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我不曾与黑夜同眠
2021-11-12时培建
时培建
雪夜温柔
打开一个白天,旋转按钮
把时间调慢,再慢一点
把灯光埋进雪里,我追赶苍茫
把身体驶入干渴的夜
风旋转的舌头
吐不清这有骨无肉的诗句
在鲜明的反差中
车轮与我,同呼吸和谐相处
和大雪周旋,或为它研磨
或者用双脚抚摸大地的心跳
霓虹是今夜的词根
在街角,让一首诗遇见自己
识羞的缠绵,令世界如此温柔
白色一层层盖过黑色
诗的外面,是一堆散碎的意境
故乡迟暮
被乡村游说着,在时间里赶路
追溯和回忆是同等重量的词
夜幕初垂,冰雪交融
我隔着时空对死寂的山林喊话
游子穿过黄昏
仿佛一块石头从天外陨落
世界本来没有喧嚣
母亲咳嗽,炊烟被吸进肺里
韭菜露出头,菠菜地还在灌水
万物以向上的姿态降临,她不会孤单
雨会来,倒挂在枝桠
老而忧伤的关节,长出新绿
街边,陌生女人和孩童一起看我
像打量一行诗,身份不明被贬至此
风吹走风筝,线断在树梢
故乡越飘越远,我还在隐忍
多像一个被绞刑的人掐死了绳索
清明,风中
在坟地里寻找故乡,用掉的悲伤
相当于,在黄土里埋葬自己
一气之下,拔掉你浑身的蒿草
以暴力结束诅咒。然后
拿铁锹掘开身体,翻耕出新鲜的疼
在这个白色节日里,思念通体发绿
父亲走后,四月便有了裂缝
衍生一条荒凉土路,用来跪求一丝的暖
又一个纸糊的春天,浩荡而来
形式主义大火,舔舐着空空的心跳
黑蝴蝶漫天飞舞,一个乳名
在呼呼的风里,吐字清晰
寂 静
寂静已经抵达。这黄昏,乌有的指控
一起抵达的还有车鸣,丧钟和冷风
塌陷的眼神,停止从骨缝对人间的探望
一个人,蜷缩在命运空间里
听着优柔的歌声,看夕阳落回身体
忽然你用死亡的力量遮挡住天空
凉透心底的昏暗,略显消瘦
在阴历逝去的人适合去天堂讲经
那些被啃过的带有国学和忧郁的经文
在通往人间的反方向上,疾走
大地,将箴言和信念加固
寂静流淌成河,大地重新安排着方寸
请让我走出人群,抵达时间的背面
或走进那个人的阴影,生长并死在那里
谈及故乡
提着一副肝胆回乡
去探望一个春天、坟墓或是旧人
去看海棠和杜鹃。一道道炊烟
那是古老的村庄悠然活着的样子
谈及故乡,年久失修的疼爬满身体
那老屋、木车,山上那棵柿子树
从身体的某个角落重新长出来
尤其是夜里,仿佛万物在胸口敲钟
又好像在骨头里甩开鞭子,催我醒来
一个人,就是自己的故乡
怀抱南岭回到诗里,比黑更黑的夜
瞬间爬到三月的背面,渐渐地
从回忆中退出,我还在咀嚼一句话
“永生,有时被直接称为死亡”
他走这几年,我再也不用眼泪置换烈酒
辣炒猪肝,这是父亲生前最爱吃的菜
如今端在我面前,几个晶莹的汉字
滋滋冒着火星,就像他,从我的左眼
挪到右眼,不小心灼伤了谁的一生
母亲的画像
一棵老树站在原上,似乎
在张望一行没有完成的诗句
一个称谓,慢慢淡出锈色
一只鸟把天空压得很低
和我一样,都是时间的过客
夏天微凉,时间穿透我的身体
从黄河上游飘来的风
携着几个这里没有过的词语
一种向东向海、永不回头的
绝望的:欣喜
星星,是提心吊胆的灯
照亮了恐惧。如同原上的野火
从老树的背后突然烧起来
从东向西地亮着
明快,温暖,寂静,汹涌
和 解
仿佛一种修辞,从城市腹部驶出
丝毫没有顾及那是一句大逆不道的话
一绺头发,生性顽劣地翘着
像压不住的月光。高温令大地静默
沉睡在脉管里的血浆即将喷涌
一个人的时间,孤独大于一切
而现在,黑夜几乎成了我的女友
这是阴霾授意我这么想的
脱掉所有的衣物,包括面具
任凭风和钟声为我洗面、明目
浓浓爱意蛊惑每一双艳羡的眼神
远方,曾是你我约定俗成的誓言
而我爱这座城市、钟声和词语背后的乡村
一句逆行的话显阳性,自西向东出发
我在路上与谎言、吊诡和冷漠逐一和解
“热爱,是的”
用一个秋夜,阅读另一个秋夜
读黑暗,读艰涩,读消亡
读飞翔的姿势以及虫吟时的宁静
