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盆地兽

2021-11-11王族

绿洲 2021年1期

◎王族

沙 狐

顾名思义,沙狐多生存于沙漠。

沙狐在狐类中最小,大小与猫差不多。如果不识沙狐,突然碰到了猛一看,会以为它们是猫,只有细看才会发现它们的耳朵向上挺立,一双眼睛极富媚态。仅此两点,它们便与猫不一样。

新疆的沙狐,多在南疆的塔克拉玛干沙漠中,人们提及它们时常会说一句像谚语一样的老话:夏天的沙狐四处流浪,冬天的沙狐处处是家。可见春夏秋三个季节的沙狐,因为气候和觅食条件并未对它们构成威胁,所以它们便任性浪荡,从不在任何一个固定区域停留。这三个季节的沙漠在它们眼中可任由四爪征服,无论远近,皆取决于它们的流浪秉性——如果心野,就会走得远,把天地风景尽收眼底,把沿途食物逐个品尝;如果心不野,则会在有限的范围内活动,慢慢看出每一物的细致之美。到了大雪飘飞的寒冬,沙狐的觅食变得困难,让它们陷入这一困境的原因,是它们不喜欢大雪,不论是漫天飘飞的雪花,还是堆积在地上的积雪,它们都会远远避开,唯恐一旦接近就会丧命。为此它们会在秋末顶着寒风向南迁徙,赶在第一场大雪落下之前,进入“沙狐城”与同类群居。相比其他狐属,冬天的沙狐更具群居性,其中有配偶和成年子女,甚至一二十只共居同一洞穴。不仅如此,它们的洞穴常常互相相邻,只要有一个洞穴,附近就一定会有很多个洞穴,这些洞穴除了可供沙狐居住外,还可以让其他动物居住,譬如旱獭,就是最常见的受益者。

熟悉沙狐的南疆人说,沙狐不但在春夏和冬天不一样,而且它们的白天和黑夜也截然不同。为此,他们又为沙狐总结出一句话:沙狐在白天四处奔跑,在黑夜八方走动。如此说来,沙狐无论是在白天还是在黑夜,都始终不会闲着,是动物中的忙碌一族。它们的忙碌,并非是出于无奈而苦苦挣扎,很多时候都是沉浸其中忙得不亦乐乎。沙狐在白天非常活跃,无论天气多么酷热,或者刮多大的风,下多大的雨,它们都忙于疾行。好不容易慢下来,也仅仅只做短暂停留,很快便又上路。它们如此忙碌穿梭,实则是为安全担忧,从不在一地长久停留。它们是习惯于警惕的动物,所以神经便一直绷得很紧,如果完全放松下来,反而会不自然,亦不习惯。它们在夜间活动时,虽然比白天慢一些,但仍然不会在一地长久停留,哪怕捕食也不会发出声响。它们有一个习惯,在黑夜走过的路,必将用于在第二天疾行。所以它们捕到吃食后,譬如果子、种子和花籽,总会留下一些以备第二天食用。熟知沙狐的人说,沙狐睡觉的时候,它们的心就变成了眼睛,在看着第二天的路。

狐类从不主动攻击他者,身上无一丝杀气,可谓是好脾气的动物。有一人在沙漠中碰到一只沙狐,它追逐一群老鼠,数次都能将其中一只老鼠一口咬死,但它却并不残忍下口,而是将它们驱赶出了那块草场。沙狐主要以鼠类为食,它们在调节鼠类数量和控制鼠害方面起着重要的作用。那人后来才知道,那一年的草场上蝗虫泛滥,专以蝗虫为吃食对象的老鼠出现后,蝗虫很快就被消灭干净。但蝗虫有一个很难被改变的习性,一个地方的蝗虫被消灭后,别处的蝗虫很快就会蜂拥而来,在它们用双翅发出的鸣叫声中,没有它们占领不了的土地。所以老鼠在这时便变成了草场的宝贝,虽然它们会制造出鼠害,但消灭蝗虫的功劳仍首屈一指。沙狐只驱赶并不伤害老鼠的原因,便在于此。大自然中的生物链,犹如是由上苍精心编织而出的,只有当我们认清或梳理出其精妙结构后,才会为生命与生命之间的关系叹为观止,并深为信服其生命力的顽强和美丽。

无论是动物还是人,行为自信一定与内心自信有关。沙狐小心翼翼构筑自我城堡,是因为它们有超凡的能耐,足以让它运筹帷幄,从容为生存布局。它们善攀爬,听觉、视觉和嗅觉皆灵敏,如有危险临近,可被它们及时听到或嗅到,一晃尾巴便不见了影子。

曾听说过一件趣事。有一人见一只在沙漠中穿行的沙狐,嘴里叼着一枝枯花,像是要去做重要的事情。那人好奇,遂尾随其后观察。那只沙狐将枯花叼到一个洞口,用爪子猛抓花蕾,有花籽飘着弧线落到了洞口,然后转身躲进了灌木丛中。那人仍不解,便躲在一边观察,不一会儿从洞中爬出几只老鼠,争相抢吃花籽,沙狐蹿出堵住洞口,老鼠们欲逃脱,但沙狐闪展腾挪,很快便让它们毙命于它的爪子之下。那人笑了,聪明的沙狐,在谋略方面是动物中的一绝。吃毕老鼠,沙狐弃老鼠洞而去。那人猜测,老鼠洞太小,容不下它的身体,对它没用。

沙狐擅抓老鼠,每天都可以抓五六只。有此举动,它们堪称是平衡大自然生态链的功臣,但它们却活得很辛苦,因为没有固定的栖息地,只能四处流浪。到了冬天,觅食变得越来越困难,加之不能忍受寒冷的风雪,它们会向南迁徙。没有人知道它们会走到哪里,仅靠四爪又怎能走远,也许挨到一个暖和的地方,就凑合着过一冬。

相比其他狐属,沙狐更具群居性,甚至数只共居一个洞穴。沙狐主要栖息于草原、荒漠和半荒漠地带,从不进入人们的农田觅食,亦不进入森林和灌木丛。它们天生有管理才能,与其他穴居动物毗邻而居时,如附近有空置地穴,它们便主动接管,并合理分配给其他动物居住。时间渐长,它们便越聚越多,形成类似于部落的规模,人们称赞它们居住的地方,是沙漠中的 “沙狐城”。

