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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拉米苏

2021-11-12徐广慧

山东文学 2021年9期

徐广慧

王捧玉和孟丽真正下手把房子买到手已经是一年后了,那个时候,房价已经涨到了一万多一平。

这次,他们看上套一二楼跃层的大房子,算上地下室,面积296平。地下室赠送,整套房子总价210万。他们贷了80万房贷,又用上一套房作抵押贷了60万,凑了凑手头现金,还差40多万。他们就再一次厚着脸皮,去亲戚朋友那里借了一圈。

周围的亲戚朋友,大部分也都贷款买了房,几乎很少有人能拿出闲钱来借给他。首付实在凑不够,买房子的事就暂时搁置了下来。但是他每天晚上都睡不好觉,连做梦都是棚户区改造政策落地了,那些拆迁户扛着一大捆现金在售楼部抢房。

以前凡是他看过的房,无论是市中心的,还是郊区的,无论是大的,还是小的,无论是户型好的,还是户型差的,统统都像是坐上了火箭,价格一路飙升。单位的小张,在郊区买了一套130多平的房子,一个月的时间赚了40多万,好家伙,捣鼓房子,一个月挣的钱顶他十年的工资了。他惶恐不安,昼夜难眠,最后总结出一条真理:“买,就是对的。无论在哪里买,只要买了,就是赚了。”这个真理,叫他变得愈加痛苦。他无心再去上班,就请了假,躺在家里拨拉手机。他在手机上了解到南方的一批炒房客已经云游到北方来了,正要扫荡三四线城市,看到这里,他的头都大了。他觉得盘子里的肉,马上就要被别人夹走了。他再也无法忍受自己的懦弱,就咬着牙对孟丽说:“这个房子我要定了,今天就去交定金!”

孟丽说:“这可不是小事,我算了算,要是买下这个房子,咱们除了要欠下四十多万的外债,还要每月还八千块的房贷,我觉得压力实在太大了。你仔细想想,咱们看房都看了一年了,一直没买,其实根本原因是每一次都买不起。工资没涨,房价涨了这么多,以前每次都买不起,你觉得这次能买得起吗?”

好不容易燃起的希望之火,就这么被妻子哗地泼了一盆冷水,他有些恼火。

“你看看周围的同事也好,同学也好,挣的钱不比咱多,却都有二套房了,有的都有三四套了,还在买。咱上次在售楼部门口见的那个肖主任不是吗?都已经有四套房了,还在看房——房价涨得这么快,要是现在不买,以后就更买不起了。”

拥有两套房子的愿望像是一只野兽,冲撞着他们的心,使他们再也无法安静下来。孟丽也请了假,两个人关住门,在家里想了整整一天,最后骑着他们的那辆破摩托车去了售楼部。交完定金,售楼小姐把他们狠狠地赞美了一番,说他们有眼光,有生活品位,一看就是有能力、生活讲究的人。售楼小姐强调说,他们买的上官府邸,是邢州市的高档小区,在这里买房的,不是当官的,就是大老板。

交定金赠送了一袋小米,售楼小姐提着小米,把他们送到售楼部门口。

“是开车来的吧?”售楼小姐微笑着问。

“啊,是是……”他的脸刷地红了,心咚咚地跳个不止。

“谢谢您,赶紧留步吧!不用再送了!”他从售楼小姐手里强行夺过那袋米,皮笑肉不笑地说。

售楼小姐嘴上说着“好的好的”,却还是跟到了院子里。他们不愿意让售楼小姐看见他们的摩托,就提着小米出了大门,等售楼小姐进了售楼部,才又折返回去。

房子已经定下了,就继续借钱。拿出电话本,一个一个地琢磨,把老师同学、亲戚朋友的电话都打了一遍,最后还是不够,他们打算向自己的父母张口。

买第一套房时,他们没有给父母张口。父母双方都是农民,都已经七十多岁了,手里攒个钱也都是早年从地里刨出来的,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们觉得,父母把自己养大,供自己上大学不容易,现在自己能挣钱了,不给父母钱也就算了,绝不能向父母借钱。在他们看来,不向父母借钱,这是一个人做人的底线。说个不好听的,借了父母的钱,一旦父母有个三长两短,突然没有了,他们却还欠着父母的钱没还上,那不是造孽吗?现在,他们不得不突破这个底线了。

他们回到来福村,由孟丽出面,把买房的事说给了母亲。按说买房是好事,母亲却没有表现出惊喜,也没有做出任何评价。在饭桌上,王捧玉几次想给母亲开口,嘴上却像是抹了浆糊,怎么都开不开。母亲的脸黑着,似乎已经看出他们有话说,却硬是不问他们有什么事。母亲后来出门了,下午回来母亲的脸还是黑着,不见有什么喜模样。

到了晚上,孟丽实在忍不住了。孟丽说:“娘,俺有个事想给您商量商量……”

父亲坐在椅子上,母亲坐在床沿上,她一开口,两个人就都垂下了头,目光像是泼在地上的水,在砖缝里涣散地流淌。

“我知道你说什么,你想借钱……”

