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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血铸魂卫家国
——记抗美援朝老兵王学太

2021-11-12

山东文学 2021年9期

阿 华

在国家某博物馆里,存有上甘岭阵地上保留下来的一捧土,那满是弹片的一捧土里,土和弹片的比例差不多是1∶1。

“战后的上甘岭,山头被削低了2米,翻起了1米多厚的碎石,抓起一把砂土,里面就有十几块弹片……在朝鲜,这样的炮火太多了,那炮一出来,就是百八十发……”

每一次提到抗美援朝,参战的老兵们总是感慨万分。

九死无悔,军礼有魂。在这永远无法遗忘的辉煌里,有抗美援朝老兵们以身许国的铮铮誓言,有抗美援朝老兵们的信仰和抉择。是什么给了他们无畏无惧的勇气?让他们敢于在敌众我寡的情况下,拼个你死我活?为什么?因为他们的背后是祖国!

每一次看《上甘岭》,我们总是激情澎湃,包括听到那首歌:为什么战旗美如画,英雄的鲜血染红了她,为什么大地春常在,英雄的生命开鲜花……

岁月可以改变山河,时间可以冲淡记忆,然而,留在老兵身体上的那些炮弹炸的伤,子弹钻的洞,刺刀留的疤,无不诉说着英雄的故事。

而每一位老兵,都是一部行走的史诗。

那一段段悲壮的故事,或许会淹没在时光的长河里,那一枚枚勋章或许会散在角落里落满灰尘。但老兵们骨子里始终镌刻的那种奉献精神,那份勇敢倔强,却永远也不会磨灭。

每次采访抗美援朝老兵,他们总会为我们唱这样一首嘹亮的军歌。所有经历过战火硝烟的老兵们,都掩盖了身上的伤疤,深藏起挂在胸前的荣誉,他们谈起的多是祖国人民的期待,年轻战友们的勇敢。

七十多年过去了,他们早就走出了硝烟,可是只要听到这首《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歌》,他们暗淡的眸子总会点亮起一束光,那眼中的晶莹,是信仰的凝聚,他们颤抖的手还是会高高地举起来。

这些抗美援朝老兵们舍生忘死,浴血奋战,赢得了伟大的胜利,谱写了气壮山河的英雄赞歌。他们创造了人类战争历史上,以弱胜强的光辉典范。朝鲜战争也是美国第一次没有凯旋班师的战争。

这些抗美援朝老兵们当年义无反顾放下青春,告别亲人,奔赴朝鲜,慷慨赴死,他们来自不同的地方,城市或者乡村,他们的青春,是血火,是搏杀,是残酷。

老兵,是一个无比荣耀的称呼,他们经历了民族历史上最主要的苦难辉煌,他们中间的很多人,牺牲在了当年的战场上,也有很多人,逝去在后来的岁月中,但他们都用奉献换来了民族的稳定和安宁。

战争,他们记得,我们也记得。荣誉,他们忘了,祖国没有忘。

王学太,1932年2月出生,是山东省高密市姜庄镇卞家屯人。

王学太出身贫农,有两个哥哥一个妹妹,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童年的时候,王学太和母亲一起要过饭。十四五岁的时候,王学太去给本家的一个叔伯大爷打长工,那大爷家有几十亩地。

王学太出力流汗地干活儿,每天都要披星戴月回家,得到的待遇却很有限:除了管吃,一年还分不到一斗高粱米,而且大爷这个人比较吝啬,一斗米还要分三次给。

王学太家里原来没有地,土改的时候分了8亩。当时有的村民怕地主报复,不敢要地。王学太那时已是基干民兵,一些政策什么的,他都能明白,他对母亲说:“为什么不敢要?人家敢给咱分,咱就敢要!咱自己种庄稼,自己收成,以后就不用挨饿了。”

王学太也对邻居说:“八路军好,八路军给咱穷人分土地,咱要跟着八路军干。”王学太把八路军的一些政策说给邻居们听。

那时候,贫雇农之所以发自内心地拥护八路军,拥护共产党,积极参军参战,出伕支前,供应粮供应米,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由于八路军和共产党让他们得到了很多人做梦都不敢想的、实实在在的最大的物质利益,那就是土地。

而且,穷苦百姓在政治上不仅有了对乡村事务的话语权和决策权,还有了翻身当主人的尊严感,所以,他们豁上命,破了家,跑断腿,流尽汗,也要跟着共产党,跟着八路军,走下去,干到底。

曾任华东野战军参谋长、第三野战军第八兵团司令员的陈士榘将军曾经说过:“我们解放军三年打败了武器装备精良的国民党800万军队,就因为我们得到了农民的支持,在三大战役中为解放军做后援的农民就有2000万人!”