居住得再幸福,沙狐也不会享清福。它们借助宽大的耳朵,准确定位猎物的跑动方向。到了捕捉的那一天,它们便大显身手,把早已锁定的啮齿动物(老鼠、野兔和鼠兔等)作为捕捉对象。它们先跃入空中,再扑向猎物,猎物很少有逃脱的机会。

沙狐蹿高捕食的习性,持之以恒便成为习惯。有一人捉兔子,却被兔子耍得团团转,不但没抓住兔子,反而被骆驼刺扎破了手,抱着手甩下几句诅咒,跑回去包手了。那只兔子逃脱了人的视野,却逃脱不了沙狐的眼睛。一只沙狐从人的失败中吸取教训,悄悄攀上岩崖,爬到一根斜伸出来的树枝上,耐心等待兔子出来。等了一天一夜,那只兔子终于从草丛中露出了头,它不知一场博弈已暗自布置完毕,等它进入沙狐的埋伏,沙狐像一团阴影倏然飘下,兔子尚未反应过来,便被沙狐按进了沙土中。

那人几天后又去了那个地方,看见地上有兔子的骨头,一时疑惑不已,难道那只兔子在前几天死了,自己在当时只顾着去包手,忽略了本该属于他的一只兔子?

他没有见过沙狐,不知道那是沙狐的壮举。

长耳跳鼠

长耳跳鼠的身上有三怪。第一怪是两只耳朵,从脑门向上竖立而起,显得出奇的长。

第二怪是它们仅有两条腿,看上去极像袋鼠。但千万不要小瞧它们的那两条腿,往往向下一蹲就能跳跃出去,等于跑了好几步。

有了这二怪,它们便怪出了名,于是人们将它们的长耳和跳跃考虑在一起,称它们为长耳跳鼠。

但它们身上不仅只有这二怪,还有第三怪呢。这第三怪,是指它们身上最显眼的地方,不在腿,亦不在耳,而是在尾巴上。它们有一条又细又长的尾巴,一动便在身后甩出波浪。细看,那尾巴是身体的四五倍,如果绕着身体缠绕的话,应该能缠三四圈。在爬行类动物中,长有如此长尾巴者并不多见,所以长耳跳鼠算是奇禽异兽。

我总觉得,长耳跳鼠这个名字没有叫到位,如果就其外表而言,应该把它的长尾巴考虑进去,譬如叫长尾跳鼠,就会更加准确,也更加生动。

最早听到长耳跳鼠,说是它们生存在塔克拉玛干沙漠中,便觉得很难一见。把“塔克拉玛干”翻译过来,意思是“山下面的大荒漠”,当地人则又称其为“死亡之海”和“进去出不来”。我仅仅为看一眼长耳跳鼠,怎可一个人跑进塔克拉玛干去?另有一个原因,长耳跳鼠少之又少,就算进了塔克拉玛干,也未必能有一睹其芳容的机会。据说见到长耳跳鼠的人,都是在偶然中与它们不期而遇,专门去寻找的人往往一无所获。有一件与长耳跳鼠的事说来颇让人感慨,说是有一年有几人准备去罗布泊中的楼兰遗址,但进入沙漠后不久就遇上了风沙,越野车陷入沙子中出不来。后来风沙过去,车子好不容易开了出来。有一人建议大家适可而止返回,因为那样的天气极有可能还会遇上危险,但其他几人却被探险激情冲昏了头脑,一副哪怕此去不复返,也绝不半途而废的冲动模样。那人从车的后备箱抱下一只活羊,毫不犹豫地一刀将其宰了,然后说,他从不吃荤,亦不杀生,今天如果谁不听他的劝告返回,他就从这只羊开始破戒,然后让不听他劝告者也躺在地上。那几人沉默一阵后,听从他的话踏上了返途。他们离开时看见不远处的沙丘上有两只长耳跳鼠,将身体一蹲,尾巴一甩,便从沙丘上跳跃了过去。他们低声嘀咕,这两只长耳跳鼠是不是一直在观察着我们,直到我们做出决定要返回,才离开了?如果真是那样,长耳跳鼠便不是一般的动物。

我虽然见不到长耳跳鼠,但好在我这几年和一群动物爱好者厮混得不错,他们很快打听到乌鲁木齐铁路局有一人,极爱长耳跳鼠,且有十余个标本。我联系上那人后,便去他的工作室看了长耳跳鼠标本。说实话,长耳跳鼠的耳朵除了长之外,并无特别之处,看一眼便会把目光移向别处。但它们的尾巴确实很长,足足是身体的三四倍。当初听人介绍时就觉得,有那么长的尾巴真是不可思议,没想到亲眼见到后仍是大吃一惊,按说长耳跳鼠长得并不大,充其量像是一只发育健康的老鼠,但为什么会长有这么长的一条尾巴呢?看来是找不出原因了,只能说是上苍的布道扑朔迷离,让小小的长耳跳鼠碰上,便长了一条颇为离奇的尾巴。后来细看,发觉这真是一条美得出奇的尾巴,其流线极富美感,尤其是尾巴尖端的那一簇黑白相间的绒毛,显得非常可爱。

那人说长耳跳鼠的尾巴不但好看,而且用处很大,它们在沙漠中行进时,便用尾巴把爪印扫去,所经之处便无一丝痕迹,谁也别想寻找到它们的足迹。

我忍不住抚摸了一只长耳跳鼠的尾巴,虽已被制成标本,但仍然光滑细腻,尤其是尾尖的绒毛,摸上去有极为柔软舒适的手感。

说到它们的尾巴,那人说起它们的另一奇事。它们跳跃而起时,仅用两只爪子支撑身体,腰一挺似乎要向后倒去。但它们的尾巴在此时却绷得很直,起到不可思议的平衡作用,遂让自己或唰的一声向前蹿去,或垂直跳起,把空中飞动的昆虫吞进嘴里。它们跳跃时与袋鼠颇为相似,总是一跳一站。人们以为那样很费时间,不料它们跳跃的频率很快,转眼就不见了影子。

聊到它们的耳朵,本以为仅仅只是比脑袋大出数倍,没有别的奇特之处。但是我很快就为自己的偏执后悔了,我并不了解它们的长耳,为何却固执地认为那只是摆设一样的两只耳朵呢?那人说,它们的耳朵是动物中最厉害的耳朵,如果周围有异常反应或者危险降临,它们的耳朵会骤然竖起,并迅速伏下身子,将长尾收拢成一团。如果这种时候刚好看到它们的正面,便只能看见其高竖的双耳,似乎它们用双耳在冷静判断遭遇的情况。

