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戈壁野菜

2021-11-11杨春

绿洲 2021年1期

◎杨春

头发菜

西北戈壁头发一样的野菜,出现在南方精致的餐盘里。

说的是头发菜,一种野生陆地藻类生物,青黑色,纤细如发丝。

前者是说头发菜的出生。头发菜产于西北荒漠、半荒漠之地,长在干旱的戈壁滩地表上。后者是说发菜跟发财“谐音”,港、澳、台同胞特别喜欢,不惜重金购买制作佳肴。

有一年,我在澳大利亚悉尼唐人街吃年夜饭,头道菜叫做“酿金钱发菜”。主人是移居澳洲多年的广东人,津津乐道菜的做法、价格及象征意义,做法不简单,价格自然昂贵,寓意是生意兴隆、四季发财。

后来,我在广州、深圳的餐桌上遇到三两次发菜,发菜牛肉羹、发菜蒸蛋、发菜素面,普通食材与发菜相遇,即刻身价大涨。

每每吃发菜,我都无限感慨:“头发菜呀,我采过的。”

采发菜的最佳时节是初春,最佳时间是沐朝阳之时,潮腾腾的戈壁滩,一团团黑如青丝的发菜,或如乱麻紧贴地面,或似蛛网缠绕草根,闪着乌油油的亮光。

采发菜其实不是采,是搂或耙。在我们那一带,人人有采发菜的工具:钢丝耙、铁丝耙、木耙或竹耙。有耙子不够,还得有引子,类似于吃药前的药引子,钓鱼时的鱼饵。发菜引子是羊毛或马鬃,马鬃为佳。羊毛或马鬃缠绕在耙齿上,头发菜可顺着这些丝状物爬上耙齿,聚集成团。

初春积雪将化未化时,发菜大军向着遥远的戈壁滩进发,手扶拖拉机上带着防潮塑料篷布、被褥、铁锹、铁锅、刀具、馕饼、挂面和面粉,大约过活四五十天的生活用品。他们当然不是去野炊,采发菜是一个艰苦的过程。

春寒料峭,路途遥远、手扶拖拉机爬坡上坎,寻找“发菜矿脉”。“发菜矿脉”是邻家小马哥告诉我的词汇,类似人们对金矿矿脉、铁矿矿脉、煤矿矿脉的追求,寻找并拥有“发菜矿脉”是采发菜人的最高期望。可能是一片山坡,一处谷地,也可能是狭长的一段戈壁滩,“发菜矿脉”也有点像“蘑菇圈”,今年有了,明年还生,生生不息。

最初发现者为“矿脉”拥有人,发菜采集人自觉遵守这一规则。当然,“矿脉”争夺时有发生,解决方式是协商或者抓阄,有时也会一些“战争”发生。

小马哥有连续十五年采发菜的经历,因为采发菜,他家过上相对富裕的生活。小马哥给我算了一笔账。当时,兵团职工每天工资三四元;采发菜一天收获100克,收入是三四十元,十倍的差距像一根挥舞的马鞭,人们奔向戈壁滩的脚步更快了。何况小马哥还有副业——搞运输,他买了一台二手手扶拖拉机,一次可拉五六个人及行李,单次费用是一公斤头发菜——三百四百不等。

采集期大约四十至五十天。三月积雪未化时上山,五一节前后,戈壁阳光渐渐热烈,发菜干枯易断,耙子无法蒌起,就是采发菜人满载而归的时间了。

选择积雪未化时进入戈壁滩,除了初春时节发菜凝集水分,易于采拾外,另有一事相当重要——要解决采集者的饮水。大戈壁滩水源缺乏,往往几十公里无一处泉眼,而“发菜矿脉”往往处于这样的荒漠。

小马哥向我讲述了采发菜人的戈壁旷野生活。第一要务是挖水窖:低洼处挖坑,大块塑料布垫于底层与坑壁防漏,推积雪入坑,化雪煮开饮用。至于水虫子、癞蛤蟆之类的生物,人们也不讲究,权当佐料与生活乐趣。