没等孟丽说完,母亲就截断了她。

孟丽吓了一跳,从床沿上跳下来,不知所措地扫了母亲一眼。

母亲的脸黑乎乎的,阴沉沉的,纵横交错的皱纹里透着一丝丝凉气。是啊,这是她的婆婆,不是她的亲娘,她怎么忘了呢,一种隔离感油然而生。

“娘,定金都已经交了,现在急着交首付,钱还差一些……”

她说话有些结巴,那声“娘”喊得一点儿都不利落,仓皇中抓起桌子上的茶壶,给母亲倒了一杯水。母亲接过她递来的水,又重新放回到桌子上,直截了当地说:“你们姊妹几个都买楼,都给我借钱,我的意思是,我能借给他们也不能借给你们……”

孟丽愣了一下,嗓子里带了哭腔:“娘,他们也给您借钱了……”

母亲说:“捧金和捧银的地都包给别人了,都要在城里买楼,都给我借钱了……我的意思是,他们都是老农民……你们都念过书,再怎么也比他们卖力气挣钱容易……”

孟丽的鼻子一酸,眼眶一下子红了。她捂着脸跑出里间屋,蹲在院子里的老枣树下身子抖了半天。王捧玉知道自己在家说话的分量要重一些,就回到屋里,对母亲说:“娘,没多有少,您给少拿一点儿也行,您知道我们的条件,您什么时候用,您一句话,我立马给您送来。”

一向在家里当一把手的母亲脸色比刚才更黑了,她瞟了一眼蜷缩在椅子上的父亲,用极低的声音说:“这事我不管,你问问你爹吧……”

王捧玉心里绝望极了,但还是把期待的目光转向了父亲。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父亲就变得不爱说话了。遇到家里讨论什么大事,他的头总是耷拉着。这次也一样,父亲的脑袋,像是被人砍了一刀的茄子,无力地垂在自己的胸前。父亲是老了,已经七十八了,但是他耳不聋,眼不花,听不到她们刚才说的话吗?听到了却装作没听到,就那么一动不动,像是已经死了一样。一生善良慈爱的他,到老了却像变了个人。这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正在用沉默表明他的态度——从他们那里借钱,完全没有可能。

回去的路上,孟丽的眼泪就像是开闸的水库,一泻千里——她靠在客车的窗子上,捂着脸,任那汹涌的泪水默默地奔腾。没多久,她的脸就变得又肿又涨,红彤彤的,胸前的衣服被淹成了一片湖泊。

王捧玉他们在一个镇子上下了车,又倒车去了孟丽家。孟丽的娘从一个大木头箱子里拿出一个烟盒,烟盒里放着七八张存单,有两千的、五千的,也有一万两万三万五万的。孟丽的娘不识字,孟丽爹活着时,经济大权都在孟丽爹手里,孟丽娘就算是花一分钱都得伸手向孟丽爹要。现在孟丽爹死了,孟丽娘就自然而然地掌握了经济大权。孟丽娘把那些存单从烟盒里倒到床上,说,拿吧,我也不认得字,你们愿意拿多少就拿多少。孟丽克制着内心的激动和喜悦,从里面挑了一张五万的,又把剩下的存单叠好,重新放进烟盒里,交给了娘。

房子买到了手,光装修就花了四十多万。王捧玉和孟玉搬进了新房子。296平,上下三层,虽然算不上别墅,确实已经是别墅的规模了。最下面的一层地下室,成了王捧玉的活动场所,他把里面分成几个区域,一个区域摆上了茶桌茶具,一个区域摆了一个大案子,又买了一块毛毡子铺上,又买了笔墨纸砚。从上大学的时候起,他就喜欢书法,现在,他终于有了一个自己的工作室,可以在这里练习书法了。

对于王捧玉来说,邢州就是一个谜。早在县里的中学教书的时候,王捧玉就无数次幻想着能够在邢州拥有一个家。这个家,房子必须要大,他的妻子和孩子,都应该有一个自己独立的房间。而他自己,也要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天地。除此之外,他希望自己的这个家要有院子,院子里要种着树。他妻子孟丽的愿望则是养一只猫。她幻想着有一天穿着真丝睡袍,抱着猫,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悠闲地看小说,或者听音乐,或者发呆。

王捧玉爱他的妻子,他们是大学时的同班同学,从她嫁给他的那一刻起,他就发誓要叫妻子过上幸福的生活。妻子跟他一样,也是老师,也是教语文的。这叫他感到苦闷。他虽然身为教师,却看不起教师这个职业。他觉得当了教师,就是当了一辈子的学生。天天被关在学校,做题,讲题,跟孩子们在课堂上斗气。最让他心烦意乱的还是他的工资,虽然教师的工资参照公务员工资发放,还比公务员高出百分之十,但他还是觉得不够花。他出去买东西,为了一根葱或者一双运动鞋给人家讨价还价,人家瞥一眼他那苍白的脸、干瘪的嘴唇和涣散的眼神,一脸冷漠说,你是当老师的吧?