王学太当时是村里的基干民兵,尚不满16周岁的王学太稚气未脱,但他和大人一样,背着一杆和他的身高差不多长的沉重的汉阳造七九步枪,随着大队人马,在烽火硝烟中到处打游击,有时为了躲避敌人的攻击,他们一连数日转移地方,白天晚上都在路上行军。

幸好,胶东解放区在抗日战争中就成了革命的坚固堡垒,群众基础好,王学太他们不用担心温饱的问题,走到哪里,吃到哪里,不用花一分钱。

1947年底,华东野战军内线兵团在许世友司令员、谭震林政委等的指挥下,胶东保卫战取得决定性胜利,击溃了国民党胶东兵团,失陷的大片土地得以重新解放。

王学太跟着姜庄区的部分乡村干部又回到了劫后的家乡。为了更好地保卫胜利果实,保卫家乡,王学太直接参加了区中队,跟着区中队长岳显才,积极与国民党留下的地方保安部队、乡联保队作战,清剿其散兵游勇,协助村里进行锄奸除霸。

1948年12月,淮海战役仍在继续进行,而不久之后,就要迎来全国的解放,前线急需大批兵员,于是,包括姜庄区中队在内的胶高县、高密县地方武装力量又一次大规模升级为正规部队。王学太也就顺理成章地,正式成为了其中的一名战士。

王学太当时参加的是华东野战军第六纵队,该纵队于1949年1月改编为第三野战军第八兵团第二十四军,军长王必成,政委廖海光,皮定均当时为该军副军长。

有人问王学太参加解放军害怕不。

他说:“不害怕!不害怕!”

问他为什么参加解放军,他笑着说在区中队没有子弹打,到了部队上子弹开着打。这个理由听起来一点儿不“高大上”,甚至有些好笑。但老人当年或许真的就是这么想的,毕竟他那时尚不到17周岁,还有些孩子气。

等王学太和战友们经过一番训练,赶到前线时,淮海战役已经结束了。苦练这么久,却没有机会参加淮海战役,战士们都有些失落,但很快上面传来了消息,他们要参加渡江战役,战士们一听说要渡江,都情绪高昂,每一人都有必胜的信心: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

军人要打胜仗,人民才是靠山,相比之下,我各路解放军部队受到沿途人民群众的热烈欢迎,全力支持,大家筹集粮草,修复公路铁路,疏通水路交通,当时的情景是很让人感动的:“要人有人,要船有船,要粮有粮。”

渡江战役期间,王学太所在连队的番号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十四军七〇师二〇九团二营机炮连,机炮连下面有两个重机枪排,一个迫击炮排,迫击炮排有3门八二迫击炮。当时,每个战士配备一支步枪,带子弹400-500发。

1949年4月20日晚至21日,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第三野战军先后发起了渡江,在炮兵工兵的支持配合下,在西起湖口,东至靖江的千里战线上强渡长江,迅速突破国军的防线,占领了常州、镇江等城市,彻底摧毁了国民党军的长江防线。

4月21日晚上8点左右,王学太和战友们开始坐船渡江。四月的长江,水阔浪急,冷水袭人,被国民党军队讥笑为“经不起一发炮弹”的小小木帆船上,坐了大约有一个班的战士11人,船上架了一挺重机枪,同时还配备了船工和水手。

王学太对过去记忆犹新:那天没有月亮,是个阴天,大家摸黑上了船,责任重大的船工灵巧地将船一点点地向对岸划去,船在江中心的时候,敌人从江南岸打来了两发炮弹,在船附近溅起了两大片水花,幸运的是,炮弹没有打中他们班所在的船,王学太和战友们顺利到达了对岸。

渡江战役的胜利,为解放南方各省创造了条件,渡江后,王学太随部队一路向南挺进,追击敌人,一直打到了杭州,1949年5月3日,一面鲜艳的五星红旗迎风飘扬在杭州的街头,杭州终于迎来了解放。

在解放南京不久,他们部队的韩指导员介绍王学太入党,誓词是四句,王学太至今还记得其中两句是“冲锋在前,退却在后”。入党本来有两个月候补期,但因为王学太出身贫农,无候补期,入党即为正式党员,但暂时没有公开。了解历史的人都知道,解放南京那段时间,党组织在军队内还没公开,党组织公开是在解放杭州以后。这一真实细节,正是革命斗争具有艰巨性和残酷性的一种侧面反映。

