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一条鱼正在诗里翻身
——读时培建组诗《从此我不曾与黑夜同眠》

2021-11-12许烟华

山东文学 2021年9期

许烟华

培建把诗作给我的时候,正值庚子岁末,大街上已然张灯结彩,偶尔还能听到远处传来的鞭炮声。本是应该高兴的时节,我的心情却依旧无法轻松,这当然是因为疫情的原因,一年了,它还在纠缠不休,还好,培建的诗稿为我的春节假期送来了诗意。

在我看来,80后诗人是轻装上阵的一代,他们的起步、成长,没有受到太多来自外部的干预与指摘,加之诗歌身上所附着的世俗功能渐渐隐退,所以他们的写作更为纯粹、轻松、自由。但是,我们也应该看到,在轻松、自由的宠溺下,其中一部分人的写作又略显恣意、轻佻,而培建的诗歌,却有着与他年龄不相称的沉实与厚重,他对生活、生命有着深刻细腻的感知,对诗歌亦有切入肌理的领悟,我想,这也是他迅速从众多写作者中脱颖而出的最重要的原因。

说到“迅速”,其中一层意思指的是培建写作的时间并不长。第一次读他的诗是在2014年春天,在当地一个诗歌微信群里,一首长诗《祭父帖》打动了我……我对当地的诗人大多熟知,却不知这个名叫“天池小鱼”的作者何许人也,我预感到,这或许是一棵令人值得期待的诗歌新苗,便主动联系了他。那时,培建刚来到滨州不久,写作也是刚刚起步。果然,短短几年时间,他陆续写出了《柿子树》《布达拉宫》《一个村庄就是一块胎记》《故乡第二手稿》《空胡同》等佳作,并在全国知名文学期刊发表了大量组诗,多次获奖并入选多种权威选本,还参加了首届齐鲁诗会,入选了省作协定点深入生活项目,当选滨州市滨城区作家协会主席,再后来入选张炜工作室学员,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在诗歌的海洋里,一条小鱼游弋、腾跃,激荡起属于自己的浪花。

德语诗人里尔克在写给年轻诗人的信中曾提到,要躲开那些普遍的题材。而故乡却似乎是每一个写作者绕不开的创作母体。年轻的游子时培建也不例外,从潍河边到黄河畔,诗人纠结于故乡的离去与异乡的融洽之中。乡村、故土、亲情、人性、文化、变迁,成为他诗歌的主题。我想,从某种意义上讲,传统即故乡,如果要完成关于生命的命题,回归故乡是不二选择,培建就是从最熟悉的亲情、乡愁中攫取新意,以独具个性的抒情姿态,成为时代背景下乡村变迁的忠实见证者、记录者。

特里·伊格尔顿说:“毫无疑问,一些东西业已失去,而诗的部分意义,是试图修复它。”在百年不遇之大变局的时代背景下,中国乡村正经历着史无前例的变化。这种变化不仅是地理位置的迁移、组织架构的改变,更重要的是乡村气息、乡村诗意的消解,这无疑是最让人心痛的。正如《谈及故乡》中写道:“提着一副肝胆回乡/去探望春天、坟墓或是旧人/去看海棠和杜鹃。一道道炊烟/那是古老的村庄悠然活着的样子/谈及故乡,年久失修的疼爬满身体/那老屋、木车,山上那棵柿子树/从身体的某个角落重新长出来/尤其是夜里,仿佛万物在胸口敲钟/又好像在骨头里甩开鞭子,催我醒来。”我至今无法想象万物在胸口敲钟是什么感觉,也想不出骨头里甩开鞭子是一种怎样的痛,而诗人的情感居无定所,在极其矛盾的思绪里游荡,而这又越发显现出一种个体诗学的活力、自洽与辩证。