那人对长耳跳鼠的兴趣十年不减,有机会就往东疆和南疆的沙漠里跑,运气好的话能找到长耳跳鼠,悄悄拍一些照片;如果运气不好便一只也找不到,只能在沙漠中转转,在心里说几句祝福长耳跳鼠的话,然后默默离去。

有一年他听说,有人在火焰山下抓了一只长耳跳鼠,便连夜从乌鲁木齐赶到吐鲁番,对那人讲解了一番长耳跳鼠的珍贵之处,劝那人将那只长耳跳鼠放回戈壁。那只长耳跳鼠几起几跳便不见了,那人颇为诧异,难道长耳跳鼠会飞,转眼间就不见了影子?他遂又解释,长耳跳鼠身上的颜色,与沙土十分相似,只要它们一进沙漠,便与沙漠浑然一体,人便无法发现它们。

除了在沙漠中生存外,长耳跳鼠还会选择草原,因此它们又有“草原跳鼠”的别名。它们白天待在洞穴中,晚上出来活动。在筑巢方面,它们善于借他者之力为己所用,譬如旱獭、兔子和狐狸好不容易挖出的洞穴,常常被它们据为己有。人们不解,它们那么幼小,何以能把大它们数倍的那几种大物吓走?直至人们发现它们有很尖利的牙齿时,才知道了它们的厉害。

到了秋天,长耳跳鼠便迎来冬眠的日子。它们进入冬眠时很有趣,在洞穴中,先是雄鼠的脑袋越来越沉,最后头一歪便进入绵长的梦乡。雌鼠则要晚几天进入冬眠,常常是外面的大地上刮一场风,或下一场雨,它们便挨不住困倦一头栽倒睡去。幼鼠则要在更晚的时候进入冬眠,它们身体幼小,看到大鼠们都已睡去,会兴奋得窜来窜去,不时把沉睡无知觉的大鼠碰得翻来滚去。就在它们折腾得意犹未尽时,亦会被巨大的困意突然袭击,头一歪倒在大鼠旁边睡去。

那人与长耳跳鼠纠缠十余年,亦经历了不少趣事。有一次他碰到一只黄鼠狼抓长耳跳鼠,那长耳跳鼠极为聪明,从一条石缝中一跃而过,黄鼠狼不甘心,一头钻进石缝后被夹住,发出难听的叫声,而长耳跳鼠在另一侧舞动腰身,把一条长尾巴甩出极为柔美的曲线。

另有一事,一人安下捕兽夹欲夹长耳跳鼠。一只长耳跳鼠利用身小灵活的优势,在捕兽器中一动不动。那人以为它已被夹死,便伸手欲把它从捕兽器中拽出,它用尾巴一触捕兽器开关,迅速窜离而去。在它身后,那人发出一声惨叫,夹在捕兽器中的手,鲜血淋漓。

子午沙鼠

这个名字起得很确切,它们喜欢在夜间活动,活动高峰为子夜零时,故得名“子午沙鼠”。

子午沙鼠有好几个别名,分别是黄耗子、黄尾巴鼠、中午沙鼠、午时沙土鼠等。从这些别名可看出,它们的生存地多在沙地或沙漠地带,是西北特有的动物。我找来资料一查,得知它们多在内蒙古中部、河北张家口向西、陕西、甘肃、宁夏、山西、青海、新疆等省区出现,是耐旱且喜欢干燥的鼠类动物。

我在新疆最早听人说到子午沙鼠时,说有人在吐鲁番的艾丁湖边的草丛中发现过它们的洞穴。艾丁湖的湖底海拔为-154.31米,可见子午沙鼠是住得最低的陆栖动物。有一年去艾丁湖,一心想见到子午沙鼠,便不停地向当地人打听,他们一脸疑惑地说,那不就是老鼠吗,有什么好看的?子午沙鼠是老鼠吗?非也,它们虽然同属鼠类,但就珍贵程度而言,子午沙鼠要比老鼠强出百倍。记得有一位喜欢动物的朋友说过,老鼠就好像遍地的草,而子午沙鼠却像枝头绽开的鲜花,不可同日而语。那次在艾丁湖,最终没有打听到子午沙鼠的任何消息,便就打消念头一门心思看艾丁湖。艾丁湖在吐鲁番市南部的恰特卡勒乡和艾丁湖乡之间,我们的车子从吐鲁番市驶出不到一小时,看见前面有一座山,当地朋友说到了,那是觉罗塔格山。我听得一愣,是艾丁湖到了,还是到了觉罗塔格山下?他说艾丁湖就在觉罗塔格山下,看见觉罗塔格山也就等于到了艾丁湖。细看觉罗塔格山,虽然没有特别之处,但想到艾丁湖水是从山上流下的雪水汇集而成的,便觉得哪怕是最常见最普通的山,也就有了非凡的意义。待车子停下,却不见艾丁湖,而且四周不见任何水域。当地朋友说,吐鲁番的人如今向外人说起艾丁湖,其实挺尴尬的,因为艾丁湖除了南侧还有一点点水之外,原有的湖泊已彻底干涸。他的话让人听得心里一酸,新疆从古至今干涸了不少河流和湖泊,但那都是久远年代的事,我们更愿意把它当成历史。历史在很多时候是可以沉睡的,人对待历史的态度常常便是如此。只有艾丁湖是近些年干涸的,让人觉得是发生在我们眼前的痛心之事。看不到艾丁湖了,大家便议论与艾丁湖有关的事情。譬如它在古代被称为“觉洛浣”,在维吾尔语中则又叫“艾丁库勒”,意为月光湖。这个说法很有意思,以前艾丁湖水充盈时,入夜后被月光一照便一片晶莹,是真正的月光湖。后来艾丁湖干涸了,由于其边缘是一层白色的盐碱,晶莹洁白,看起来如同被月光普照着一般,好像以前的那个月光湖还在。对于一个死亡的湖来说,恍惚之中的错觉也算是一种美吧!我们东张西望了一会儿后上车离去,没走多远,却在无意一瞥间看见干涸的湖床上,有几团小黑点倏然窜向远处,很快就不见了。因为当时没有看清,所以这么多年一直无法断定,那到底是不是几只子午沙鼠?