在解放舟山群岛期间,部队还举行了战前大练兵,王学太当时任二营机炮连二排一班副班长,带领一个班,爬山快,打枪准,被师部批准荣立二等功。

1950年10月,王学太随部队在有着“七山二水一分田”之称的福建修山路。由于他肯吃苦,能流汗,修路速度快,受到上下称赞,被师部批准荣立一等功。

在王学太的家里,我们看到了他那本功劳证。

在其功劳证通排的内页上,有部队番号和立功者姓名为手写体、其余均为印刷体的正文,竖排,自右向左,内容为: 兹有二〇九团二营机炮连王学太同志,在此次闽北修建任务过程中,由于积极肯干,经评定为一等功,特发给此奖证,以示鼓励,并望益加努力,争取功上加功!

在这份功劳证封面的左面上,除印有“功劳证”三个红色的较大的字外,还有这样的彩色的画面:在一些云彩的衬托下有一轮刺目的太阳,在太阳的照耀下,解放军指战员在崇山峻岭中不辞辛苦地修路,前面两排人在用劲拉着大石碾子,后面两人在拼力推着大石碾子。

功劳证的右面还印有“加强党的团结,密切团结群众,认真虚心学习,保持革命荣誉。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字样。

至今,这张由中国人民志愿军司令部、政治部签发的立功喜报仍挂在王学太家的客厅中,纸张已经泛黄,但这是全家人最珍贵之物。

王学太也特别珍惜这份荣誉。

从不满16岁穿上军装,到拿枪打仗,获得胜利,再到一次次获得嘉奖,仿佛都是弹指一挥间的事儿。但让王学太自豪的是,一刹那的选择成就了他的永远。

现在他家的一个木头盒子里,还装着太多的证书和奖章。其实,每一枚军功章都是战士们生命的奉献,是血肉的凝结,也是对祖国和人民大爱的象征。

1951年7月,部队在浙江平湖进行军事训练时,王学太又被营党委批准荣立三等功。

这次立功的缘由有三点,王学太至今记忆犹新:

1、军事学习表现,晚上用灯口瞄靶,射击成绩命中十三格。

2、对班同志虚心教育,装子弹定标尺。

3、投弹学习,利用空时锻练,由35打到45公尺。

4、团结方面,有意见能让步,能虚心接受别人意见。

1951年9月,王学太随志愿军第一支坦克部队上了朝鲜。此时,他所在的部队是志愿军第十六军四十六师。

第十六军是当时我军唯一一支“合成军”,包括四十六师在内的两个主力师各增配了一个炮兵团和一个坦克自行火炮团,主要担负反空降和抗登陆的作战任务。

四十六师下辖3个步兵团,1个炮兵团(曾用炮兵第327团番号),1个坦克自行火炮团(1951年9月组建师战车团,后改称坦克自行火炮252团)。王学太即属于这个坦克自行火炮团的一员。

在参加抗美援朝前夕,王学太被选派到设在徐州的坦克基地进行战车训练。

据王学太回忆,当时苏联派来了一个坦克团,对中国学员一对一地进行辅导。王学太因为入伍前是文盲,没有文化,学开坦克费了很大劲儿,经常会挨苏联教官一些批评。但他脑子灵活,加上勤学苦练,很快掌握了驾驶技术。

一个成熟坦克火炮兵的培养,至少需要一年多的时间,而留给志愿军坦克火炮兵的训练时间却只有两三个月,这就需要每一个战士付出双倍的心血。王学太和战友们每天都有训练计划,白天训练,晚上有时候也有训练,时间很紧张,司机学开车,怎么摇发射装置,其他炮手学装弹,大家学习很有热情,在离开徐州奔赴朝鲜的时候,王学太已成长为一辆中型T4坦克车的车长。

志愿军战士驾驶的坦克为苏联军队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使用过的装备。一辆中型坦克内有坦克乘员(又称坦克手)4人,包括车长、一炮手(又称炮长)、驾驶员、二炮手(又称装填手)。王学太作为车长,任务就是负责观察、选择目标、操控高射机枪,其他坦克手,如炮长负责操控主炮,装填手负责选取和装填炮弹,驾驶员负责驾驶坦克。那时,作为车长的王学太既是坦克车的战斗员,更是坦克车的指挥员。

