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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贴邮票的少年

2021-11-12王良瑛

山东文学 2021年9期

王良瑛

沂蒙老区,这块曾经的抗日根据地,山东反击侵略的主战场,每块石头都记录着生动的故事。

一位少年与首长的交往,本属寻常,可是由于少年的特殊来历和首长的特别关心,使得故事变得异乎寻常了。

故事须从部队的祝捷晚会开头。

按照惯例,部队打了胜仗,都要搞一次军民联欢晚会。这场战斗,粉碎了日寇向沂蒙山区发起的扫荡,端掉了伪军一个重要据点,缴获大量军火物资,全军上下欢欣鼓舞,晚会也就办出了规模,观众也忒多。

坐在前面的一号首长正饶有兴致地观看台上演出,突然感到有一双手使劲摁他的头。回过脸,见后面一个满脸稚气的少年,立着身子,因为个儿矮,被挡住了视线,就采取了特别措施。首长明白了缘由,禁不住地笑了,伸出手亲了亲少年的腮:“小鬼是受委屈了?那好,到前边来坐。”首长坐的是一条长板凳,往一头靠了靠,给少年腾出了一个位置。少年满脸得意,立刻过去坐下了。

首长又笑着亲了亲少年的腮:“小鬼好英俊哟!哪个村的?”

联欢都是在室外,场合大,来好多当地的老百姓,有的从十几里外跑了来,大人孩子都有。少年却朝首长瞪起了眼:“什么哪个村的,我是战士!”

后勤部的盛部长跑前来:“首长,他是今天刚刚从地方上寄过来的。”

首长哦一声,怕影响大家看演出,没细问。

联欢的节目大都是自编自演。快板、演唱、小歌剧等,简单,热闹,接地气,适合大众口味。现在台上正在演着的是小活报剧《我有一杆枪》。一个放羊娃,端着一杆枪,用当地的小调唱:“白天去放羊,就想有杆枪;夜里做个梦,也想有杆枪;手里没有枪,吃饭也不香。今日手里有了枪,戳穿汉奸黑心肠!”汉奸鬼鬼祟祟上场……节目继续演,夜渐渐地深。首长听不到了旁边少年的动静,转脸看,少年歪在他身上睡着了。板凳没有靠背,很容易摔下去,于是首长侧转身,把他抱到了自己怀里。盛部长过来,悄声说:“首长,我来。”伸手欲抱少年。首长摆了摆手:“他是乏了,要一倒手惊醒了,怕再也睡不好。”直到晚会结束,首长才把少年轻轻摇醒。少年朦胧着眼睛看着首长,一只手紧紧抓着首长腰上的手枪柄,不愿离怀。

第三天,一号首长到后勤部队训练场地视训,又见到了那个少年。少年看打靶看得着了迷,全然不关心别的什么事情。盛部长便向首长报告了少年的来历:少年出身于诸城一个名门望族,家族文脉深厚,父辈多在京城和省城学校读过书,世世代代在村里办学,招收方圆数十里村庄的学生,培养出了许多栋梁之才。少年的父亲从北京一所高等学校毕业后,回村里教书,为让儿子为国家效力,到高小毕业,就托在县城干邮政局长的亲戚,把他邮寄到部队。盛部长说,这位邮政局长恰好是我的同学,写信问我,我便答应了。首长听罢噢了一声:“是诸城相州王家吧?”盛部长说:“是的,首长。听说是一个革命家族。”首长感慨道:“那可是的!”问盛部长:“你知道少年的父亲除了教书还会做啥子?”盛部长摇头。首长说:“看来你还是一知半解的喽!他的父亲还能看病,有名的‘三服好’——医术高,下药猛。一服药吃下去,没好,再吃第二服;还没好,吃第三服;还没好,另请高明!其实是不治之症,什么‘高明’也无济于事的了。”盛部长说:“倒有些传奇色彩。”首长说:“他们家族传奇人物多得是!他的伯父是山东党的创始人之一,他的堂姐堂兄到苏联莫斯科中山大学受过培训,他们门上出了一个大作家,还有一个诗人女婿——对了,你还记得沂水县山地突围时,牺牲的那位用诗号召民众抗日的年轻战士吧?那也是他们家的亲戚。”盛部长说:“啊呀,真够写一部书的。”首长说,这少年本身也是一个传奇呢!十几年前的一个春天,他的伯父从济南回家,傍晚时分到了村北岭上,见许多死去的孩子扔在那里,正心里凄伤,忽然见有个孩子的胳膊好像动了一下。弯下腰看,眼睛还眨巴,即刻抱起来赶回家。家里人一见愣了,他竟是自己家扔出去的孩子!或者并未死,错扔了;或者扔掉以后又活过来了。反正是幸运地从阎王爷手里夺回了一条命。盛部长说:“也是这孩子命大。”首长说:“他要是命‘小’,今天也到不了咱们部队里来喽。”盛部长说:“首长知道得这么详细!”首长说:“我们开会的时候常常议论这个家族的家国情怀呢!”

