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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曹集看曹树根

2021-11-12曹多勇

山东文学 2021年9期

曹多勇

小说由真人真事改编。曹树根,男,五十二岁,初中文化程度,家住淮南市曹集试验区。几十年来,他一直从事乡村基层文化工作,写戏,排戏,演戏,放电影,每年组织大量的各种文化娱乐活动,被当地老百姓誉为大文化人。

——题记

第一章 佛 头

阳历8月里,宗平去曹集看曹树根。

坐高铁去。这一边,宗平家离合肥南站近。那一边,曹树根家离凤台南站近。上网查车次,下午一点多钟和四点多钟各一趟高铁,车程五十四分钟,宗平决定赶早不赶晚。

宗平给曹树根打电话,说了车次和时间。宗平说,哪一家酒店离高铁站近,你就去那里等候我。正值伏心天,宗平去那里,想先找一家酒店住下来。曹树根说,我开车去接你。宗平说,天热不用你接,我打的去酒店。曹树根说,我带你去焦岗湖看荷花。宗平问,淮河涨大水没淹荷花吗?曹树根说,没淹!宗平说,我不信。曹树根说,我带你去看一看就知道了。

淮河涨大水,上游的王家坝开闸,蒙洼蓄洪区蓄水;下游的东风湖居民撤离,炸坝行洪。淮河两岸,上下百里,一片泽国。

宗平问,我出站怎么找你?曹树根说,往北过马路,我站路边等你。宗平说,你车上的电池充足电,不要走半路没电了。曹树根说,我带一块备用电池。宗平说,你车上的车胎打足气,不要走半路没气了。曹树根说,我车上有备用胎,没气换一条。

往年宗平去曹集看曹树根,车子上吃过不少亏。曹树根执意要开车接,宗平左右放不下来心。

宗平说,你站在那里把车子看好了。

曹树根说,丢旧的,买新的。

宗平说,我不会赔你一分钱。

曹树根说,我向老婆要钱买。

宗平是一位省城作家,曹树根是一位当地文化人,他俩相识好多年,宗平笔下有不少写作素材都是从曹树根那里得来的。隔上一段时间,宗平就要去曹树根那里走一趟,跟他南里北里地聊一聊,坐他的车子东里西里地转一转。往大里说,这叫深入生活、了解民风民情。往小里说,宗平觉得曹树根身上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召力。这一年疫情肆虐,道路阻隔,宗平去看曹树根一拖拖至阳历8月里。这半年多时间宗平没去,曹树根不断地打电话。

阳历4月里。曹树根说,这个周末排戏,我请你过来指导指导。宗平写小说,不懂排戏。曹树根这样子说话,是故意用文词。那个时候,国内疫情不放松,宗平不敢去。宗平说,候一候我去吧。

阳历6月里。曹树根说,焦岗湖的荷花开了,你不过来欣赏欣赏。焦岗湖有几百亩荷花,几十个品种,每年阳历6月至阳历11月,月月都有荷花开。宗平年年去那里,年年都要看荷花。宗平说,我写好手上的稿子就过去。

阳历7月里。曹树根说,淮河涨大水了,你不过来视察视察。合肥这一边的巢湖水比那一边的淮河水大。巢湖岸边的中庙淹水关门,三河古镇的上万居民紧急撤离。宗平说,我下个礼拜去一趟。下个礼拜就到阳历8月里。

曹树根说,我这里有一个创作素材,要不要说给你听一听。

宗平问,哪一方面的?

曹树根说,跟一座寺庙有关。

宗平说,跟寺庙有关,我写不了,听了也白听。

曹树根问,要是跟世道人心有关呢?

宗平说,那你说一说我听一听。

曹树根说一件跟自个有关的事。

前两年,曹树根家那一边修高速公路。施工方发现有一座寺庙的根基暴露在那里,就汇报上去。省文物管理部门开来一辆车,走下三个人。这一边单位派曹树根跟过去。三个人围绕寺庙根基一边转悠一边勘查,曹树根跟前跟后做介绍。曹树根说,这是一座古寺庙,建于哪一年不知道,毁于哪一年不知道,只知道是一座送子娘娘庙,初一、十五四周村民来这里求子,听说灵验得很。寺庙根基是一片夯土的台子,有三尺那么高,上面有跪拜者留下来的香灰,还有一尊观世音头像。佛头由青石雕刻,佛身不知散落哪里去。

三个人说,从佛头的造型来看,寺庙应该是唐代的;这一尊观世音头像,我们带回省里做进一步研究。

正是春暖花开时节,有村民在附近麦地里薅野腊菜。野腊菜,开星星点点的黄花,混杂在绿油油的麦田中间,不成气候地随风摇摆着。开过花的野腊菜,村民薅出来扔在地头,枯干晒死。没开花的野腊菜,村民薅出来带回家,腌一腌当咸菜吃。腌制出来的野腊菜,有一种奇特的野香味道。

三个人“吭哧吭哧”地往后备箱里搬佛头。佛头不算沉,圆溜溜的没抓手很不好搬。

村民说,送子娘娘可不是好搬的,你们怎么搬走的,过一过怎么送回来。

村民的这句话,提醒曹树根。曹树根掏手机给单位科长打电话。曹树根说,省里专家要搬走送子娘娘庙里的佛头。科长说,佛头是我们这里的文物,不能叫他们随便地搬走。曹树根走上前,制止住三个人。三个人扔下佛头,擦一擦汗,歇一歇气,开车走了。三个人临走丢下一句话,说寺庙是一座乡间野庙,没有多大的考古价值;佛头的造像工艺水平一般,也没有多大的文物价值。

三个人不好搬的一尊佛头,曹树根上前一个人搬。曹树根个头大,肚子大,有一股子蛮力。他弯下腰,蹲马步,两只手一使劲,佛头搬起来搁在肚子上。肚子一挺劲,一发力,一直身,“哐当”一声响,佛头滚进车斗里。曹树根发动车子,“日楞”一声开走了。麦地里薅野腊菜的村民依旧说,送子娘娘可不是好搬的,你们怎么搬走的,再怎么送回来。这种时候曹树根哪里顾得上村民说话的意思,屁股下的车子一阵颠簸回到办公楼。

曹树根找两个年轻人,一尊佛头抬楼上,放进办公室。曹树根跑过去请示科长。科长说,暂时搁在你那里吧。佛头是文物,搁在那里合适不合适,曹树根没往细处想。

就这么,一晃悠半年过去,曹树根似乎都忘记了佛头这件事。

这一天,曹树根家接连出了两件事。大孩子开出租车撞倒一个女人。二孩子肚子疼在地上打滚。出租车的出事地点在一溜淮河堤坝上。从曹集去凤台县城返回。大孩子开车走,前面一个女人东倒西歪地撞过来。大孩子忙刹车,女人一骨碌滚到堤坝下。大孩子跟出租车上的客人一块搀扶起女人,急慌慌地送去县城医院。这个女人的脸上擦破皮,手上擦破皮,身上没撞一个怎么样。这是一个头脑不听使唤的傻女人,会说话却说不清她是哪一个庄的人。

二孩子在焦岗湖上开旅游船。上班去湖边,肚子疼起来,不是一般的疼。疼得站不住,躺在地上,往这边滚一滚,往那边滚一滚。上班的同事,慌忙把二孩子往县城医院送。大孩子先去的县城医院,二孩子后去的县城医院。急诊楼的大厅里,二孩子遇见大孩子。

天塌了,地陷了,曹树根带老婆急赶急地往那里赶。老婆坐在车子上,哭一哭,停一停,自言自语说,菩萨呀!我的好菩萨呀!就凭我天天给你烧香磕头,我家的两个孩子也不该有这么大的灾难呀?老婆的一句话说醒曹树根。半路上,曹树根停下车子,跟老婆说,我俩回家去。老婆问,我家的两个孩子在医院里怎么办?曹树根说,菩萨比两个孩子要紧。

曹树根一下想起那一尊佛头,一下想起麦地里村民说过的那句话。曹树根大彻大悟一般,赶紧回办公室,找人把佛头送回送子娘娘庙。

终归终,大孩子花两千块钱检查费,交警查找出傻女人住在哪个庄子,送她回家算了事。二孩子上下检查一遍,找不出肚子疼的根源所在,回焦岗湖上班。隔一天,曹树根老婆买一挂炮仗,一块红布,去送子娘娘庙烧香磕头谢罪。老婆说曹树根是一个糊涂男人,佛头搁在办公室里,四周村民去哪里烧香跪拜?送子娘娘往哪一家送子送福?

在电话里,宗平心生置疑说,你家两个孩子在同一天里,大孩子出租车撞人,二孩子肚子疼打滚,只能算巧合,跟佛头扯不上关联。曹树根说,我只说了上半段,还没说下半段,你听我往下接着说呀!

曹树根家的两个孩子出事,一传十十传百,方圆不少人家都听说。这里信佛的村民不少,他们跟曹树根两口子的看法不一样。曹树根两口子心想佛头拿回办公室,大孩子和二孩子在同一天出事,算是遭报应。村民的看法恰好反过来,说曹树根把佛头拿回去是积德。要是曹树根不出面拦一拦,佛头不是早被三个人带回省城。大孩子出租车撞人没撞一个怎么样,二孩子肚子疼没疼一个怎么样,不是送子娘娘保佑的是什么?

信佛的村民自觉自愿地捐钱,你家出三百,他家出五百,三天捐款上万块。村民捐钱干什么?说在送子娘娘庙的旧址上盖一间房屋,省得菩萨光头在那里遭风吹日晒雨淋。佛事跟俗事一个理,凡俗事能说出理的,佛事跟着就有理了。

一间房屋盖好,佛头请进去供奉。

这一天,有一个名叫董贤的男人路过送子娘娘庙。他跟一帮信佛的村民说,你们怎么给菩萨盖这么小的一间房屋呀?村民说,我们只有盖这么小的一间房屋的钱,你有钱给菩萨盖一间大房屋呀?董贤说,候两年我手上挣着钱,就给菩萨盖一座像样子的大殿。村民说,你有钱没钱,我们看不见,菩萨能看见;你说话算数不算数,我们不好说,菩萨好说。

董贤早几年在上海崇明岛上租地种菜,挣了一笔钱。这两年,他回镇子上盖房屋,又挣了一笔钱。两笔钱加一块有好多,村民真的不知道,菩萨真的是知道。菩萨晚上托梦给董贤说,人对钱财的贪欲是一个无底洞,无底洞的尽头是刀山、火海、地狱。刀山什么样?火海什么样?地狱什么样?菩萨一样一样在梦里展现给董贤看。刀山上,贪欲者被尖刀穿膛剖肚,一片鬼哭狼嚎。火海里,贪欲者四肢燃火,在火焰中翻滚哀嚎。地狱里,贪欲者被恶鬼棒打鞭抽,个个皮开肉绽。董贤吓一身冷汗醒过来,不敢再睡觉。一睡觉就站在刀山边、火海边、地狱边,好像身后有一股子看不见的力量往里边推搡他。

隔天一大早,董贤就跪拜在送子娘娘庙的佛头跟前,双手合十说,从今天起我一心做你的弟子,从今天起我一心盖你的大殿。

曹树根说,董贤在送子娘娘庙四周买了二十亩地,找人设计了寺庙图纸。图纸上的送子娘娘庙坐北面南,有山门,有大殿,有院落。现在就差有关部门审批施工了。

宗平问,这样的一座寺庙能够审批吗?

