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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有多远

2021-11-12张期鹏

山东文学 2021年9期

张期鹏

前些日子,我在泰安师专的班主任宋阜森老师发来邀请,让我参加泰山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的一个征稿,写写母校,写写老师,写写当时的学习生活。我很犹豫,一再推辞。倒不是我有什么架子,一个学生在老师和母校面前能有什么架子呢?匍匐于地,都嫌太高。那是我们永远的母校,永远的老师。

我只是觉得,今天的学校名称已改,校址亦迁,沧桑变化,无从谈起。那记忆中的校园,那校园里校长办公的神秘的主楼,我们曾经上课的东西两座教学楼,还有东教学楼上我们的教室和图书馆,教室后窗外的大操场;主楼后兼做礼堂的大食堂,食堂西北我们的宿舍楼,都已经物是人非或者物人俱非,找不到多少残存的记忆了。每次想起那个生活了两年的地方,总想问一声,那校园里绿叶哗哗的白杨、冠盖俨然的法桐,还有榆树、柳树、槐树和芙蓉树,可都安好?那迎门而立的枝叶舒展的雪松、道旁整齐的冬青,可还四季常绿?那主楼前花园里成片的丁香,可还在每年四月如期开放?还有那些浓浓秋色里的月季和菊花,厚厚冬雪覆盖下的叫不出名字的花草,你们都还在吗?在吗?在吗?

我的永远的泰安师专,您如今在哪里呢?我们离开您不过才30多年,怎么就无法找到您的影子了呢?您能告诉我吗,当年我们曾经无限渴望的那个“永远”,相互承诺、信誓旦旦的那个“永远”,到底有多远呢?

但我又不忍心拒绝宋老师。遥想当年,我们初入校时,他也刚刚大学毕业,看得出他担任我们的班主任既很兴奋,也有些忐忑不安。学生来自四面八方,就像高矮胖瘦相差极大一样,口音各异,脾性也大不相同。宋老师可能觉得,能把这50多个年轻人聚合在一起的最好办法,就是笑,就是事无巨细的提醒和叮咛。在我的记忆中,他在那两年时间里始终保持了同一个表情,就是笑。他笑着给我们上课,笑着主持班会,笑着批评那些违规犯错的同学。他在课上为我们讲解郭沫若的《女神》时,甚至也是带着笑读那些诗句的。他的普通话又不甚标准,在读那句“啊,我亲爱的女郎”时,总把“女”字读成二声,把“郎”字读成轻声,还拖得很长,引得大家哄堂大笑。宋老师也跟着笑,他的笑容里满是尴尬,也满是真诚。后来我发现,皱纹过早地爬上了他的眼角。我怀疑那是他笑得太多的缘故。

或许,他本应是一个刚硬倔强的青年小伙儿,可就是因为当了我们的班主任,不得不变得心慈面软、婆婆妈妈起来。这样一个硬把自己“逼”成了母亲般慈爱的老师,他的邀请我又怎能拒绝呢?

记忆的闸门一打开,当年所有老师的面影便都浮现在我的面前了。我猛然发现,不止宋老师像我们的母亲,所有的老师都像我们的母亲啊。不是吗?那个瘦削白净、头发花白且梳了背头的刘文仲老师,像不像我们的母亲?他教我们古代汉语,可是要让我们放下现代汉语的思维逻辑、理解古代汉语的结构方式何其难也,一句“吾谁与归”就把我们的脑子全搅乱了。他只好一遍一遍地给我们讲,不厌其烦地给我们讲。他不达目的不罢休,似乎要用行动来诠释那个叫作“苦口婆心”的成语的涵义。

那个身材娇小,说话一字一句、抑扬顿挫的何蕴秀老师,当然就是我们的母亲。她教现代汉语。她也像宋老师一样,平时是不笑不说话的,可是在我们这些大多来自乡下的孩子面前,那个名叫“普通话”的东西真不“普通”。什么音节、音长、音高,什么“一、七、八、不”的变调,讲得老师嘴角都有些白沫了,我们还是不明白,但她还得继续讲、继续讲。后来,我从自己正在忍受妊娠之苦的女儿那里学了一句话,叫做“忍无可忍,从头再忍”,我觉得用在当时的何老师身上也是恰当不过的。而能这样一遍一遍“从头再忍”的,除了母亲,还会有谁?除了母亲,只有母亲。

