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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万个心

2021-11-12戚佳佳

山东文学 2021年9期

戚佳佳

1

麻将机是女儿给置办的。

老伴走的半年,陈大元就像游魂一样,不管刮风下雨,中午放下碗,也没心思洗,丢进水池里,就往小区外跑。与小区隔着一个弯的麻将厅,就像是把他的魂勾走了,他去也就去了,带上老年机,儿子女儿若要来,事先也好联系他,确定具体时间,不说分秒不差,至少也是几分钟之内。如今这年月,谁还有时间,有心劲搁那等谁,亲娘老子也不行。

当然,有时他们就在电话里沟通,身体可好,精神可好,可缺什么,可有什么需要的,想要的。有时纯粹是为听听他的声音,从声音里他们能大致判断出他的精神状态来。陈大元天生大嗓门,好好的时候,或者不好的时候,是怎么装也装不出来的。

不过陈大元不喜欢被干扰,在牌桌上决战正酣的时候,手机铃音犹如催命符,催得他想死的心都有。即使被迫不得已地接了电话,也是匆匆忙忙,火烧火燎地冲手机嚎,有事吗?电话那头回,没事。他回应道,没事打电话干嘛,浪费钱,我这正忙着,没事我挂了。说着,也不管那边听没听到,愿不愿意,就把电话给摁了。

这还算好的,至少孩子们还听到了陈大元的出气声,心能放下好几天,各人能安稳地过上好几天,儿子儿媳在自己的手机店里忙,女儿在社区上班,孙子和外孙女各上各的学,互不干扰。生活就像一条平行线,他们在各自的线上,偶有交集。

怕就怕在陈大元不接电话,那边电话打过来,嘟嘟响也是响的,就是没人接,儿子听没人接,要么换下一个时辰打,要么就给陈红打语音,说姐,我刚给爸打电话了,没人接,你可给他打了吗?要不,你给他打试试。

陈红赶紧拨陈大元手机,嘟嘟嘟,是通的,没人接,陈红想,不应该啊!他就是打麻将,也不会任由电话在那响,他不嫌烦,别人也嫌烦啊!陈红不死心,班也上得闹心,索性在听到电话说,您拨打的电话无人接听,手机自己挂了之后,她又继续打,三番五次下来,陈红泄气了。她把电话往办公桌上一撂,咣当一声,坐她对面的小薇看看桌旁还在等待陈红调解的两个老人,这是社区的常态,作为该网格员的陈红,对于自己网格内居民的大小事务,有责任有义务出面调解,同事不无同情地瞥瞥陈红,嘴朝上翘,揶揄道,真有钱,新手机啊!干脆往窗外扔。

陈红肚里有气,心里着急,虽然懒得搭理小薇,还是硬挤出一个笑脸,说小薇拜托你了,我得去看一下我爸。她也不等小薇回话,抓起电话,与陈建一问一说地寻找不接电话的因果。

难道在卫生间?难道摔着了?难道昏了?或者老年机被人偷了,丢了?

不可能,陈建斩钉截铁地说,机子要是不属于他了,早应该被关机了。

那就麻烦了,我俩就这一个爸了,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我还有什么颜面去见我妈。

陈建说,暂时我们也见不到我妈。

陈红听了,血往上涌,她叫道,陈建,你个猪头,你可知道事情的严重性。现在任哪都是心梗脑梗的,碰上哪个梗,都是要人命的事。

陈建说,姐你说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我已经下楼了,我骑车回去看看,不看我这心就要跳出来了。

陈建说,欧了,你去吧,随时保持联系,有啥事,第一时间通知我。

陈红跨上电瓶车,头盔也来不及戴,直奔父亲家。

谁知越急越不香,越急越有事,在四岔道口,迎面一个交警把她拦住了,她气吼吼道,拦我干嘛?我忙得很呢,我可没闲工夫……

话还没说完,见交警指指她的头,又指指车篓,她明白了,不就是让她戴头盔嘛!

