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穿越南崖村的今与昔

2021-11-12吕仁杰

山东文学 2021年9期

吕仁杰

南崖村,当地人叫南崖(yai)村,在洪范池镇东南大寨山下,村子有万家街、高家街、崔家街三条街道,十余条胡同。我来到这里时,无意间回头,看到守着村庄的土屋,再看一眼,房顶上冒出抚慰人心的轻烟。石头铺满巷子,一直延伸至土墙下,台阶上坐着老人,一条腿折起,另一条腿探在地上,他拿起烟斗,轻轻地往地上磕了一下,冒出黄色的烟雾,弥漫在胡同里。这种画面,投射于我的想象之间。南崖村安静、唯美,是一座柔软的村庄。在这里,你所有坚硬的想法都将会消失,比如时间、呼喊或力量。

那天,阳光格外好,窗格外的树木也变得苍绿,我呼吸着南崖村潮湿的空气走进胡同。不宽的胡同两侧长满杂草,开出黄色小花。满眼是矮小的房子,一排旧的发黄的土屋进入我的视线。这些房子多是用石头、木和土建成的,不经意间,会在狭长的胡同里经过一座小庙,你会感到胡同深处,寂静无人。如今到处都在建设最美乡村,大兴土木建设,而南崖却保留着最初的本色,这似乎不合乎逻辑。正因它保留那份单调,才令人感到古老的美。

巧合的是,我在洪范池镇文化站,遇到一位似曾相识的文友,他是文化站长,叫万肇平。令我高兴的是,他竟然还是南崖村万家街人。在他的引导下,把我们去南崖村的时间缩短了一半,他热情好客,记忆力极强。沿着光洁的石板路,进入村子,我看到一座庙的房体已塌陷,只剩下门面过梁和方形石柱上的对联。上联是:圣神兼优凌云浩气镇乾坤,下联是:文武双全保汉忠心贯明月。这是建于清雍正九年(1731年)的关公庙,万肇平用平实的语言描述了它,庙内曾雕有壁画,庙前建有过街棚,过街棚,也就是街道上方遮住天空被棚起的地方。据老人说,过街棚先后于乾隆十七年、五十五年、嘉庆十一年,整修过三次,均有碑刻为记。为劝解赌博之风,庙上刻有光绪年间戒赌碑,村里人把它叫做卷棚。卷棚是在东、南、北,三个方向都能让行人看得清清楚楚的地棚子。从高处看,这座棚子仿佛是卷起檐边的作坊,给人以气派、威风和震慑的感觉。它的结构本身就是一种三维的美感,这种美没有过多的雕饰,给人一种力量,让人们产生内心的敬畏。

关帝庙,在村子里,人们也叫三义堂,刘备、关羽、张飞,三人桃园结义的故事,在村子里家喻户晓,老人们把关公庙建在村子中央,让高家街、崔家街、万家街三姓人家,融合在一起祭拜关公,学习并传承一种特殊的情谊。万肇平说,他从小听着刘关张的故事长大,祖辈们就是用这个故事来教育后人,讲义气,讲团结,讲和谐。高姓、崔姓、万姓三门,如同南崖村的三座大门,分布在村子的三个点,他们相互影响,相互促进,相互成长,形成稳定的关系。他们之间的力量,想必是经历了严格的传统教育,他们不知决斗,更无从战争。

四百多年了,村子里的人们生活在祖先留下的这片土地上。费孝通说:“土地”,这位最近于人性的神,老夫老妻白首偕老的一对,管着乡间一切的闲事。他们象征着可贵的泥土。一代代传下去,村子里的姓氏似乎不会太有变动。村子里的人口达到鼎盛时期,人们会扛起锄头向外扩散,但始终不会离开老根。土屋是大树,外出的人们是被风吹出去的树叶,树叶始终会落入大地,长出新的生命,这就是人们常说的落叶归根。这样一个词,用在这排老面屋面前,我认为是最恰当不过了。