听一位见过子午沙鼠的朋友说,戈壁沙漠只是子午沙鼠披在身上的外衣,它们真正的栖息地,常常在戈壁的灌木丛、沙丘和沙地。它们是挖洞高手,一旦喜欢上一个地方,便会挖出一个又一个洞,细分下来有越冬洞、夏季洞和复杂洞。越冬洞是专用于过冬的,它们常常把越冬洞挖到两米以下,任凭外面大雪纷飞,它们在洞中安然偃卧。至于夏季洞,则是用于在酷夏避暑,所以多在树下或草丛中,如果有河流或湖泊则更好,它们会将洞穴挖于临近水的地方,钻进去会很凉快。而复杂洞说起来则确实复杂,它们不论是挖出越冬洞还是夏季洞,都要在不远处挖出一个备用洞,不仅如此,每个备用洞还要分三五个洞口,在隐蔽处还有分洞口,以备应急之用。这样的洞确实是复杂了一些,但是足可见子午沙鼠有很强的防范意识。

说起子午沙鼠,人们常常会兴致勃勃地说起它们的洗脸。它们虽然身处干燥的环境,却很喜欢洗脸,而且是干洗。它们在每天早晨都会选择一个安静的地方,用两只前爪干洗脸庞。它们“洗”得缓慢而从容,常常耗时两三个小时。洗完脸后神清气爽,便与同伴互相举起爪子,一下一下地梳对方身上的毛。梳完后绕对方走两三圈,直至认为满意后,才开始玩耍。

它们有极强的领地意识,常以家庭为最大范围,在洞口附近布下标志,并以此发出警告:若有陌生者侵入,会被它们毫不留情地赶走。在如此坚固的领地意识下,一只雄鼠和一只雌鼠要走到一起,往往得花费一番工夫。说起来,子午沙鼠像塔里木兔一样,是极喜性事的动物,它们从四月份开始交媾,在之后长达七个多月的时间里,天天雌雄缠绵,乐此不疲。雌鼠怀孕后入洞,直至幼鼠出生后哺乳,洞口都会被死死堵塞。雌鼠每年繁殖两三次,每胎产仔少则三五只,多则能达到十只。

刚出生的沙鼠,只有一寸大小,因为身上无毛,即使大热天也瑟瑟发抖。它们的眼睛要闭合数日,似乎不愿打量这个世界。雌沙鼠一点一点舔净它们,坐在它们身边帮助保暖。如果一胎有多只幼鼠,雄沙鼠会把它们平分成两堆,不会偏心对待它们。十余天后,幼鼠的毛色渐渐明显,它们开始爬动,但双眼仍然紧闭。直至二十天后,它们的眼睛才会睁开。雄鼠与它们对视片刻,便转身离去,留下的雌鼠也不会溺爱它们,会果断给它们断奶。幼鼠的成活率极低,虽然雌鼠能生下一大群,而最后一胎入冬后,便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只。寒冬大雪会使九成幼鼠死去,活下来的只有区区一成。

子午沙鼠喜食种子,人们前一天把种子下地,第二天便痛苦地发现,子午沙鼠在一夜间已把田地翻了个遍。人们痛恨子午沙鼠,便把夹捕、封洞、陷阱、水灌、鼓风、剖挖或枪击等方法用到子午沙鼠身上,而子午沙鼠贪食,一有吃食便忘乎所以,常常被捕杀得倒下一大片。

我惊异于朋友对子午沙鼠那么了解,他说,人常说吃一堑长一智,他挨过子午沙鼠的欺负,还能记不住它们的一点事情吗?细问之下才知道,有一次他抓了一只子午沙鼠,见它那么小,便捧在掌心玩耍。那只子午沙鼠似乎并不怕他,亦对挤眉弄脸的他不理不睬。他放松了警惕,不料子午沙鼠突然一口咬住他的手指头,疼得他一抖,子午沙鼠跳到地上一蹿便不见了。

后又一次,他把一只子午沙鼠堵住,想起上次被咬的事,便心生捉弄它的想法。那只子午沙鼠与他对视,一双小眼睛滴溜溜转,似乎在打什么主意。他想对它大吼一声,嘴巴刚一张开,子午沙鼠便一甩尾巴,他便闻见一股腥臭扑面而来。他赶紧用手捂住口鼻,子午沙鼠转眼间逃得不见了踪影。后来他才知道,子午沙鼠在那一刻把尿液撒到尾巴上,然后甩向他的脸,借以逃之夭夭。

子午沙鼠几乎一生不喝水,所以尿液奇臭无比,甩到人脸上,能把人熏得晕过去。

塔里木兔

塔里木兔的性欲很强,人们有时候谈论塔里木兔,说着说着就会面露窘促,不好意思再说下去。熟知情况的人知道,如果说塔里木兔说不下去,一定是说到了它们的情欲之事,如果有女性在场,就得把话题打住。

塔里木兔性事繁忙,雌雄二兔一旦钟情,从二月到七月会天天交媾。有一人见到一只塔里木兔,它对另一只塔里木兔吱吱叫了几声,然后接近过去。被接近者突然直立而起,用两只前爪猛地拍打接近者,但接近者却任由它拍打,从始至终都不躲避。那人慢慢便看明白了,这两只塔里木兔乃一雌一雄,它们传递感情的方式就是拍打和被拍打,尤其是那只接近者,不经受一番蹂躏便无法靠近。后来,便看不出是谁打谁了,它们依偎在一起,互相推搡着进入河谷的树林里。它们已完成调情,接下来要进行的是让肉体激荡,让时间迷离,把情欲推向极致的疯狂。

沙雅县有一人白天在胡杨林里放羊,傍晚便把羊赶回到河边,那里有他居住的小屋,也有一个羊圈。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几只塔里木兔,占领羊围一角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羊群习惯了它们天天忙于性事,便任由它们在羊圈中独自快活。后来,䧳兔很快就怀孕了,等产下一窝幼兔,不久又怀孕,然后又下一窝幼兔。从二月到七月的五个月时间里,䧳兔先后怀孕三次,生产三次,每窝三到五只兔仔。七月过后的一天,那牧羊人突然发现羊圈中不见幼兔的叫声,这才知道它们终于像是疲惫了似的分开了,至于幼兔,它们则不用担心,因为幼兔出生三五天后就能走动,十天后就能觅食。那牧羊人断定,大兔离去时将幼兔也带走了,幼兔过不了多久也会像它们一样,又开始疯狂地交媾。