我想起了一前一后教我们写作课的黄源老师和张连珂老师,他俩对我来说也特别像母亲。我的作文,初中时一塌糊涂,后来进了莱芜师范,受到了当时的语文老师刘桂传先生的鼓励,才慢慢有了一点信心。进入师专,黄老师和张老师都没有嫌弃我们这些资质平平的学生。特别是黄老师,喜欢亲自动手为学生修改作文。记得我的一篇写家乡的散文《山·城·人》,就从头到尾留下了他红色的圆珠笔笔迹。后来,我把它收进了我的第一本散文集《啊!莱芜……》中,并且写下了这样的附记:“这篇文章写在1985年11月27日,那时,我刚入泰安师专中文系不久。文章写成后,我在写作老师黄源先生的悉心指导下,又进行了反复修改,并获得了当年学校征文比赛的一等奖。随后不久,就在学校的统一安排下,与其他一些热爱文学的同学组建了泰安师专‘探海石’文学社,编辑印行了社刊《探海石》。”而今,我依然保存着黄老师当年修改的稿子,那上面写满了老师的耐心和关爱。除了母亲,谁还会有这样的耐心和关爱呢?他似乎要把全部的智慧和才华传给你,一点都不留下。我后来当了中学语文老师,才知道人们为什么会把老师称作春蚕和蜡烛,因为老师就像一个伟大的母亲,“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就像有慈母般的严父一样,老师中也有严父般的慈母。我们的文学概论老师刘凌先生,在我的印象里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他上课总是一板一眼,我从未见他笑过。这是他的性格使然,抑或是因为课程内容过于抽象造成的,因为要把那句“文学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讲清楚,就很不容易。因为在我们的理解中,文学与生活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东西。刘老师好像也很无奈,只好让大家想办法记住那些枯燥、干瘪的概念和术语。后来我才知道,刘老师是研究《文心雕龙》的专家,他对文学艺术的理解,绝不限于那些浅薄、蛮横的概念和强词夺理的结论。他的严肃,极有可能是来自他不得不向学生讲述自己也不认同的那些“理论”,要不然他就不会在这门功课考试时对我们那样宽容,允许我们从多方面理解并且自由发挥了。宽容,不正是一个慈母的胸怀吗?

还记得那个上课时总带着一个水杯的刘克宽老师,这在我们的老师中是唯一的一位。刘老师会笑,但他的笑很俭吝。他是否也面对着与刘凌老师同样的问题呢?他讲中国当代文学,从“十七年”讲到“新时期”,既要分析那些“传统”作品的好处,又要讲述新生的“伤痕”“反思”“寻根”文学和“朦胧诗”的优长,实在是够为难的。同样的,他也从来不在考试时为难我们,因为对中国当代文学的理解尚在探索之中,哪有什么一成不变的定论呢?感谢您,克宽老师。外表的严肃难掩内心的宽容,您所怀抱的也是一颗温暖的慈母之心。

在我的师专老师中,先秦文学老师闵军先生和现代文学老师张欣先生有些特殊,他们都是我在莱芜师范读书时的老师。我进入师专时,他们也刚刚调入不久。他们对我,不仅有学业上的关怀,还有生活上的照顾。闵军老师上先秦文学课时,课间休息时间常常被我占用,他趴在我的课桌前为我答疑解惑,一直到下节课开始才起身走向讲台。那时候他已经成家,住在师专宿舍北门西侧的一座宿舍楼上,尽管住所狭窄、简陋,但他与在英语系工作的夫人吴向荣老师,还是不时让我去他家饱餐一顿。张欣老师当时尚是单身,住在操场北面的那座宿舍楼上,只有一个狭小的房间。我记得我们曾在他的宿舍里喝茶谈天。也是在那里,他给我讲起了莱芜籍著名诗人吕剑,好像还给我看过他与吕剑先生的通信。这为我后来与吕剑先生交往、研究莱芜地域文化,做了最早的引领。我后来将莱芜籍著名散文家吴伯箫、历史学家王毓铨、诗人吕剑归纳为“莱芜现代三贤”,写成统称“莱芜现代三贤书影录”的《吴伯箫书影录》《王毓铨书影录》《吕剑书影录》,都是张欣老师从那时到现在指导和支持的结果。