事情看起来也不复杂,陈红打开防盗门,从里到外,没放过任何犄角旮旯,也没见着父亲,倒是看到陈大元的老年机了。

那黑色的,显得呆板的老年机正稳稳当当,安安逸逸地躺在枕头上。而陈大元连影子都没有。

陈红不禁一跺脚,站阳台上大叫,陈大元,陈大元……

父亲住的是三楼,随着她吆喝声落地,几个显小的人头,翘着往上睃巡。当他们就要看到陈红时,陈红以少有的机灵,缩进阳台内。

陈红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想办法困住陈大元,绊住他的心。

2

没几天,陈红带着两个人,扛着坑坑洼洼、凸凸凹凹的尼龙袋进了陈大元的屋,陈大元门都没关,他似乎是害怕陈红要鸠占鹊巢,打他这房子的主意。女婿和陈红离婚好几年了,陈红还占据着女婿的婚前房子不肯走,陈红的抢白是,房子是你婚前买的不假,可是你出的轨,破坏了婚姻,伤害了我跟女儿。我女儿可怜,我女儿不能没有亲妈照看,女婿说,你这是强词夺理,我去法院要求强制执行。陈红说,你去吧,你以为姑奶奶我会怕,只要你敢去,你过去背后的那些蝇营狗苟,我就都给你抖落出来。女婿一听,就蔫了,居然拿她没法,就领女人进屋,都被陈红及时发现,并成功地棒打鸳鸯。后来,女婿横着鼻子,耷拉着眼皮,打着包袱卷,用父母的养老钱七拼八凑,付了个首付,搬了出去。刚买房的第一年,女婿曾指着陈红说,你占着我的房子,以后别指望从我这里拿到一分钱生活费。陈红却拍着胸说,你真是陈世美,刚有个新的,立即就想把自己亲生的娃甩了,今天我把话扔在这,要是你敢少女儿一分钱生活费,我就天天去你单位上班,不信,你试试瞧。

结果,自然是那已经不是女婿的女婿乖乖就范。

陈大元想起这,双手抽筋般地摇摆着,头晃得跟拨浪鼓似的,说闺女,你这是要干啥?这房子就这么点大,爸已经习惯一个人住了,再说,这房子还有你弟的,可盛不下你。

陈红见父亲这么磨磨叽叽,唠唠叨叨,鬼头鬼脑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她不屑地瞪了眼陈大元,说陈大元,你可还是我爸,瞧你那样,谁稀罕你这破房子。实话告诉你,要不是我妈临终前,千叮咛万嘱咐,我才懒得管你!你以为我多想上杆子呢!

陈大元又见进来的两人已经拆开了袋子,露出来有桌面有桌腿的,就明白了几分。尴尬之余,没话找话,当然也实在是出于好奇,他没敢亮着嗓门问,而是捏着嗓门嘟囔着,我这不缺桌子啊!

哈哈,陈红没搭话,张嘴大笑,笑得原本不算大的嘴跟瓢把子似的。跟来的两个工人不一会就把一个绿桌面的桌子安装好了,这回,识得庐山真面目的陈大元已心花怒放,他语无伦次,不知所措地说,这不是麻将桌嘛?这就是麻将桌啊!闺女,你咋想起来给爸买麻将桌的。陈大元越说越激动,越说越兴奋,他那布满沟壑、长着几颗成块状的老年斑的脸,因为兴奋,漾出一层层红晕来。他也顾不上看一眼陈红,只管围着桌子左一圈,右一圈转着,两只手也不知往哪抚了,一会摸摸桌面,一会摸摸桌身,爱不释手。直到门砰的一声关上,仿佛被打了鸡血的陈大元才恍若从梦中惊醒。

他噌地站直身体,朝门狡黠一笑,抖抖自己发福的、已显老态的身体。

关于这个麻将桌,陈红原先是很得意的,事情在运作之前,她连一点风都没透给陈建,她心中暗自窃喜着,心想,又不用你出钱,我跟你说干嘛。

可脚刚出了父亲的门,她就觉得自己憋不住了,本来这次她还挺佩服自己的,怎么就能憋住,谁都没告诉。想着想着,心里突然跟猫抓了一般,这会,她是一刻也不能耽搁了,赶忙拨陈建的微信电话。

让她打破脑壳都没想到的,陈建一听,就炸了,陈建说,姐,你可千万别给老爷子买什么麻将机,你还嫌他的麻烦不够多?

陈红听着,不高兴了,她说,陈建,又不用你掏钱,我已经买了。

陈建说,姐,你想哪去了,你弟我是没多少钱,但也不差那几个钱。事情不是这么办的。

陈红说,不是这么办,是哪么办?噢,陈建,你是不是觉得我没跟你商量,擅自做主啊?