1951年9月,王学太所在的部队进了朝鲜,为了不被掌握控制权的美军察觉,入朝志愿军战士们隐蔽开进,不走大路,走山间小路,无线电静默,晚上行进,一到拂晓前就得停下来。

从东北去朝鲜的路程原本只要一两天,但当时部队运送炮弹困难,只能在夜间赶路。为躲避敌机侦察,部队夜间行车时只敢开着单个前灯。即便这样,有时还是会被飞机侦察到,漫天的炮火向志愿军袭来,战士们只能躲到一边的坑道、壕沟中暂避炮火。再后来,部队行进时只能一路摸黑。

俗话说,以牙还牙,以血还血。那时,每一名指战员心里都窝着一团怒火,只要一有命令,谁都会豁出命来干。尽管美军是机械化部队,有着强大的装甲车辆为其开道,但中国官兵打得十分英勇,很多美军的坦克和装甲车在战斗中被摧毁,被迫丢在路边,成为被抛弃的铁垃圾。

敌人腐烂变泥土,勇士辉煌化金星。

用这句话用来形容当时在抗美援朝英勇奋战的老兵一点儿都不过分。那时,每一个战士几乎都是在生死线上徘徊。

在朝鲜,志愿军战士们遇到的最大困难是冷。冬天一到,战士们就被冻得直跺脚,野外过夜的时候,战士们只能几个人挤在一起抱团取暖,好多战友就是因为寒冷冻伤而落下了残疾,但为了保家卫国,寒冷伤痛都没有阻挡战士冲锋向前、战胜强敌的步伐。

美军在白天出动飞机,大炮对志愿军阵地进行狂轰乱炸,而志愿军则采取分散隐蔽战术保存有限的力量,当夜幕降临,美军如同老鼠一样秘密躲在洞里不敢出来,而此时,志愿军完全靠两条腿走路,实施远程奔袭,夜战突袭。

作为坦克火炮兵,每一次战斗,团领导都十分重视,只要前沿指挥所及时给出一个坐标,便会快速地为大炮提供准确具体的方位,志愿军战士们将对美帝侵略者的无比仇恨,狠狠地射向对方暴露出的每一个目标,让敌人也尝一尝这威力巨大的炮弹的滋味。

志愿军对坦克火炮手的要求非常高,因为当时的炮弹很珍贵,每一枚炮弹相当于一个中农一年的生活开支,所以就要求战士们打出的每一发炮弹,都务必要稳、准、狠。

当时敌我力量差别悬殊,就拿迫击炮来说,我们志愿军使用的大部分是20式82毫米迫击炮,射程在1850-2850米,而敌军的迫击炮射程是6000多米,弹种、火力都是我们的几倍,有时候敌军会万炮齐发,很快就把前沿阵地炸成一片火海。

“多个部队一起开火,天空都被染红了。”王学太说。

“有一次,我坐在观察所的弹药箱上,一下子被弹起来。”王学太感觉到大地在颤抖。只见天空很快被乌黑色的硝烟遮盖,不断露出闪电般的火光。

敌人虽然火力凶猛,但我们志愿军战士是不会示弱的,战斗打响后,志愿军多个师一起开火,炮声响彻天际。有时候,王学太感觉耳朵几乎被震聋了,根本听不清身边的战友在讲什么,只看到他的嘴在动。

战斗需要勇敢,也需要智慧,在朝鲜战场,王学太和战友们后来经常设置假炮位迷惑敌人:他们把火药包或手榴弹包放在预设的假工事里作诱饵,在开炮的同时拉响手榴弹,诱敌攻击假炮位。他们再趁此机会瞄准敌人、发射炮弹,果真百发百中。步兵称他们团的炮火为站岗炮看家炮,总是在敌人最想不到的时间和地点,发起火力袭击,打得准,打得巧。

那时候,每天天一黑,坑道里的部队就组织小分队出来,四处炸地堡,摸敌人的哨兵,搞得美军草木皆兵,不得安生。但由于敌人的破坏和封锁,坑道里的生存环境极其恶劣,空气浑浊,特别是缺粮断水,极大地威胁着指战员的生命。

最受煎熬的要数无法转入后方的伤员,因为伤员太多,药品用完,只能任凭伤口发炎糜烂。伤员们为了不影响其他同志,只有靠坚强意志力支撑,强忍疼痛,一声不吭,用嘴紧咬床单,许多人至死嘴里的床单都没法拿下来……