暖春季节,天晴日朗,少年脱去了外衣,内衣背上贴着的邮票清晰可见。首长近前来夸了他一句:“小鬼,有志气!”少年依然朝他瞪大了眼:“什么小鬼,我是战士!”

那时候地方党组织还处在半公开状态,上下级和往部队传送信函、文件非常谨慎。少年跟随邮递员步行三天,才来到部队驻地。夜晚不管住宿在什么地方,都是他抱着邮件包,邮递员搂着他。到驻地后邮递员与负责收发的干事交接,干事对着邮单查对一遍,又查对一遍,问邮递员:“怎么少一件呢?”邮递员抚摩了抚摩少年的头。干事恍然大悟,笑道:“倒把一个活蹦乱跳的忽视了。”并且特意看了看少年内衣脊背上贴着的邮票和盖的邮章。邮票贴得很结实,结实得剥不下来。邮递员告别时,特意亲热又严肃地攥着少年的手:“祝贺你,小同志,成为一名光荣的八路军战士!”少年哗地流下了眼泪,顿时感觉到已经投身于一个新的生活环境,体会到了“战士”两个字的荣耀。

首长被少年惹笑了,近前仔细看他背上的邮票。盛部长立即报告,现成的军装都大,不合身,正在为少年专门赶制新的。

少年却渴求地看着首长:“可是,我想有杆枪,上战场!”

“嗨,我们的小战士有志气!”首长又这样夸了他一句。拉着他的手,一同坐到了地上,“想上战场杀敌人,好得很!不过,你晓得吗?同敌人作战的战场不止一个,作战的方式也不止一种。”

首长忽然想起来,顺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当天的报纸,展开,指着上面的一首歌谣:“我知道你是上过学的,朗诵朗诵。”

歌谣是号召民众团结起来打鬼子的:“鬼子杀人放火,残忍凶恶,团结起来,把强盗赶出中国……”少年刚读完前面这几句,就拳头一挥:“来劲儿!”

首长说:“对,这同样是射向敌人的子弹!你知道这来劲儿的‘子弹’是谁写出来的吗?是咱沂蒙山里跟你年龄相仿的一个小鬼——噢,应当叫战士。”

少年眨巴着眼睛,觉得这位首长在他心里开拓出一块新的天地。

首长说:“满足你这个新入伍战士的要求,给你一杆枪。”边说着拔出了上衣口袋里插着的钢笔,送到了他的手里,“这也是枪,文的枪;而且是从敌人手里缴获的战利品,派克名牌。咱们部队也有学校,今后你就在咱这所学校里努力学习,学文化,学军事,学救国的道理,用武的枪,也用文的枪,同敌人作战。”

少年两颊绯红,似乎陡然间长大好几岁。

学习,操练,几年下来,紧张又富有色彩的生活,把英俊少年训练成了一个英俊青年。文化的长进不用说,还掌握了精准的射击技术,快捷的战地救护能力,一个合格的八路军战士!

部队在准备一场浩大的战役。演习,拉练,一宗接一宗,指战员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第一次即将出征的少年,更是激情澎湃,铆足了劲,只待一声令下,战场上展露身手。

不料,就在出征的前两天,盛部长通知他:不赴前线,另有使命。

少年有点懵,心有不甘,苦苦向盛部长请求。

盛部长如实相告:“这是一号亲自下达的指示,只能无条件执行。”