陈建说,好好,就我把这话撂这,你会后悔的。咱爸那人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陈红还想白他几句,发觉弟弟已经把语音电话关了。这个死人,以为他是谁,连姐姐的电话也敢随便挂了。

最让陈红烦心的事还在后面,她有时在心里偷偷思忖,还真给弟弟说着了,弟弟真是一张乌鸦嘴。

3

事情是在半年后。

刚有麻将机的火热情绪,一直在持续着。陈大元的家,每到下午,就热闹非凡,这就是口口相传的功绩,关键是麻将室收费,而在陈大元家的麻将桌上打麻将,不但不收钱,后勤保障比麻将厅要周到更温暖。

例如麻将厅有水,没有瓜子;麻将厅有饭,没有像样的菜;麻将厅人员复杂,啥人都有,各种气味,各种烟雾,各种嚼舌头,偶尔还有打架斗殴。而搁陈大元家就不同了,就一张桌子,只能坐四个人,还连陈大元自己,而且多数时候,都是老太太多,老爷子少。陈大元也很配合,自从在自家屋里打麻将之后,为了照顾老太太们的情绪,他特意把抽了几十年的烟戒了,连酒都很少喝,他原来习惯在中午喝酒,酒后歪头睡一觉,出屋到哪都是神清气爽。现在不能喝酒了,午饭也吃得早,以前是不到十二点不吃饭,吃早了害怕接不到晚上那顿。现在是十一点到十一点半之间,能早就早,吃了饭,上床小眯一会,而后把上午买菜时特意购买的水果、零食、瓜子之类的拿出来,分在四个小盘子里,放在四个拐角,这样就不用担心谁能拿到,谁又够不到了。

而后,把茶罐里的茶叶攥出一些,放进四个早就备好的茶杯里,倒入第一遍水,俗称洗茶,第二次水,就等人来了再续。

做好这事前准备,天冷天热的日子,还要把空调的温度调到适合的温度,太热了不行,太冷了也不行。

最后,陈大元才长舒一口气,坐麻将桌前,把麻将推进去,再摁开关出来,每次看着四座边摞着码得齐齐整整,黄灿灿的麻将,满心憧憬着即将开场的一幕,陈大元的心里甭提多美。

其实,在这场场离不了穆桂英的麻将桌前,老太太们才是这出戏的主角,但这些主角也不是每场都不换的,她们常常会换,当然也是前一天结束后,就约好第二天的日程,如果谁有变更,会打电话告诉陈大元,陈大元再打电话联系备胎,接上下家。这种方法,曾经被陈红否定过,陈红说,太老土了,现在谁还用电话。来来,我给你申请一个微信号,再给你建一个微信群,你拉人进来,随时随地可以在群里吆喝,那多方便。

陈大元说,那你弄我试试。陈红没跟陈大元说,就把触屏手机给买了回来,她举着手机往陈大元眼前晃晃,说爸,这手机可一千多块啊!陈大元瞅了瞅,拿手里,仔细看看,鼻子哼哼道,这钱,你爸我还能出得起。说时即刻从抽屉里取出十几张红彤彤的票子。

开始陈大元配合着陈红这样那样,几天,多少圈下来,陈大元一见这折腾那折腾,胡子一抖,就毛躁了,急眼了,他冲陈红嚎,我不要这个玩意了,你赶紧给我弄掉。陈红问,为什么,这不玩得挺好?陈大元说,好个屁,成天嘟嘟叫,把我心脏病都快给嘟犯了,我看你不是想让爸好,你是想早一天结果了你爸。陈红说,你这么大一个人了,说话怎不凭良心,我可是你闺女,我会那样咒你?陈大元晃晃充满了骨干的脑袋瓜,诡异地龇牙笑。陈红一看气不打一处来,说你可是我亲爸?我掏心剜肝对你,你却曲解我。算了,不就是下吗,下下。没用几秒钟,陈红就把新手机里的微信下了,转身走时,也顺便把新手机揣进了包包里。

让她怎么也没想到的,还没等她到门跟前,陈大元突然跑上来,抓住她的包包。

陈红说,爸,你干嘛啊,怎么跟捉贼一样?