后方为了给坑道运送物资,做出了巨大的牺牲。因为作战部队全部调往了一线,后方只能组织师团两级机关的勤杂人员一批一批地往坑道里送食物送水,以至于师团两级机关的勤杂人员几乎全部抽调完了。但是,由于敌人火力的严密封锁,真正能送到坑道里的物资却很少。有统计数据,运送物资人员的伤亡率达到了百分之八九十。

进入朝鲜以后,王学太所在部队快速南下,进入“三八线”附近的一处山头布防,而山头的对面就是敌军阵地。王学太说,当时正值严寒,但部队进入阵地后一刻也不敢耽误,一边挖坑道工事,一边抵御敌军进攻,让敌军一次次无功而返。

“当时的军事力量级不对称,敌人的装备精良,飞机、坦克、大炮,各种枪械弹药什么都有,我们只有简单的装备。那个时候,敌人的飞机天天过来轰炸,我们只能藏在坑道里。连日的炮弹轰炸,志愿军伤亡惨重,山头被削低了很多,高土上的土石被炸松,成了一片焦土,在炸弹炮弹落下来时发出巨大响声,战士们的耳朵都被震得‘嗡嗡’响。”

“白天除了观察哨外,我们不敢出坑道,到了晚上才出来,进入战壕。敌人的火力所及之处,寸草不生,整个山头都是光秃秃的。”

王学太回忆说:“虽然我们的装备不及敌人,但是我们从不害怕,斗志也坚定。所以即使只是隔着一座山,敌人也不敢轻易来犯。”

在朝鲜停战协定即将签订的时候,驻防在朝鲜西海岸的四十六师坦克自行火炮团突然发生了一件事儿,让一贯在部队里表现优良的王学太挨了一顿结结实实的批评。

当时,王学太和他的战友驻扎在一座山上,敌人则在500米的山下。为了保护金贵的坦克车,王学太他们轮流在坦克车周围站岗。每个坦克手都腰扎武装带,在武装带上佩挂一把五一式手枪,同时配有24发手枪子弹和一根20公分长的擦枪条。

王学太所带的三名坦克手中,有一个是山东省高唐县人,一天晚上,正在站岗的他擅自离开岗位,溜到山下,半个钟头的工夫,未放一枪,带回来一个美国大兵。原来,他悄悄摸到美国鬼子的哨位,趁站岗的一个美国大兵大意,冲了上去,用擦枪条穿着这个大兵的腮帮子,连拖带拉,带回来一个俘虏。

这事儿在我军阵地上引起了轰动,那个高唐小伙子成了很多战士心目中的英雄。他擅离岗位确有错误,但毕竟俘虏了一名敌人,师部还是给他评了功。

在给他发放功劳证的同时,师首长批评了这个战士所在的团部:“你们怎么教育的战士?没请示,就下山抓鬼子,这个乱劲,能行吧?其他人也跟着效仿怎么办?”

师批团,团批营,依次批到车长王学太的头上。

连长问王学太:这名战士摸下山抓鬼子,你作为车长事先知不知情?

王学太实话实说:“我不知道!要是知道了,怎么能让他去呢!”王学太作了5分钟的情况汇报,挨了20分钟的重重的一顿批评。

现在回想起此事,王学太半是懊恼半是玩笑地说:“这小子立了功,我却挨了批!”轻描淡写中把挨批的话题一带而过。

经历过抗美援朝的老兵们都知道,战争远比电影里要惨烈与无情。

王学太回忆,在前线,每个战士胸口的衣料反面都贴着一张特殊的小布条,布条上有姓名,出生地,是否成家等基本信息。如果人牺牲了,大多数战士都只能就地安葬,留一块布条代替他们魂归故里。

在战场上,每天都有死亡的可能,但是,志愿军战士们没有时间考虑生死。一枚枚带着岁月斑驳的军功章,是他们人生中最壮烈也最自豪的段落。

“在最后一场战役里,不少牺牲的战士们都有一个小白棺木,里面还有绣好的小白花。那一刻,很感动,祖国没有忘记我们,人民都惦记着我们。”

打仗必然要死人,一个连队打到最后有时只剩十几个。王学太说,现在每一次从电视上看到战士遗骸回国的消息,他都会在心里小声地念叨一句:“战友们,欢迎回家。”