他有些恼火,又不敢表露出来,哼哼唧唧地说:“呃……不……我……不是老师……”

老板是个女的,胖胖的,穿着一件黑色的像睡袍一样的超长版大秋衣。她那秋衣质量不怎么样,领口有一块儿鹅黄色的不知什么东西的东西,下摆接口处耷拉着一团像蜘蛛一样的线蛋蛋,但是她说起话来,却自信得很。她把鞋从他的手里夺过去,重新摆放到货架上,用她那鼓出眼眶的眼珠子又把他上上下下扫描了一番,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说:“不是吗?我觉得你就是当老师的!”

她干嘛用那样的口气,她一个卖鞋的,怎么一下子就把他给看穿了呢,他脸上一阵发烫,心里隐隐疼了一下。人家说他是当老师的,这对他来说,无疑是在说他是个小偷。为了不暴露身份,他不得不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

“你……你……为什么觉得我是老师?”

他往前走了几步,伸出爬满青筋的手,再次把那双带着他体温的运动鞋拿起来,放到眼前,左看右看,研究了一番。女老板白了他一眼,伸出手在空中一抓,想把鞋从他的手上抢回去,他一机灵,把两只鞋都穿到了脚上,在屋地上煞有介事地来回走起来。

“哼,这年代,凡是讲价的都是老师。”

女老板鼻子耸了耸,搬了把凳子,重重地坐下去,眼睛望着门外。

他有些尴尬,有些难受,也有些惊讶,要是一个人这样说也就算了,很长一段时间,他已经不止一次听到卖东西的说这样的话了。越是这样,他越想把自己跟老师撇清。为了证明自己不是老师,也为了给女老板一个无形的回击,他最终以50元的原价买回来了那双运动鞋。

他穿着那双鞋去了邢州,参加了大学同学的聚会。他在一间豪华的房间里见到了他的同学们,和他们一起度过了美好的一天。也是在这一天,他发现,他的同学参加工作后都不穿运动鞋了,他们穿的都是锃亮锃亮的皮鞋。这天的聚会除了他妻子,其他同学全都到了。他对他们说,孟丽教高三,请不下假来。同学们不信,说他王捧玉是金屋藏娇,不舍得叫孟丽露面。其实呢,王捧玉只是心疼那二百元的聚餐费而已。一人二百,两个人一下子就是四百。经过商量,他们决定出一个代表参加这次聚会。他的那些同学中,凡是当老师的,都四平八稳,唯唯诺诺,那几个从教师行业跳槽出来的,则说话响亮,走路带风。

吃饭时,他心神不宁,看老二的眼神有些恍惚。他想起来上大学的时候,有一次班里进行一场关于人生价值的演讲,老二当时演讲的题目是什么他忘了,他只记得当时老二说了一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就噌地站起来,冲着站在讲台上的老二气哼哼地喊道:“你怎么说出这样的话?作为当代大学生,我们不应该一心‘向钱看’,而是应该‘向前看’,树立起为人民服务的远大理想和目标。”

当年的自己是多么的幼稚可笑啊!看看眼前的花花世界,他开始反思自己,他觉得他内心深处的自卑,不仅仅来自于他是当老师的,更主要的,是他和这个社会脱节了。

“啊,如果我能成为他们该多好啊!如果我也能手腕上戴上名表,在邢州拥有一套像他们那样的大房子该多好啊!嗯,能过上像他们那样的生活,那才叫成功呢!”在跟同学们的推杯换盏中,他在心底发出一次又一次的感叹。

在这一天,他做出一个决定,扔掉县城里的教师工作,投奔他的同学,到邢州的一家方便面厂去打工。他的那位同学姓秦,叫秦勇。秦勇从一毕业就进了那家厂子,一个月三四千,顶他三个月的工资。他的妻子开始时坚决反对,后来禁不住他一再怂恿也就同意了,跟他一起到了邢州。

那个厂子只要男的,他就让妻子去饭店打工,一边干一边寻找其他赚钱的机会。学校那边的工资虽然停了,他们的编制学校却一直给他们保留着,这是秦勇给他们出的主意。秦勇说,工资你们别要了,学校愿意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只要给你们保留公职就行。这个社会一会儿一变,得给自己留条后路。一旦这边不行了,你们就再回去。王捧玉就找到校长,出了点儿血,双方一拍即合。

他们在秦勇家借住了一段时间,后来经过千挑万选,终于在城中村租到一处每月只需一百多元的房子。那是个四合院,北屋东屋西屋都住着人,他们住的房子在南边,房子虽然朝阴,却是最大最新的一间,房租也比其他的租户便宜。那几家住的大部分都是生意人,北屋一共五间,西边的两间住着一家卖酥鱼的,东边的三间住着一家卖早餐的。卖酥鱼的和卖早餐的每天早上三四点钟就起床了,东屋卖菜的也是四五点钟就去菜市批菜,西屋住着一对老夫妇都是清洁工,两个人像太阳和月亮,不分昼夜,交替着出工。

他们一到这个院子,就得到了大家的热情欢迎,这不仅仅因为他们脚上穿的都是皮鞋,更重要的是他们身上的衣服都很干净。他们待人接物也跟一般人不一样,说话不会用大嗓门,上完厕所也会随手把门关上。