陈大元脸色阴沉,脸上仅有的一点肉和那两堆眼袋都一齐耷拉在他长条脸上,陈红心想,这老爷子咋这么大气,她说,你要下,给你下,你要不用微信,都随便你,你现在还拽我包包干嘛,像抢劫。

陈红,你别以为你是我女儿就可以欺下瞒上,拿来。说着手朝陈红眼前一摊。

陈红说,我到底干什么了,给我扣这么大的帽子,你直说。

陈大元说,你怎么这么会装,跟你爸还玩心眼,你要是想要那手机,你跟爸直说啊!还用这种办法。今天,我受伤了,感觉被自己最亲的人算计了。陈大元说的自己都要哭了,一副惨兮兮的脸。

陈红这才恍然大悟,她还是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伸手从包里拿出手机,咧嘴笑着点陈大元,说爸呀,你太小肚鸡肠了,哪像是我爸。

陈大元怒吼道,你还能笑得出来,你觉得谁好,你就认他做爸!陈红,你是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你爸的痛苦之上。真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女儿,我真是白疼了你。

这回陈红看出是蹊跷来了,她回敬道,爸,你真是越老越糊涂了,你以为你女儿是想要这个手机,我是这么爱贪便宜的人?好了,好了,不说了,爸,这回,你也伤到了我。你等着,我去取钱给你,我现在、马上、立刻去取钱给你。

陈红临出门前,还没忘,把新手机扔在麻将桌上,撂下一句,抵押。

4

陈大元与刘美凤的事,陈红刚开始也是听楼下的邱姨说的,那天,她锁好电瓶车,刚要上楼,一楼邱姨家的门静悄悄地打开了。陈红也没想,她常来常往,谁家开门与她能有多大事,顶多和迎面的人打个招呼。

陈红看到邱姨,邱姨招手让她进屋,陈红有点犹豫,心想,我还有事,我进你家干嘛?但邱姨很执着,也很神秘地朝她摆手,还挤眉弄眼,好像有天大的秘密要跟她说。她就不情不愿地进去了,前一年,她听父亲说起过邱姨,没挑明,但意思很明显,他说邱姨人好,实诚,爱劳动,爱干净,性格开朗,喜欢笑,她老伴走那么多年了,跟谁搭伴谁就掉进蜜罐子了。当时,陈红是以无比惊愕的眼神盯着陈大元看的,她大叫道,爸,我妈才走多长时间,你怎么这样夸一个外人,你连自己的女儿都没这么夸过,你可别胡思乱想啊。

陈大元以若无其事的口吻说,楼上楼下,知根知底,都是老邻居,谁知道谁,有啥奇怪的。你说你这孩子怎么没个正形,大惊小怪的。陈大元说着用手拍她。

邱姨顺手把她身后的防盗门关严实。邱姨说,我倒水给你喝。陈红摆手,说搁家刚喝过。邱姨说,我拿果子给你尝尝。陈红赶紧摆手,说我都多大的人了,您有什么话就说,别把我当小孩子待。邱姨便把头靠过来,贴近陈红的耳朵,表情神秘而凝重地说,红子,我跟你说你别急,我也是看不下去了,多个嘴。陈红说,邱姨你说就是了,我不急。邱姨说,你没发现你爸这段时间有变化?陈红茫然摇头。

邱姨说,你们做儿女的,不能太娇惯老人了。陈红想这都是哪跟哪!

邱姨就那么嘚啵嘚啵地把陈大元与刘美凤的事说了,当时,据陈红搁心里分析,无非就是老爷子对刘美凤的待遇特殊,超过了正常的牌友关系邻里关系,陈红想,这关系到底现在到了哪一层了。而且,从邱姨过于激烈的言辞中,陈红似乎还嗅到了另一层意思,她也不知道该不该往那上面想,但她在跟陈建描述时,还是忍不住给添进去。

陈红说,邱姨说老爷子跟那个刘美凤整天眉来眼去的,关系绝对不一般,不正常。让我们留心点,说刘美凤可不是一般的人。末尾,陈红又怪笑着说,弟,我觉得,邱姨说的时候,像吃醋。陈红说完稀里哗啦地笑了一番。陈建没笑,但语气里也夹杂了些许骄傲,他说,想不到,咱家老爷子在一帮老太太里是稀缺货,还挺抢手的。