塔里木兔又名莎车兔、南疆兔等,多生存于库尔勒、阿克苏、喀什、和田等地。库尔勒和阿克苏属于塔里木盆地,多水,气候湿润,是新疆最好的绿洲所在地。而和田和喀什则属于塔克拉玛干沙漠腹地,相对来说要干燥一些,但也不是没有水,譬如帕米尔、昆仑山到了夏季,积雪融化后便形成季节河,会给干旱的沙漠注入生机。而那些由雪水汇集成的河流,譬如叶尔羌河、克孜勒河、喀拉喀什河、吐曼河、提孜那甫河、玉龙喀什河、乌鲁克河、柯柯亚河、棋盘河等,都常年保持一定的流量,在苍茫的沙漠中展示出清盈和透明,是人们能看得见的生机和力量。塔里木兔的生存离不开草,而草则又离不开水,所以在任何一条河流的附近,都有塔里木兔生存的足迹。

不了解塔里木兔的人,初次见到它们,会觉得它们长得很是奇怪,譬如它们的耳朵太长,让人疑惑那么长的耳朵并不仅限于听,恐怕还有别的用途。更加奇怪的是,它们似乎觉得自己的耳朵与众不同,动不动便一扬头把两只长条状的耳朵竖起,像是要伸入天空。起初人们以为它们喜欢竖耳朵,后来发现其实不然,它们的耳朵在平时并不竖起,只有在异性塔里木兔出现在眼前时,它们因为性亢奋,才会急切地做出那样的动作。

但凡是发出的信号,必然会有投向目标,亦会渴望对方接收到信号后有所反应。塔里木兔的性躁动都颇为明显,动作亦颇为夸张,异性的反应便如同被电流击中,很快就会有敏感的反应。有一人见一只塔里木兔奔跑时,比一般兔子高大了很多,而且不像一般兔子那样贴地疾行,而是像黄羊一样甩开四条腿,腰一弓一挺便蹿出一大截儿。那人以为塔里木兔善于奔跑,但很快便发现不远处有另一只塔里木兔,它们一碰头便缠绵在了一起。那人虽然分不清那两只塔里木兔的雌雄,但断定它们一定性别不同,他怕影响它们,便悄悄离开。

塔里木兔毛色杂乱,经常与自然环境融为一体,亦成为它们惯用的保护方法。有一人在塔里木河边的草丛中碰到两只塔里木兔,它们受到惊吓后转身便跑,一晃不见了影子。那人疑惑,前面是塔里木河,那两只塔里木兔不可能涉水过去,它们去了哪里?他观察了半天才发现,它们紧贴在一片枯黄的草丛中,因身上的毛色与草丛几近同色,如不仔细辨认便很难发现。那人笑了,我又不抓你们,你们紧张成这样干什么?他准备离去时不慎把地上的一根枯枝踩出声响,那两只塔里木兔起身逃走,紧接着又蹿起两只塔里木兔,向另一侧的灌木丛奔跑而去。原来还有两只塔里木兔正在此约会,那人很是后悔,他无意间弄出的闹剧,害得两对塔里木兔从情欲的高潮坠入了慌乱的世界,真是不应该。

塔里木兔快则快矣,但也有慢的时候。它们一般在清晨和傍晚出来活动,利用昏暗和模糊的光线行动。它们此时的活动仍与性爱有关,但前提是利用毛色的混搭优势,先将自己掩藏好,否则不会为一时头脑发热而置危险于不顾。它们会在昏暗的光线中,选择与自己的毛色接近的石头、植物或草丛紧贴上去,直到与它们混淆一片,才会对异性发出呼唤。两只塔里木兔接近后,并不急于缠绵,而是紧紧依偎在一起,一直到夕阳落山,大地一片黑暗,它们才开始交媾,此时的它们将黑暗阻隔在一边,只是任由激情燃烧。

人们曾为塔里木兔总结出一句话:“塔里木兔,白天不见太阳,晚上不见月亮。”但人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塔里木兔白天在洞穴中,必是一雌一雄待在一起,不停地在交媾。洞穴岁月在白天亦充斥着黑暗,但它们要的是洞中的肉体幸福和高潮,以至于黑暗再漫长和寒冷,也不难挨。

它们忙乎一天也不会累,到了晚上从洞穴中出来,虽然美其名曰觅食,实际上彼此在给异性传递信号。常见的情形是,一只塔里木兔会像消失了似的突然不见了,另一只知道它已俯身趴在某个角落,它们很快便缠绵在一起,让情欲如同烈火一般燃烧整整一夜,一旦天色大亮便马上分开,或迅速进入各自的洞穴。

有一事,曾有一人见到一大群塔里木兔,集体涌到河边喝水。那人感叹,看来它们只有口渴时才不会沉溺性事。那样想着,他没有注意到脚下有一个深坑,一脚踩下去不慎弄出动静,所有的塔里木兔都猛地从河中抬起头,待观察到那人后便迅速离去,但有一只塔里木兔,不知因为什么断了一条腿,剩下的三条腿站不稳亦跑不动,眼见同伴都已远去,一晃一摇地在那里乱叫。有一只塔里木兔听到它的叫声,转身返回到它身旁,与它互相用身体依偎着往前跑去。

那人就在它们跟前,但它们顾不了那么多,从他面前跑了过去。

那人疑惑,这两只塔里木兔是一雄一雌吗?