卖酥鱼的老头带着两个孙子,大的上六年级,小的上三年级。上六年级的那个孩子偶尔过来问问题,孟丽都会耐心地讲解。等那孩子一走,孟丽就会捂着胸脯咳嗽半天。原来,那孩子得过肺结核,孟丽怕他传染了自己。

因为有文化,孟丽很快升为了店长,当了店长,工资就跟她当老师时持平了。她当然不能满足,这么抛家撇业到城市里来闯荡,不就是为了能多挣些钱,让生活再上点档次吗?孟丽的想法和王捧玉一样,一天过不上别人过的那种高大上的日子,一天就不能安心。她后来应聘到一所学校当了代课老师,一边四处去给人家做家教,一个月下来,竟能挣到三千多了。王捧玉在方便面厂工作了几年后,方便面厂改制,变成了公司,他升为了部门经理。

到邢州后的第八年,他们贷款24万,又从亲戚朋友那里借了几万,加上自己的一点儿积蓄,凑了40多万,在邢州最大的公园达活泉公园旁边买了一套面积90平的单元房。在这所房子里,他们生下他们的儿子——王别墅。自从有了王别墅,家庭的工作重点就从买房过渡到了教育孩子的问题上。一晃就到了孩子上幼儿园的时间了,他们这时已经还完了外债,每月两千多元的房贷也只剩下八个月就还完了。一切按部就班,在邢州有家有房的日子终于开始了,王捧玉和孟丽,也过上了他们想要的、城市人的幸福生活。

再一次同学聚会的时候,王捧玉不仅带了孟丽,还带了自己的儿子王别墅。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又落伍了。同学们的孩子都已经上初中了,他的孩子才上学前班。同学们都已经开始买第三套房了,他还在围着第一套房转圈。

回到家,他把家里的钱划拉了一下,发现手头竟然有20万元的存款了。秦勇这时已经到房地产公司上班了。他打电话咨询了一下秦勇,秦勇说,现在楼市一天一个价,你要买就抓紧买吧,不买以后就更买不起了。第二天,他骑着摩托转了几家楼盘,在售楼部碰到好几个熟人,这才发现,原来买楼的人,比菜市场买菜的人都多。好家伙,真的是一天一个价,他头一天去还六千一平,一星期后再去就七千二了,又过了一段时间竟然变成了八千一平了。他和孟丽商量,这次再买,一定要买个大点儿的房子。他们现在的房子只有两室,他们俩一个卧室,王别墅一个卧室,家里连个书房都没有,更别说来个亲戚什么的了。

孟丽养了一只猫,猫的名字叫王别美,小名美美。王别墅这时已经七岁了,该上一年级了,为了接送孩子方便,王捧玉花五千元钱从熟人手里买了一辆红星。虽然再有两年就要报废了,但是汽车保养得比较好。汽车是蓝色的,王捧玉不是太喜欢,但是有车开总比没车开强。

住进这个小区他才发现,小区里停的车,不是宝马就是奔驰,要不就是奥迪、雷克萨斯,他那辆红星像是个蓝色的幽灵,在小区里进进出出,特别引人注意。王别墅却异常地兴奋,每次从车上下来都会很有仪式感地在车门上摸几下。王捧玉怕王别墅的指甲把车划坏了,每次王别墅一下车,就赶紧抓住他的手。

这天,家里迎来一位客人,这位客人是王捧玉的高中同学,这位高中同学在县里的银行上班。同学带来一个不好的消息,说他们的工资停发了,叫他们赶紧回县里看看。他们回到县里,到教育局一问,原来县里清理吃空饷的,把他们的公职给开除了。他们找到校长,问校长为什么没有及时通知他们,校长支支吾吾,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他们呼天抢地,去县里托人打听了一圈,又去省里,钱花了不少,却都打了水漂。公职没有找回来,孟丽心情低落,埋怨当初王捧玉不该鼓动她丢下公职出去干。老师的工资现在也涨了,虽然他们现在的工资比当老师要多一些,但毕竟没有保障。最主要的,他们连养老保险都没有,将来要是哪一天突然不能干了,就连个退休金也摸不着了。

王捧玉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说到底,这一步走的还是对的。你看看,咱们现在在市里头都有两套房产了,我算了算,咱们的固定资产加起来有五百万了,将来房价要是再翻一番,咱们可就是千万富翁了。虽然咱们手里没什么钱,但是我保证,咱们绝对是同学中房子最大的,固定资产最多的。

