观察,还真是八九不离十。有一年春天风刮得没头没尾、昏天黑地,到了玉米刚刚抽穗的初秋,真的接连下了半月的雨,直下得田地里一片汪洋,直下得乡亲唉声叹气、满面愁容。风兴致雨,春秋互应,或许这是地球自身存在的因果吧?这些没有道理的道理,这些午夜梦回的遐想,伴我走了多半生,让我感受到悬挂在这颗蓝色星球上的美好,也让我时时心存敬畏。其实,风不仅是给我们带来恐惧,更带来生机,带来希望。它无意无形,却又无坚不摧;无善无恶,却又荡涤灵魂。

飘风不终朝。第二天早晨,风变小变柔了,花草树木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但我看到稚嫩的树叶非但没有被风击掉,反而长出了许多,是满眼的新绿;各种颜色的花朵在微风中摇曳,马路北面那一簇大红的花朵正用她硕大的身姿向路南那群瘦小的粉花炫耀着。花草与树一起随风舞着,只有那安身于路边的几块石头岿然不动,依然是沉默。或许石头的内心也火热,也滚烫,只是深藏不露。它们经历的风太多了,已是见多识广。

临近中午,风完全停了,灿烂的阳光又主宰了天地万物。伴着当空的丽阳,我去小区门口的五金店买物件,刚一进门,就闪出一位年轻女子,正提着一瓶水往外跑,边跑边说:“成子,忘了带水了,成子,忘了带水了,甭忘了喝水啊。”不解,我问:“你这是喊的谁?”“俺对象,他出去干活,喝不上水可不行。”女子答。“哎哟,这是我很多年没看到的场景了,你别说世上还真有恩爱夫妻。”我半开玩笑地说。“大叔,实不相瞒,我是看着俺爹俺娘打仗长大的。长大后,就暗下决心,等我结婚,一定要好好对待丈夫和公婆,决不起战争。这些年来,我真是这样做的。我对他们好,他们才对我好,尤其俺婆婆拿着俺跟亲闺女一样。”听到这些,我不禁莞尔一笑。

“大风吹来了 / 我们随风飘荡 / 在风尘中遗忘的清白脸庞 / 此生多寒凉 / 此身越重洋 / 轻描时光漫长 / 低唱语焉不详……”歌声,是隔壁商店里传出的。循着歌声,我又仔细地看了看眼前刚刚被风洗过的大山,上上下下已是郁郁葱葱。

山里的雨

山里的天是猴子的脸,说变就变,这会还阳光灿烂,转眼就大雨倾盆。当然这种变脸多在夏季,这是北方一年中难得的雨季。雨来时,远处的天空总是黑沉沉的,风为雨头,瞬间,风便呼呼地掀起衣角,凌乱头发,发疯似的到处乱窜。紧接着灰茫茫一片,是云?是雾?大兵压境一般,裹挟着雨丝,胡乱从高处落下。

雨总是以雷电开道的。一道道不规则的长缝,就像一张高原的地图,也像寒冬巨树的枝丫,根根须须都会在电闪里定格并迅速消失;夜里,闪电还会透过窗帘照进房里,闹鬼似的在你的床头爆闪,猝不及防间,给人带来或大或小的惊诧;仔细观察,还会发现总是闪电在前、雷声在后的,每当有电闪闪过,过几秒或十几秒,雷声才轰隆隆地传来,或大或小,都是雷霆之怒。每当看到这景象,听到这声音,你就自然想到,古人造“电闪雷鸣”一词绝不是空穴来风,是何等精微准确。

闪电伴雷鸣声势已是浩大,如果再有山林加持,更似猛虎下山,势不可挡。山里的雨势头特别凶猛,一旦落下,感觉是把天上所有的水倾泻下来,沙,沙,沙……如万千虫蛹嘶鸣蠕动。其实每一个雨滴都是一个生命。不过,骤雨不终日,越是气势汹汹的事,越容易过去。山里的雨更是这样,来得疾走得也快。晚上肆虐咆哮,疑似世界末日就在眼前,可清晨阳光普照,凉风习习,跟什么事没发生似的。这多像一对打打闹闹的夫妻,晚上吱呀怪叫,要死要活,可一觉醒来又和好如初,又吃着油条喝着豆浆盘算着自家的日子了。