陈红说,呸,哪有儿子这样讲自己老子的。还有,我总觉得,这事没这么简单。

陈红越发觉得蹊跷,老爷子开始收缩银根,还旁敲侧击,有当无地说起母亲去世时剩的几万块钱和这房子产权证。陈大元说的大而化之,他说,疫情之后,我怎么觉得钱越来越不经花,红子,你日子要是难过,你妈那个钱,你随时动,别委屈自己。陈红说,我不用,我又不是没有工资。听陈红这样说,陈大元似乎是松了口气。又把话题扯到了产权证上,他说,昨天我在电视上看到一则新闻,说到产权证的事,对了,陈大元像是刚刚想起来,我房子产权证在你那吧?看陈红点头,他补充说,在你那就好,在你那我就不用担心你弟会起坏心思。

陈红感到莫名其妙,怎么感觉有点掩耳盗铃的意思。

5

果然咄咄怪事叠加着来了,一向不登门的父亲来了女儿家,其实,他明明知道,这个家并不能算是女儿家。所以之前,他从来就没来过。

更让陈红奇怪的是,中午吃过饭,他也不走,闭眼躺沙发上迷糊。直到陈红要去上班了,他也不醒。陈红本想叫醒他,想想算了,要睡就睡吧!陈红悄悄背包,换鞋,走出家门时轻轻把门带上。待她骑着电瓶车到了社区,跟小薇说起,小薇也觉得怪,小薇说,你爸不会趁你不在,有什么企图吧?

一句话惊醒梦中人,虽然陈红倒不一定相信爸会怎么样,她心里还是有点七上八下的,便跟小薇说,要不我回去试探一下。

陈红悄没声息地开门、进屋,完全在陈大元的意料之外,他正翻箱倒柜地寻找什么,陈红看见几个抽屉都底朝天,像鲸鱼的肚皮一样放在地板上,气得七窍生烟,她看了看站立不安、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陈大元嚎道,你在找什么,我家里能有什么?真是家贼难防,今天你给我说清楚,你来我这,到底为啥?

陈大元埋着头,吞吞吐吐,嗫嚅着说,没,没找什么,你这里能有什么让我找的?

别问我,别跟我绕圈子,快说,你要不说,我就叫陈建过来,让陈建把他媳妇也带过来,晚上你外孙女回来了,我再跟你外孙女,还有你孙子说,我让他们评评理。

好了好了,你这个刀子嘴,还有一颗刀子心,对我哪还像对亲爸说的话。陈大元知道,今天不说,陈红这一关是过不去的,这个女儿,他太了解了,什么事违逆了她,都别想消停。说就说,反正,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盖是盖不过去的,没有不透风的墙。陈大元心一横,啪啪啪,跟倒豆子一样,把他和刘美凤的事全倒了出来。

父亲说,我与刘美凤的事,大概你也听到了一些风声。我决定了,要跟她搭伴过,为了表明自己是真心的,我要买最好的金首饰给她。

陈红说,爸,你和刘美凤?你们搞什么嘛!我妈跟你一辈子,你可是连个塑料戒指都没舍得给她买过。

陈大元说,所以我觉得亏欠你妈的,这次,我无论如何不能再留遗憾。还有,产权证呢?

产权证,做什么?

我要拿到公证处去,把你刘姨的名字也加上去。都这么大年纪了,人家愿意跟我过,我总得表示表示。

我刘姨?我啥时候有一个刘姨了?爸,你是不是被洗脑、被灌迷魂汤了,你可知道你是在说什么?

红子,我清醒得很呢。我单位的福利房,想加谁加谁。

这是不是刘美凤提的条件?陈红的眼神很犀利,像一道闪电射向陈大元。那么个肥肥大大,一脸老年斑,讲起话来像打雷,笑时无遮无拦,仿佛要把房顶震塌的老太婆,怎么有这么高的手段,把老爷子治得服服帖帖,迷得五迷三道的。陈红真是心有不甘,想想故去的母亲,小巧玲珑,温柔贤淑,人人交口称赞的一个人,怎么就走得那么早?要是妈还在,该有多好。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老爸的心已经被迷住了,他哪里还能看到这其中的差异。狗屁人眼里出西施。

陈大元略微迟疑,即刻又镇定下来,答非所问,穷追不舍地问,产权证呢?