孟丽的眼圈红了,孟丽说,有什么用呀?那套小的租出去了,那点儿房租远远不够还房贷的。这套大的,一年光物业费、暖气费就一万多。跟在外面租房住也差不多了,要是再征收房产税,真的就彻底完了。王捧玉把孟丽搂进怀里,用手轻轻抚摸着她那花白的头发,温柔地说,咱们抓紧挣钱,紧巴几年也就挺过去了。孟丽说,是,一挺挺到老了,房贷也还完了,头发也彻底白了。我觉得现在这个大房子就像是潘多拉的魔盒,打开就再也合不上了。王捧玉说,当初可是你哭着叫着要买房的,如果一天不买,你的心就一天安生不下来。孟丽说,我那时候疯了,你也疯了。真的,咱们中间要是有一个人能理智点,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王捧玉说,今天这一步怎么了,这不正是我们想要的吗?——手里有房,心里不慌。房子这么大的物件,住一套,存一套,你真的不觉得在同学和朋友面前倍有面子吗?没有压力,就没有动力。咱现在不能想别的,每天闭眼睡觉,睁眼挣钱就完了。

孟丽叹了口气说:“唉,你真的没有关心楼市的变化吗?你上网搜搜,网上说那些房地产大佬都开始停止拿地了,中介也开始纷纷倒闭。我认识一个干中介的,我听到她打电话给另一个干中介的人说,他们中介,已经三个月没有交易一套房了。现在我们已经成了高位接盘侠,如果房地产泡沫破灭,我们的下场真的不堪设想。”

“楼市要崩盘?不可能!楼市二十年没跌,怎么可能咱一买它就跌了?”

“妈妈,房地产泡沫是什么?”坐在汽车后座的王别墅听着大人的谈话,身子变得一点点儿僵硬起来。他趴在车窗上,看看一排排高耸入云的高楼,心里开始突突地跳起来。莫非那些高楼像他用积木搭起的房子,用手指头一点,就会轰然倒塌?

“停车!停车!”

一颗泪珠顺着他的眼角流下来,他不安地伸出一只手,拽了拽坐在副驾驶上的妈妈。妈妈没有理会他,他又拽了拽爸爸,爸爸也没有理会他。

“可是,网上铺天盖地地这么说,我心里真是慌得不行!你想过吗,要是楼市崩盘会怎么样?——首付没了,房子可能也要被银行收走……”

“哎呀,真是杞人忧天!你想那么多干什么,房子买了就买了,要真是楼盘崩了,我们就当做生意做赔了不行吗?”

“可是……我真不想给你说实话,你不知道我有多累,我现在白天做一份工作,晚上和周末又要去上家教,回到家还得管孩子,每天忙得像陀螺,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唉,我……我真是觉得……活着一点儿意思也没有了……”

王捧玉说,叫俺娘来吧,帮着照看孩子。王捧玉说的娘指的是孟丽的婆婆。孟丽以前跟婆婆的关系跟亲娘和亲闺女的关系一样,自从上次借钱的事发生后,孟丽有一年多没有回过来福村了。王捧玉也只是在一次出差的时候,顺便往家里拐了一趟。见孟丽不说话,王捧玉就改口说,叫咱妈来吧,反正她一个人在家也没事,叫咱妈过来帮着做个饭,再接送一下别墅上下学,这样,我也能再出去找一份活干了。王捧玉说的妈,是孟丽的母亲。孟丽说,我妈都那么大岁数了……王捧玉说,咱们还干呢,又不是什么活都叫咱妈干了。再说啦,咱妈一个人在家多没意思啊,她那么待见别墅,你给老人家说说,她一准愿意。

孟丽的母亲很快就来了。王捧玉和孟丽把二楼空着的房间打扫出来一间,从旧货市场买来一张可以折叠的钢丝床,又买来一把靠背被卸掉了的实木椅子放在床边当桌子,叫母亲住了进去。这个老太太一来就看出了门道。她每天把自己的头梳得光溜溜的,衣服也穿得整整齐齐,打扫卫生,接孩子,做饭,里里外外,一切活全都包了。还有一件事是,自从老太太来了后,家里就不用买菜了,省下了一大笔开支。每天天黑了后她就拿着一个蛇皮袋子去菜市场,把那些商贩扔的烂菜捡来,在地下室把能吃的菜叶一根根挑出来。有时候菜多得吃不了她还会给邻居们送一些。那些菜都是老太太择干净洗干净的,邻居们都没有发现他们吃的菜是捡来的。

对门的男主人是市里的一个什么干部,女主人在电力部门上班。女主人姓黄,王捧玉和孟丽都喊她黄姐。这天,老太太去给黄姐送菜,黄姐指着窗外正准备上班走的王捧玉说,这是你儿子?老太太说,不是儿子,是女婿。黄姐说,在哪儿上班啊?老太太说,县里。黄姐说,看那派头就不一般,是县长?老太太一时没反应过来,含含糊糊地回答:“嗯,是……是……是吧……”

从那以后,黄姐见了王捧玉就喊他王县长,王捧玉认为她是在开玩笑,哈哈一笑,也没有去理会,慢慢地,周围的邻居就都叫他王县长了。不知是因为他们的车太破,还是因为他们穿得太不讲究。以前,小区的小孩儿都不愿意跟王别墅玩,自从王捧玉成了王县长,王别墅的朋友渐渐多起来。那些孩子过生日,也会邀请王别墅过去。