曹树根说,这我哪里知道呀!前天我打那里路过,看见一条路修好,两边栽上松树、柏树。不过我还听说一件事。

曹树根说一半留一半,吞吞吐吐不想说。

宗平急忙问,一件什么事?

曹树根说,佛头不在送子娘娘庙里了,不知道被什么人偷偷地搬走了。

第二章 神 莲

商州至杭州的高铁线路,这一年新开通。宗平头一回坐这条线路的高铁去曹集。宗平走出高铁站,往北过一条马路,远远地看见曹树根站在那一边。曹树根身边停一辆浅蓝色的电动三轮车。这辆电动三轮车,宗平不陌生,前后坐过好多回。新车站,新道路,新树苗。一棵锨把粗细的梧桐树,摇曳几片稀疏的树叶,罩在曹树根的头顶上。下午两点多钟,正是太阳光最暴烈的时候。宗平一身汗水走过来,曹树根站在那里一样衣裳汗溻透。宗平坐上三轮车,能听见屁股搁在座位上,烫烙出来的“吱吱”叫声。

宗平问,我俩现在去焦岗湖?

曹树根说,带你看荷花。

宗平听出曹树根话里的迟疑和后悔。现在去宾馆吹空调,或许是最好的选择。宗平说,要不我俩挨傍晚去看荷花吧?曹树根说,挨傍晚我要去放电影。东风湖蓄水,灾民临时安置在学校里。庄稼房屋淹掉,日常生活打乱,漫漫长夜怎么打发呢?镇上党委书记跟曹树根过去是办公室同事,打电话叫曹树根晚上去放一场电影。曹树根说,前天晚上我组织一台文艺节目去演出,明天白天我要上堤坝去防洪,你说淮河涨一场大水,我要多忙好多事。

宗平心里一软说,我俩去宾馆,这一趟不去看荷花。宗平年年去曹集,年年看荷花,看不看都一样。

曹树根说,你不去看一看,就不知道淮河涨大水,怎么会淹不上荷花塘里的荷花?

宗平咬一咬牙说,那我俩去吧。

焦岗湖在高铁站南边,有四里路那么远。先沿一条东西路,三轮车走了两里路,一拐弯走上一条南北路。这条路宗平熟悉,路的南端通往焦岗湖,路的北端通往曹树根家。前方不远处是一座牌坊楼,横梁上写:焦岗湖欢迎您。

去年夏天宗平带朋友一块过来看曹树根,就是在牌坊楼下会合的。一辆车从合肥开过来,下高速要走不小一段路。曹树根扔下自个的三轮车,坐上宗平的车一块去焦岗湖。宗平问,三轮车搁在这里不碍事吧?不碍事,就是不会丢。曹树根说,不碍事!

三个人进出焦岗湖个把小时。回过头来,牌坊楼下面空空荡荡的,不见了曹树根的三轮车。曹树根说,不会有人真看上我的三轮车吧?一辆三轮车,半新半旧,不值几个钱。要是曹树根重新买一辆新的,没有三四千块钱怕不够。曹树根掏一掏口袋,一把车锁匙抓在手心里。宗平说,我俩去附近找一找你的三轮车?曹树根说,我叫大青找。大青是交警,分管这一片。曹树根打电话找大青。大青说,你放心,我这就去查看监控录像。

三个人晌午在焦岗湖渔村吃饭,曹树根提前打电话订好桌子。宗平每一趟来曹集都要吃鱼。晌午安排一锅红烧杂鱼贴饼子,一盆鲶鱼豆腐汤,再搭配上两盘蔬菜,三个人足够了。

三个人正吃饭,大青打来电话。大青说,三轮车叫你老婆骑走了。曹树根蒙头蒙脑地问,我老婆骑我的三轮车干什么呀?大青说,不信我发一张录像截图你看一看。曹树根手机上有大青的微信。“叮咚”一声响,一张截图发进来。曹树根打开来一看,偷三轮车的那个贼,正是他老婆。曹树根一拍脑袋想起一件事,“哈哈哈”地笑起来。

一大早,曹树根跟老婆说,我过一会去牌坊楼下面接宗平;一大早,曹树根老婆跟曹树根说,我过一会骑三轮车去种子站买种子化肥。曹树根老婆一路骑电瓶车跑过来,电瓶车搬上三轮车,她手上有一把三轮车备用锁匙,就去种子站。种子站在曹集街上,离家五里路。问题是曹树根把这件事忘记了。

宗平说,你打电话向你老婆核实一下吧。

曹树根说,我打电话去问她,不是找嚼(骂)呀!

没想到一顿饭吃半拉,曹树根老婆打电话过来。曹树根问,你种子化肥买回家了?曹树根老婆说,种子化肥没买着,三轮车和电瓶车一块丢了。曹树根问,在哪里丢的?曹树根老婆说,在陈洪亮家店门口。曹树根问,你现在人在哪里?曹树根老婆说,我能去哪里,我在陈洪亮家店门口找车子。曹树根说,你站在那里莫走,我叫大筐去找。

陈洪亮在街上开店卖种子化肥,曹树根老婆去他家嫌贵,扔下三轮车和电瓶车,去别家店里看一看行情,前后两分钟,三轮车和电瓶车都不在陈洪亮家店门口了。曹树根老婆问陈洪亮,我的三轮车和电瓶车哪里去了?陈洪亮说,我只开店,不看车。

曹树根打电话找大筐,说你婶子的三轮车和电瓶车在陈洪亮家店的院子里,你去帮她推出来。大筐是曹树根家的大孩子同学,专门在街上收摊位费。大筐问,我婶子的三轮车和电瓶车怎么会在陈洪家店的院子里?曹树根说,你去那里问陈洪亮。

曹树根跟宗平说,陈洪亮就这么一个人,在集上开店卖东西贵死人,我老婆不买他家的东西,他不高兴,想出这么一个馊主意。宗平问,种子化肥不是农资部门专供吗?曹树根说,陈洪亮家的店面是农资部门批准的代销店。

过一会,大筐打来电话说,我婶子的三轮车和电瓶车放在陈洪亮家的店门口挡道,他家的孩子推到他家店的院子里。

曹树根问,那你婶子问陈洪亮,他怎么说他不知道?

大筐说,陈洪亮说他确实没看见。

曹树根说,我知道你跟陈洪亮穿一条裤子。

大筐说,说来说去我婶子的三轮车和电瓶车没丢是大事。

曹树根问,你婶子现在去哪家买种子化肥啦?

大筐说,我叫陈洪亮让一让价格。

曹树根说,你跟你婶子讲,种子化肥不买啦!

大筐说,你不要赌这种气,耽误种庄稼是一季子的事。

这一天,曹树根平空惹上一肚子气。宗平跟他的朋友一顿饭没吃安。

焦岗湖与淮河通连,一共有六万亩水面。荷花种植在湖心里,坐船要走二十分钟水路。往年夏日周末,每天有上万客流量。这一年特殊,湖边船上稀稀拉拉只有几个游人。曹树根跟这里的工作人员熟悉,打一声招呼就免去乘船的费用。船上有两位党校老师,他们单位的防汛地点在焦岗湖,忙里偷闲坐船去湖心转一转。宗平跟他俩闲聊天,说起他们共同认识的一个人。这个人姓年,原是教务长,到宗平原先的单位任副职。宗平跟他共事两年,见面点一点头,说一说客套话,相互不了解。有一天,宗平听说这个人失踪了。失踪的原因是这个人沾染上赌博,向不少学生借钱,窟窿越扯越大,不失踪收不下这个场。这个人的学生都不是一般人,借了哪些人的钱,借了好多钱,都像这个人失踪一样,变成一个谜。两位老师不愿跟宗平往深里多谈这个话题。他俩含糊其辞地感叹一番,唏嘘一番,船就靠上堤岸。堤岸那一边就是荷花塘。荷花塘里的荷花,妖妖艳艳地开放,好像跟淮河发大水不相干。两位老师下船朝荷花塘的北边走,宗平跟曹树根下船朝荷花塘的南边走。四人分作两路,岔开来。

宗平与两位老师头一回见面。曹树根上堤防汛,跟两位老师见过面,算半生半熟。曹树根上船看见两位老师,先打一声招呼,宗平跟他俩搭话就说起这个姓年的人。这个姓年的人,曹树根不认识。曹树根说,这种话题我在船上不好插嘴。宗平说,我不该说这个赌博的人。

荷花塘的水位低,四周堤坝外面水位高。有抽水机二十四小时往堤坝外面抽水,确保荷花塘里的水位不淹没荷花的头顶。荷花塘是焦岗湖景区的亮点。当年打造荷花塘的时候,就像在六万亩的焦岗湖里摆放一只荷花盆。堤坝四周拦上就保证荷花盆漂在湖上不沉底。

荷花塘一共七百亩,围堤修建的时候,曹树根是主要参与者。荷花塘里的荷花由他亲自去杭州和上海选购来,一共五十六个品种,寓意中华民族五十六个民族,起名叫中华荷园。其中花朵直径最大的有一米,名叫伊丽莎白女王,据说是从英国引进的。经过二十多年的本土化变异,不少品种都跟原本的貌合神离了。伊丽莎白女王变成一个个头矮小的老太太,开出来的花朵,干瘪瘪的,瘦叽叽的,只有碗口那么大。

五十六种荷花中,有一种焦岗湖土生土长的品种,叫千年神莲。这种荷花的秆子细,叶子小,开出来的荷花巴掌那么大,外面的花瓣呈粉红色,里边的花瓣呈血红色,就像凝固的一团血。它跟别的荷花秉性不一样,水季天焦岗湖一天一天往上涨,它的荷叶和荷花紧跟一天一天往上长。焦岗湖一天一夜涨半尺,它的荷叶和荷花一天一夜长半尺。半个月,焦岗湖涨三尺,它的荷叶和荷花长三尺。湖水退下去,它的荷叶和荷花高高地举在湖面上。有船上人家路过近旁,看见荷花一朵两朵高高地开在半空里,就伸手采摘一朵两朵的。这种荷花离开湖水,很快便化成一摊血红的水,像是一摊血。船上人家叫这种荷花鬼莲。渐渐地,有不少与鬼莲相关的传说流传开来。