塔里木岩蜥

塔里木岩蜥,是蜥蜴类的一种。

它们多生存于和田一带,但和田严格来说在塔里木盆地的边缘,所以把它们叫塔里木岩蜥,多少有些牵强。熟悉它们的人,把它们称为和田的塔里木岩蜥,但那样用作口头用语尚可,一旦写成白纸黑字还是有些怪异。人们啊,算了吧,不要在一个名字上纠缠了。名字嘛,也就是符号而已,只要让人能记住,能分辨就可以了。

塔里木岩蜥长得很怪,它们的头像鲨鱼,如果正面碰到它们,刚好看到它们的脸,就会看到它们有几分凶煞之气。有一人在沙漠中碰到一只塔里木岩蜥,因为只看到它们的头长得像鲨鱼,对于其他地方,譬如鼻子、嘴巴和眼睛都没有看清,回家后便找到一本动物图集,仔仔细细把塔里木岩蜥研究了一番。研究后觉得它们仅是眼睛让人恐惧,而其他部位则显得很温和,让人心生将它们视作宠物的想法。

其实塔里木岩蜥的体形极小,看上去与蜥蜴没什么两样,大可不必怕它们。不仅如此,塔里木岩蜥只要觉察到有人,就会迅速跑掉,以至于人发现有塔里木岩蜥,最多只能看见它们的影子。时间长了,便有了一个规定的说法,它们这么胆小,人还会怕它们吗?

常见的塔里木岩蜥,多出现在沙漠和戈壁中。沙漠和戈壁往往多沙子砾石,少水流植被,其实是不适宜动物生存的。但是有一些动物,譬如骆驼、蜥蜴、沙鼠等,却将沙漠和戈壁视为生命乐园,离开沙漠和戈壁反而活不成。上天造就一物,必然会为其安排相匹配的生存之道。譬如骆驼,在沙漠中十余天不喝水,仍可行走无误,被誉为“沙海行舟”;再譬如蜥蜴,虽然弱小,但在遇到危险时却有快速逃走的本领,转眼就会不见踪影。塔里木岩蜥与蜥蜴一样,身上长有柔软的鳞片,将榄棕色、灰色、浅棕色和黑色等密密麻麻杂糅在一起,没有固定的色块也没有固定的形状,所以每一只塔里木岩蜥是一种颜色,从来都不会有两只一模一样的塔里木岩蜥。

有人在沙漠中碰到一只塔里木岩蜥,它看了那人一眼,一扭头便不见了。那人颇为疑惑,它看他的眼神幽幽的,像是一个无底深渊,它为何会那样看他?他没有看清它身上的颜色,但从它闪出的一团影子断定,它是一只榄棕色较多的塔里木岩蜥。那人站在那儿愣怔半天回不过神,他觉得那只塔里木岩蜥身上的颜色,就是沙漠的颜色。沙漠这种地方,一眼望去是一片褐黄干旱之色,几乎不见绿色生命,但塔里木岩蜥却紧紧拥抱沙漠,把沙漠视作母亲怀抱。

找到了适于生存的地方,塔里木岩蜥便慢慢变得从容起来,并张扬出了不少厉害之处,譬如遇到危险时,它们头一低便可钻入沙子中,然后就见沙子剧烈向远处蠕动出一条细线,很快就没有了动静。不知它们习性的人,以为它们有遁沙而走的本事,其实那是它们早已挖好的通道,在关键时刻用于逃命。

知道了它们的这一习性,无论是见到或见不到塔里木岩蜥,便都会知道它们的活动范围不大,一般都仅限于方圆数百米。但如果想沿着这一线索找出它们,却并非易事,它们在有限的范围内,常常构筑出好几条逃遁路线,即使被人发现也无大碍,因为它们在地底下逃遁,人在地面又怎能知道。

它们的另一厉害之处,是能让身体变色。如果从亮处进入暗处,身上的颜色马上便暗下去,直至变得乌黑一团。而一只从暗处走出,进入强光下的塔里木岩蜥,则很快会变得与沙漠、石头和沙丘同一颜色。它们的这个本事在动物界独一无二,亦是它们一趴下便用作保护自己的法宝。

有一人在沙漠中找玛瑙,脚步惊动了一只塔里木岩蜥,它一晃便没有了踪迹。那人颇不解,都说塔里木岩蜥的速度快,但也不至于快得让人连影子也看不见吧?他无意一瞥,才发现那只塔里木岩蜥变了颜色后,就趴在他的脚边。他再次惊讶,它的变色本领真是厉害,一晃就变得和沙子一模一样,如不仔细看,便会被它蒙骗过去。

塔里木岩蜥虽然长得丑陋,但性情温驯,人们但凡看到塔里木岩蜥,只有三种情景:打盹、吃东西和晒太阳。塔里木岩蜥是素食主义者,专以青草、树叶、花瓣、水果和海藻为食。吃饱后,会懒洋洋地晒太阳,借助太阳的温暖一边消化食物,一边闭眼打盹。

在平时,塔里木岩蜥之间可平静相处,一旦到了交配季节,一石激起千层浪,众多雄蜥常为争夺雌蜥大打出手。最后,最强壮的雄蜥将争夺者击退,且占领大块区域,和成群的妻妾自在逍遥,而失败的雄蜥,如果没有超凡的力量,便无法击败称雄的雄蜥,只能把情欲压到体内的隐蔽角落。

有一人抓了六只塔里木岩蜥,他不知其中一只是雄蜥,另五只是雌蜥,便将它们关入同一笼子。六只塔里木岩蜥被“绑架”六个星期后,五只雌蜥发情了,那只雄蜥再也不用拼死争夺,与那五只雌蜥在笼中交配得如鱼得水。那人后来知道塔里木岩蜥正常的交配争夺很残酷,便替笼中的那只雄蜥担忧,到了下次交配期,被释放的它如何东山再起,一展雄风?

雌蜥产卵后,会在地上挖出一个洞穴,将卵用土覆盖后便不再理会,幼蜥孵出后得不到任何照料,从小就得自力更生。雌蜥的产卵数量很大,一次可达到三十至五十颗卵,每颗卵可孵出一只幼蜥。幼蜥的成活率很高,两年时间即可成年,其寿命在十五年左右。

塔里木岩蜥除了变色外,还会用自裁的办法逃离危险。它们的尾巴长,人们抓它们时,常常一把抓住尾巴拎起。它们知道别无他法,便强烈挣扎让人分神,回头一口咬断尾巴逃脱而去。它们逃脱时不会再变换颜色,因为它们变不了断尾处的流血,但它们只要一落地便逃得很快,让抓它们的人手握一截断尾,惊讶得不知所措。

有一只塔里木岩蜥逃脱时,没有彻底咬断自己的尾巴,事后又长出另一条尾巴,从此便有两条尾巴在身后甩来甩去。看见它的塔里木岩蜥,都一一惊恐闪开,以为它们中间出现了怪物。