陈红后来才知道,陈大元所谓最好的金饰,三样居然要五六万,这大大出乎了她的预判。她想,她也喜欢金饰,金光闪闪的挂在身上,女人的身价立马上去了。可她活这么大,四十大几的人了,超过五千的金饰她都要左思右想,再三斟酌,这个老爷子什么时候这么阔绰过。

还把房子都牵扯进来了,陈建与她的意见完全一致,买金饰勉强可以考虑,其他的免谈。老爷子也放出话来,我自己的东西,爱给谁给谁,你们要是非要阻挠,到时就别怪我不顾及父子父女间的亲情。法庭上见。

行啊!陈建说,老爷子都七十大几的人了,为了爱情,真是什么都能豁出去啊!

陈红发了个白眼的表情包,说屁爱情,这么大岁数,还这么拜金,这是爱情吗。

陈建回了个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表情包,陈建说,先这么拖着,我就不信,老爷子还能真那么绝情闹到法庭上。我们私下里赶紧查查刘美凤的来历。

一句话提醒了陈红,她在社区上班,近水楼台。

6

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在户籍系统中,刘美凤的婚姻状况显示,再婚。也就是说刘美凤有丈夫。为了搞清真实情况,陈红给刘美凤所在的社区打电话询问关于刘美凤的家庭状况,对方说刘美凤再婚的丈夫半年前脑溢血导致半身不遂,被他儿子送去了老年公寓。陈红便要了老人儿子的电话,对方一听刘美凤,立即炸了,他说,那个老太婆不能沾,她原是他们家保姆,那时,她父亲生意做得不错,她利用父亲对她的好感,勾引他,并成功地挤走了母亲。后来,父亲的生意渐渐式微,她一把抓过经济大权,即使去年父亲生病,也没拿一分钱出来,也不愿意服侍,人整个蒸发了。前一阵突然回来,说要办理离婚手续,他没答应,除非她把吞进肚里的钱给吐出来。

天啦,陈红把这事打电话跟父亲说,电话里,陈大元的声音显得特别冷漠,他说,陈红,你和你弟真是煞费苦心,为了让我死心,什么话都能编出来。父亲的几句话像一瓢凉水把陈红浇得个里外透,心里拔凉拔凉的。

陈红几乎是暴跳着冲着手机嚎的,她说,爸,我们可是你的儿女,我们啥时候骗过你。

父亲已经把电话挂了,那一刻,陈红真想甩锅。她想我招谁惹谁了,你要不是我爸,我才懒得管你。

她又打陈建的语音电话,她哭丧着音说,弟,我累了,我不想管爸的事了,我好心好意为爸,爸还以为我们是想害他,他还误解我们,说出的话跟刀子一样,戳人心。

陈建笑问,我让你录音的,你可录了?

陈红说,录了,录了又有什么用,关键不是事实是什么样的,关键是爸他宁愿相信一个外人,也不信我们。

都是那个麻将桌惹的祸,陈红心灰意懒地叨咕着,陈建说,如果爸他这次一意孤行,我就告诉他,长老了,不能动时,别指望我们,今后没人再管他。陈红没吱声,她怅然地放下手机。

陈红硬是憋了半个月没去父亲那边,连个电话也没打,现在陈红也不知道怎么跟父亲说话了,她总觉得有个人站在他们中间,她怎么也绕不过去。

令她奇怪的是,父亲仿佛匿迹了,也不说要钱,也不说要产权证,父亲越是这样沉默,陈红的心里越是没底。毕竟就剩这一个老子了,他可不能有什么差池。天气渐渐凉了,在秋风拂过脸膛的那一刻,陈红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总算又熬完了一个星期,中午吃饭的时候,她殷勤地给女儿夹菜,又不失时机地问女儿是不是想姥爷了?女儿把筷子的菜填入口中,斜眼觊觎着问她,你到底啥意思?她见女儿问,立即笑容满面,以讨好的口气探问道,下午去不去你姥爷家?

不去,我事情还多着呢!

没有了挡箭牌,陈红觉得父亲家的这三层楼从未有过的难爬。好不容易到了门口,没好意思自作主张拿钥匙开门,而是攥着拳头敲门,敲的没怎么用力,甚至是轻悄悄的,她感觉自己怎么跟做贼一样心里发虚。

谁,父亲的声音,依然是中气十足,半个月没听,陡然听到,心竟然不争气地咚咚直跳。

我,听上去,陈红的声音明显打攘,模糊不清。

但还是被父亲听出来了,陈大元说,自己手里不是有钥匙吗?