哭也罢,笑也好,要说最受益的还是山上的树和草了,有了雨的浇灌滋养,前几天还是一群无精打采的汉子、面黄肌瘦的村姑,是刚刚经历了麦收后筋疲力尽的男男女女,可遇到了雨水,倏地就变成了一群健壮的小伙、鲜亮的村姑、丰满的少妇。你看雨后山上的树,那些俏皮的藤蔓缠绕着她们,相互拥抱接吻;那些水灵灵的知名不知名的植物,头上顶着一朵朵五颜六色的小花,在树下笑着,前几天那枝那叶还瘦弱打着绺,眼看就撑不下去的样子,雨后一下子就有了待嫁新娘般的惊艳;还有那些最让人忽略的草儿,几场雨它们疯长得呈铺天盖地之势,会把所有裸露的地皮遮住。这是一年中少有的蓬勃景象。当然,树上的雨水要比草上的雨水多得多,雨水在树身树叶上蒸腾着,漫散开来,成了雾成了岚,为树们披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有了这层纱,使得整座大山显得更加神秘,更加葱郁,更加摇曳生姿。

看到这些树容易想起一帮人,一帮栽树的人。听林场的一位老场长讲,60 年前,眼前的山是秃山,山上的松柏就是这帮人栽下的。那时的他们冒雨栽树,这样才会提高成活率。他们猫在山洞里,用指头掐算着节令,等待着雨的降临,雨来了,会第一时间奔向山岗,挥动铁镐,从石缝里刨出一个个瘦弱的树坑,迅速把幼小的树苗栽上。老场长讲,那时极为闭塞,栽树人在荒郊野外一呆就是几个月,不得不拖家带口来干这活。他们每刨一个树坑或栽下一棵树能挣二分钱,就能给家里买一盒火柴,就能给家里带来一点温存。如今,看到山上这些茂密的树木,又有几人能想起他们,想起当年的栽树人?几十年过去了,栽树的人想必早已化作一片片云烟,可他们播下的绿荫唤来了雨水,滋养着大山,也滋养着后人。

老场长转身离开不久,突然响起了“吧嗒,吧嗒”的声音,什么声音?是雨声,只有内心彻底安静下来的时候,才能听清这悦耳的声响。无独有偶,在一个夏日的傍晚,约文友冷先生散步,忽然听到有清脆的声音传来,抬头一望,呵,竟然下雨了,大大的雨点落在树叶上,发出的声音如瑟如琴,清脆中透着几分美妙。听着,品着,雨下大了,我们跑向地下车库的一隅,临窗继续听着雨水的诉说。

在这清脆的雨声里,望着山上的树和袅袅升起的山岚,我的思绪飞得很远很远。在雨水的作用下,纵横疯长的乔木灌木会掩盖地上的一切,当年消失在热带雨林里的吴哥屈就是例证。还想到了温湿度截然不同的北方和南方,植被和气候完全取决于降雨量。就在前几天,好友逄先生讲,因南北极冰川消融,整个地球的水线正在悄悄地北移。降雨量增加,大西北山川、沙漠已出现了绿洲,断流千年的河流复活,中国南北气候的分界线有可能将不再是秦岭。逄先生还说,多少年后,北方的气候将可能恢复到商周时期的样子,山林里将重现象群。我跟逄先生说:“今年济南的降雨明显增多,夏天不太炎热,是不是与你说的这种现象有关?”“当然!”逄先生十分肯定地回答,转而他又说:“水是生命之源,更是文明之源。世界上所有的文明都是沿着大江大河铺展开的。而所有的大江大河都是源于高山,源于高山领域的降雨量。”我频频地点着头,虔诚得就像山里降下的雨点。

山里的雨隔三岔五地下着,直下得树下草旁莫名地长出许多青苔,有些路面也变得湿滑起来。起风了,铁骑突出般迅疾尖锐,在风的作用下,云开雾散,雨会突然停下来,山上山下立即会变得清凉、清静、清爽、清新,树儿草儿精神焕发,到处是斗志昂扬的绿。被这份绿感染着,人会感到分外的惬意和知足,男女老少会走到户外,尽情地呼吸清冽香甜的空气,沁人心脾。有了这份难得的清凉,仲夏夜晚睡觉也不得不盖上薄被,那些安装了中央空调的会变得后悔,等于把钱白白地贴在了墙上。这时的鸟儿叽叽喳喳地叫着,特别到了清晨,它们在树枝上蹦来跳去,凑着热闹,嘴巴上下左右晃动着,尾巴一撅一撅的,向散步的人们做着鬼脸。