孟丽的母亲也变得格外地受人尊重。有几个老太太,没事就到他们家的院子里来坐着,陪孟丽的母亲聊天。王捧玉能看出来,从来到他们这里后,孟丽的母亲比以前白了,胖了,脸也舒展了。为了进一步提高一家人的幸福指数,王捧玉给一家酒厂达成协议,他每次搞朗诵活动都挂上那家酒厂的名字,作为交换,他们给他提供一辆豪车,他有重要活动需要出席的时候,就让他们给提供的车送去。如果时间允许,王捧玉就找各种理由,让司机把车开到小区里晃一圈。

黄姐是个优雅的女子,每天出门前都会把自己好好打扮一番。她身上喷着浓烈的香水,所到之处,空气都变成了香的。这天,黄姐敲开了他们家的门,加上孟丽的微信,问孟丽都用什么化妆品。孟丽从没有用过化妆品,她抹脸用的还是几块钱一盒的一抹靓。黄姐就拿出几盒化妆品,说女人怎么怎么要善待自己,这些化妆品怎么怎么好。她把化妆品倒出半瓶,“啪啪”地拍到孟丽的手上、脸上,让她现场体验,又问孟丽要不要拿几盒。孟丽见她已经把化妆品打开了,又一下子用去那么多,只好迟疑不决地说:“那要不我就把打开的这一瓶要了吧,不然你就不好卖了……”

黄姐说:“你微信给我转账就行。”

孟丽问多少钱,黄姐说,600元。孟丽的头一阵晕眩,胸口尖疼,拿手机的手一个劲儿地哆嗦。转账成功。黄姐站起身,拍拍屁股,扭头走了。她呆坐在被黄姐的体味和唾沫星子搅拌过的黏稠的空气里,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防盗门一关,她的眼泪哗地流了下来。从那以后,她变得沉默寡言,多少天不愿意出门。学校打来电话叫她去上班,她说她病了,到底什么病呢,不知道,就是吃不下去饭,睡不着觉,遇到一点儿小事就发脾气。

黄姐在朋友圈每天发卖化妆品的图片,要不就发视频。视频里配着摇滚音乐,黄姐把自己的一张脸对着镜头,把化妆品一层层扑上去,然后拿手掌啪叽啪叽地拍,一边拍一边嗲声嗲气地说:“本小姐今天为什么这么靓丽,就是因为用了多美奇”,然后撮起红嘴唇,对着镜头啵地亲一下。

孟丽说:“我真是烦死她了,天天在朋友圈卖自己的那张脸。也真是奇了怪了,她男人当着那么大的官,她的工资又那么高,难道他们家也缺钱吗?还有那些当老师的同事,一个个不是在朋友圈卖袜子,就是卖脚气膏,要不就是卖文胸,还有的老师,上课不好好教学生,在家里开辅导班,叫学生交了钱在家里上——你说现在这个社会怎么了?”

王捧玉说:“你不是也带着家教吗?干嘛管人家?”

孟丽说:“那不一样。一,我不是正式老师;二,我没有从自己的学生中招生。”

越是烦什么,越是来什么。这天,王别墅的班主任给孟丽打来微信电话,绕来绕去,原来是向孟丽推销卫生巾。孟丽一气之下,把王别墅的班主任拉进了黑名单。

这还了得,这不是给孩子种蒺藜吗?

王捧玉隐隐感到不安,带着孟丽去了医院,医生说她是植物性神经紊乱,给她开了一些药,叫她在家休息一段时间。

陪孟丽看完病,王捧玉回到公司,得到一个非常不好的消息,公司倒闭了,被一个台湾的商人接手,原来的职工全部回家待命。也就是说,孟丽没工作了,王捧玉也没工作了,他们家每月8000多元的房贷一下子没有了着落。

王捧玉不敢把这件事告诉孟丽,就每天继续按时按点地出去。他因为普通话好,早年上大学时,在广播站当过播音员,就一边在公司上班,一边成立了一个朗诵协会,他是会长。没班上了,他就把精力全放在了朗诵协会上。他绞尽脑汁,选项目,定主题,组织人马,然后仰仗着他的高颜值和三寸不烂之舌去政府部门或者大公司拉赞助,朗诵活动搞得如火如荼,他这个王会长很快成了邢州市的名人。虽然有时得不到现金回报,对方也会给一些名烟名酒作为补偿,他就把那些名烟名酒拿到回收烟酒的地方卖掉,一点点地积攒起来,去凑还房贷的钱。这样捉襟见肘的日子一晃过去两个月,到第三个月,有个朋友打来电话,说自己最近做生意赔了钱,又不小心从房顶上掉了下来,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挂了电话,他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口气,像是一块大石头,咚地砸到了地上。孟丽的母亲轻轻地走路,轻轻地做饭打扫房间,尽量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到最后,她还是憋不住,追到地下室,轻声问借了人家多少,他说,不多,也就三万。孟丽的母亲就把藏在枕头底下的烟盒拿出来,连同身份证,偷偷给了王捧玉。