随即,少年的“另有使命”下达:去报社报到。

军令如山倒,更何况是一号亲自下达的指示!大部队出征的当天,少年背起行装,来到了报社所在地,大山深处的一个村落。

或许与刚到部队时首长拿出报纸让他诵读歌谣有关,报纸在少年心里很神圣,每期必看,每篇文章必读,有些甚至阅读多遍;除了神圣,还隐隐约约有一种向往。向往什么?又难以说清。但到了报社又令他吃惊,怎么也不会想到,心中无比神圣的报纸,竟是诞生在这偏远的大山深处,几间低矮破旧的石头屋子里面,工作条件简陋到支起石条当桌,笔头插在高粱秆儿上蘸着墨水写字。当时少年下意识地抚摸了一下上衣口袋里那支钢笔,首长送给他的,自豪感油然而生。编辑部人手少,故此也就特别繁忙,不分昼夜,大家总在不停地工作,工作。这更增强了少年对报纸的神圣感,且由报纸的神圣,提升到了事业的神圣。

少年的身份是采访员,深入到乡村采访,写成稿子,再由编辑人员选改发用。敌后的减租减息运动,农民对前线的倾力支援,送郎参军、组织小车运输队、做军鞋军袜……高涨的斗争热情每时每刻都激励着少年。如果说,家庭的熏染,部队几年的历练,使他通晓了革命的教义,那么,火热的生活更使他头脑充实精神丰厚,因此也就不知疲倦。经常把稿子送到编辑部,领了新指示,不管早晚,又匆匆返回工作的村庄。多少年后,少年总结这段经历时写道:“实践让我真正懂得了什么是正义,什么是邪恶,体会到了人民力量的不可战胜,因此也就认清了人生道路,坚实了行进脚步,开始了人生的长途跋涉。”少年每时每刻被父老乡亲的赤诚所感动。有一位老大娘,送独生儿子参了军,自己还省吃俭用,节约出粮食摊成煎饼支援前方。少年由此联想到了首长让他朗读的那首抗日歌谣,便用这个素材,写了一首《煎饼歌》,以老大娘的口气,抒发了民众的抗日情怀:“……咱们姐妹们,过着一样的日子,做着一样的营生。我有几句要紧的话,说给咱们听听。那些日本鬼儿,比疯狗还要凶。他们见人杀人,见房烧房,连鸡狗鹅鸭也不得安宁。八路军上战场,刀对刀枪对枪,和鬼子拼命。咱姐妹不能扛枪打仗,可也一样建功。咱们多吃一口糠,多咽一口菜,粮食能省就省。省出粮食摊成煎饼,送到前方,供应官兵。官兵们吃饱了才有力气,有了力气才能打冲锋。前方后方齐心合力,把鬼子消灭干净。姐妹们呀,咱们要多多摊煎饼。”《煎饼歌》登在报纸上,少年拿着报纸读给乡亲们听。乡亲们喜欢得不得了,倒是说出了心里想说的话,想抒的情。一传十,十传百,这村传那村,人人都哼《煎饼歌》,人人都知道那位送子参军的老大娘。“省出粮食摊成煎饼”,一时间成了当地口头禅。小米煎饼、玉米煎饼、玉秫秫煎饼、地瓜煎饼,各种煎饼,源源不断地送到部队。报社领导兴奋地拍着少年的肩膀:“我们战士的笔,神通广大!”

少年就愈发想起了前线作战的首长。

前线的胜利消息接连不断。这是一场与侵略者在山东战场的决战,因此也是一场恶战。我军多次回旋往返变换战术,把敌人拖得疲惫不堪又无所适从,最终被牵进了我们精心设计好的口袋,无所遁逃。勇士们以血肉之躯,保卫了具有悠久历史的齐鲁热土,牢牢打造出了一块结结实实的山东根据地,在抗战史册上增添了不朽的一页。报纸的编采人员天天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随时把喜悦化成文字,把文字印到纸上。

同时也流传出许多战场传奇。奇中之奇莫过于首长的银元挡住子弹。

“银元挡住子弹”源于一场夜战。那是袭击敌人最后一个据点,也是最顽固的一个据点,在一个狭长的山坳里,中间是指挥机关,两边山上重兵防守。首长不惧安危,亲临指挥。黑暗里,一颗枪子儿飞来,不偏不歪,正中左胸,最要紧的部位。可是,谁能想到,竟是铛的一声,枪子儿落地,首长丝毫未损——原来左胸口袋里装着一块银元,挡住了枪子儿,银元被击出一个窟窿,却未穿透。