不多时,阳光出来了,天地间立即蒸腾开来。回头望,却发现山体的石缝里依然汩汩流淌着溪水,碧透清澈,它们是山雨的血脉,是生命的续延,滴滴营造着无限的清凉。

山里的云

处暑的当天,即有一丝凉意从身上悄悄滑过。这时,倏地发现天空变高了,变得无比深远;天上的云彩变淡了,淡得没了往日里的亲近,轻轻飘飘可望而不可及。

躺在山下的木椅上,连绵的山峦就在我的眼前,一棵棵松树是大山的卫士,那茂盛的草木是大山的秋装。三岁的小外孙依偎在我的腿间,跟我一起看云,他懵懂的一个个连珠炮似的“为什么”,就像天上的云飘忽不定,只问得我无言以对。是啊,一片片奇形怪状的云从水洗过的蓝天上飘过,有的像大象,有的像狗熊,有的像兔子,有的像肥猪,有的像猴头,有的像棉絮……有大写意的壮阔,也有工笔画般的惟妙惟肖,思绪也就野马般驰骋于其上。手里的蒲扇不停地抽打着,嘴里念叨着:“夏天过去了,秋天来了。”“姥爷,秋天,秋天是什么样子啊?”小外孙问着,秋虫在草丛里叽叽咕咕地叫,代我回答着孩子的疑惑,我心里惬意得也像天上的云,一派自由自在。

仔细看去,其实,山里的云早、午、晚是各有不同的。清晨的云多半是娴静清亮的,她们在天边集结着,展示着自己优美的身段,交头接耳地讨论着昨夜星辰;阳光出来后,云彩舒展腰肢向四周流动,有时会借助风力,加快流动的步伐,甚至健步如飞,她们以山峰为参照,向着同一个方向前进,在天空撒欢,直至中午时分,脚步才会停下来,与阳光一道,俯瞰着群山;过午,云的形状、轨迹、疏密、浓淡在不断变化,脚步却从容了许多;到了傍晚,她们就会簇拥在夕阳的周围,摆出一种慵懒、醉醺醺的样子,铺开漫天的暖暖霞光。

雨后的山峦格外清新葱茏,这时的云彩会飞得很低,步伐却很快,干净的灰白色,飞动过程中掠过山的肌肤,留下几缕温存,又像疾行的队伍不管不顾地奔向远方。

火烧云的出现是偶然的,多半是初秋的傍晚。这时的落日就像一个大大的火球,刚从炼钢炉里蹦出来,通身的红,当她接近山峦或半个身子掩进山头的时候,西边的天际突然变成了一片如血的火海,各式各样的云彩幻化成一个个岛屿,漂浮在血海之上,红里夹杂着些许的褐色,岛与蓝天接壤的地方是一条曲曲弯弯的红色的沟,感觉里面流淌的是刚刚融化的铁水,迸发出道道金光。在火烧云的最上面,有两片红黄相间的云彩,好似两条外星飞船,它们隔岸观火,一动不动,是一幅油画,是七彩绽放后瞬间凝固的图案,这是云独有的风范。晚七点,火越烧越旺,半个天空都在燃烧,山顶上有人在惊呼,一群群鸟儿从头顶掠过,向着云彩燃烧的方向飞去。多少年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象了,这是天与山共同上演的巨作,是上帝对山民的奖赏。

还有比这个更过瘾的呢。有一天晚上十点前后,我在山脚下疾走,做着一天最后的功课。顷刻,天空如洗,一轮弯月挂在天际,在月光的映衬下,整个天空像极了一座华美宫殿,一朵朵白云幻化为穹顶,俨然泰坦尼克号上那辉煌豪华的船厅。月光从云的缝隙里漏下来,金光闪闪,魔幻地印在地上,山峰成了穹顶的柱子,四周溢下丝丝缕缕的银水,银水汇入的应该是一条大河吧……一时如童话世界,只惊得我目瞪口呆。此时应有茶,有酒,有二三知己,有仙人乘木兰舟巡游天河,叩船舷而歌……想来古人秉烛夜游,也许不只是珍惜时间的缘故吧。