我们沿着胡同往前走,那些石头为地基、以黄土垛成的老房子,正逐个显露出来,很多家都建有土楼,这成为村子里的特色。土楼,是用生土筑墙,作为承重系统,两层以上的房屋,这里面甚至在整个中国民居建筑中也自成风格。我走进土楼院落,这是一座三进三出的老房子,原为三层,现保留下两层,用青石做根基,黄土块做墙,房顶覆盖青色小瓦。从东墙到西墙,外墙屋檐上种满仙人掌,开出紫色的喇叭花。院子南面开出一块空地,种着白菜、萝卜,白菜叶子绿得发亮,这里拒绝一切污染的事情。我知道自己已经置身于这座外形单纯的建筑里,里面没有美轮美奂的壁画,只剩下简约和古朴。

在路边一眼井,石头上写着“井泉兴旺”几个字。这是一座独石井,辘轳把子穿进石头孔中,把上缠绕黄色粗麻绳,与绳头相接处拴铁链,铁链头上有个铁钩,是用来钩住铁桶把手,系入井中。万肇平打开井盖,唱出一个民谣:“三十二道沟,围着一面镜,高家庄用它来救命。一根钩担一条绳,两个瓦罐太轻省,后来换成了大铁桶,累得瓤人都要命,而今吃上了自来水,还是不忘那眼井。”井与每个家庭相连,村里人每天吃水、用水,都离不开它,如今家家通上自来水,独石井的故事,依然在这座村庄里流传。

独石井是高家街独有的吃水井,在皋门外向南50米处。井口用一块独石扣住,中间挖出井口大的独石。奇怪的是,高家住在村子最北边,却不走上半里路到这里来打水,来回一挑子水就是一里地。据说,这口井里流出的水是甜水,别的井里是懒水。懒水也叫硬水,里面含钙盐含量较多。因此,上世纪六十年代,高家人人口多,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把缸里的水挑满,自然每日清晨这里变得热闹起来。久而久之,路上沥落的井水,如雨后一样,路面的石板和台阶,都磨成镜子,有的石花十分惹人喜爱,有不少喜欢艺术的人,做上底座,将其石花收藏起来。

我在井边不敢往下看,脑子里浮现出打水人的动作,他们两腿叉在井沿两边,用力将水桶拔上来。从明朝至今,井,从未枯竭,这样的使命,在时间中进行。对于井,人们对他有满腔的热爱和情感,老百姓下地干活口渴了,跑到井口前,拿起舀子,咕咚咕咚一顿泉水,立即产生了力气。我听到井里的水,似乎有石头或沙粒落入水中,发出灵动的声音,这声音里有一种空灵和神秘,井是安静的,是自然的。南崖村的人们世世代代与它牵连在一起,唱出一首民谣,讲述着独眼井的历史故事。

高家井既是自然史,也是民俗志。在明朝末期村子里有了高家大力士,一般人挑两罐水,高常练得挑四罐,后来,竟然因为他力大无比而威震一方,才有了东扈峪的崛起。张家、崔家、万家,以及西扈峪的各个庄户都给予大力支持。修桥、建庙、筑路、加固城池,村庄建设得到了提升,高家名气享誉四方。也因高氏一族迁此处最早,因而,村庄曾称东扈峪高家庄。

高氏祠堂屋檐下立有一块古碑,光绪八年所立《高氏祠堂碑记》。据说,高柴是本村高氏族人,字子羔,他为人憨直忠厚,身高不满五尺,受拜于孔子门下。子路在季氏那里任职,举派高柴去做费城宰相。孔子说:“子羔老实憨厚,怕不能胜任,你不能害了人家高家的儿子啊!”鲁哀公十五年,卫国政变,高柴急忙逃离卫国,并劝子路不要回宫里去,子路拒绝他的劝阻,结果回宫遇害。高柴拜孔子为师后,遵循高氏族规,从未违反过礼节,影响孔子治理的民众。