说有一户船上人家的小媳妇,趴在船上伸手去够鬼莲,看见湖水下面隐藏一张女人的笑脸。小媳妇“妈呀”一声,惊吓得跌进湖水,做了一个替死鬼。

说有一户船上人家的小孩,下湖去摘鬼莲,两朵荷花变成两只手,一下掐住这个孩子的脖子,死死地往湖水下面拽……

有关鬼莲的传说,别人一个一个说给曹树根听,曹树根再一个一个说给宗平听。

两年前,曹树根写过一组文章,叫《焦岗湖的传说》。一共搜集整理了十九篇与焦岗湖相关的传说故事。当地百姓说,焦岗湖过去不是湖,是一个地震塌陷的府,叫焦岗府。至今已有800多年的历史。相传,焦岗府东西长20公里,南北宽6公里。府内街道纵横交错,亭台楼阁,鳞次栉比,大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俨然是一座繁华都市。

金、辽、宋之战平息后,枪刀入库,马放南山。当朝新科武状元焦丙钦与其他官员争强斗气,鲁莽行事,得罪了当朝皇帝。焦丙钦是“天波杨府”管家焦赞之孙。杨家出面,求情皇上,保住其官衔,贬为焦岗府府尹,兼以治理淮水之患。临行前,朝廷拨出赈灾银两,叫他上任后,广布皇恩,赈济灾民。

焦丙钦来到此地,不布皇恩,不思治淮,却在千顷空地上大兴土木,建造“焦家花园”,东北角盖一座庙宇,名曰:插花庙。焦丙钦整日在庙前饮酒插花,观赏民间歌舞,大摆露天筵席,邀请百里官宦同欢共乐。相传淮河两岸的花鼓灯歌舞,就由焦丙钦创作的,一直延续至今。

十九篇传说故事中,有一篇是写鬼莲的,名叫《千年神莲》。经过曹树根的一支生花妙笔,鬼莲变神莲,倒是别有一番意味了。

传说,焦丙钦的正品夫人名叫红莲,是皇上御赐夫人,貌若天仙。自从她跟焦丙钦南下做官后,就看不惯他不务正业,整天花天酒地的恶习。虽说她自个能歌善舞,随岁月流逝,不免人老珠黄,遭夫唾弃。焦丙钦接二连三地纳妾,红莲经常遭受辱骂和殴打。有一年十冬腊月天,红莲一气之下,投湖自尽。当时,天上飘起鹅毛大雪,湖面封冻死。红莲投湖自尽的地方破冰长出一朵莲花。莲花粉中带嫣,都说是焦夫人变来的。到了开春,莲花开花结子,在绿叶映衬下更加可人动心。当地百姓敬重焦夫人,没人去采摘。几百年过去,红莲仍生长在焦岗湖,其艳丽的色泽仍粉中带嫣,不同于其他莲花。当地百姓称之为“千年神莲”。

七百亩荷花塘,由弯弯曲曲的栈道和凉亭分割开来。去不同的区域,赏不同的荷花,成为游客去焦岗湖的一种雅趣。

宗平说,你带我去看一看鬼莲。

曹树根说,这里只有神莲,没有鬼莲。

宗平说,那你带我去看一看神莲。

曹树根说,神莲今年不开花。

宗平说,去年和前年我来这里都没看见神莲。

曹树根说,按说今年神莲开花,不知怎么回事,今年依旧不开花。

神莲属一年生植物,由种子发芽、长叶、开花。它的根茎不发芽、不长叶、不开花。一般情况下,一粒种子落水里,要浸泡两三年,才发芽、长叶、开花。也就是说,去焦岗湖看神莲或鬼莲,不是年年都能看得见。今年有,明年或后年不一定有。

曹树根说,我俩去前面凉亭里歇一歇。

焦岗湖潮湿闷热,荷花塘更是不见一丝风。前面有一座凉亭。凉亭里摆一架固定的望远镜。望远镜旁边竖一块牌匾。牌匾上书写:千年神莲观赏处。宗平弯下腰把自个的两只眼合上去。望远镜里出现一大片千年神莲。神莲长一样颜色的叶子,开一样颜色的花朵。显然是一大片塑料神莲。

宗平问,这个馊主意是你出的?

曹树根说,不得已而为之。

第三章 鬼 话

早早地,宗平跟曹树根去焦岗湖渔村吃晚饭。吃罢晚饭,宗平要跟曹树根一块去学校放电影。饭店老板姓谭,名叫谭兴旺。宗平去曹集看曹树根,哪一趟都是在谭兴旺家吃饭。好像曹树根是一个死脑筋人,好像焦岗湖渔村只有谭兴旺一家开饭馆。

说起来,谭兴旺家早年是渔民,家住一条船上,在焦岗湖上布网逮鱼过日子。焦岗湖开发旅游那一年,谭兴旺把一条渔船固定在湖心里,头一家在渔船上开饭店。谭兴旺跟他老婆带上两个孩子,天天忙一个不歇闲。游客先去焦岗湖游玩,再去渔船上吃饭,是一件时兴的事。或者说,去焦岗湖渔船上吃饭,成了去焦岗湖旅游的一部分。旅游旺季,去谭兴旺家吃饭要排队候桌子。一条渔船只有船头船尾两张桌子,客人不轮桌子吃不上饭。

那个时候,宗平跟曹树根去吃饭,都是在船舱里,就在锅灶旁边搭上一张小桌。渔船漂泊在湖面上,一直都在摇摇晃晃的。曹树根习惯,宗平不习惯。在渔船上吃一顿饭,曹树根像一个没事人,宗平晕头晕脑的像喝醉酒。要是一般人,不熟悉,不知己,谭兴旺不会安排在锅灶边上吃饭。每一回宗平跟曹树根摇摇晃晃地走上船,谭兴旺都会问,你俩今天吃什么鱼?曹树根说,老样子!老样子,就是一锅红烧杂鱼贴饼子,一盆鲶鱼豆腐汤。船上有半斤装的金皖大曲酒。他俩要一瓶,宗平喝二两,曹树根喝三两。吃罢喝罢,宗平跟曹树根再摇摇晃晃地走下渔船。船头或船尾依旧有客人在那里排队等吃饭。

渐渐地,大孩子长大成家,谭兴旺新买一条渔船,大孩子和大媳妇在焦岗湖上另开饭店;二孩子长大成家,谭兴旺再买一条渔船,二孩子和二媳妇在焦岗湖上另开饭店。

三条渔船上,开三家饭店,生意一片红火。原因是焦岗湖上的旅游客人越来越多,渔船上的饭店名声越来越大。就在三条渔船生意越兴越旺的时候,焦岗湖开始治理整顿了。怎样治理整顿呢?重要一项就是焦岗湖上的渔船饭店上岸。在渔船上开饭店,吃喝拉撒在焦岗湖上,渔船越来越多,污染越来越大。渔船饭店怎样上岸呢?政府出资在湖边主干道两旁,盖两排门面房,打造出焦岗湖渔村一条街。谭兴旺家三条渔船赔付三间门面房,依旧开三家渔村饭店。哪里料得到,游客在渔船上吃饭,跟在渔村里吃饭,感觉不一样。游客在渔船上吃饭是候桌子,店主在渔村里是候客人,一热一冷,差距就大了。说白了,游客在岸上吃饭,可选择的饭店就多了,去镇子上吃,去县城里吃,哪里的条件都比渔村好,哪里的菜品都比渔村多。在渔船上开饭店,有岸上替代不了的优势。在渔村开饭店,却有着改变不了的劣势。

很快地,谭兴旺家的两个孩子把店面租出去,去干别的事。谭兴旺老两口坚持在渔村开饭店,宗平跟曹树根坚持每一趟都去他家吃。

下午四点钟,宗平跟曹树根走进去,谭兴旺在饭馆里打盹,谭兴旺老婆在饭馆里带三个孩子。三个孩子中,两个大的是丫头,一个小的是男孩子。大丫头十岁,二丫头六岁,小男孩三岁。上午或下午,渔村饭馆空闲下来,两个媳妇把三个孩子领过来,饭馆变成幼儿园,谭兴旺老婆变成幼儿园老师。宗平走进去跟谭兴旺老婆打招呼说,我知道大丫头是你家大孩子跟前的,二丫头是你家二孩子跟前的,小男孩是你家大孩子跟前的。谭兴旺老婆问,你是听曹树根说的?宗平说,我年年来你家吃饭,年年看你带孩子,你说我还能记不住?谭兴旺老婆说,今年生意格外地淡,我没事干不带孩子,跟两个媳妇说不过去。

一间门面房,有后堂,有前厅。后堂里烧菜做饭,前厅里摆四张桌子,一个吧台,一个样品柜。吧台里摆烟酒。样品柜里摆菜品。这样的渔村饭馆跟镇上或县城的饭馆比,够简陋,够寒酸。游客来焦岗湖游玩,离开去别处吃饭就一点不奇怪了。

宗平说,你带孙子孙女有福气,你看孙子长得多像你。

谭兴旺老婆说,孙子随我长得丑,随我家大孩子。

当地人说话,像谁就说随谁。

宗平问,你家大孩子不是你亲生的?

谭兴旺老婆说,你怎么这样说话呀?

宗平说,你家大孩子是你亲生的,跟你长得不像吗?你家大孩子跟你长得像,你家孙子跟你长得不像吗?

谭兴旺老婆说,那是、那是,你说话把我绕糊涂了。

曹树根插嘴说,你一点不糊涂,我说你家大孩子随我,你愿意不愿意?

谭兴旺老婆说,要说焦岗湖有一个不讲脸的人,那这个人就是你曹树根。

曹树根“嘿嘿嘿”地笑一笑。

当地人说话,不讲脸就是不要脸。

正是一天最热的时候,谭兴旺打开柜式空调,去后堂忙烧菜。谭兴旺老婆带孙子去后堂当下手。前厅里留下宗平和曹树根,还有两个丫头自顾自地在那里玩。

船上人家有不一样的生育习俗。他们世世代代在船上生活,就认为在摇摇晃晃的船上过日子容易怀孩子生孩子,在平平稳稳的岸上过日子不容易怀孩子生孩子,就算怀孩子生孩子也只能生丫头,不容易生男孩。

谭兴旺家的大媳妇生下头一胎是一个丫头,谭兴旺和他家里的就生主意。生什么主意呢?叫他家的大孩子和大媳妇晚上去船上睡觉。他家的渔船上缴,哪里有船睡觉呀?焦岗湖上有旅游船,游客上下旅游船有趸船。趸船晚上需要看夜。谭兴旺找人,替他家大孩子谋一个看夜的差事。他家的大孩子晚上看夜睡在趸船上,他家的大媳妇晚上就陪他家的大儿子睡在趸船上。这样过去一年,第二年他家的大媳妇怀上孩子。真的假的,他家的大媳妇生下一个男孩子。

接下来轮到谭兴旺家的二媳妇。他家的二媳妇跟大媳妇一样,头一胎生一个丫头。谭兴旺和他家里的依照老法子,叫他家的二孩子晚上去趸船上看夜。他家的二孩子没说不愿意,他家的二媳妇跟他家的二孩子说,晚上要去趸船上看夜,你去我不去。趸船在焦岗湖里,冬天冷,夏天热,就算不热不冷天,离家有几里路,每天都要来来回回地跑。最关键的一条,大媳妇生在船上人家,信这一套;二媳妇生在岸上人家,不信这一套。