我的来自莱芜师范的老师,还有学校图书馆的亓立兰老师和当时的校长唐功武老师。他们是一家人。在很早的时候,唐老师任教莱芜一中,就是我姑姑和我父亲的老师,他哺育了我们两代人。因为这种特殊的关系,我那时不仅可以经常出入校长之家,还得到了亓老师的特别关爱。我可以不受限制地从图书馆尽情地借书,尽情地阅读。这在当年应该是最幸福的事情。还记得唐老师当时热衷书法,喜欢写流畅丰满的“舒同体”。我去他家,常常看到他将写成的作品用小夹子夹在阳台晾衣服的铁条上。看我眼馋,他就小心地取下来送我一幅。他戴着一副大大的眼镜,总是笑眯眯地看着我,似乎要把当年对我姑姑、父亲的关爱传达到我的身上。

一个学生常常是因喜欢和仰慕一位老师而爱上一门功课的,我对中国现代文学的感情就是这样。那是因为敬佩教授此课的刘增人老师的必然结果。在我的诸多老师中,他应该是最为勤奋、最具魅力的一位。那个时候,我就经常听到他发表文章的消息,著书立说也是常事,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界尤其是鲁迅研究界颇有名气。加之他那时才40多岁,正处于人生最好的年华,精神昂扬,意气风发,是很多学生崇拜的偶像和楷模。

记得那些年里,我几乎通读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所有的重要作家作品。有一次考试,刘老师给了我98分的高分,他说在他那里是不多见的。我毕业时,他又到处为我推荐单位,并征得当时的系主任、宽厚温和的曹伦元老师同意,给莱芜市教育局写了一封推荐信,使我进入了莱芜实验中学。后来,我向增人师表达感激之情,他说更应该感谢曹老师的支持。增人师还动情地对我说,曹老师是泰安师专中文系1985年前后“黄金时期”的缔造者,他主政时期,最民主、最开放,因而局面最生动、成果最丰硕。增人师告诉我,是曹老师和大家一道,想方设法解决了中文系师资严重不足的问题,从泰安师范引进了刘文仲,从泰山中学引进了黄源,从泰安二中引进了张连珂,从莱芜引进了张欣,我的班主任宋阜森老师也是他和增人师到省教育厅“要来”的4个大学毕业生之一。曹老师从不嫉贤妒能,从不以任何方式干预老师的教学内容与教学方法,并且顶住压力解决老师们的待遇问题。他还和增人师一起,争取省教育厅高教处支持,以泰安师专中文系为牵头单位,联合全省12家师专及教育学院,联手编写了山东省统一的中文专科教材,共27本。山东省大约有200余位专科老师由此评上了高级职称,泰安师专也成为全省专科学校的“马首”。增人师说,如果说老师们是学生的“母亲”的话,曹老师就是全系老师的“保姆”。这些鲜为人知的往事,也让我加深了对母校老师的认识。

毕业之后,我与刘老师的联系一直没有中断,时常得到他的教诲,只是后来工作变化,离文学越来越远,辜负了他的教诲和希望。我又常常无知者无畏,在与他谈论一些问题时表露一些片面、激烈的观点,对刘老师多有不恭之辞。每当这个时候,刘老师总是和蔼地看着我,就像看着一个淘气的孩子。其实那时是我孤陋寡闻,对刘老师的学术成就缺乏必要的了解。他的一些文章固然带有时代的印痕,但他的勤勉与扎实却是不容置疑的。就是因为他几十年坐热冷板凳,不慕名利,辛苦前行,才有了后来一卷又一卷的《鲁迅研究年鉴》,才有了让他饮誉学界的4卷本《中国现代文学期刊信息总汇》。这4本书每本都有10 斤之重,加起来足有40斤。其中的学术含量,又岂是用斤两能够计算的?

那时吸引我的还有中国古代文学。不用说,那是因为教授此课的汤贵仁先生。若论才情,他在我的老师中恐怕是罕有其匹的。他的年龄虽比增人老师大一点,但思想的活跃程度一点也不差,甚至更少条条框框。这或许是当时研究中国古代文学与研究中国现代文学不同的地方。增人师给我们讲“从子君到林道静”,突出的是时代主题;贵仁师给我们讲唐宋文学中的思妇闺怨诗,阐述的是爱情的力量。这是时代主题与人性本质的隔空对话,时过境迁,其中的是非曲直已不必多说。所以,我在师专毕业之后,教学之余还是喜欢上了中国古代文学的学习和研究。记得那时正是文学鉴赏辞典热度不减的时候,贵仁师指导我写了诸如陶渊明《读<山海经>其十》等诗词的鉴赏,其中有些收入了当时的一些鉴赏辞典中。我记得还曾在他指导下,写过关于王昌龄的送别诗、边塞诗、闺怨诗和王之涣《凉州词》的专论,有些发表在了闵军老师已调任编辑的《泰安师专学报》上。