它们亦有从不屈服的性格,有一人抓了几只塔里木岩蜥,它们不吃不喝,时时用头去撞击玻璃缸,撞得破皮流血也不停止。最后,一只塔里木岩蜥撞死,另几只去舔它的头,遂一一感染而亡。

另有一只塔里木岩蜥,被一人自小抓去,与一只狗同养。后来,每当那人唤狗,它便和狗一起回应那人。那人起初没有在意,直到有一天,那只塔里木岩蜥突然发出像犬吠一样的声音,惊得那人细看,发现它并未变成狗,才放心下来。

但蜥类发出犬吠声,是为一奇。

吐鲁番沙虎

沙虎是蜥蜴的一种,因为只生存于吐鲁番盆地,所以被叫做“吐鲁番沙虎”。

从形体上看,便会发现吐鲁番沙虎与蜥蜴大有不同。它们的背部有一片黄色,因为太鲜艳,看上去像是刚刷上去的。它们腰上分布着黑色鳞纹,一动晃出骇人的晕厥感。其实此黑色鳞纹并不吓人,主要是人们觉得很像蛇鳞,便不由得心生恐惧。不仅如此,它们腹下却又是白色,而且四爪和尾巴还是微红色,显得斑驳鲜艳,在逆光中会显出透明之感。在正常情况下,色彩搭配会呈现出丰富的视觉效果,但吐鲁番沙虎身上的色彩却毫无鲜艳之感,看上去让人触目惊心,似乎随时会从鲜艳色彩中涌出阴森的气息。

尽管这些小家伙犹如一身披鳞挂甲,但那些不同颜色的鳞片却很“娇嫩”,一经擦碰便破。有一人见一只吐鲁番沙虎在惶恐逃窜时,不小心碰到了骆驼刺上,身上马上便是一层血色。那人以为它的尾巴会断,因为蜥蜴类爬行动物的尾巴很容易断掉,但他看见那只吐鲁番沙虎的尾巴甩了几下,便闪出一团血色光影跑远了。那人后来得知,吐鲁番沙虎的皮肤有很强的修复能力,如果伤得不重,一夜过后就会恢复得与先前一模一样。

如此这般,虽然吐鲁番沙虎不是吓人的禽类,但却不招人喜欢。有一次去托克逊看桃花,问当地朋友此处可有吐鲁番沙虎?他说有倒是有,但是难看得很,看那玩意儿干什么呢?有一人甚至视吐鲁番沙虎为不祥之物,有时进入沙漠时还会念叨:沙虎沙虎你走开,不要让我的头发疼。人的头发怎么会疼呢?那人说的大摡是看见吐鲁番沙虎的一瞬,头发竖立,恐惧袭遍全身,让他以为连头发都疼呢!

吐鲁番沙虎虽然不好看,但却不恶,如果人们打消对它们的偏见,便可发现它们的优点。任何一种生命的优点,都会与美德形成鲜明对照。吐鲁番沙虎在这方面尤为如此,它们本性机警,反应灵活,爬行速度极快。如果碰到一只迅速疾行的吐鲁番沙虎,人们会看见它们身上原本骇人的色彩,在那一刻似乎变成了幻影,迅速向前穿梭而去。它们的迅疾速度亦与众不同,你以为它们穿梭得那么快是四爪在起作用,细看后才会发现,它们的身体亦发挥出了张力,一扭便快速向前蹿出一大截儿。一边扭动一边爬行,是蜥蜴类爬行动物的常见情景,但吐鲁番沙虎却是最快的,它们是扭动疾行,这一本事在蜥蜴类爬行动物中算是独一无二。

吐鲁番沙虎独属吐鲁番盆地,说来也是一奇。吐鲁番盆地在历史上孕育了一系列辉煌文明,是东西方文化交汇的十字路口,亦是丝绸之路上的重要驿站。西域三十六国中的高昌、车师、鄯善等王国,都曾在历史长河中留下不少传奇,譬如高昌国的国王,在玄奘路过高昌时,因看重玄奘的才华,欲强留玄奘当高昌国的国师,玄奘以绝食方式抗争,后来的妃子对其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劝告,终使幡然醒悟,亲自送玄奘上路向天竺(今印度)而去。

吐鲁番盆地的历史悠久,但其地理构成亦非同一般,常常让人谈之色变。譬如在中国海拔最低,但却很少下雨,年降水量仅为十毫米,而水分挥发则是降水量的百倍,是新疆最干旱的地方。少雨便多风沙,每到沙尘天气,天地迷蒙,一片浊黄。当地人将其称为“下土天”,意思是老天爷不下雨,只下土。再譬如夏日酷热难当,四十多度是常事,动辄还上五十度。吐鲁番的热在历史上已经非常有名,譬如热衷边地趣事,甚于政治关怀的康熙,曾写下《土鲁番地极热》一文(康熙文选中,多将吐鲁番写成土鲁番),言及其地多碛石,被烈日照射后赤热如火,人若不小心触之,皮肉会被烧得焦烂。康熙曾听闻,西域多流沙热风,人和动物遇上会致昏跌倒。他先前怀疑那些说法言之有过,后则深信不疑。吐鲁番离雪峰不过百里,但每年入夏却极热,若日出而耕,则热不可耐,非得等到入夜,才可走向田间。酷热让地表水急剧蒸发,人们于是在地下挖出流水渠,引雪山融化的雪水下来,流向所需之处。此地下水渠叫“坎儿井”,被称为第二运河。至今,坎儿井仍然被用,实为吐鲁番之功臣。但其流水多在地下,人们仅知有坎儿井,却说不出其具体情况。

某一年,一干人游吐鲁番,见戈壁上有圆形口,问之得知乃坎儿井废弃出口。向下张望,笔直且深不见底,便疑惑那水怎可流出?一小孩趴在出口边向里望,差一点掉进去。其母一把抓住,大惊失色。返回的车上,见那母亲紧抱其子,身子仍在发抖。育人子,母亲的负重无可比拟。

如此独特的地域,影响了吐鲁番沙虎的生存,亦让它们适应了更独特的生存法则。譬如有一个说法,吐鲁番沙虎是夜行者,在白天见不到它们的影子。究其原因,是因为吐鲁番的白天太热,它们在白天便不出洞,等到天黑后才出来觅食。戈壁沙漠有一个好处,白天酷热,但夜晚会凉下来,怕热的动物便在黑夜出来觅食和饮水。