后来,高柴到卫国担任狱吏一职,他从不徇私舞弊,有仁爱之心,受到孔子的称赞。高柴娶妻生子,将儿子改为柴姓,也被称为柴氏的祖先。在《七十二贤》中记载高柴出生于齐国柴郡的某个村子,因村旁有条柴汶河,父亲为他起名高柴。

距离兰陵县刘堡子村500米处,发现商代文化遗址,在遗址上建有高柴墓,碑文书写高柴世孙弟子所立,左边刻有宋封共城侯,右边刻着唐封共城伯,正中间写先贤高子柴,字子羔之墓。1979年,山东兰陵县将高柴墓列为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密密麻麻的文字,落在碑文上,落在纸间,又流传在人们的讲述中。虽然这些资料很零碎,但是几千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高柴是否是南崖村高家人,那他为什么又被葬在山东兰陵县。所有的疑惑都在《兰陵县志》中得到解释,高柴为兰陵书院的创办者,在那里传授儒家文化。或许,他葬在那里的真正原因,并不像大多数人想象的那样,他是兰陵人。也许,他是在兰陵书院老去,弟子们将他葬在那里。至于高柴是哪里人并不重要,站在历史的衔接点上,他将儒家文化连接并传承至今。它更是一种信仰,将其忠效的精神传之永久。这一切,都在落笔的瞬间,我才恍有所悟,先辈们对高柴都敬仰有加。因此,将高柴列为高氏族人,希望高家后人效仿学习。

根据记载,春秋时期,高柴广收弟子,创办“高柴书院”,传播仲尼之道,他的弟子们毕业后,又在各地创办高柴书院分校。也就是说,关于高氏祠堂碑中所记,高柴是南崖村人,高家无论大小都以孔氏辈分来论。由此,让我产生一种推测,有可能高柴来过此地,也有可能是高柴的弟子在此创办书院,书院名字为高柴书院。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他们以孔子为父,同门学生以师兄论称,所以村内高氏学生称孔子为父,同时也为了彰显对孔子的尊重。因此,我们也不难理解,为什么千百年来,南崖村高家的辈分以孔家来论了。所有的推论都仅仅发生在几千年之前,而南崖村高氏族人的核心部分,则在于高柴的仁德,它成为村子里做人的标准。而随着时间的推移,阳光经过斑驳洒在长满苔藓的井边,铺着层层落叶,房屋和树木倒映在水中,散发出久远的味道。然而,只有井中的泉水,才能证明那些发生过的人与事。

我伫立在高家老院外面,它和高柴一样,从不拒绝凡人的光顾。尽管我从未见过这位高人,但是,那浑厚纯朴的声音,仿佛让我知晓。我觉得那些跨越千年古国的界限,在这里都化做不同寻常的力量。高柴,不是简单的教书匠,而是在漫长的岁月中,成为儒家文化的传承者。古井悠悠,见证着无数个朝代的更替,我心中猜测南崖古村,或许,在这里已经有三千年了。

村子三面青山环绕,西有云翠山横卧,东有大寨山耸立,南面与大寨山连为一体,村西北角的扈泉和墨泉,汇成涓涓流水流入浪溪河。明代文学家于慎行在南崖村扈泉边留下这样的佳句:

奇峰涵秀景,绝境劚灵泉。

远脉遥能海,平流半倚天。

欻惊银汉落,隐似白虹悬。

喷雪图青壁,飞珠散紫烟。

风恬声未歇,月出影相连。

濯缨同调在,流水共潺湲。

崖头处迸出清泉,如喷雪般回荡在青石壁墙上,落下的一刻如彩虹般溅出飞珠。泉水在山涧缓缓流淌,多么超凡脱俗的地方,一股清泉操守着高洁。朋友万肇平说,泉水最大的时候,你会在很远处听到呼噜声响,气势磅礴。

对于居住在南崖村的人们,越来越沉迷于泉水灵性的跃动。同样,于慎行在附近建立东流泉书院,高柴在南崖村创办高柴书院并不是偶然,这里是最具灵性的地方,能够将这一灵性写入竹简,而从未得到过污染。