故乡,总是与亲情粘连在一起。离家十几年,尤其是父亲的离世,让培建仿佛一夜间成熟了,他说要为父亲写诗,把那些年没有对父亲说出的话用诗歌延续下去。“父亲走后,故乡变成两个/一个是母亲,一个是坟墓/而我,变成一个心里有鬼的人,”这些诗句如同从地里长出来的一样,带着新鲜泥土的气息。“月光给黑暗打上了补丁/心上的结痂还在加厚。伤口以下/血肉之中,文字是模糊的/还有什么是新的,还有什么/来自于先人或者母亲。”我想,这首诗里的“先人”或者就是他的父亲,或是父亲的故乡。乡路就像一条脐带,这头是他,那头连着故土,而当父母离开后,乡村在游子的心里也就慢慢死去了。而真正的诗歌却始终都在寻找自己的出路,像光明寻找属于自己的出口,使自己的精神意愿始终处在时代广角镜的多重注视下,并在灵魂与身体的对话中糅合、提炼。在《清明,风中》,培建写道:“在坟地里寻找故乡,用掉的悲伤/相当于,在黄土里埋葬自己/一气之下,拔掉你浑身的蒿草……拿铁锹掘开身体,翻耕出新鲜的疼/在这个白色节日里,思念通体发绿/父亲走后,四月便有了裂缝……又一个纸糊的春天,浩荡而来/形式主义大火,舔舐着空空的心跳/黑蝴蝶漫天飞舞,一个乳名/在呼呼的风里,吐字清晰。”正是这么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清明节,打开了作者感情的旋钮,让诗人蓄积已久的情感瞬间爆发。诗人的叙事情感沿着词语延展开来、深入地下,描摹出痛苦的本相和命运的芳华,展现出诗与思碰撞绞合下的现实力度和美学观影。

一个故乡渐行渐远,另一个“故乡”却在培建的诗里逐渐显现、清晰,他正在以敏锐独到的眼光和笔触,对乡村现实进行思考、体悟和反省,展示出充满焦虑与惆怅的乡土中国。同时,他能够从日常文字中培植新的语言,使诗句鲜活而又生动,这又让他的作品逐渐走出了个体经验的束缚,进入到具有普遍意义的公众的内心,像《故乡迟暮》《和解》《最小的国土》《身体里有一座故园》《唯有在故乡能找到出口》等作品,写得美好而摇曳、蓬勃而旖旎,字里行间呈现出一种青春热力与冷凝之思的巧妙混融,在直抒胸臆的呢喃絮语和语感饱满的蜿蜒纪事中,常常伴有炽烈的迷思和悲欢杂陈的想象,而诗人就近取譬,情动于衷,立象尽意,手法娴熟,培建这种凌驾于虚与实、物与心、时间和空间之上的巧妙把握,一次次将作品推向另一种高地。

“一条大河/收藏了风雨、泥沙、漩涡/岸边溅起的火/当它流经我的家乡/已变得舒缓而平和”,这是我十几年前写下的句子。我想,作为一个中国人,谁也不能对我们的母亲河熟视无睹,更何况我们这些临河而居的诗人。一条大河经历了什么,隐藏着什么,这是一道留给诗人作答的试题。我注意到,近年来,培建的创作除了乡村题材以外,也有意识地将目光定格在“黄河”写作上。一位游子已在异乡扎根,成为黄河岸边的生灵。《饮酒辞》《立秋为证》等作品,体现出作者广阔的思维和细致的考虑,明显具有象征和寓言化的语言表达结构。诗人将富有特殊意蕴的生活情境抽绎为一种整体想象,在现实与虚构的夹缝间再现存在的事实。如“对于大海而言,诗和酒都有/自己的口感,连黄河都忘了此刻的软/流淌的细节被次第打开/时间有刺,在滩边站立太久/脚下已生根……酒精还没抵达骨头,凉风已在肋间生成……身在诗意中央,却像寂寞的叛逃者/皈依的路上,她比我更需要一顿大酒/用来御寒,用来止疼,用来重生。”应该说,这些“随意义的变化而变化”的语调的丰富性,证明了诗人本身不断探入“灵魂的细节”的创造性活力。

张炜在《文学:八个关键词》中写道:“审美力由天赋和学习两个方面构成。一个人对语言艺术的敏感,直觉力、把握力、表述力,甚至语言特质,不仅是后天训练而成,还源于天然。”在诗歌创作中,语言占据着重要的比例和笔力,而在这一点上,尽管已有“天然”的优势,培建却从未偷懒,他的诗歌语言,常以反常的方式出现,因情入理,最终将形、情、理浑融为一体,构筑感性、理性,主观、客观立体而多维的审美空间,甚至对司空见惯的语言形式加以阻挠、变形、扭曲等特别处理,使原先熟悉的东西陌生化,从而增加审美感知的难度和深度,给读者以更多思考的时间和空间。在《母亲的画像》一诗中,“一棵老树站在原上,似乎/在张望一行没有完成的诗句/一个称谓,慢慢淡出锈色/一只鸟把天空压得很低/和我一样,都是时间的过客/星星,是提心吊胆的灯/照亮了恐惧。如同原上的野火/从老树的背后突然烧起来/从东向西地亮着/明快,温暖,寂静,汹涌。”各种奇异情思的生发路径,显然立根于诗人的洞察力和感受力,再经过一系列的转换,最终绘制出自我和世界的精神肖像。