藏身之处是地窝子。挖地窝子是新疆人的手艺,避风处挖坑,砍红柳枝为盖,下垫塑料布防潮。行李物品安置在地窝子里。晚上煮一锅热腾腾的汤面条,果腹又取暖。入睡前寻一些老梭梭在地坑燃烧,火烧尽铺铺盖,地热相伴入眠。

阴雨天气是发菜生长的最佳气候。发菜好湿喜雨这一特性,令采发菜人更加盼望春雨到来,而无暇顾及阴雨天身体要承受的种种不适。一般在早晨和雨后,用耙子扒菜,朝露或雨珠浸润的发菜有弹性,易于采集;中午,阳光炙热收去发菜中水分,发菜变脆易断,耙子搂不起来,只得休息;傍晚夜露上来,又能采一会儿。

当然,采发菜也有乐趣,比如一只戈壁野免恰好在石壁上撞断了脖子,或者事先放的铁夹夹到一只野鸡,便有一顿好牙祭;比如夜晚星光灿烂,随时可摘;再比如凄厉的狼嚎从遥远夜空传来。狼嚎有时也不遥远,夜里起身小解,崖壁处豁然闪现绿光,那是戈壁狼带来的问候,精神就要为之抖擞了。

整理发菜是全家人的事务,一家人围坐八仙桌旁,一边听收音机一边拣发菜,成了我们这一代人童年的永久记忆,记忆里可能有一只漂亮的铅笔盒,可能有件渴望已久的新衣,总之是满心的期待,满心的欢欣。收发菜的人提着秤和成捆的钞票等在家门口,期望与欢欣就变成了指日现实的美满了。

口袋里倒出的发菜,掺杂着干草,荆棘,草籽,碎石,像一团团理不清的纷乱卷发。通常要整理两遍,第一遍将大的杂物捡出,第二遍再清理比发丝还小的渣滓,清理发菜的过程就像将花白的头发变成了一团乌黑的云髻,返老还童了。

一根发菜也就几毫克,多少根发菜才能组成一团,重达一斤?我将这个傻问题抛给小马哥,小马哥的回答相当机智,他说:“你咋不数数你的头发多少根?”我摸摸长发,笑了。

不是人人都能抵挡大戈壁的风雨,不是人人都吃得了采发菜的苦,我们那一带依靠采发菜过上好日子的人家不少,比如小马哥。大多数人,比如我家,采发菜顶多算个副业,换瓶酱油钱。

我家自己也吃发菜,我妈会在炖骨头时,撒几根头发菜;也会在迎贵客时,做一碗鸡蛋发菜汤,但那都是细碎散落的,卖相不好的发菜。做菜的人随意,吃菜的人也无心,所以我写这篇文章时,竟回忆不出当年吃发菜的滋味,倒是对成年后在海外或南方吃发菜的事津津乐道,那也不是滋味, 是排场,是“四季发财”的寓意。

沙 葱

五月戈壁换新装,

小孩提篮采沙葱。

一篮沙葱半篮风,

乐得小孩笑哈哈。

我们那一带的小孩,一过五一就唱起这首歌谣,就盼着下雨,雨终于来了,又盼着风把戈壁吹干,一场雨一场风之后,戈壁就绿了,就可以拔沙葱了。

人人都知道沙葱的去处,红柳旁、梭梭下,草丛间,甚至石子滩、沙丘边,沙葱一丛丛一簇簇,水灵灵、绿油油,在风中招摇,在戈壁唱歌。

如果运气好,逢着一处细细的泉眼,泉边沙葱密密匝匝、郁郁葱葱,就是大大的惊喜。

如果是一片凹陷蓄水的平滩,就像割韭菜似的,一拔一书包,一割一篮子。

背着书包,提着篮子回家,一路唱着歌,比戈壁奔跑的黄羊还要欢快,比天空飞翔的麻雀还要傲娇。

小时候,我的一篇作文被老师表扬了,现在都记得其中的句子;“沙葱像爸爸种的小葱,变细变短;又像妈妈的缝衣针,变粗变长。”是说沙葱的形状:叶状如小葱,叶中实在,细而短小,似绿色的针。