我第一次到南崖村就深深地喜爱上它。它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超凡脱俗。北方的古村院建筑不同于南方。灰色的城门,精美雅致的雕花,古朴的门洞与灰瓦,以及浑厚高大的柱台,都似乎有着固定的位置,千百年来屹立在村庄深处。他吸引人们不远百里来到这里。那天,阳光穿过婆娑的树叶,一缕青烟缭绕,我来到南崖村文昌阁大门前,几个大字跃于眼前,“水是我们的命脉”,“我们”二字被“文昌阁”掩盖。大字下面拱形门洞上雕刻两朵浪花,它们交叉在一起,泛出黄色的波纹,召唤着逝去的岁月。万肇平说,从古到今,村子里涌现出大量的文人、秀才、武举。即便是当年的东阿县令上任前,第一件事情就是到这里来祭拜文昌帝君。文昌阁在村子西北角,下面是老村子圩子墙上的一座石门,这是全村进出口的唯一通道,石头拱门修建于清康熙年间(1682年),村里百姓也叫它城门。文昌阁和城门连为一体,阁内根据老人的口述仿造塑像。城门下的青石板已经被时间磨得发出亮光,雨滴落在青石板上,发出叮咚的声音,这声音顺着蜿蜒的石板路如蛇行般流向远方。

人们顺着拱门的地势修建河道,每逢雨季,整座阁门就成了一座桥梁。水大时,为了避免水灾,城门承担起另一种作用,成了泄洪水道。石板路水道是南崖村的一种美丽,它从山林中的土屋旁穿过,令你惊讶的是,千年前石板路一直延伸至高家街。街道西南隅有30米的水冲要地,上面铺满鹅卵石。村里老人讲,一辈辈流传下来的故事,这条路是为了惩罚做错事的人。如果村子里有违背村规,做出有伤道德之事,族长罚他修石板路,在受教育的同时,告诉后人,要做有德行的人。石板路,对于我们来说,是南崖村的一处风景,但是,对于村民们来说,路是村子里的希望,它通向人间的心扉。

在这些描述中,既有敬畏又有赞美,同时也带着讽刺,这也准确地反映了南崖村人的复杂情绪。一方面,他们赞美石板路,另一方面,他们又痛恨那些破坏家风、族规的小丑们。人们对老一辈的族规产生敬畏,并且狂热的崇拜。因此,南崖村每条街道有街约,各个族人有族约,每户人家还有家约。即便是有严格的条约,高家人还是犯了族规。

村子有口大坑,据说,坑挖于乾隆年间。起初,这是村里人搭台唱戏的场所,只因高家连年出丑事,连续几年死了几个年轻人,愁坏了族长和街人。族长召集乡亲们想办法破除这些罪过。他们商讨后,决定请风水先生占卜一卦,风水先生用指画了一个大圈,把此地挖出一个大坑,变成用来存水聚财的地方。又在围子圩子正南建一座石板桥,一来让高老太太方便看戏,另外,还给村民们提供了南北方向便利的交通。很快,在人们的共同努力下,石板桥建成了,它上通南北,下通东西。桥身用大型青石叠砌而成,这座桥历经风霜,从未曾损坏。由此,这座桥成为村子里历史上最早的立交桥。

我站在桥上,可以感受到远处芦苇丛生,桥旁的巨树底下一堆石头,它以超自然的能力使桥升起,上面写着一行文字,这些字在我眼前突然竖立起来,记录着南崖村人前所未有的才智和力量。我与那些建桥人的灵魂一同交流着,感悟着。桥上的视野似乎更加明亮和空旷。我和友人一同踏出城门,风从门洞中穿过,那些被岁月掏空的树洞,此时正悄悄地在大地上发生变化。这片土地是上天赐福,给予南崖村人以庇护,我似乎可以听到阳光下植物生长的声音,我和城门对视一笑,彼此消失在对方的视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