亘古未有的蹊跷!消息传出,首长更加威名大振,成了神将。有神将就有天兵,神将率领天兵,打得敌人辨不清东西南北。关于那块银元的来历,更是众说纷纭。有说是首长领的军饷,装在口袋里没花;有说是敌军溃退,首长冲进敌军指挥部,见桌上一块银元,不能枉费,顺手放进口袋里,还未来得及交公;有说是空中飞来之物,先于枪子儿一瞬,到了首长的口袋,首长本人也未知。到底哪种说法是,只能由首长证实;其实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银元把枪子儿挡得当啷一声落地,天助神将,神将愈神!

少年的激动可想而知。首长的音容笑貌,在脑子里翻来覆去,昼夜不能安宁。他渴望见到首长,请他讲述,关于这场战役的重大意义,关于整个战争的形势。当然,还有银元挡住枪子儿,亘古未有的蹊跷。可惜不能够,他不分工前线采访;即使前线采访,也未必能见上首长。他只有在心里默默期待,期待机会。

机会终于到来,是战役结束部队进入休整,少年奉命到某村,采访战时妇救会组成妇女担架队奔赴前线抢救伤员的事迹。这个村子就在部队驻地附近,军民如同鱼水,素常来往亲密。谁知其结果却是让少年失望:待完成任务赶往后勤部,盛部长告诉他,首长已奉命赴延安了。

失望但又充满希望,料到赴延安必有大事!果然,不久即发布重大新闻:中国共产党第七届全国代表大会召开!这预示着侵略者末日的来临,历史进入了新的转折。临沂的山川大地,到处都在唱沂蒙山小调。报纸连夜加印套红“号外”。少年凌晨校对完“号外”清样,仍然毫无倦意。他踏着月光,登上了村前一个小山包。山涧流水潺潺,田畴麦香阵阵,放眼洒满银辉的原野,心田鲜花盛开。到月亮西沉霞光映天,即骑上快马,把喜报分送到了村村疃疃……

又过十载,地覆天翻的十载,少年成为了一名军报记者。为纪念抗日战争胜利十周年,报纸开办“抗日将士风采”栏目,少年终于可以实现多年的夙愿,采访当年的一号首长。他把首长送他的那支钢笔擦了又擦,心想,除了采访时写字,万一首长认不出他,也是一个见证。事实却是大大出乎少年的意料,他到中央军委见了首长,刚立正,敬礼,问了一句“首长好”,首长看了他一眼,即站起身,愉快地竖起了一根食指:“噢,这不是当年祝捷晚会上摁我脑袋的小鬼吗?——哦哦,战士,出脱成了一名英武的战士!”

少年激动,又不好意思,声音颤抖:“感谢首长记得。永远是小鬼!”

首长说:“不只是记得,还正想找你呢!当年贴着邮票的那件衣服还有吗?”

少年回答:“一直悉心保存。”

首长说:“那好,建议你把它献给军事博物馆。”转脸对旁边的一位军人,“这件事具体交给你办喽。”

少年向首长报告了意图,并按照心里预先拟好的提纲,首先从那块银元谈起:“我想冒昧请问首长一件事情,当年反击日寇的山东战役中,首长口袋里的一块银元挡住了敌人的枪弹……”

首长一声爽朗的大笑:“这么多年的一桩子小事,你竟然还不忘噢!”一停又说,“应该记住的是前线杀敌的勇士,后方支援的百姓,中华民族的脊梁——对了,你也算一个嘛,当年写的《煎饼歌》起到了好大的推动作用!”

接下来,首长如数家珍,同少年一起重回到了硝烟纷飞的抗日战场,见到了亲密无间的沂蒙乡亲,前方后方痛击敌寇,筑起了抗战的铜墙铁壁。而且,首长不仅讲述了一个个英雄故事,更站在了历史的高度,分析了中国的反击日寇对整个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意义,让少年从波澜壮阔的革命风云中,理解了正义的不可战胜。

采访中,少年记录用的就是首长送给他的那支钢笔。他几次想汇报多少年来钢笔给予他的激励,但最终打消了念头。因为他越来越晓得,首长期望他的是做什么,而非说什么。少年没有辜负首长的期望。后来他成了一位有名的军旅作家,用这支钢笔,写出了许多讴歌英雄的优秀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