谭兴旺老婆说二媳妇,我是有儿有孙的人,你不能跟我比;你要是没一个男孩子,你赶明老了谁去养活你?二媳妇说,不是我不想生男孩子,是我现在不想生二胎。

谭兴旺老婆说,那你就一个人晚上在家慢慢地想去吧,候你想明白了,候你想生二胎了,你就去趸船上跟我家的二孩子一块睡。

谭兴旺老婆这样子说二媳妇,二媳妇不生气。二媳妇在一旁捂嘴“咕咕咕”地笑。谭兴旺老婆问二媳妇,你笑什么呀?我说的哪一绺子不在理上?二媳妇说,我晚上不去趸船上,你家的二孩子就不睡我啦?谭兴旺老婆问,在哪里睡?二媳妇说,白天在家里睡。谭兴旺老婆说,要是你赶明还生一个丫头,就知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了。

这一年夏天谭兴旺家的二媳妇怀上二胎。谭兴旺和他家里的不是心里欢喜,是心里担忧。担忧二媳妇二胎还生一个丫头。

杂鱼贴饼子,鲶鱼豆腐汤,青椒炒菱角,荷叶炒鸡蛋,一共四样子菜。晚上放电影,不喝白酒,喝啤酒。宗平和曹树根一人开一瓶,脸对脸,吃起来,喝起来。曹树根说,我给你讲几个鬼故事。宗平问,你哪里来的鬼故事?曹树根说,我晚上放电影,半夜回家,路上遇见的稀奇古怪事可多了。宗平“噢”一声说,那你说来我听一听。

哪一趟都这样,吃饭喝酒的时候,就是曹树根讲故事、宗平听故事的时候。放电影是曹树根的一项业余工作,一干干了十几年。现在每放一部电影,中央、省、市、区,四家财政各补贴五十块钱。也就是说,曹树根放一部电影,有二百块钱收入。每一年,曹树根放电影二三百部,不管去哪一个放映点,每天晚上都要安排两部正片,外加一部科教片。科教片时长短,三部算一部正片。这样算下来,曹树根放电影一年有五万来块钱毛收入。春天或秋天,不热不冷,是放电影的好时节。辖区内设二十八个放映点,一家赶一家,一晚赶一晚,前后不歇闲地要忙一百二十个晚上。天晴天阴,刮风下雨,傍晚出门,半夜进门。要说坚守,这也算一种坚守吧。

曹树根不喜欢去东庄放电影。去东庄放电影要走东庄与西庄交界的一段路。这么一段路的旁边是东庄和西庄的公墓,有上千座坟墓埋葬在这里,就有上千个鬼魂游荡在这里。曹树根随便地想一想,都是一件头皮发麻的事。去东庄放电影,去的时候天不黑,还好说。曹树根赶在太阳落地前,开车的速度快一点,两眼直视前方不打弯,三五分钟就跑过去。要是碰巧有同行的三轮车,曹树根的一颗心就松下来。跟在人家屁股后面,人家快他快,人家慢他慢。这种时候在曹树根心里,走上这么一段路反倒变成一种享受了。曹树根跟自个说,公墓有什么好怕的,我没听谁说过在这里遇见怕人的东西。

曹树根心理轻松地走过这么一段路,一想到半夜独自一个人回头,一根一根头毛往上一竖一奓,“哗啦”一下子,汗水就从头毛窠里流下来。

公墓在北。公路在南。公墓与公路中间栽上一大片松树。半夜里,曹树根走这里,听得见风吹松树,“刷啦刷啦”地一阵响。月亮天,松树下面有阴影不停地摇晃。夜黑天,松树下面一团黑。

这一天,曹树根在谭兴旺家的饭馆里,一共讲了五个鬼怪故事。曹树根每讲一个,宗平都要跟在后面作一番点评。

之一:有一天夜里,曹树根听见松树后面好像有一头老母猪的“哼哼”声响。他往前走,它往前撵。老母猪的“哼哼”声响越来越近,曹树根吓得赶紧加快车速离开了。曹树根不敢回头看,生怕真有一头老母猪撵上来。

宗平点评说,这是一头老母猪精。

之二:东庄与西庄中间,有一块界碑石。界碑石埋地下,曹树根来来往往都能看见它。有一天夜里,曹树根看见界碑石在路上跑来跑去的。一会朝路北跑,一会朝路南跑。曹树根放慢车速,瞅准一个空当,车速一快跑过去。

宗平点评说,这是一块石头精。

之三:公墓对面有一个三岔路口。有天是一个月亮夜,曹树根看见三岔路口站着一个女人。女人身穿古代衣裳,背对曹树根,宽大的衣袖和裙子,风一吹摆来摆去的。曹树根走近了,听见女人“呜呜溜溜”地哭。

宗平点评说,这是一个冤屈鬼。

之四:有一天夜黑头,曹树根路经这里,有一条黑影从松树林里窜出来,猛然一下扑在曹树根身上。跟一条野狗一样,两只前爪扒在曹树根的肩膀上,曹树根伸手用力一推搡,黑影掉下去,曹树根的肩膀上划开一道血口子。

宗平点评说,快去医院打狂犬疫苗。

之五:这天傍晚,曹树根跟在一辆三轮车后面去东庄。前面开三轮车的是一个素衣女人。白褂子,白裤子,白头毛,上下一身白。这个女人路过公墓的时候,三轮车一拐弯往公墓里边走。曹树根迷迷糊糊地跟上一块往公墓里边走。女人在前面停下三轮车问曹树根,我回娘家看一看,你跟我一块干什么?女人说话转过头,曹树根看见女人的舌头有三尺三寸那么长。

宗平点评说,心中有鬼,自有鬼;心中无鬼,鬼难生。

东庄在东,西庄在西。东庄在曹树根所在的地盘上,西庄属于颍上县。西庄的西边有一座大型煤矿,名叫张集煤矿。二十年前,西庄的房屋和土地就开始塌陷了。上百户人家,一户接着一户往别处搬迁。有一年,淮河发大水,淹掉曹树根家老宅子上的三间房屋。大水退下去过后,曹树根一家人准备盖房屋。曹树根和他老婆开一辆手扶拖拉机去西庄的西边买石灰。回头的时候,遇见天上下雨,手扶拖拉机走到东庄和西庄的交界处,陷在一个泥坑里。那个时候,这条路的路面差,上面铺一层煤矸石,下雨天拖拉机一轧一溜坑。那个时候,这里是一片乱坟岗,公墓是后来建成的。

雨越下越大,曹树根和他老婆的衣裳淋湿透,等半天等不见一个帮忙的路人或车辆。眼见天黑透,身上一直打寒战,他俩没办法,只好扔下手扶拖拉机,去附近找一户人家躲一躲雨、避一避寒。这里离西庄近,离东庄远,他俩去西庄找见一户搬迁剩下来的人家,曹树根和他老婆走进去。这户人家一共娘儿仨,娘四十岁,闺女十五岁,儿子十岁。家住三间房屋,东头和西头房屋各铺一张床,中间房屋摆桌子板凳,还有一圈席粮食。那个时候,村里人家都这样,地里收粮食,圈席圈家里舍不得卖。圈席,就是苇子编出来的围席,一圈一圈围成圆柱状,地里收上万斤粮食都能轻松地圈在房屋里。她们家的圈席上面盖一层塑料布,看不出来是麦子是稻子。

曹树根和他老婆向这家女人说了他俩半路上遇见的难心事。女人说,下雨天,你俩就歇在我家吧。西庄空,找不见人推车子。去东庄,就算找见人,谁愿冒雨过来呀?曹树根和他老婆向这家女人说,你家人要是不嫌弃,我俩就在你家躲一躲雨,候明天早上天停雨,去东庄找人推车子。

这家女人是一个善心人,找出自个的一套衣裳,叫曹树根老婆换上;找出自个男人的一套衣裳,叫曹树根换上。接下来,这家女人下一锅面条子。曹树根和他老婆热热乎乎地吃一个肚子饱。

西庄整村搬迁,由政府统一规划,统一盖房,统一分配。西庄只剩下这么一户娘儿仨没搬家,曹树根觉得很奇怪。曹树根问这家女人。这家女人说,新房屋有三间,男人跟小女人住里边。原来这家男人生外心,勾搭上一个小女人。男人跟小女人搬过去,女人带两个孩子依旧住这里。老房屋地基塌陷,墙上开满裂纹,要是不上木头柱子抵一抵,早就倒掉了。曹树根问,你们家住这样的房屋不害怕?女人说,怎么不害怕,天天半夜房屋“咔咔”地响。曹树根问,没去找过村里乡里的干部?女人说,男人跟我离婚,他带小女人住新房屋不犯法。曹树根跟这家女人说话,曹树根老婆插不上话,两个孩子躲得远远的。

曹树根问,难道就找不出一个解决的法子吗?女人说,过一天算一天吧。

这一天晚上,曹树根和他老婆就睡在这么一户人家里。曹树根跟这户人家的男孩睡西屋,曹树根老婆跟这户人家的女人闺女睡东屋。半夜里,曹树根听见房屋里到处都在“咯吱咯吱”地响,像房屋开裂的响声,又不像房屋开裂的响声。床头前有电灯的开关线绳,曹树根伸手一拉,“咔嗒”一下电灯亮了。曹树根看见地面上、窗台上、房梁上,到处爬满老鼠。大的,小的,灰的,黑的,上千只上万只那么多。这家女人没睡,看见灯亮说,你快关上电灯,它们跟你一样,是来我家躲雨的。曹树根老婆是一个倒头就睡的女人,半夜里发生这种事,她一点不知道。

过一过,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过后,房屋安静下来。曹树根再一次拉开电灯,看见留下一地黑黢黢的老鼠屎,一只老鼠也不见了。

曹树根问,你家圈席里的粮食,老鼠不吃?女人说,老鼠一粒不吃,还把别处的粮食往我家里拉。

下雨天,西庄的老鼠全都集中在这个女人家里躲雨。老鼠不来这里躲雨,一样没一个安身的住所。宗平说,这件事我写小说倒是能够用得上。曹树根说,能用就好,算我今天没白吃你的一顿饭。

宗平跟曹树根一块吃饭,都是宗平付钱。一顿饭吃两百块钱,相对宗平来说不算一个大钱,相对曹树根来说却是他一家人的好几天菜金钱。

第四章 演 戏

晚上,曹树根去学校只安排放映一部电影《牛栏春早》。这是一部戏曲电影,河南豫剧,演的是当下农村人,说的是当下农村事。相比较,村民更喜欢看戏曲电影,就像坐在舞台下面看戏,“咿咿呀呀”地听上一个晚上,比吃鱼吃肉还要解馋,还要香甜。

这里有一个地方剧种,叫推剧。由花鼓灯后场小戏演变而来。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县里成立推剧团,根据新人新事新编剧目,去四里八乡演出,推剧逐渐地推广开来。近些年,县里推剧团解散,剩下民间的草台班子,红白喜事上唱一唱,早已不成气候。