诗歌离不开意象。意象是意与象的融合,是作者主观的意与客观的物象凝聚融合的产物。培建的诗作很少是一个单一的意象,多是由一系列意象组合而成,读他的诗歌,最大感觉就是他诗歌中意象繁密,环环相扣,总在无意中将读者带入密不透风的青纱帐。经过他修饰之后的词语的引导,最终进入他预设的“真实”。《拾荒者》《图书馆小记》《轻声叫自己》《恰逢一个醉人》等作品,体现出来的语言的陡峭性和陌生感,诗人已经善于通过诗歌的词语结构展现他对生命的敏锐的触碰,具体来说,培建的诗歌给人的感觉与他强调视觉意象的使用密切相关,又总以自己的名义引导着人们通往真善美的道路。顽强的写作意志,繁密的逻辑指令,丰沛的语言激情,峻险的风格变体,组建出一场场时常陷入激辩和盘诘的语言哗变。现在看来,培建是将诗的语言高度事件化、动作化了,看似素朴的表述也同样充满仪式感,这让写作更加具有温度和人情味。

保罗·策兰曾在一次答问中提到:“诗歌是语言的必然性的独一无二的例证。”我认为,优秀的诗歌,势必蕴藏着最真实、最真诚的情感。一首诗,无论是音响结构、词语结构还是意象体系,或是比喻体系,都是情感的呈现方式。培建又善于从古典和现代诗歌中寻找契合,从而使表达更加深邃、厚重和坚实。时过多年,依然还记得他的《祭父帖》情感饱满,文字里洇染着巨大悲恸,语言纯熟而富有张力,意象突出而不滞涩,字里行间表现出诗人内心的最真实的独白、控诉或者拷问。《时光劫》《夜夜夜夜》《我曾长久地仰望夜空》《替身》《尘埃或夜空》等连续性作品中,在情感与形式的关系处理上展现出了令人印象深刻的想象力。“无法暗喻的一切被挥霍着/包括一杯香啤,让小腹微微隆起/恍惚中,一个新鲜的夜开始富有弹性”“风来不惊,芦花是古老的日历”“比如,这些年,在字句的追逐中/常作比方却又被遗忘的,我的姓氏”“城市夜空弥漫着什么,院子里/盛开着巨大的黑……多少次在诗里/遇见另一个自己,从虚无抵达虚无。”培建就是善于将突兀的意象丛林与赤子般的存在勘问榫接在一起,把感性、灵性和理性熔冶为一股内在的爆破力,给读者以丰沛淋漓的阅读体验和凌厉的视觉冲击,这很难得。

正如陈超在《生命诗学论稿》中所写:“诗的本质,不是抒情,不是经验,而是诗本身。”不管诗人属于哪种创造力形态的表现,我认为每一个真正的诗人的生命内部,都有绝对的诗的灵魂或舍利,培建正是这样一个自觉的写作者。事实上,我们所处的时代不只是一个需要面对的个体、一个无法规避的目标,更是所有写作想象自我和确证自我的强大支撑,是诗人凝神铸魂的心灵籍贯和逐梦飞翔的精神领空,因此它不应该只是一张网、一堵墙,或者一座坟墓,不应该简单地被理解为一个桎梏、藩篱或枷锁,而应该被置放到一种更加旷达而开放的关系结构之中,帮助我们理解、分辨和体会,哪些东西对于诗和诗人来说才是真正有效的,那么,它才是最真实的所在。

从培建这一组近期作品来看,题材、内容、情感、体式、品性各异,却又能组成一个斑斓多姿的诗歌美学万花筒。他就是通过对故土、亲情、大河、平原这些人类共通情感的诗意解读,把艺术和自然、主观与客观联系到了一起。他的诗气韵浑厚,辞采丰赡,裸露出价值“撞击”下的“某种神秘”。反复细读,又感到精心裁剪的语言抒发出清淡而写意的韵味,笔顺意畅而又举重若轻。凝练、硬朗之间,洞见繁乱表象下的命运真相,且富有极强穿透力,就像“故乡”和“异乡”,两个相距千里又紧紧挨着的词,不断激发、蕴含了诗人的诗情诗思。不得不说,培建的诗与思都张力饱满,视界开阔,他在尽力探寻生命中最纯粹的神圣和崇高。同时,借喻、隐喻、转喻等手法的娴熟运用和巧妙链接,充分显现出诗中隐蔽的内在力量,是诗的,也是他自己的。

马尔克斯曾有妙语:“生活不是我们活过的日子,而是我们记得住的日子。”培建还年轻,按照他自己的说法,“还处在长身体的阶段”,我相信诗歌是富含多种养分的物质,它将作用于培建,补他的身体,补他的头脑,让他用诗歌记住更多的日子,甚至每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