王学太当兵十年,唯一的一次受伤,发生在朝鲜战场。

1953年农历正月,王学太和战友们吃住在一座山的坑道里。坦克车也藏在坑道里,战士们还为它做了伪装。山是石头山,树几乎被炸光了。

当时我军的后勤补给已有所改善,王学太和战友们基本能吃上饭,有时还能啃个罐头,渴了就喝坑道壁上流出的一股泉水。空的罐头盒是个好东西,大家多用它来装大便,装满了就朝山下扔,敌人以为我军又来骚扰了,就盲目扫射一番。让敌人白白受到惊吓,还消耗了敌人的枪弹,这让志愿军指战员很觉惬意。

有一次,王学太和一位战友都要出坑道,那个战友先出去看看了。看到没有发现情况,王学太也出来了。哪知这时美国飞机飞来了,王学太赶紧卧倒隐蔽,不想路过头顶的美国飞机扔下一颗炸弹就走,爆炸后山顶的石头纷纷砸下来,有一两块碎石砸到了王学太的腰部,他受了伤。

王学太住进了医院,腰里上了一块钢板。伤愈后,他又回到了原部队。后来,王学太被评为乙等一级残废。

问他后不后悔去了朝鲜战场,王学太说,后悔啥啊,当兵就是为了上战场打胜仗的。

这让我记起了电视上记者采访老兵时,他们说的一句话:我们在那里吃雪,是为了祖国人民不吃雪,他们可以守着小火炉子,想吃点啥就吃点啥,我们在那里蹲防空,是为了祖国人民不用蹲防空洞。

王学太和其他老兵一样,也许并不懂得“九死而不悔,虽千万人吾往矣”这句话的含义,但老兵们有自己纯朴的想法:“我们牺牲了,能让祖国人民早点过上幸福生活,不是很好吗?等将来年轻人都长大了,一定会想起我们来,这才是我们的光荣啊!”

为什么当兵?为什么打仗?为了祖国的安全,为了人民永远过上幸福生活,随时准备献出自己的生命,为了战争胜利。这是每个老兵的心愿,而现在,这盛世如你们所愿!

在战场上,所有的志愿军们只有一个信念,冲锋杀敌!王学太说,自己是捡了一条命回来的,很多战友都在战争中牺牲了。

是的,在战场上,一个个战斗英雄牺牲了,但一个个为祖国为人民无悔奉献一生平凡的英雄,挺立了起来。

当年,毛泽东在对抗美援朝的中国志愿军讲话中说:他们要打多久,我们就打多久,一直打到完全胜利。王学太和战友们也都以为,这场战争会打很久,他们也都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

但在1954年夏天的时节,正在朝鲜平康郡修飞机场的王学太和他的战友们,接到命令,被调回国内。一听说要回国,大家都高兴地跳了起来。几年的异国他乡的战争生活,让王学太和战友们对祖国对家乡的思念更加强烈。

归心似箭,王学太恨不得现在就站在亲人的面前。

火车不知颠簸多久,睡梦中的王学太终于听到战友们兴奋的呼喊声了:“祖国,我们回来了!我们回家啦!”

懵懵懂懂的王学太,赶忙站起身子向窗外望去。当熟悉的景色映入眼帘时,王学太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当即落下了眼泪。

祖国,我们终于回来了!

回到国内的王学太并没有马上回到家乡,而是和战友们奉命到解放军第一坦克学校报到了,他们成了坦克学校的一名新学员,要在这里接受严格的技术培训和政治教育。当时,解放军第一坦克学校的校址位于北京市长辛店朱家坟,也就是二老庄,是原侵华日军的兵营。

很快王学太就知道了,他们这些新生将以炮兵的身份参加国庆七周年阅兵,这也是新中国成立后第八次国庆阅兵。这让王学太和战友们再一次兴奋不已。

阅兵训练是从八月份开始的,那时候正值盛夏,最辛苦的是坦克驾驶员,他们要坐在闷热的坦克里,完成每天的训练任务。

王学太对当时阅兵训练的情形记忆犹新。

阅兵训练要求非常严格,坦克前后左右的距离偏差不能超过10公分,要求等速行驶,每百米误差要在0.5秒内。而那时的坦克驾驶舱内连个电风扇也没有,每次训练结束之后,战士们的衣服全都湿透。但没有一人说苦说累,大家都以能参加国庆阅兵而感到光荣和骄傲。