清明雨后三五天,沙葱最为鲜嫩碧绿,轻轻一折,香气四溢。小孩子最顽皮,大把塞入口中,猛然咬合,汁液四流,丝丝微辣,淡淡清香,滋味难忘。

戈壁人家饮食简单,保持沙葱原始风味。第一道凉拌,开水焯沙葱,拌盐、醋、酱油、香油,点缀几丝红辣椒丝,红绿鲜香,十分清爽;第二道清炒,少油烧旺,吱拉声中,沙葱与姜末鲜味混在一处,快速翻滚,旋即出锅,汁液四溢,别有风味;第三道包饺子,沙葱鸡蛋饺子是我的最爱,沙葱带着春天的气息,鸡蛋尚存母鸡的体温,佐之于绿色的戈壁春天,家的温暖与欢笑,便是记忆中的家乡味道。

我妈是川人,家中备有五六个咸菜坛子,其中一只专门腌制沙葱,将沙葱洗净晾干,放入坛中,生姜、花椒、八角、料酒、酱油等调料,再倒入融化好的盐水,封口即可。腌制的沙葱,存放一年之久,捞出食用,保持鲜绿颜色,煮面、炒菜、炖肉,整个冬天都可以吃到美味的沙葱。

我有个同学,有着少年时代戈壁牧羊的经历。他向我讲述某年的“沙葱海”。那年戈壁雨足且凉爽,他赶着羊群翻过一道山梁,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绿油油的沙葱一丛丛一簇簇一片片,从脚下蔓延到地平线,像大自然织就了一张巨大绿地毯。他和羊群在绿地毯上住下来。羊儿吃沙葱,吃得膘肥体壮,那年的羊卖了好价钱,沙葱功不可没。

牧羊人自带炊具,垒石架锅,寻泉为饮。沙葱拌面、沙葱汤面、沙葱搅团、沙葱油饼……面粉与沙葱的无限组合,令人垂涎。

饱口福再饱眼福,沙葱长苔儿了,苔儿开花了。开花似韭苔,花色红白相间,戈壁变成粉嘟嘟紫盈盈的炫彩世界,像巧手织娘织就的美丽锦缎。

再几日,巧手织娘变换了手艺,收了红紫,留下青白,那是沙葱扬花结籽了。

戈壁骄阳火一般热烈,狂风呼啸的午后,牧羊人和羊群一起领受了一场花籽雨,沙葱花籽纷纷爆裂,随之剥落,细细小小的沙葱籽随风四处飞扬,随遇而安。

籽入沙土,逢水就生,无水则藏,生命力之强令人惊叹。同学说他无意中翻出少年时代收集的一把沙葱籽,随手丢在屋后树林沙土间,就有沙葱吃了。

清明雨后新发的沙葱最是嫩绿鲜美。我在这个时节回故乡,在同学家听故事,吃沙葱宴。

沙葱宴的主菜为沙葱炖羊肉。新鲜沙葱能去羊肉的腥,却不会遮盖羊肉的本味;现宰的吃百草包括沙葱长大的绵羊肉,肉质肥美。铁锅土灶,灶下梭梭火红,锅内井水清澈,羊肉凉水下锅,焖炖二三小时,待到羊肉酥烂,羊汤洁白浓郁,无须任何佐料,只撒上沙葱和盐,待汤再次滚沸即出锅,便是一道绝美的佳肴。此时,埋在火堆里的土豆也熟了,沙葱的清香,炖羊肉的醇香,烧土豆的焦香,那独特滋味,真是入口难忘,妙不可言。

大芸

春天,儿时伙伴二高带我进入古尔班通古特沙漠,重新认识大芸。

美丽的古尔班通古特沙漠,既有寸草不生、一望无际的沙海黄浪, 也有梭梭成林、红柳花盛开的绿岛风光。我们抵达的地方是一片红柳、梭梭的纵生地带。梭梭抽出新绿,它把白色细小的花朵藏在绿枝下;红柳则开出红艳的花朵,像一束束火焰在戈壁大地燃烧。