“看看还该谁的,能还几家还几家吧。”孟丽的母亲说。

王捧玉红着脸,眼眶里湿漉漉的。他张着嘴,想说什么,最终没有说出口。他在心里反复比对,捡最近催得紧的几家还了还。还完才发现,当月的房贷还没地方弄呢。还款的日期一天天逼近,没办法,他只好去了原来住过的四合院。那些邻居们倒是很慷慨,连个借条都没打,这个一千,那个两千,一次就给他凑了五千多。就是这样,最终还是没能凑够。

他不得不考虑卖房的问题,孟丽当然同意卖房,她认为都是因为房子她才变成了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这个时候他们才知道,从他们买下那个大房子后,房价真的跌了。他们上网搜索,又跑到中介到处打听,发现让人恐怖的事不是房价下跌,而是楼市横盘了。什么叫横盘,就是楼市变成了死水,没人进行交易了。那些买房的人,仿佛一夜间从人间蒸发。他们在达活泉旁边的那栋90平的房子标价115万,挂了半个月没人问,降到70万还是无人问津。

又一次同学聚会如期而至,这一次,王捧玉不想去,孟丽也不想去,可是班长一遍一遍地打电话,叫他们必须过去。咸菜涨价了,鸡蛋涨价了,猪肉涨价了,连同学聚会的份子钱都由每人200元涨成了每人300元,那还了得,两个人一下子就是600元,那可是他们家半个月的生活费呀!最后,王捧玉想出一个办法,他问好了聚会的地点,估摸着同学们快要吃完饭的时候再过去,那样,他既见了同学,又省得掏聚餐费了。孟丽一听他这样说,嘤嘤地哭了起来。王捧玉说,哭什么呀,一会儿你也去吧。孟丽说不去,我头疼。

路上,王捧玉一边开车一边琢磨见到同学们后该如何解释他迟到的原因,他想了两三种理由,到了后,竟然一条都没有用上。他进门的时候,同学们正围在桌子上,齐刷刷地低着头看手机。没有人关心进来的是谁,也没有人关心他为什么迟到了。他看了看班长的手机屏幕,问他看什么,他说,正在抢购日本的马桶盖。王捧玉说,抢购日本的马桶盖干什么?班长笑了笑,诡秘地说:“老王,连日本的马桶盖都不知道,看来你真是奥特了!”

孟丽的情绪时好时坏,在家里歇了几个月后,就又去上班了,课余时间,偶尔带一两个家教。这天吃过早饭后,王捧玉在院子里跟孟丽商量种树的事。王捧玉说,种一棵石榴树。孟丽说嫁接一棵月季。王别墅跑过来,说种提拉米苏。

王捧玉说:“提拉米苏是什么?”

王别墅咽了口唾沫说:“京京家有提拉米苏。”

王别墅要拉着王捧玉去京京家,王捧玉不去,王别墅就拽着姥姥去了,没一会儿又跑了回来。王捧玉急着出门,被王别墅拦在了洗手间门口。王别墅说,爸爸,我要提拉米苏。王捧玉觉得,什么都可以凑合,就是儿子的吃的用的不能凑合,他们大人穿的衣服都是一百多块钱的,甚至几十块钱的,儿子的衣服哪一件都得二三百、四五百,全是名牌。遇到好看的,就一下子给儿子买两件。吃的东西也是,儿子要是要雪糕,要一个,他就给他买两个,一个吃,一个拿着看。现在儿子要买提拉米苏,尽管他不知道提拉米苏是什么,他还是决定满足儿子的愿望。他抓着儿子的小手说:“儿子,叫爸爸进去一下,爸爸一会儿去上班,回来的时候给你买提拉米苏。”

王别墅挓挲着两只胳膊,像个鸭子一样,堵在洗手间门口,仰着脖子,大声喊道:“我现在就要提拉米苏!”

王捧玉今天要去主持一场市政府主办的大型诗歌朗诵活动,眼看时间就要到了,却还没有出门,他心里有些焦虑,推开王别墅就往里走。王别墅被挤了个趔趄,伸手去抓王捧玉的挎带背心,没抓住,一下子摔倒在地上。从洗手间出来,王捧玉想给王别墅道个歉,却发现王别墅不见了。他去楼上拿他的白衬衣,找了一圈没找着,跑到地下室,见衬衣被扔在了练书法的案子上,墨水瓶横在衬衣上,散发着一阵阵恶臭的墨汁从瓶子里咕嘟咕嘟往外流,把他的白衬衣染成了一片黑色的海。

怎么办?这可是他唯一一件能见人的衣裳。他跺着脚,把衬衣从案子上扯下来,扔到地上,然后像疯了一样冲向二楼。他在衣柜里扒拉了将近半个小时,终于找到一件白背心。他把白背心抓起来,套到身上,把领带胡乱系到脖子上,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出他的大房子。

那件背心是售楼部搞活动时人家给的,背上写着几个红色的大字:剁手党PK囤货党。

大字下面是一个人拿着一把菜刀砍自己胳膊的漫画。漫画的周围,横七竖八,写满了这样一些大小不一的字:

“买,不要犹豫!”

“不买,后悔一辈子!”

“喜欢就买,钱是个屁!”

“有钱就买,没钱借钱买!”

“错过好机会,价格翻几倍!”

“买买买,不买弄死你!”