让我记忆最深的是,1986年暑假期间,汤老师和夫人何蕴秀老师因事外出,让我在他们家替他们看家,我就在汤老师的书房里住了一周时间。他的书房除了南面是阳台、窗子之外,其他三面都是书橱。那种置身书海的感觉,我至今记忆犹新。这也许就是我后来爱上藏书的一个重要原因。汤老师、何老师回来后,汤老师送我一本他刚出版的《历代帝王与泰山》,并在扉页上题道:“期鹏:谢谢你对我们的帮助。”这本小书对我影响很大,触动了我回到莱芜之后仿照汤老师研究莱芜地域文化的强烈渴望。我后来写出《啊!莱芜……》和“莱芜现代三贤书影录”诸书,与一些好友共同复兴莱芜在明代隆庆年间兴办的垂杨书院,策划建设“吴伯箫文学馆”“王毓铨史学馆”“吕剑诗歌馆”和“莱芜历代先贤文化馆”,其最初的萌芽在张欣老师那里,最大的动力则在汤贵仁老师那里。

记得亓立兰老师听说了我这番“看家”故事,高兴地说:“期鹏这孩子能得到汤老师、何老师信任,说明不孬。”后来我想,这是不是汤老师、何老师对我的一次考验呢?大概就是因为那一次“考验”较为合格,他们才对我关心至今,成了我的永远的“母亲”。

我的那些母亲般的老师,记得还有外国文学老师李骅先生、心理学老师张宏先生,还有一位实在记不起名字的英语老师。我今天无法回忆当年的一些细节,是因为那时对这三门功课缺乏兴趣,时常逃课。现在想想十分后悔,因为它们成了我学业上永难弥补的三个弱项。我也对不起老师当年的辛苦付出。真的对不起,老师!如果还能回到课堂,我愿意每一节课、每一分每一秒都不再疏忽。

中文系那些虽未给我们上过课,但两年里辛辛苦苦管理、关爱我们这些个性张扬、桀骜不驯的“大”学生的团总支倪西顺老师、辅导员曹大为老师,也是不能忘记的。那个时候,校园社团活动如火如荼,征文比赛、演讲比赛、体育比赛、文艺演出接连不断,他们不知耗费了多少精力、付出了多少心血。我记得自己就参加过几次演讲比赛,还参加过学校组织的一次集邮展。这些重要的文体活动平台,对学生的全面发展起着不可替代的作用。我在其中算是受益颇多的一个。

30多年的时光悄然而过,我们这些学生都已年过半百,到了“奔六”的年纪。我们的很多老师也老了。年前我给增人师发微信,请他新冠大疫之后到济南走走,他说“腿脚、眼睛都不行了,哪里也去不成,谢谢你的好意”;年后我去泰安看望汤老师、何老师,与汤老师商量在我策划的垂杨书院泰山文化中心设立“汤贵仁工作室”,他也因为身体欠佳而犹豫不决。是的,老师老了,我们也不再年轻,有些已经当了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但细细一想,老师虽老,他们的学术不会老,精神不会老,我们的记忆也不会老。就像泰安师专的名称虽然消失,地址也已变迁,但她留给我们的情感不会改变一样。为什么?因为她是我们的母校、我们的母亲,是我们情感的纽带、皈依的圣地。

我甚至设想,如果真有一个梦想的世界,我们一定要在那个世界里复原一个泰安师专,复原一个泰安师专中文系1985级1班,复原一段1985年9月到1987年7月的美好时光。还是那些老师,还是那些同学,一个也不能少。我渴望我们能在那个梦想的世界里不断轮回,两年一个周期,两年一个周期。我们的年纪就永远停留在那两年之中,不再有丝毫变化。当然,我们还要找回那几个已经提前离去的同学:文革、海林、秋梅。1985级1班不能没有你们。我们要让我们的班级完完整整,一个都不能少。

现在我终于明白,永远有多远?永远就是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