我们在红柳四周搜寻,一株两株野生大芸傲然钻出沙丘,像一座座玲珑宝塔宣示主权。宝塔满开白中带紫的花朵,如同一束束白玉兰转绕中柱簇拥喧嚣,散发淡淡幽香。许多昆虫在花间进出,忙着吸食花蜜,它们是在帮助大芸授粉。另有一些小沙包微微隆起,沙包下生命的迹象显而易见,呼之欲出了。

二高小心拨开沙包,大芸尖尖的头露出了沙面。“哈,好一棵大芸。”二高笑了,招呼我一起挖大芸。

我们从距红柳根部三四米远的地方,向着大芸开凿巷道,巷道由浅至深,慢慢逼近大芸根。在距离地面较深的地方,我们挖到了大芸寄生的红柳根,二高跳下沙坑,小心地砍断大芸,却没有破坏大芸在红柳根上寄生的芽孢。又肩扛大芸顺着巷道爬出地面,然后,我们填平沙坑。深埋在沙地里的大芸芽孢将继续吸收红柳根的养分,慢慢生长。

大芸有七八十公分长,下半部分根茎肉质丰满,附着层层鱼鳞状表皮,向上渐变细,直径二至五公分。

收获的喜悦将我们带去上世纪八十年代。少年时代的二高有着数年戈壁牧羊的经历,遇到过一位蒙古族老人。长期游牧的老人,心里的故事跟天上的星星一样多,也跟天上的星星一样闪闪发光。老人教二高认识戈壁野生动物植物,包括寻找大芸和挖大芸的方法。老人要求二高挖完大芸后,留下大芸芽孢,填平沙坑。老人说:“戈壁是我们生存的地方,我们可以使用它的宝贝,但不能破坏它的身体。”

二高记住了老人的话,但认识大芸的过程,二高颇费了一些功夫。他曾经在戈壁挖了一个一米深十米长的大沟,弄清大芸在哪里寄生,又把大坑埋起,让大芸继续生长;他曾经担心大芸的种子过于细小,即使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随风飘移,随雨流动,也能借助行走的野兔、飞行的鸟雀传播,也无法抵达地表下几米的寄生根,他收集大芸种子粘在戈壁鼠身上,让它们带进洞去……

二高的古怪行为常常成为同伴的笑料,同伴们认为二高太幼稚,出力不讨好。可是,二高能一眼看出哪个沙包是普通的草根,哪个沙包下有大芸,也总能挖到最粗最长的大芸。同伴们便觉得二高很神,挖大芸也愿意跟着他。

关于大芸,二高的记忆中有一棵两米长、八公斤重的大芸王。为了那棵大芸,他与蒙古老人徒步走了十几公里,感受到沙漠之夜的寒冷、恐怖与辽阔。那天夜里,二高听到一个美丽、传奇又雄壮的故事。相传, 蒙古大汗成吉思汗战事失利,被围困于一片长满梭梭林的山上。筋疲力尽、饥渴难忍,一些士兵被俘。敌人残忍,大锅煮杀俘虏。激怒天神,天神派出神马跃到成吉思汗面前,仰天长啸,将精血射至梭梭树根上,用蹄子创出像神马生殖器一样的植物根块。成吉思汗与将士们吃了根块,神力涌现,冲下沙山,一举击溃敌军,随后,开创一个征服欧洲大陆的新时代。

这个传说我也听父亲说过,父亲的记忆中,有一片与梭梭林伴生,白紫相间,十分艳丽的宝塔花海。青年时代的父亲并不知道大芸有肉苁蓉、金笋、地精、沙漠人参这些叫法,只跟着当地人叫它“野兔吃的胡萝卜”。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父亲响应毛主席号召,来到“大有作为”的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热血沸腾地生活在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边缘的大戈壁滩。那时,谁也没拿野生大芸当稀罕物,就是沙漠里自生自灭,野兔吃的胡萝卜吗,无论谁,只要去戈壁走一遭,在梭梭丛、红柳边停停脚,就能挖几棵野生大芸,就跟在广阔无边的田地采收土豆一样。大芸也派不成特别用场,炖汤吃、泡酒喝,许多人吃了喝了流鼻血,便不觉得大芸是好东西,也懒得去戈壁采挖。