终于,神圣的时刻到来了。

1956年10月1日,24岁的王学太作为第一坦克学校的一名学员,参加了国庆七周年阅兵式,这也是唯一的一次雨中阅兵。

10月1日,王学太和参加受阅的战友们早上4点起床,6点到达天安门东侧集结待命。他们要从这里起步,经过天安门广场,接受检阅。上午10时许,坦克方队轰隆隆地驶向检阅台。

天安门广场上的几十万群众,看到这滚滚铁流,顿时欢声雷动,天安门城楼上的领袖们也频频挥手,但王学太和战友们不敢有丝毫的分神,心里只想着顺利完成任务。

后来每次提到那次阅兵,王学太都慷慨激昂:

国庆七周年的阅兵式,首都共有50多万人参加。当军乐队奏起《东方红》时,毛泽东主席登上天安门。随同毛泽东主席登上天安门的有朱德副主席、刘少奇委员长、周恩来总理和国家其他领导人。

在天安门前观礼台上观礼的,还有应邀前来观礼和访问的50多个国家的外宾,各国驻华使节和外交官员,帮助我国建设的苏联、各人民民主国家和其他国家的专家,中国共产党第八次全国代表大会代表,中国人民解放军和中国人民志愿军代表,以及中央和北京市各机关、团体的负责人,共13000人。

这次国庆阅兵,伞兵等受阅官兵第一次乘坐国产的“解放”牌汽车受阅;人们渴望见到的国产喷气式飞机,因为下雨未能参加受阅。

庆祝大会开始。礼炮轰鸣,红旗飞舞。掌声、欢呼声,盖住了淅淅沥沥的秋雨声。人民英雄纪念碑在雨中巍然屹立。

很快,分列式开始了。

在阅兵总指挥杨成武的陪同下,彭德怀元帅检阅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受阅部队。参加阅兵式的部队组成了29个方队和若干个飞行梯队,他们是军事学院、石家庄步兵学校、西安炮兵学校、南京工兵学校、第一坦克学校、徐州第五航空预备学校、大连海军学校、第五海军学校、警卫第1师、坦克第1师、伞兵教导师和步兵5个军、炮兵4个师、防空军1个师另1个团、大连机械化师等部队,共有11929人。

那天,北京从清晨就开始下雨,而且越下越大。天安门广场泛起了一片片水汪。如果翻开当时的《解放军报》,人们还可以看到这样的解说:

受阅官兵们在雨中随着军乐的节奏,挺着胸膛,踏着雨水,精神饱满地齐步向前行进。官兵的衣服全都被雨水打湿了,他们身上蒸发出的热气,形成了一层乳白色的薄雾,在空气中升腾……

这是一支支英雄的队伍,他们曾在滂沱的大雨中走过渺无人烟的草地,曾经爬过寒冷的雪山,他们曾经在漆黑的夜里攻夺过日本侵略者的堡垒,也曾爬山越岭追歼过国民党反动派的军队。就是这支不怕风雨的奇兵,冒着风雨和冰雪,走过千万里战斗的道路。他们英雄的脚印留在了全国各地的大小道路上、高山密林里,把胜利带到了全国。今天,他们冒着风雨走过天安门广场,接受毛泽东主席等党和国家领导人检阅。

雨还在不停地下。

第一坦克学校的受阅官兵组成的是一个徒步方队。该方队前面有领队,后面每20人排成整齐的一排,共有10排,王学太的排位是第10排从左往右数第8名。

作为阅兵队伍里的成员,王学太和战友们精神抖擞,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过天安门。

“他们矫健的步伐,展现了我军指战员的潇洒英姿、高昂斗志,表现了人民军队不怕困难、不怕牺牲、压倒敌人、一往无前的革命精神。”解说员的声音铿锵有力。

“向右看!”随着指挥员洪亮的口令,英雄们将头摆向主席台。他们向党和国家领导人,向应邀参加国庆典礼的50多个国家的兄弟党的代表和外宾、驻华使节、外交官员,向首都50万干部群众致敬!

雨还在“哗哗”地下着,落在广场上又溅起一片片水花,英雄们“咔咔”的脚步声迈向前方。

那次国庆大阅兵,成了王学太一生中最光荣最美好的记忆。

有人问他:看到毛主席了吗?