前两年,曹树根写出一部新编六场现代推剧《牛栏春早》,申报市里的资金扶持项目,市里下拨五万块钱。排演这么大的一部戏,五万块钱哪里够?曹树根没办法,就把五万块钱留在单位的账户上,不敢花,也花不掉。一年时间过去,市里检查这笔资金的使用情况,曹树根老老实实地说,五万块钱不够排戏,没排戏,没花钱。市里有关部门领导说,按规定钱不花,年底收回,往后不管你申报什么项目都不会再给一分钱。

曹树根进退两难,咬一咬牙,跺一跺脚,不得不把这部戏排出来。五万块钱怎么排得出来呢?删减角色。删除一个,就少花一笔钱。找草台班子里的演员,谁要的钱少就找谁。少要一百块钱,就省下一百块钱。剧本先分发下去,各自背熟,再召集演员坐排。坐排,就是演员坐一块,对台词,练唱腔,不要舞台站位,不加舞台动作。不想坐排头一天,演员出事,死掉一个人。

主要演员一共有六个人,三个年轻人,三个老年人。剧中人物大致如下:沈宏利农业大学毕业,回村里当村官。丁秀琴是乡村兽医,与沈宏利青梅竹马。王拴柱在表叔的白蓝集团上班,与丁秀琴同班同学。沈宏利父母在村里养殖牛,丁秀琴经常地过来看一看。王拴柱的父亲王义怀,是村里的老主任。剧情设置在村委会换届选举之际,王义怀操纵选举,想叫王拴柱选上。沈宏利鼓励丁秀琴,叫她参加村委会主任的竞选。

王义怀是一个反派角色,曹树根自个演。依照曹树根的理解,反派人物好演,动作夸张一些,表情夸张一些,唱腔夸张一些,都不要紧。要紧的是省下一个演员的费用。这样一来,曹树根排演这部戏,实际上只请了五个演员。其中,演沈宏利父母的两位演员,生活中就是两口子。他俩原本是县推剧团演员,剧团解散,去草台班子演戏演了不少年。年岁渐渐地老了,跑不动路了,回家歇下来。他俩听说曹树根排戏,主动找上门,说一分钱不要。头一天坐排,女的心脏病发作,送县城医院抢救没抢救过来。

不能说,女的死跟排戏没关联。好多年不演戏,猛然地有机会,好多天情绪激动紧张,白天吃不好饭,晚上睡不好觉。女的倒地那一刻,男的在跟前。曹树根脚手慌张,不知道怎么办。男的说,你快去她包里掏一粒速效救心丸,再打120叫一辆救护车。三个年轻演员,更是没经验过这种事,呆若木鸡地站一旁。男的跪在女的身边,一声一声地喊翠兰、翠兰、翠兰。四十年前,张翠兰就是推剧团名角。唱一辈子推剧,最后死在坐排现场。

出现那么一桩事,《牛栏春早》怎么往下排?曹树根辞退三个年轻演员,重新找三个年轻演员,他家的大孩子、二孩子和大媳妇。亲家和亲家母在家里喜欢唱推剧,请过来演沈宏利父母。亲家母说,我没心脏病,我不怕演戏犯心脏病。曹树根老婆问,我演一个什么角色呀?曹树根说,你演群众甲,选举村委会主任开会时,你“哐哐”地敲几下锣,喊上两嗓子,开会喽!村民们快来开会喽!曹树根老婆说,敲两声锣,喊两句话,数我演的最容易。曹树根说,哪个说你容易,亲家和亲家母一块来我家排戏,你不烧锅做饭管人家一顿饭?曹树根老婆说,我心想排戏下饭馆呢。曹树根说,我手上有钱,还请你上台敲锣?曹树根老婆问,怎么啦,我敲锣敲得不够响?曹树根说,我找一个漂亮的小姑娘上台敲锣,能跟你上台敲锣一个样?曹树根老婆说,我不去给你敲锣,你想找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去找去吧!

曹树根一家子人演戏,不求一个好,只求马马虎虎地把戏排出来,对上对下好交差。怎样算交差呢?对下交差,最起码在曹集演一场戏吧。对上交差,最起码拍成录像,交给市里吧。根据剧情需求,七场戏要设计七场布景,七个演员要买七套衣裳。再有就是租用灯光设备花钱,音乐编曲花钱,后期剪辑制作花钱,请人摄像花钱。请人摄像花钱占大头。曹树根找来的摄像,是他过去在曹集电视台的徒弟。徒弟现在合肥开一家文化传媒公司,一下开来两辆车,八个人和四台摄像设备。费用一分钱不收,曹树根只管吃管住。就这前后忙两天,曹树根手上剩下来的钱,花一个精光不说,还倒贴一笔钱。

一场演出,曹树根选在阳历11月18日这一天。

1991年,淮河发大水发的大,曹集受灾受的重。国家领导人过来视察灾情,房屋顶露在水面上,像一只只趴在那里晒盖的巨型鳖。时隔三个月,国家领导人又一次来这里视察,看老百姓是不是能够吃饱穿暖,是不是能过得去这个冬天。这一天是阳历11月18日。此后,11月18日变成当地的一个节日,叫曹集农民文化节。文化节一个礼拜,四周几十万村民来镇上卖东西买东西,看景听戏凑热闹。

新编六场现代推剧《牛栏春早》就是在镇中心搭建的戏台子上演出的。台上唱戏最怕忘词,音乐持续播放不停顿,演员忘词只有演员自个去补救。专业演员忘词有办法,台下有人举牌子提示,或由“咿呀咿呀呀”去填补。曹树根交代几个人说,忘词不要紧,“咿呀咿呀呀”只管唱你的。三个孩子记忆好,不好忘词。最好忘词的是亲家母。亲家母忘词,“咿呀咿呀呀”唱不出口,张嘴唱出自责的话,“俺怎么忘词啦”,“俺这个笨老婆子”。亲家母唱对的词,村民听不明白。亲家母唱错的词,村民听一个清亮的。亲家母一唱,“俺怎么忘词啦”或“俺这个笨老婆子”,台下村民就哄堂大笑开来,两只巴掌一浪高过一浪地使劲拍。要是现场投票评选最好演员的话,亲家母肯定得票数最高。

真要说唱得好,还要数三个孩子。大孩子初中毕业,找一个大师傅学吹唢呐,跟在一帮人后面,赶红白喜事的场子,赶了好几年。大媳妇嗓子脆甜,唱流行歌曲,在红白喜事的场子上,比大孩子吹唢呐还要人气旺。大孩子跟大媳妇就是那个时候好上的,两个人结婚后,大孩子改行开一辆出租车,大媳妇改行开一家杂货店。二孩子天分高,没有学过唱戏,自个会唱戏;没有学过表演,自个会表演。戏台子上演戏,三分唱,七分演。二孩子手脚灵活,眉眼灵动,一招一式都像那么一回事,不像一个从来没演过戏的人,跟一个草台班子里的演员差不多。

比如说,大孩子演沈宏利,大媳妇演丁秀琴,沈宏利和丁秀琴青梅竹马,戏外他俩是夫妻,戏内他俩是恋人。按照道理说,这么一种人物关系应该好演,应该能够演出那么一种味道来。可在戏台子上,大孩子演的死板,大媳妇演的生硬,不像演一对恋人,倒像演一对仇家。相反地,二孩子在戏台子上出戏。二孩子演的王拴柱,跟丁秀琴是同学,他想跟她搞对象,剃头挑子一头热。王拴柱热情,丁秀琴冷淡,一个主动接近,一个矜持退缩,一个厚脸皮,一个没法子。二孩子演戏演得活,大媳妇跟着演得活,这叫人带人。戏台子上,他俩的肢体和情态都是传神传情的。有观众在戏台子下面私自猜测说,王拴柱和丁秀琴这么两个演员,八成是一对恋人。有知道底细的村民说,沈宏利跟丁秀琴在生活中才是一对夫妻呢。猜错的村民摇头说,这么活络的一个丫头,能跟这么死板的一个男人做得成一对夫妻吗?生活往往就这样,看着不像一对夫妻的是夫妻,看着像一对夫妻的不是夫妻。

曹树根家的两个孩子,大孩子长的憨厚,做人做事实在;二孩子长的喜笑,做人做事乖巧。二孩子生一张笑眯眯的脸,长一张甜蜜蜜的嘴,初中一年级就有女同学追他。同一个班级里喜欢他的女同学有好几个。走路上,女同学替他背书包。教室里,女同学替他做作业。作业本上都是“优”,考试卷上都是“差”。二孩子混到初中二年级,上课听不懂课,考试门门不及格,退学回来家。

曹树根问,你这么小回来家能干什么事呀?二孩子说,我去焦岗湖开游船。曹树根找人就把二孩子安排去焦岗湖开游船。小时候二孩子就喜欢跟曹树根一块去焦岗湖玩水,或坐游船去看荷花。去焦岗湖玩水,或坐游船去看荷花,是他童年时候的最大梦想,现在这个梦想实现了。开头周末,有不少女同学过来坐他的游船去焦岗湖看荷花。渐渐地,这些女同学就不来了。就算二孩子上门去邀请,女同学都是推三推四的了。这个时候,二孩子看清楚女同学的本来面目,明白此一时彼一时了。二孩子回不去课堂,只好留在焦岗湖的游船上。

一场戏在文化节上演下来,曹树根算是对下有了一个交代。此外,曹树根还有两个意想不到的收益。

第一个收益。河南一家豫剧文化公司的经纪人看上曹树根的《牛栏春早》,想买回剧本版权,拍一部豫剧电影。每一年,曹集农民文化节期间都有河南的豫剧草台班子来唱戏。前来联络演出的经纪人姓牛,他跟曹树根熟悉。牛经纪人看过曹树根的推剧,觉得要是改成一部豫剧电影,能赚一大笔钱。那里各级政府文化部门都设立专项资金扶持豫剧。牛经纪人手上没有适合的剧本,上报不上去。

曹树根问,你出好多钱?

牛经纪人说,四千块钱。

曹树根想一想说,四千块钱就四千块钱吧。

牛经纪人说,我买你的剧本有一个条件。

曹树根问,什么条件?

牛经纪人说,你剧本版权卖给我,这个剧本不能再唱推剧。

曹树根又想一想说,那你多加一千块钱。

牛经纪人说,我多加你五百块钱。

曹树根说,四千五百块钱就四千五百块钱吧。

第二个收益。有一天,有一个姑娘找上曹树根家门,说要见一见曹树根家的二孩子。二孩子走出门来问,你是谁?姑娘说,我是张翠兰的二孙女,名叫张小凤。二孩子问,张翠兰是谁?姑娘说,你不知道张翠兰是谁,怎么敢唱推剧?