老曲,已年过七旬,是一位对山里星云特别感兴趣的人。人长得高高帅帅,我们做邻居刚刚半年,可他那和善谦和的面孔却令人印象深刻。他的腰板笔挺笔挺的,丝毫看不出衰老的迹象。老曲喜摄影,外出拍摄总是全副武装,长裤、长褂、帽子一挂迷彩色,武装带上挂着手机、手电、水壶、救援绳,长枪短炮挂满胸前。一天晚上,正在山下散步,突然有人喊我,忙回头,一道强烈的光束照来,呵,是老曲,他还在山上拍摄彩云呢。除了摄影,他还特别爱鸟,为了把山上的鸟吸引到院内,他不断地购买鱼虫,久而久之,鸟儿自然成了他的朋友,在他身边飞来飞去。小外孙见了他,很远就喊:“曲爷爷!”老曲还是个网购迷,大到摄影设备小到虫鱼,都是从网上买的。“不会让孩子给你办吗?“嗨,还孩子,在国外,两三年没回来了,有跟没有差不多。哎——”说到这里,老曲脸上依然看不出丝毫的愁绪,就像秋天的云,浸出淡淡的浅笑。有一天中午,看到老曲用电动三轮车拉着满满的一车货物,身体倾伏在车上,背影弯成一座山脊,更像一片云。看到这一幕,抬头看着天空,莫名地想到一句诗: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不觉鼻子一阵发酸。

白露过后,秋越来越深了,草木以其通身的绿来展示着她们最美的风姿。灿烂的秋阳下,蜻蜓上下飞舞,蝴蝶颤动着翅膀在花间、树丛翩跹,柿子红了,山楂红了,山枣红了,海棠果黄了……她们张着笑脸压弯了枝头,从树上摘下一粒海棠,放进嘴里,又甜又涩,伸出舌头,情不自禁地望一望天空。这一切山上的云彩都看到了,她们慢悠悠地飘着,也在审视着世间百态、春秋过往。突然,一架飞机从蓝天上飞过,吐出长长的白线,捆住了云的手脚,倒显得两侧的云彩恬静而又丰满。

我牵着小外孙的手,向天空望了很久很久。

山里的雪

自从进了冬的门槛,手里的笔就紧握着,铆足劲等着、盼着,盼着你的早日到来。

冬至后的第四天清晨,当我像往常一样起床,伸个懒腰,拉开窗帘的一刹那,看到的是漫山遍野的白,天地间苍茫一片——那是怎样的震撼和惊喜!那一刻脑子完全空白,然后,我惊呼起来!看吧,这扯天扯地的白把昨天还灰头土脸、崚嶒斑驳的山体遮盖,把坑洼抹平,把棱角磨圆,把大山的破衣烂衫换成洁白无瑕的羽衣;树也银装素裹,换成新颜,尤其是山头上那一簇簇昨天还挺腿直腰的松树,怎就变成白胡子老头,躬着背,弯着腰,是别样的姿态;绝大多数的枯草都被雪遮罩了,个高的只露出个头顶,在雪地上摇摆着,做着楚楚可怜的抗争;山石也被罩住了,背阴处还偶露着几张米棕色的臂膀,告诉人们山的肌肉依然强健有力。

雪不停地下着,仔细看去,它们不是直线落下的,而是打着转儿往下飘,临近地面的时候,雪花会轻轻地弹一下,对大地做出一个亲吻的动作,表白一份深情;仔细听去,雪下的过程中是有声音的,仿佛仙女薄如蝉翼的裙裾,拂过清冷的空气。这声音在万籁俱寂的山里才会听得到,是比沙沙声轻,比无声又重的响动。如桑蚕啜叶,婴童吮乳,声声有情。静听这似有还无的美妙天籁,你会感到雪是有生命的,每一朵雪花都是一个小小的精灵,从天空分娩,缓缓降落在大地上,滋养万物,从容而来,悄然而落,平静舒展。

雪继续下着,在光秃秃的树杈上有鸟儿蹦来跳去。小鸟身着暗红色的衣裳,尖尖的嘴儿不时啄一下树枝,同时也惊落树上的雪儿,然后发出几声清脆的啼叫,在树枝上左右开弓,将精致的鸟喙打磨出瓷质的色泽,展开翅膀击打着雪花,扑棱棱地飞远了;雪厚了,倾斜的山坡上有一串音符般的脚印,是野兔?是狐狸?还是其他动物?是什么似乎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清晰的足印告诉人们,无论在花前月下还是雨雪交加的时候,天地间都有生命饱满的律动。但是,皑皑白雪很快就会把所有生命的足迹抹平,沉淀到时空深处,继而是白色的平平整整,圣洁的,无差等的白。白色遮蔽了大山的心事,一切归于宁静。