“买他妈的!不买还是人?!”

王捧玉走后,王别墅跳着高对姥姥说:“姥姥,买买买,不买弄死你!”

这时候孟丽进来了,孟丽揪住他的耳朵,把他拖到地下室,拿起扫帚疙瘩把他狠狠地揍了一顿,一边揍一边说:“我叫你买买买,我叫你买买买……揍死你你就不买买买了……”

孟丽打完王别墅,又抱着他哭了一会儿,一边哭一边说:“王别墅,你今天可是把你爸爸害惨了,你爸爸穿着那样的背心,怎么上台给人家主持啊?”

提到王捧玉,王别墅又想起了提拉米苏,王别墅说:“妈妈,我要吃提拉米苏!”

“小兔崽子,家里有房贷,你还吃什么提拉米苏啊?!”

孟丽从沙发上蹦起来,抄起桌子上的水杯,向王别墅扔去。

王别墅的姥姥扑过去,一把抱住王别墅,低声说:“我的儿哎,我的儿哎,你没事吧,你没事吧,都是姥姥不好,姥姥不该带别墅去京京家……”

王别墅的姥姥把王别墅领到卧室,把他抱到床上,安慰他说,你在这儿躺着别动,姥姥去给你弄提拉米苏。王别墅点点头,躺在床上数数,数到一百,就悄悄起来了。客厅里弥漫着一阵带着苦涩的焦煳味,王别墅顺着煳味找到厨房。王别墅的姥姥端着一个大大的铝盆正往平底锅里倒面糊,见王别墅来了,赶紧从灶台上的筐子里拿起一个热气腾腾的面饼子递给王别墅。

“姥姥给你做的提拉米苏,快看看好吃不好吃……”

“不!我不要!这不是提拉米苏!这是烧饼!”

王别墅大吼一声,伸手把面饼子打到了地上,然后哭着跑走了。

王别墅的姥姥把饼子从地上捡起来,用手擦了擦,撵上王别墅,轻声细气地说:“儿哎,赶紧吃吧!上面黑的是巧克力,你尝尝,看看是不是跟提拉米苏一样……”

“不是!提拉米苏不是这样子的!姥姥,你真笨!你没见过人家京京家的提拉米苏吗?”王别墅仰着脖子,嚎啕大哭。

孟丽瞪了王别墅一眼,提着一兜子书,急呼呼出去了。这天是周末,她要去给一个初三的女孩上课。

孟丽走了后,王别墅见姥姥立在阳台上的水池子旁边拿着爸爸的衬衣一边洗一边唱歌,就从厨房拿了一把水果刀悄悄溜了出去,他沿着甬路走了一圈,用刀把小区里的车一个不落地划了一遍。

已经是深秋,树上宽大的梧桐叶,一半碧绿,一半金黄,从空中坠落下来,掉到地上,发出“当”地一声脆响。王别墅把刀扔进花池,绕过小区中央的假山,去西区找京京了。京京和几个小朋友在凉亭前的空地上玩遥控飞机,见王别墅来了,有人提议要玩捉迷藏,玩到一半,王别墅突然停下来不跑了,王别墅问京京:“京京,你知道房贷是什么吗?”

京京说:“房贷就是买房钱不够,借银行的钱买,再每月去还。”

王别墅说:“那房地产泡沫是什么?”

京京愣了一下,说:“哎呀,你怎么这么烦,问这么多干什么?”

王别墅说:“京京,那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崩盘?”

京京说:“王别墅,快跑吧,该抓你了!”

王别墅站着不动,一个胖胖的男孩走过来,指着王别墅的鼻子说:“王别墅,你到底还想不想玩,你看看你的眉头,你怎么跟一个小老头一样?”

王别墅蹲在地上哭了起来。京京拍了拍王别墅的肩膀,说,别墅,你怎么了,你是不是想吃提拉米苏?王别墅摇摇头。京京说,别墅,你是不是想玩飞机?王别墅还是摇头。京京叹了口气说,别墅,你到底怎么了?你为什么哭呀?王别墅不说话,哭得比刚才更狠了。

迷藏捉不成了,京京又把自己的遥控飞机弄到了天上。飞机在半空中盘旋着,发出一阵阵刺耳的呜呜声。

“快看!流浪猫!”不知谁冲着花园里的灌木丛喊了一声。

“美美,是美美!别墅,快看,是你们家美美!”另一个小伙伴叫道。

王别墅依然没有动。小伙伴们一哄而散,有的回家了,有的去追王别墅家的猫。

天一天比一天黑得早,一眨眼的功夫,夜幕就又来临了。霓虹灯渐次亮起来,把夜晚的高楼涂抹得像个小丑,小汽车一辆挨一辆,碾轧着暴晒了一天的柏油马路,发出呼噜呼噜的吼声。孟丽坐在沙发上,抱着已经睡熟了的王别墅,盯着防盗门一动不动。屋外,不时传来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咚咚咚的敲门声……

楼前的甬路上黑魆魆的,路灯不知什么时候灭了。王捧玉在门前挖的土坑,正在等待着一棵不知叫什么名字的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