张小凤从县花鼓灯学校毕业,在戏班子里跳花鼓灯。那一天她在农民文化节上表演过花鼓灯,专门跑过来看推剧《牛栏春早》,一看看上二孩子。

二孩子问,你找我什么事?姑娘说,我想跟你处朋友。处朋友就是谈对象。两年后,这个姑娘就跟曹树根家的二孩子结了婚。

小时候,曹树根家住东风湖。

东风湖,淮河不涨大水没有水,四周围上堤坝就是万亩良田。怕就怕淮河发大水,淮河水一大,四周堤坝一破,万亩良田变成一大片湖水。在曹树根的记忆中,好像每一年淮河都要涨大水,每一年他家都要搬一回家。搬家去哪里?去淮河堤坝上。一户人家搭建一间茅草庵,一家老老小小住里边。淮河大水退下去,一户接一户搬回头。房屋要是不倒塌,接着住进去。房屋要是倒塌掉,重新盖房屋。

1991年的那一场大水过后,曹树根家搬一处新地方住家。这里是新规划的村庄,这里淮河涨大水淹不着。东风湖留下来的人家,都住在庄台上。庄台高,不怕大水淹。只是大水围困四周,住在庄台上的人家过日子不方便。过去,大水淹,庄台上的人家不搬家,就在那里凑合过。现在,大水淹,庄台上的人家搬进镇子上的学校里。庄台上原本就是留守老人和孩子多,搬进学校依旧是留守老人和孩子多。老人孩子像一群炸窝的马蜂,一到晚上吵吵闹闹地不睡觉,要看电影,要听戏。

前天晚上,曹树根组织一台晚会过来演出,二十个人,演二十个节目,一共花费两千块钱。镇上有现成的草台班子,哪里有红白喜事,他们就去哪里演出。唱推剧,唱豫剧,唱拉魂腔(泗州戏),唱流行歌曲,玩花鼓灯,玩杂技,玩魔术,玩狮子,吹唢呐,讲相声,一样上两个节目,一台晚会就凑够数了。

中间隔一天,镇子上的书记打电话找曹树根,叫他晚上去放电影。镇子上的书记姓郑,叫郑大鹏。郑大鹏说,你晚上过来放电影,镇里补助你一百块钱吃饭钱。曹树根说,你补助我两百块钱吃饭钱,我也不能去放电影,白天我要去上堤防汛,白天黑夜不停地忙,我哪能受得了。郑大鹏说,你受得了受不了我不管,你晚上不去学校放电影,老人孩子出事,我找你。

东风湖蓄洪区蓄水,跟蒙洼蓄洪区蓄水不一样。蒙洼蓄洪区蓄水,下游有排水闸。排水闸打开,十来天就没水了。也就是说,蒙洼蓄洪区蓄水,是短暂地蓄水,淮河水从那里过一过。东风湖蓄洪区蓄水,没有排水闸,蓄水就是存水,没有个把月,蓄水落不下去。蓄水一天落不下去,庄台上一天不能住人,老人孩子的责任就落在镇政府的肩头上。白天,镇政府要操心他们的一天三顿饭。晚上,镇政府要操心他们的娱乐活动。生病了,镇政府派人及时地送去就医。吵话了,镇政府派人及时地前去调解。在这么一段时间里,镇政府要全面地接管,全面地负责。孩子就是镇政府的孩子,老人就是镇政府的老人。一个人的事,就是全部灾民的事;一个小问题,就是灾情民情的大问题。

曹树根被迫无奈,晚上去放一场电影,不耽误白天上堤防汛。宗平跟随一块去,插不上手,帮不上忙。曹树根在那里调试放映设备,宗平四处走一走看一看。学校叫镇中心学校,里边有学生宿舍。灾民多,宿舍住不下,住进教室里,睡在新买的木板床上,睡在拼合的课桌上。蚊帐和蚊香是统一配备的,不要灾民掏一分钱。宗平遇见一个小男孩,蹲在教室门口哭鼻子。宗平问,怎么啦?小男孩不说话。小男孩的奶奶替他说。东风湖破堤蓄水,小男孩的妈妈从合肥赶回来,原本打算接走小男孩,一看这里管吃管住条件不错,转身走掉了。妈妈丢下小男孩,小男孩哭哭唧唧一下午。

学校旗杆那里坐一位老大爷,宗平过去跟他说话。宗平问,东风湖里的水要多长时间退下去?大爷说,少说也得个把月。宗平问,水退下去,地里能补种什么农作物?大爷说,白菜和萝卜。宗平问,你家有几亩地?大爷说,大孩子家的跟二孩子家的加一堆(块),拢共五亩地。宗平问,那就种五亩地的白菜和萝卜?大爷说,种半亩地自家吃够了。宗平问,剩下的地空那里?大爷说,空那里,赶明早早地种小麦。大面积种白菜和萝卜,一是没那么多劳力和空闲,二是就算种出来,到哪里卖出去?

曹树根的放电影设备调试好,宗平离开大爷走过去。现在是数码时代,电影从胶片中走出来,拍摄和放映都变得简约化。数百部电影存储在卡片上,就像一张银行卡那么大。放哪一部电影,就解码哪一部电影。电影机上有GPS装置,在哪个地方放映,它有明确的定位记录。电影机上还有图片传送设备,片头拍一张图片,片尾拍一张图片,一并传送上去,说明这部电影播放的完整性。所有这些资料上传齐全,监管部门才认可放映了这部电影。

曹树根说,豫剧电影《牛栏春早》,今天晚上可能是最后一场放映了。

宗平问,怎么一回事?

曹树根说,两个月前,我委托律师向大象文化传媒公司和电影发行管理部门寄送了律师函,要求更改豫剧电影《牛栏春早》的剧本署名权。现在豫剧电影《牛栏春早》的剧本署名是牛可人。也就是那个姓牛的经纪人。两年前,我卖推剧《牛栏春早》的剧本,没有卖它的署名权。

宗平问,你律师函寄出后,他们怎么说?

曹树根说,电影发行管理部门回复说,豫剧电影《牛栏春早》制作方要是不同意更改剧本署名,他们下个月就停播这部电影。

这是宗平不知道的一件事。宗平听说再去看这部电影,怎么都觉得别别扭扭的,电影上的豫剧唱腔,不入心不入脑,一点味道都没有。

第五章 身 世

这一天晚上,宗平住在焦岗湖不远处的香榭湖岸酒店。酒店离曹树根家不远,离曹树根办公室更近。曹树根说,我把电影机送回家,再过来跟你说一说话。宗平说,你回家早一点休息吧,明天早上你还要上堤防汛呢。曹树根说,我过来跟你一块住酒店,明天早上吃罢早餐,去上堤防汛不耽误。酒店里有空调,有淋浴,有早餐,曹树根住酒店比住在家里条件好。宗平回酒店洗过澡、泡好茶,曹树根就回来了。曹树根洗过澡,一边喝茶一边跟宗平一句递一句地说开来。

宗平说,你跟我说一说你的身世吧,我俩认识这么些年,你的身世我只知道一个断断续续的。曹树根说,我就从出生那一年说起吧,好像我的每一个人生关键点都跟淮河涨大水相关联。

1968年,淮河涨大水。这一年阳历7月里,曹树根出生,是一个早产的孩子。那一天,东风湖破堤蓄水。炸坝子的地方,离曹树根家五里路。半夜里,轰隆一声巨响传过来,五里外的堤坝破开一道豁口。淮河水像一群脱缰的野马,往东风湖里奔涌流进。曹树根娘挺一个大肚子下地里去摘菜。那个时候,土地归生产队,每一户人家有三分自留地,自家种菜自家吃。菜地里有茄子、辣椒、豆角、苋菜、茼蒿、芫荽和分葱。夏天地里能长的菜,见样种上一畦子。大水眼见跑过来,曹树根娘跟曹树根奶奶一块下菜地,能抢收一点是一点。曹树根娘的娘家不在淮河边,不知道淮河发大水是一个什么样子。曹树根娘跟在曹树根奶奶屁股后面一块下地,嘴上说不怕,心里害怕的两腿不停地打颤。曹树根娘的娘家姓许。曹树根奶奶喊曹树根娘,许家丫头。

曹树根奶奶说,许家丫头,你先回家里吧。

曹树根娘说,娘,我不回家,我陪你在地里多摘一把菜。

天阴夜黑,曹树根娘一个人不敢往回走。四周菜地里都是人影子,都是喊叫声,各家顾各家,就算曹树根娘跌倒在半路上,都不会有人去留心。前后两顿饭工夫,大水惊天动地地流过来。低洼处,地沟里,“汩汩”地淌满水。

曹树根娘问,娘,我俩回去不回去?

曹树根奶奶说,水淹菜地还有一会儿工夫。曹树根奶奶担两只筐,摘辣椒扔筐里,摘茄子扔筐里,摘豆角扔筐里。曹树根娘手上抓一条面口袋,摘辣椒塞里面,摘茄子塞里面,摘豆角塞里面。曹树根娘在菜地这边摘菜,曹树根奶奶在菜地那边摘菜。曹树根奶奶哪里顾得上曹树根娘和曹树根娘肚子里的孩子。

菜地“哗哗啦啦”地上水了。

曹树根奶奶说,许家丫头,你快把鞋子脱下来呀!曹树根娘战战兢兢地问,娘,我俩还不回头吗?曹树根奶奶说,水淹菜秧子还有一会儿工夫。

就这么,候水淹过菜秧子,曹树根娘蹚水背一口袋菜回来家。曹树根娘回来家过后,就觉得肚子不得劲,一阵一阵地疼痛,好像惊动了胎气。隔一天,曹树根娘生下曹树根。老话说,七活八不活。曹树根娘怀曹树根七个月,生下来的曹树根只有一只大老鼠那么大。曹树根娘不见一滴奶水,曹树根奶奶一勺一勺米汤喂活曹树根。

1988年,淮河涨大水不算大,东风湖却破坝蓄水。家住东风湖平地上的人家,赶紧地去堤坝上找一片平整的所在,搭建一间草庵子,搬进里边过日子。三年两头淹水,三年两头搬家,家家穷一个叮当响,搬过一张破床,剩下来要搬的家具就没几样了。

就在这一年,曹树根在堤坝上的草庵子里结婚了。曹树根这么匆匆忙忙地结婚,理由只有一条,那就是大水退下去,村里的责任田要按人头数重新分。大水天,村子里有七八户人家忙着娶媳妇。曹树根娘托媒人去问曹树根对象的娘家人,你家丫头给不给?曹树根对象的娘家人说,我家丫头说好亲,就是你曹家媳妇,你曹家想怎么娶就怎么娶。曹树根家在草庵子前面放一嘟噜炮仗,办一桌子酒席,就把曹树根对象娶进门。

曹树根大(爸)早年参过军,退伍在公社供销社上班。那个时候,曹树根家在村子里是数得上的一户人家。曹树根初中毕业回家里,从十八岁那一年起就不断地有媒人上门。说东庄的一户人家丫头,曹树根见一见面,摇一摇头,不同意。说西庄的一户人家丫头,曹树根见一见面,摇一摇头,不同意。