一颗星与诗歌擦肩,弧线美丽至极
被一道光穿透的,诗人的胸膛里
还温存着冰冷世界里,最后一句悼词
抬头,让银河流回眼眶,寻找光
哪怕是星光,或者余光看我的表情
就像一种慰藉,没有迅疾地消逝
缓缓的思绪如水,重新泡大了悲恸
时间中,嵌入大多数的桃花
竟又一次被用作动词,沁人肺腑
只有一朵,盛开在十六楼下的
尘埃里,像个名词
扶住秋夜,把人世托举得很高
从此我不曾与黑夜同眠
这夜晚,这地方,这天气
再也不会安慰我们
某个路口,地面塌陷,露出
巨大的欲望。黑洞
是一只没有瞑目的眼睛盯着我
这种生畏,逼迫着
嘴里的句子裂开一道大口子
改变自己的地方也在改变别人
风来不及祷告,抚摸着城池
月光给黑暗打上了补丁
心上的结痂还在加厚。伤口以下
血肉之中,文字是模糊的
还有什么是新的,还有什么
来自于先人或者母亲
迎面,车是黄色的。黄色
轻浮于深夜,车影颤栗着掠过我的脸
我被影子穿透后,这夜晚
已经成了另一个世界的样子
身体里有一座故园
冬天正在破产,高冷超出了编制
然而,身体里有一座故园
嫁接在异乡心上,胸口的荒芜
还在扩大,天近晚,袭来的夜香
昏暗,足以催眠经久未眠的人
烟花腾空而响,犹如一声惨叫
带着方言,连同我和钟声
没入时间的深潭。喜欢
听火车的轰隆,等待有人推开家门
此刻适合仰望,月光藏在云中
我拼了命把身体拉长
从天空舀水,填满模糊的视线
唯有在故乡能找到出口
或者说,夜空下有阴霾、咒语和疼
难以言说的岑寂,超出心的容量
一杯酒苦涩到发黄,车鸣间的距离
小于等于生死的距离,霓虹里
未脱口的冷漠,正在一层层将我打薄
鲁北平原上,杜鹃渐渐绯红了脸
簇新的河面上,孩子们的笑声抻直了腰
一首诗,挽留不住一个覆灭的季节
春的语言,在田垄上翻耕着厚土
传说土壤中某个出口,可以通往故乡
传说故乡会有个人或一座坟墓
可以脱口而出我的姓氏、年龄和眼泪
或者旷野里的光,星星点点
我曾长久地仰望夜空
月光柔软,如同浸水的经卷
禅意穿透坚硬的墙,照亮阳台
和我身体上的一小片,故乡
月光圆满,世上的人继续消瘦
在向南的方位上,灵魂要早于眼睛
找到白光,置换出归乡的银两
在今夜,月光裂开的声音
我用指纹印出平原的勋章,光阴
依然消磨那些虚无的,东西
比如,这些年,在字句的追逐中
常作比方却又被遗忘的,我的姓氏
图书馆小记
连空气都神圣地活着,像一个朝圣者
参拜神明一样,从书架的间隙穿过
脚底的咯吱声显然不及木鱼更具点化功效
低头、弯腰、端手,用最虔诚的翻书声
净化肮脏已久的心灵
站累了,多想找个僻静的角落坐下
干脆跪下吧。给每一本书、每位神灵
磕个响头,默认在尘世已漂染多年
一个红衣女子轻盈而过,我着实动了心
顿然加重了我在人间的罪孽
拿起笔,记住当下,多像
一个还俗已久的弟子重新叩响佛门
尘埃或夜空
城市夜空弥漫着什么,院子里
盛开着巨大的黑,空气更加古老
身体被灌满虫鸣,多少次在诗里
遇见另一个自己,从虚无抵达虚无
风来,树笑出了声,无言的控诉
正在逼迫我,借天光翻阅一本旧书
月光簇拥着,我更加孤独
密集的文字间浮动着人影
我无法穷究真相
塔机停了,高楼拔起
夜晚被托举得很高,活在幻想中的
人们,都是神设置的比喻
尘埃铺满肺管,夜色渗出颤栗
这一切都是我爱的事物
仿佛在等我,假装咳嗽一声
幻境微澜,露出浅显修辞
轻声叫自己
什么人都没有的时候
草,是我唯一要表白的对象
老屋坍塌,旧人故去
穿过年代的风,光着脊背进出自如
风过耳畔,遥远的人与我对话
乡村仿佛只存在于这颤栗的空中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声音
甚至,连我都成了声音里的幻觉
跳起来,看天井里长满荒草
或许只有满才能使其变空
风抽打着人间,怕疼
我只能轻轻落地,轻咳一下
就像轻轻叫了一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