倒是有几个笑话,父亲至今都津津乐道。一位山东籍青年,初来新疆,在当地牧民家吃了羊肉炖大芸,晚上睡不着了,四处跑,早上牧人在牛圈找到那位青年。

父亲更加津津乐道的是,得知大芸有补肾壮阳、强筋壮骨等功效,是名贵中草药时,戈壁青年们表现出的惊讶与喜悦。

有一年,团医院来了一位上海知青,姓徐,曾是上海医学院的高材生,徐大夫看到满山遍野生长的大芸,简直乐开了花,他组织青年们挖大芸,切片晾晒,打包寄到上海去,换回一张张寄款单。但徐大夫要求大家挖出大芸后,一定要填埋沙坑,保证大芸的再生长。

徐大夫还就地取材,用大芸给当地人治病。一妇人特别想要孩子,就是怀不上,徐大夫让妇人天天大芸煮汤喝,不出一年就怀孩子了;又有一妇人夜里睡不着觉,当地人说那是闲的,干活累了就睡着了。徐大夫说那是神经衰弱,是病,也让妇人吃大芸,妇从照方而行,人就日渐精神了;一阵子,我外婆大便不畅,徐大夫说是肠梗阻,教我外婆熬药膳粥:大芸煮烂去渣,与羊肉白米同煮,成稀粥,加葱姜盐少许,再煮沸即可。徐大夫要求我外婆早晚食用。可六十年代初的新疆,大芸满戈壁可挖,羊肉可去牧人家讨,缺白米,徐大夫把自己的供应送来我家,因此成为我家的恩人。

时光进入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大芸是名贵中药材,能卖钱”的消息长着翅膀噼噼啪啪拍打着戈壁人家的门窗。一时间,土坯房里再难听到人声,人们撒进了戈壁沙漠,拎着铁锨,背着大麻袋。一棵棵大芸被连根挖起,一麻袋一麻袋抬上小贩的车,换成花花绿绿的钞票,而大戈壁却像生了场大病,满身满脸长了麻子和疥子。

对眼前利益的无限追求,红了一些人的眼,他们不懂得“挖过大芸后要回填沙坑”。戈壁再难见“戈壁春天,大芸花开花如海”的盛况了。

中年的二高不去戈壁滩大芸了,他改行做了小贩,收购并贩卖戈壁中草药材,收大芸时,都要问问采挖时是否回填沙坑。挖大芸的人知道二高懂行,都如实回答:“回填了,保证回填了,明年还长大芸呢。”

椒 蒿

八岁之前,我一点不喜欢椒蒿,一点不喜欢!

什么味呀?臭的!那时词汇浅,凡不喜欢的味道一律归为:臭的!

可我妈喜欢,我外婆、我爸、我姐我弟都喜欢,我就跟从戈壁滩捡来的野孩子似的,和全家人吃不到一个锅里。如果家里做汤饭,想放一把椒蒿进去,就得先给我盛出一碗;如果要炒椒蒿土豆丝,就得给我另炒一盘,如果凉拌,那盘菜我碰都不会碰;我妈嫌烦,说让饿我几顿,“饿了就知道吃了。”这是我妈的原话,以至于我七岁那年就动了离家出走的念头。寻亲之旅自然以被人送回,又饱受一顿好打结束。可见我多么不喜欢椒蒿。

令我欣慰的是,椒蒿的季节并不长。五月中开始,六月中都没了。后来我听到“五月的角,六月的蒿,七月八月当柴烧。”真是很贴切。

椒蒿也不是什么地方都长,它不像蒲公英、灰灰菜这些野菜,只要下一点点雨,水渠边、树林带、田垄间,无论什么地方都长,椒蒿骄傲得多,椒蒿不长在抬脚即采的地方,我妈在胡杨林寻着了一片,又在泉水出没的峡谷发现了一片,每发现一片,我妈都兴高采烈地采回来做菜吃。

人们说“春天的天,小孩的脸,说变就变。”对于椒蒿的好恶在我八岁那年演绎了一场“春天的天”,不仅迅速,而且惊心。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春天,我妈一早骑自行车出门,到了傍晚自行车驮着鼓鼓囊囊一只大麻袋,我妈把麻袋往门口一倒就是一座绿色的山丘,仔细一瞧,天哪,一座椒蒿山。