曹树根娘问,你想找一个什么样的丫头呀?曹树根依旧摇一摇头,说不知道。

曹树根说不知道,是真不知道。他的心思不在找对象上面,一心想参军离开家,离开家里的几亩地。曹树根回家这两年,天天下地干活,早干够农活,锄地看不见地的尽头,割麦子看不见地的尽头,却早早地看见了人生的尽头。曹树根自个跟自个说,我不能在家干一辈子农活,我要去参军。参军报名时间一到,曹树根背着家人去镇上人武部报名。人武部的工作人员说,你回家吧,你不够条件。曹树根问,你说我哪个地方不够条件?工作人员说,你看你走路的两条腿,部队能要你这样的人?曹树根早生,腿骨发软,长成两条麻花腿。曹树根梦想参军的一条路断下了。

有一天,曹树根娘去朱家圩子有事,走在一溜淮河堤坝上,看见一个姑娘拉一架子车麦把子,往上爬堤坝坡。一架子车麦把子不算重,要是一个人拉上堤坝坡,力气瓤一瓤都上不去。这个姑娘身架大,个头高,力气足,一个人拉麦把子车能上去。曹树根娘走上前,搭手搡一把。姑娘累一个满头大汗,说一声谢谢,拉车就走了。曹树根娘站在堤坝上,两眼盯着姑娘的后背看了大半天。前面走过一个村人,曹树根娘问,前面拉架子车的丫头是谁家的?村人说,姑娘名叫朱美荣,娘老子死得早,跟哥哥嫂子一块过。

曹树根娘回来家托媒人去朱家圩子提亲。一年过去,朱美荣嫁给曹树根做老婆。

1991年,淮河涨大水,涨得大,涨得猛。三天三夜,东风湖破堤蓄水。朱家圩子的四周堤坝眼看保不住,曹树根和不少村人都抽调那里去防汛。朱家圩子有一处排水涵管,平常是圩子内的雨水往堤坝外排水,现在堤坝外的水位高往里边倒灌。涵管口,用麻袋装泥土封堵,猛然地陷出一个豁口,形成一个漩涡,“哗啦啦”地往里灌水。村人从附近人家卸下两扇门板塞下去,曹树根跳水里扶门板。门板紧紧地堵在豁口上,“咔嚓嚓”地一阵响。要是门板断裂开,泄下去,曹树根的一条命肯定保不住。就是这么一个生死举动,感动镇上领导,曹树根先入党,后去镇上广播站当了一名宣传员。

入党是政治荣誉,当宣传员是人生出路。就是从当宣传员开始,曹树根走上一条乡村基层文化工作的路,一步一步往上攀,一干干了几十年。

结婚后这三年,曹树根干过几样事,没一样适合自个干。头一年,曹树根娶回朱美荣,分家单过。家里三亩地,朱美荣一个人上手干都不够干,曹树根只能跟在朱美荣屁股后面做帮手。曹树根做帮手,就有了偷懒的借口和办法。比如说割麦子,三亩地麦子主要靠朱美荣下地割,曹树根拉一辆架子车,往麦场上拉麦把子。割麦子弯腰,拉车子直腰。相比较,拉车子轻松多了。再比如说,锄玉蜀黍。玉蜀黍个头高,遮挡风。白天锄,上面太阳晒,下面没有风。这样锄地,晒人闷人。曹树根半夜下地锄地,上面没有太阳晒,夜晚的凉风一阵一阵地徐徐吹过来。村人知道这件事,当成笑话传出去。朱美荣回娘家,娘家人问起这件事。朱美荣说,地里的庄稼活是死的,人是活的,月亮夜锄玉蜀黍,一般人还想不出来呢。家里家外,朱美荣知道时时维护男人的名声。

朱美荣没上过学,不认识字,她觉得曹树根初中毕业,文化水平比老天还要高。白天闲下来,曹树根喜欢看书,看金庸的武打书,看水浒三国演义小说书,看高中的语文数学书。镇上招聘乡镇干部,曹树根去考试没考上;镇上招聘代课学校老师,曹树根去考试没考上。曹树根没考上不泄气,准备下一回再去考。

第二年,曹树根把三亩地丢给朱美荣一个人干,他腾出手来磨豆腐卖豆腐。一个家过日子,单靠三亩地种庄稼过不出一个好样子。每一天,曹树根磨二十五斤黄豆的干子豆腐。豆腐两筛子,干子两包单。大清早,曹树根担上豆腐挑子,去东风湖农场的街上卖。早年的时候,东风湖一分为二,一半是农业生产队,一半是农垦农场。土地分到一家一户,农场里的一条街没有变。曹树根去那里,两只筛子往街面上一摆,就有人家来买干子豆腐。农场人家黄豆多,曹树根允许以物换物。一斤黄豆换一斤干子,或一斤黄豆换二斤豆腐。每一天,曹树根担一挑子干子豆腐去,担半挑子黄豆粒子回。就这样,日子一天一天往下过,黄豆磨出干子豆腐。干子豆腐换回黄豆,再磨出干子豆腐。要是短时间算账,曹树根不赚钱。要是长时间算账,曹树根赚回两头大肥猪。磨豆腐剩下豆腐渣。豆腐渣喂两头猪。一年时间下来,两头小猪秧子长成两头大肥猪。是年底,曹树根卖掉家里的两头大肥猪,去市里农机站买回一部手扶拖拉机的车斗。第三年,曹树根开一辆手扶拖拉机去谢一矿拉石料,挣一年运输钱。

一辆手扶拖拉机的车头,家里原本就有的。分家那一年,曹树根跟二叔抓阄,谁抓车头分车头,谁抓车斗分车斗。分地那一年,他家跟二叔家合买一辆手扶拖拉机。那一天,曹树根伸手抓到车头,二叔伸手抓到车斗,车头和车斗分开家。从那一天开始,曹树根要拉东西,就去二叔家借车斗。二叔家要拉东西,就来他家借车头。

石料厂在山里,离谢一矿十里路,曹树根去那里,有块石拉块石,有石渣拉石渣。块石券矿井,石渣盖房屋。运输队一共有七八辆拖拉机,统一分配活,统一结算钱,曹树根只管操心去拉活。有一天,曹树根拉石渣,装满车斗往山外拉。十里路,五里路山路,五里路平路。曹树根走在五里路山路上,山头上有几块石头滚下来。“扑棱棱”地一阵响,石头像长翅膀的老鹰,擦曹树根的头皮飞下去。曹树根吓出一身冷汗,躲过生死一劫。又一天,曹树根开空车进山拉石料。拖拉机上山好好的,下山时,拖拉机的车闸失灵。拖拉机像一头发疯的野牛,一个劲地往山下冲。一块拉活的人跟后面大声地喊,叫曹树根撂下拖拉机,往山坡上跳下来。曹树根舍得命,舍不得拖拉机。前面有一处岔路口,拖拉机一个大拐弯,曹树根开着拖拉机往山上爬。慢慢地,拖拉机的一股野劲泄下来,“咔嚓”一声停在半道上。

堵洪水,是曹树根遇到的第三次劫难。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有镇上领导关照,曹树根意外地当上镇广播站的宣传员。

2001年,宗平头一次见曹树根是在淮河风俗民情博物馆。一年前,曹树根抽调这里筹备博物馆,负责展品的搜集和布置。这之前,曹树根在曹集电视台工作。进电视台之前,曹树根一直是广播站的宣传员。

所谓宣传员,就是宣传报道员。采写的稿子供镇上的广播站使用。要是市里省里的报纸广播选用上,上一篇稿子有一篇稿子的奖励。镇上广播站一共有四名宣传报道员。人家三个人都是高中毕业,只有曹树根一个人初中毕业。要不是镇上领导关照,曹树根根本不够资格。人家三个人自然而然地抱一团,曹树根孤零零地一个人。稿子怎么写?报纸是老师,广播是老师。曹树根天天看报纸听广播,就是揣摩稿子怎么写。四个人各自负责镇子上的哪些部门或村子,大致上有分工,又没有明确的分工。一篇好的新闻稿子,就是要靠宣传报道员用最快的速度去争抢。

这一天,镇子上出现这么一件事。有一个原本镇子上的人,多年前去美国探亲留在那里,手上挣一大笔钱。春节期间,这人回国探亲。镇上领导在镇上会议室会见这个人。镇上领导想叫这人投资建厂。这人说他有意向,考察一番再决定。镇子办公楼一共四层,会议室在四楼。会面结束,镇上领导陪同这人一块下楼。走到三楼拐弯处,楼梯上有一个烟头扔那里。镇上领导弯下腰,伸手捡起烟头攥在手心里。就是这么一个细微举动,这人当天就回话说投资十万美元,在老家的村子里养鸡或养鸭。那个时候,十万美元是一大笔钱。这人愿意投资,就是看见镇上领导捡烟头。一个捡烟头的人,十万美元交给他,不会打水漂。

曹树根抓住这一条新闻线索,写出一篇新闻通讯稿子,名叫《镇长捡烟蒂,做成大买卖》。这篇稿子市里报纸广播用,省里报纸广播用,北京有几家报纸先后转载用。一下子,曹树根的名气大起来。

隔一年,镇上成立市里唯一一家镇级电视台,曹树根顺理成章地抽进去。那个时候,中央台最红火的一档栏目,叫《焦点访谈》,专门曝光各个地方、各个行业的大小问题。镇领导想叫镇上电视台开办这样一个类似的栏目,任务交给曹树根。曹树根给这个栏目起名叫《乡村大视野》,一个礼拜播出一期,意思就是睁大眼睛,去发现全镇各个角落存在的大小问题。

有一天,曹树根听说南庄发生这么一桩事。南庄的东家和西家是邻居,说起来算家门堂兄弟。这一天,嫂子去弟媳妇家串门。嫂子走后,弟媳妇压在桌上茶杯下面的五十块钱不见了。弟媳妇撵嫂子家问嫂子,五十块钱拿没拿?嫂子说,没拿!弟媳妇一拐弯去村委会,跟村干部一口咬定,这钱嫂子拿去了。五十块钱明明压在茶杯下面,一转脸工夫不见了,没别人走进我家门,你说不是这个女人拿去了,还能出了鬼?

村干部走进嫂子家问这件事,嫂子赌咒说没拿,谁拿谁活不过今天晚上!村干部走后,嫂子越想越生气,端起农药瓶,“咕咚咕咚”喝几口。嫂子喝药惊动家人,家人赶紧地送她去县城医院。这下子,事情闹大了。嫂子没死,住院几天,花费五百块钱医药费。

怎么处理这件事?村干部走进弟媳妇家门,叫弟媳妇出一半医药费。弟媳妇仿效嫂子,端起农药瓶喝农药。弟媳妇跟嫂子不一样,嫂子真喝农药,弟媳妇假喝农药。弟媳妇假喝农药不跟家人说清楚,照样被送进县城医院,洗胃吃药打,花费八百块钱。

这一下子,村干部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件事。弟媳妇说村干部,怎么处理嫂子喝药的,就怎么处理我喝药。

其结果,弟媳妇赔嫂子二百五十块钱医药费,嫂子赔弟媳妇四百块钱医药费。这一天,弟媳妇找村干部说,我家那五十块钱还没处理呢?