半夜起来,凭窗远眺,夜如白昼,山上的草木、石头、土坡一清二楚。没有月光,何故有舞台剧的效果?我突然明白,是雪的功劳。在雪的映照下,山的条条筋骨在眼前凸着,定格了力量和忍耐,定格了特有的景致。

看到雪景,很容易生发出对人生的思考。“生得好,长得壮,老得晚,走得快。”忘了是哪位朋友说的了。但当你面对大自然的冬季,风雪凛冽,万物肃杀,天地间归于宁静的时候,不得不感叹生命的短暂和人生的维艰。是啊,在只有单程的人生路上,不知有多少人企求长生不老,可求来盼去,一切都是徒劳,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梦罢了。时光无垠,生命有限。人终究要离开这个世界的,仅仅是存在的长短快慢不同罢了,人的一生,岂不像一朵须臾的雪花,在出生的当儿就开始融化,开始了生命的倒计时,一眨眼就到了终点。一个人的生命在茫茫的宇宙间是微不足道的,甚至连尘埃都算不上,但对于一个生命个体却是百分之百的全部。这或许就是生命的真正意义。

“晨见雪和风,暮见风和雨。却道阴晴冷暖时,悲喜谁留住。十载学无涯,千载词无数。捡尽篇章再看时,只有无情句。”赏雪的当儿,诗友发来诗句,写他雪中跑步的心境。是人与自然融合的感悟,感叹人在自然面前的苍白和无奈。自古写雪的诗词千篇万篇,但能像诗友写得这般质朴利落的又有几人?真正好的文字犹如雪花,不知其所来,晶莹纯洁,简单平实,去悄悄地滋润人们的心田。简约是一份美好。每天晨跑十公里,风霜雨雪从未间断,这是朋友多年的行为规范。或许只有经历过先苦后甜的努力和历练,才会有深入骨髓的生命体验。

“雪来了,灾就没了。”“一九飘雪,九九不缺。”……看到下雪,年过八旬的老岳母激动开来,嘴里念叨着,她满头银发与雪是同一个颜色。“您讲得慢一点,我记下来。”说着,我在手机屏幕上草草而写,我明白,这话里既饱含着对雪的赞美,又饱含着对来年风调雨顺的期盼。自从听了老岳母的话,我就盼着第二场雪的到来,二九过了,三九过了,并没有“九九不缺”的现象,可仔细观察,其实每隔几天就会降下一场细雨,在天蒙蒙亮的时分,润物无声,只有在山里才能感觉到雨的确来过,它是伴着晨霜落下的,是雪的另一种存在。细雨过后,雪加快了融化的脚步,斑驳的山体上成了一张张地图或像一只只奔跑的梅花鹿。有了这些图案,你会感到山是活的,是动的,她正悄悄地走向春天。

就在雪即将融化殆尽的时候,家里来了位擦窗的中年妇女,走路很带劲,从进门的那一刻起,她的手脚就没停闲过。一聊,是南山人。让她喝水,她总是说:“不用,带着哪。”擦玻璃时,她在窗前飘来飘去,多像一朵雪花啊,但她的脸是黑红的,全然没有雪花的样子。在擦中厅最大的那扇窗子时,她自言自语道:“明年就来不了了。”“为啥?”妻子问。“拐过年去,儿媳妇就生孩子,出不来门了。”说这些话时,她脸上挂着笑,这笑是从脸上那条条纵横的皱纹里溢出来的。她还说,儿子在广州上班,老头在北京打工,都是半年回来一趟,全家的日子就这么一天天数着,奔着。说后面这些话时,她长长地叹了口气,眼睛里有淡淡的不易察觉的忧郁。擦玻璃是按面积收费的,算来算去,家里的窗子收 200 元,比别处便宜,妻子付款时多给 20 元,说是算中午的饭钱,并告诉她附近快餐店的位置,她执意不收,劝来劝去终于收下了。收下钱,她说还有一家等着,出门的时候,她步子飞快,就像一串雪花在风中飘舞。

擦洗后,家中窗明几净,亮堂了许多,再看山上的雪更加洁白,顿觉神清气爽。这时,一缕阳光倾泻进来,山川、树木、原野……参差错落,万物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