“椒蒿山”自然吃不完,邻居分一圈也还是一座山,我真替我妈发愁,那时不兴做生意,可以赚点钱;那时家里也没有冰箱冰柜,可以冷冻起来慢慢吃。但我妈有办法,一半丢到房顶上去,戈壁阳光与戈壁风带走椒蒿中的水分,椒蒿干菜可以吃到来年春天;我家还有八七个咸菜坛子,我妈推出一只来,鲜椒蒿过了水,又撒了盐,封在坛子里,椒蒿咸菜也能吃一年。

这么多活计,自有邻居来帮忙,其中有梅老师。因为梅老师,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椒蒿气息,我也没逃开。自觉自愿帮忙捡椒蒿中的草芥,没办法呀,谁让我喜欢梅老师呢。

梅老师是小学校最最漂亮的老师,她走去哪里,哪里就是世界的中心。我妈说梅老师有一对双胞胎女儿在上海,上海是哪里?我妈没说,我也不知道。

大伙忙着消灭“椒蒿山”的时候,火烧云上来了,天空的云,红堂堂的,好像天空着了火。

大伙都放下手中的活看云,看大白狗变成红色的狗,红公鸡变成金色,黑猫染成在紫檀色了……

我也忙着看云,却感觉有人在看我,回头一看是梅老师,梅老师也变模样了,她的脸红彤彤的,头发有一圈金色的光晕,她的眼睛闪着光呵。那光带着电,正一波一波奔向我,我目瞪口呆,我吓傻了。

梅老师把我搂进怀,特别用力,我更傻了,都快喘不过气来了。

我害怕地大哭,火烧云在我的哭声中过去了、消失了。我妈说,梅老师是想双胞胎女儿了,梅老师把我当女儿了。我见过双胞胎的相片,眼睛大大的,穿着花裙子,又漂亮又洋气,我怎么可能像她们?可能是火烧云的缘故吧,火烧云真好。

那天,我在梅老师家吃了晚饭,梅老师做了两菜一汤,椒蒿韭菜凉拌、椒蒿炒鸡蛋、椒蒿青萝卜汤。三道菜没一点肉腥,我却吃了很多。不吃不行呀,梅老师一直给我夹菜,那么一眼一眼地看着我,眼泪汪汪的,我又惊又恐,只好埋头吃饭。

后来回想,为什么突然接受了椒蒿。一是那天在火烧云里看到梅老师拿着一把整理好的椒蒿,椒蒿嫩叶是金色的,非常漂亮,因为漂亮,就不觉得椒蒿那独特的味道臭了。二是梅老师做菜的确比我妈做菜精细好吃。椒蒿韭菜凉拌,梅老师撒了白糖和香油,这两样东西我家都没有,凭票供应,没办法弄到;椒蒿青萝卜汤,梅老师放了一大勺猪油;椒蒿炒鸡蛋,是因为我好久没吃过鸡蛋了。春天,家家户户的冬肉已吃完,也还没到夏季的丰盛,肚子里寡淡得很。

从此,我接受了椒蒿,再也不说椒蒿是“臭的!”我和全家人吃到一个锅里,梅老师也越来越喜欢我,常叫我到她家吃饭,给我讲上海,上海的繁华,上海的女儿们,梅老师的讲述向我打开了一扇窗,让我看到了戈壁滩之外的多彩世界。又过了两年,1980年,梅老师与丈夫一起返回上海。

梅老师走后,我家依然吃椒蒿,只是做法吃法越来越丰富:羊肉辣皮子炒椒蒿、鸡汤炖椒蒿,牛肉椒蒿饺子、椒蒿鱼等等。我爹妈退休后回到老家重庆居住,再难吃到新鲜椒蒿,我也极难得去戈壁滩采食椒蒿的嫩叶。

好在,市面上已有腌制的椒蒿成品,我偶尔寄一点到重庆,我妈总是很高兴。

有时候,我们也会想起聊起梅老师,也不知道她和她的双胞胎女儿怎么样了?梅老师还喜欢吃椒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