这桩事的始始末末,曹树根在《乡村大视野》播出来,像是捅了马蜂窝。

嫂子找上门问曹树根,你看见那五十块钱压在茶杯下面啦?明明五十块钱是一件没影子的事,你们电视台偏说有!

弟媳妇找上门问曹树根,你在电视上怎么说我喝的是假农药呢?这个女人怀里抱一瓶农药说,我喝的就是这瓶农药,你敢当我面喝几口吗?你要是不敢喝我就喝,看我今天不死在你面前?

嫂子、弟媳妇找过曹树根,接着去找镇领导。镇子大楼吵吵闹闹的,一整天不安不宁。镇上领导打电话喊来电视台台长说,《乡村大视野》栏目暂时停播,曹树根调离电视台。就这样,曹树根去筹备淮河风俗民情博物馆。

曹树根不服这样的处理决定,直接去找镇上领导。镇上领导说,谁说这是对你的处理?曹树根问,不是处理是什么?镇上领导说,这是对你的提拔重用。曹树根在电视台只是一个栏目负责人,什么级别都不算。曹树根去筹备博物馆,下一步任馆长就是正经八百的股级干部。不管怎么说,镇上领导这样一解释,算给曹树根一个台阶下。

那个时候,镇子上下正在拧成一股子绳,往升格综合实验区的路子上奔跑,不允许出现一丝杂乱的声音。镇升区,级别上一个台阶,各个部门都紧跟着水涨船高。那个时候,曹树根是镇上聘用的临时工。要是曹树根任馆长,下一步紧跟就是正科级。上面人事部门有规定,曹树根要是提拔为科级干部,就能转为正式干部。那就真像镇上领导说的那样“提拔重用”了。

两年后,镇子升格综合试验区,不少临时聘用人员转正,却没有曹树根。原因是,博物馆撤销掉,曹树根不再是馆长,也就失去了转正资格。曹树根跟宗平说,我这叫竹篮打水一场空。一直到现在,曹树根依旧是单位临时聘用人员。

第六章 真 相

隔天早上七点半钟,宗平跟曹树根一块吃罢早餐。曹树根骑电动三轮车去上堤防汛,宗平打的去凤台县城。宗平计划去那里停一停,吃一顿晌午饭,下午从寿县高铁站坐高铁回合肥。

前一天晚上,曹树根一直说,宗平一直听。到了半夜一点钟,曹树根倒头睡觉,很快呼声大作,像一列老式绿皮火车,惊天动地朝向梦的深处开过去。宗平原本就是一个睡眠不好的人,在这样的一种环境里,不可能睡着一分钟。不睡就不睡,大睁两眼去想曹树根说过的话题,去理曹树根说过的身世。

曹树根说,南庄两个女人喝药事件是他人生的分水岭。这之前,他的人生一直处于爬坡上升状态。这之后,他的人生就一路不停地向下滑落。淮河风俗民情博物馆好像是一个大坑,他“扑通”一声跳进去,从此再没爬上来。说起来,筹建淮河风俗民情博物馆是一件好事,搜集散落在四村八乡人家里的各种生产农具及生活用品。套用一句时兴的话来说,这座博物馆就是向世人陈列展示淮河流域的农耕文明成果。大的物件,有大车水车和风车(吹麦糠和稻糠);中的物件,有犁子耙子和扬场锨;小的物件,有镰刀锄头和耧耙。这么样去说吧,四周人家逐步淘汰的生产工具和生活用品,淮河风俗民情博物馆应有尽有地都搜集收藏。

按照镇上领导要求,搜集这些物件要不花钱或少花钱。曹树根张贴出一张告示,搜集哪些物件,每一样物件好多钱,明码标价,昭告民众。价格上,少则三五块钱,多则七八块钱,鲜有十块二十块钱的。曹树根搜集物件的原则,每一样收三件,样式和年代不重复。比如说叉子,有木叉和铁叉。铁叉有实心铁叉和空心铁叉。物件送上门来的,多是近处人家。远处人家,十块八块钱的不划算。剩下来,曹树根只有亲自走村串户去搜集。村子近的,十里八里的,曹树根拉架子车去。村子远的,二十里三十里的,曹树根开自家的手扶拖拉机去。手扶拖拉机加柴油,要花一笔钱。曹树根加一回柴油,跑哪些村子,搜集哪些物件,在本子上记清清楚楚的,以便日后备查。

曹树根在搜集物件的过程中,临时增加的有老账本、老照片和老宣传画,石磙、石磨和石碾子。那些老照片,按照年代编排在博物馆里,更具有时代感和历史感。搜集石磙、石磨和石碾子,是一件体力活。曹树根一个人搬不动,带上老婆一块去。开手扶拖拉机去拉一趟石磙石磨或石碾子,往往要在村人的协助下,折腾小半天。依照曹树根的想法,石磙、石磨和石碾子,三样搜集一两百个,摆放在博物馆前面的道路两旁,参观者一路走过来会有不一样的震撼感。

曹树根带老婆一块去搜集石磙、石磨和石碾子,只按照告示上的一半价格给村人,留下一半钱揣进自个的口袋里。曹树根这样做自有这样做的理由,告示上的价格是大小物件送进博物馆,曹树根带老婆上门去搜集只能出一半钱。就是这么一桩事,村人告状告到镇政府,说曹树根拉他们家的石磙、石磨和石碾子,没有按照告示上的价格给钱。这一次,曹树根没要镇上领导来找他,他主动去找领导说清楚。镇上领导说,谁家嫌价钱少,你叫他自个把石磙、石磨和石碾子送过来。

镇上领导没说曹树根这样做是对是错,变成一个谜。

淮河风俗民情博物馆开馆一年撤销。撤销的原因是博物馆扒掉,地皮划拨给一个房地产开发商。

淮河风情民俗博物馆原本是四间青砖青瓦的瓦房。这是人民公社年代的办公场所。镇政府取代人民公社,镇上另选地址,另盖办公楼。现在镇升格试验区,办公楼又另选址重新盖。盖办公楼没钱,就把镇办公楼的场所和人民公社时期的场所一并划拨给开发商。开发商在这么两块地皮上开发商品房,赚钱给试验区盖办公楼。博物馆搜集的那些物件怎么办呢?有一家文化旅游公司在焦岗湖投资兴建一处影视基地,辟出三间房屋,博物馆的物件转移那里去。三间房屋地场小,摆不下这么多物件,那就摆放一部分,堆放一部分。石磨石磙和石碾子,搬运起来耗时耗力,就地挖一口大坑,埋进泥土里。过上千年万年,扒出来依旧是石磨石磙和石碾子。这之后,曹树根转岗试验区的文化旅游管理部门工作,参与焦岗湖几百亩荷花的选购与栽培。

曹树根说,镇改试验区,我最大的收益就是放电影。曹树根每放映一部电影,按照新老影片的等次,上缴二三十块钱的放映费用。这是电影发行部门的饭碗钱。此外,曹树根还要上缴给市里某个招投标部门每年五千块钱左右的费用。这样七七八八算下来,曹树根每年依旧有五万块钱净收入。

曹树根说,村里人喜欢看戏曲电影,我就放戏曲电影。去过东庄去西庄,去过南庄去北庄,同一部戏曲电影放映一二十场,曹树根就要看一二十场。曹树根看得遍数多了,心里就琢磨自个写一写戏曲。先写小戏,后写大戏。这就有了新编六场现代推剧《牛栏春早》。因着这部戏,曹树根吃了不少苦头,也尝了不少甜头。曹树根生野心,想接着写一部推剧大戏,筹集资金拍一部推剧电影。

宗平问,这部戏写什么内容?叫一个什么名字?

曹树根说,候你下一回来焦岗湖,我跟你详细说吧。

这天上午,宗平坐出租车先去凤台境内的茅仙洞。

淮河出固始过正阳,汇淠、颍两河,变得汹涌开来,一路向东逼近八公山,朝北折头,再西再北,绕一个大弯子,再一转头面朝东流泻而去。茅仙洞就在这一段南北淮河东岸。这里自汉代就有道观,逾千年香火不绝。道观名曰:茅仙洞。山中确有一洞,蜿蜒曲折数百米。这里东岸高,西岸低。宗平站在茅仙洞的山门前,凭栏面西观望,近处是淮河主航道,大漩涡裹挟小漩涡,奔涌流淌。宗平凭栏面西远眺,是一片汪汪洋洋的泽国——这就是淹没的东风湖。

东风湖,东自茅仙洞的河西岸,西接焦岗湖,东西五十里路长。宗平上午坐在出租车上一路行走在淮河堤坝上,堤坝南边就是东风湖。只不过,一路上是平行视角,站这里是居高临下,目及之处都是水。

宗平听说,东风湖蓄洪的炸坝口就在茅仙洞西岸。过去炸坝埋炸药,时间一到,指令一下,轰隆一声巨响,爆破开一道豁口。现在使用挖掘机,一米长的豁口变十米长的豁口,十米长的豁口变一百米长的豁口,前后不过十分钟的事。宗平走进山门,找道士询问豁口在哪里。

道士黑衣黑帽,朝对岸的远处指点说,就在那一片杨树林的所在。宗平顺着道士的手指方向,远远地看见一片杨树林站水里,树梢露出水面。南或北有一道细细的黑线,这是漂在水面上的堤坝。杨树林那里不见挖掘机,倒是见几艘船忙碌在那里。道士说,他们在打捞沉船和尸体。

就是这个时候,宗平头一回听说沉船的事。道士说,挖掘机挖堤坝在下午傍晚时分,远离豁口二百米远的河面上,停靠不少装运煤炭的船只。豁口越来越大,河水越流越急,形成一股强大的吸力,慢慢地吸动二百米远的船只。船上人慌张起来,有的抛锚固船,有的弃船逃生。其结果,有三五艘船只翻沉在河里,有三五个人不知去向。

宗平问,到底有几艘船几个人?

道士说,我听人家说五艘船三个人。

一艘装煤船少说有上千吨重。这么重的一艘船,在河水的手掌里,顷刻间翻沉掉。这正应了那么一句老话,叫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要说淮河涨大水,算天灾;几个人在这里葬送性命,恐怕就算人祸了。具体是一种什么情况?宗平问道士,他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曹树根打来电话,问宗平现在哪里?宗平说,我在茅仙洞这里远远地看打捞沉船和尸体。曹树根问,你那里能看得清?宗平说,看不清。

宗平问,你说几艘船几个人?曹树根说,一艘船,三个人。宗平问,真是一艘船?曹树根说,差不多是一艘船。宗平说,你在河堤上问一问清楚。

曹树根说,我在半路上修车子去问谁?宗平问,车子怎么啦?曹树根说,车胎没气了。宗平问,你的备用胎呢?曹树根说,我哪里有什么备用胎。

宗平心里一惊,好在车胎是今天没气。要是昨天车胎没气,宗平真要陪曹树根在半路上晒太阳。

下午一点半钟,宗平从寿县高铁站坐高铁回合肥。高铁上,宗平下载地方发布公众号,上去查找沉船这件事,前后查找好多天,没有查找到。宗平上百度搜索沉船这件事,上下搜索好多页,依旧没有查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