“没有啊,当时最担心的就是怕出差错,怕自己万一哪一步走错了,给整个坦克方队丢脸,给整个阅兵式丢脸,所以精神高度紧张,直到经过天安门广场,指挥员喊向右看的时候,我都一直没敢往台上看,一直到整个方队顺利地通过了天安门广场后,绷紧的神经才算松弛了下来。”

王学太说到这里,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这些年有了电视之后,每次国庆大阅兵,他都早早地坐在电视机前。毕竟是当年参加过阅兵式,所以王学太对大阅兵比别人有更深的感情。

每次看完阅兵式,王学太都深深地感慨:我们的装备是大大地改善了,加强了。我们有力量有能力击退任何敢于侵犯我国领地的敌人了,我们再也不用怕他们的飞机大炮了!

自朝鲜回国后,组织上又送王学太到洛阳坦克学校学文化,集中学了一年,没有读过书的王学太基本上能认识1000个汉字,在当时也算是有文化的人了。

1956年,尚在部队服役的王学太经人介绍,结了婚,媳妇是夏庄镇益民村人,19岁,在家务农。几十年来,老伴和他相濡以沫,活到2018年,享年81岁。

一个战士不是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

1958年,当了十年兵的王学太从部队复员回来了,军衔为预备役少尉,级别为副排级。当时组织上给了他1000元的安家费。这1000元的安家费在当时可不是个小数目,让王学太感觉沉甸甸的,觉得有些受之有愧。复员时,王学太没有要残废军人证,他的想法很单纯,就是要为国家减轻一些负担。

后来经组织介绍,王学太转业到了高密胶河农场工作。

高密胶河农场坐落在三县市交界处,南面毗邻胶州,北面与平度一水之隔,背后是高密广大的沃野平畴,高密胶河农场恰好处于东北乡腹地。早期的胶河农场就是一片白茫茫的盐碱滩,乱草岗,那里的拓荒人靠的是锨挖镢刨,肩挑人扛。直到1956年省里才给胶河农场配备了拖拉机、播种机等机械,1958年王学太回来的时候,正赶上大规模的垦荒作业,因为在部队里学过开坦克,又是建国前的党员,当时的农场场长就安排王学太开农场仅有的一台履带式拖拉机。

王学太后来的生活,是在农作物拔节和拖拉机的轰鸣声中度过的。在胶河农场,他见过亮丽的黄菖蒲,谦卑却恣肆生长的一年蓬,也见过喜庆的喜鹊,和呱呱叫的聒噪的灰斑鸠。见过风沙满地,也见过风景秀丽。

王学太工作兢兢业业,尽职尽责,一直干到退休。没有人知道,在王学太普通的拖拉机手的身份背后,却是一个抗美援朝老兵用鲜血和汗水浸透的英雄本色。

近些年来,国家不断地提高对老兵的待遇,特别是一些抗战老兵和抗美援朝老兵。2019年,国家一个月发给王学太老人6300元,一年再补助4000元。作为胶河农场的离休干部,他很满意现在的生活。每次说起这些,王学太的脸上就会浮现出幸福的神情,现在的老人家父慈子孝,儿孙绕膝,一家人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

老年时候的王学太,喜欢看《军事频道》,也喜欢看战争片,但很少提到之前他参加过的那段战争。只是有一次,在看《上甘岭》的时候,王学太对孩子们说,真实的上甘岭比电影惨烈得多,飞机在轰炸,机枪在扫射,每天听到的都是“嗖嗖嗖”的声音,子弹就像是下雨一样落下来。

孩子们问过他:平时,你为什么不给我们讲战争年代的事?

老人的回答让人想哭:一个个熟悉的战友都倒下了,我却活着回来了,我不愿提那些往事,每次提起来,心里都很难受。

王学太说,真正的英雄是那些牺牲了的战友,他们不该被遗忘。

“烽烟滚滚唱英雄,四面青山侧耳听……”对于老兵们来说,每一首战歌,都是一段气壮山河的往事。“为了胜利,向我开炮……”对于老兵们来说,每一声呐喊,都喊出了中国军人的骨气和血性。

对老兵们来说,最大的敌人就是时间。2020年11月5日,当我们想再去探望王学太老人时,他的儿子说,老人已经过世了。这个饱经战争之苦,又享受过生活之甜的老兵已经归队了。

老兵是不会死去的,老兵只会慢慢凋零。

老人留下的唯一遗言是:后事从简。这是王学太老人的遗言,也是更多像王学太老人一样的志愿军战士的遗言,这四个字,恰恰是他们一生无私奉献的体现,他们的一生无愧是革命的一生,战斗的一生,光辉的一生。

时光飞逝,那段血色岁月已经远处,但烈火之上,光荣花开,这苦尽甘来的时代,山月星河都为老兵们做了献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