陈红受宠若惊地赶紧掏钥匙开门,门一开开,原本有点感激涕零的心一下子仿佛跌入沟渠。

父亲正对门坐着,腰板挺拔,坐姿坚毅,知道陈红进来,却跟他无关一样,连眼皮都没为她抬,眼睛不是看着面前的牌,就是看着别人出的牌,甚至陈红还看到,在那么简短的一个瞬间,他竟然还不忘瞟一眼他左手边的人。

左手边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摧残着陈红心的刘美凤,刘美凤依然端坐,知道她进来,脸上带着薄薄的笑意,略微动了动脖子,陈红想,你不理我,更好,我正懒得理你。陈红不露声色,以眼尾的余光从刘美凤的身上扫过。胖嘟嘟的腰身,脖子因为三层肉堆着,看上去头是直接垛在身体上的。脖子上手腕上,还有耳坠,金光闪闪的,哪一处也没空着,她怎么非要父亲重买?

右边的是齐姨,背对着门的居然是邱姨,她见了陈红,稍许迟钝了片刻,遂主动加了几分亲热的语气说,丫头回来啦!你爸这两天还念叨着你呢!

陈大元说出牌出牌,到底还来不来了。来,邱姨抓了一张,又出了一张。再把牌往桌上一盖,说我听牌了,我看看今天谁出牌让我胡。

父亲还是不拿正眼瞧她,陈红就跟没看见似的,她忙不迭地招呼着三个老太太,又是茶水,又是点心,还把自己带过来的猕猴桃的皮给撕开,放在四个盘子里。她说,这是最好的水果,维C含量最高,即使是糖尿病也能吃。

三个老太太就哦哦哦,右手举牌,左手拿猕猴桃,往嘴里搁。

7

陈红走到阳台,把父亲的几件衣服收下叠好,陈大元突然说,你是来送东西的?父亲没提陈红的名字,但陈红知道是在跟她说话,她便站着不动。父亲又说,老了不中用了。

这回,陈红听着,还是没搭腔,脸却朝里扭过去,不知刘美凤是有意还是无意,她用摊在桌上的右手,轻轻拍了拍陈大元放在麻将旁的左手。

陈红突然觉得有一股血像龙卷风一样,从她脚底往上顶,她风一般从父亲放工具的抽屉里摸出一把锤子,两步跨到四个人跟前,两眼放光地喊着,让开,你们都给我让开。话没说完,手起锤落,就听咚的一声,麻将桌上还未来得及藏进密室的麻将被震得蹦了起来,像一窝刚出腹的碎老鼠,向四处奔逃。

四个人仿佛是突然遭到了雷击,呼啦,几乎是同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放零食吃的盘子咔嚓掉在地上,蹦了又蹦,跳了再跳。脆生生,碎裂的声音像一把锯子割进耳膜。

陈大元说你疯啦,你不要光砸桌子,干脆把这屋子也砸了,连我这个人一起砸。陈大元说时音量调得极大,近似于咆哮和暴怒,山呼海啸般,可说着说着声音又慢慢低了下去,他再看陈红的眼神里,飘过几丝慌措与胆怯。

刘美凤起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的,齐姨战战兢兢地看了看陈红,又朝陈大元摆摆头,意思是我走了,陈大元以面无表情算是做了回答。

邱姨拘谨地,犯了大罪一样移到陈红身后,小心翼翼地说,红子,你消消气,有话跟你爸好好说,我就先走了。

一锤子砸过,陈红反而清醒了,麻将桌的桌面上裂出个大口子,她抬眼看了眼父亲,头发花白,嘴唇哆嗦,眼光迷离,一副可怜兮兮的样。明年你就八十了?父亲眨巴了两下眼,算是点头。陈红的心,突然一阵难受,痉挛了一般,她想,他到底是老人了,他到底已经老了,他到底是自己的爸,母亲在时,他什么时候让自己操过心?自己跟一个老人置气,怎有脸为人女,为人母?

想起母亲,陈红的眼睛潮了,眼泪也扑簌簌往下落。

畏畏缩缩站着的陈大元又说话了,我和刘美凤不谈了,她说她弄不到离婚证,这下,你们可以放一万个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