在干旱的吐鲁番盆地,不论是植物,还是动物,都生长得不易,所以吐鲁番沙虎能吃的东西,便寥寥无几。每年四五月份,它们能吃到昆虫,但是昆虫也怕热,随着天气越来越热,昆虫在白天也很少出现,只有入夜凉快下来才会出来觅食。吐鲁番沙虎从洞穴中探出头,先是观察一会儿,待确定昆虫的位置后,迅速蹿起用舌头吞卷入腹。它们的速度很快,加之不发出任何声响,所以大多昆虫都发觉不了它们的动静,转瞬便成为它们的“宵夜”。久而久之,它们便又得到一个“黑夜杀手”的称号。

到了七八月份,它们只能吃刺山柑果实。但戈壁沙漠中没那么多可结出果实的树,它们往往要经过长途跋涉,才能找到果腹的果实。吐鲁番一带的葡萄很出名,人爱吃,吐鲁番沙虎也很喜欢,它们一旦发现农民的葡萄园,便在夜晚悄悄潜入进去,沿葡萄藤爬上去开始啃吃。它们吃得不多,迅速吃几口便转身返回。

在火焰山下的戈壁上,有一人在一个黄昏见到一只吐鲁番沙虎,它被他的脚步惊扰,欲作逃离状,但旁边的一棵小草又让它停了下来。它转身望着那人,圆圆的眸子里似有祈求之意。那人遂明白,那小草上的颗粒果实,对它来说得之不易,它不想放弃。很显然它已多日没有进食,否则不会在黄昏便出洞。那人一笑离开,给它留下了一方安全地带。

黎明亦是吐鲁番沙虎的活动时间,它们在这一时刻出洞,主要是喝水。说是喝水,其实也就是从草叶上舔露水。沙漠一夜降温,至黎明时分,草叶上便有了露水,吐鲁番沙虎在这一时刻慢慢凑近草叶,伸出舌头舔吸上面的露水,舔完一片又去舔另一片,直至舔足了才离去。

有一人在沙漠中碰到一只吐鲁番沙虎,它去舔骆驼刺上的露水,无奈骆驼刺太过尖利,它努力了好几次,都无法把舌头伸到那滴露水上。它观察了一下那根骆驼刺,弯曲下两只前爪,才让舌头舔到了那滴露水。

在那一刻,那人看见那只吐鲁番沙虎,像为了活命而跪下的人。

蚂蚁

蚂蚁有玄驹和昆蜉的别名,因为叫的人少,鲜为人知。

蚂蚁常被视为微小之物,并忽略其身上的厉害之处。在阿尔泰山上,一只黄羊误入蚁窝,蚂蚁一拥而上,将它覆盖成了一座蚁山,之后黄羊倒塌下去,最后地上只剩下一堆白骨。

蚂蚁虽小,但活得很自在。有一次在阿勒泰,当时是个好天气,阳光洒落到大地上,每一个角落都被照亮。我突然发现地上有什么在轻轻蠕动,不一会儿,一只只蚂蚁举着像刀剑一样的触角,将最后一层土拱开,一个洞穴由此大功告成。

一位牧民说,地底下有蚂蚁的宫殿呢,它们住在那里,谁也不怕。听他的意思,是在说蚂蚁生存在大地上太危险,有那么多庞然大物对它们构成威胁,一不注意就会在它们像大山一样的脚板下毙命。他说原因不止这一个,最大的原因是蚂蚁天生适合在地底下生存,所以它们向土地深处掘进,到远离陆上族群的地方去生存。它们的足、嘴和尾都在挖洞时发挥出了作用,松软的泥土对它们来说并不费什么事。它们天生就是建筑师,往往选择能避雨水,保持阴凉,而且见光的地方掘洞。它们选择的地方很坚固,无论人和动物怎样踩踏,都能经受得住。他在放牧时多有闲暇时间,便观察蚂蚁,时间长了对蚂蚁了如指掌,说起蚂蚁便头头是道。

哈萨克族有一句谚语:猎人的儿子会造子弹,蚂蚁的儿子会掘洞。说的就是遗传基因在生命中起到的作用。

后来,那人带我到一棵松树下,指着一个圆形的松针包说,要看蚂蚁就要有耐心等它们出来,不然看不出名堂。我于是保持耐心等,一只蚂蚁发现一只昆虫可成为它们的食物后,不知在洞口发出了什么信号,很快便有成群的蚂蚁倾巢而出,将那只昆虫分割成了块。

它们的触角十分锋利,昆虫被轻而易举地切开,就连骨头也被它们像拉锯一样锯开,它们一拥而上围住骨头啃吃。十余分钟后,骨头上的肉便被吃尽,只剩下白森森的骨骼。吃饱了,每只蚂蚁便搬一块肉进洞,而那些大块则由数十只蚂蚁合力拖回。它们中的一只蚂蚁是指挥者,它向众蚂蚁发出前行的信号,遇到障碍物总是能够巧妙地躲过去。有时候会遇到上坡路,蚂蚁会搬来石块,每往上推一点便用石头垫住,如此重复向上,居然把食物推上了坡。

之后的几天,我便经常去看蚂蚁,很快便发现它们是大力士,可搬动比它们重数十倍的东西而迅疾行走。除了搬运食物,它们很有集体主义意识,常排队弯弯曲曲前行。有一次我一不小心一脚踩到它们旁边,它们便迅速逃离而去。它们行进的速度可谓是神速,我将它们视之为昆虫中速度最快的“马”。那天,它们意识到危险过去后,便又汇聚到一起,看来它们有一个生存习惯,只要不被死亡夺走生命,就不会走失。

是夜,与那牧民聊蚂蚁,他说蚂蚁天生是巫师,虽然在大地深处过着隐蔽的生活,却对大地上的事情有强烈的预测能力。天空往往一片艳阳高照,但它们却已经知道要下雨了,于是便集体出动在洞口筑坝,天刚刚转阴,它们已在洞中进入甜蜜的梦中。如果是一场暴风雨要来,它们则会早早地从风和空气中做出准确判断,暴风雨会让雨水灌入洞中,它们会在暴风雨来临之前从洞中搬出,找到更为安全的地方。雨过天晴,土地变得松软,它们又开始掘洞。

那牧民感叹说,大地无比宽广,但蚁穴却无处不在。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说的就是蚂蚁的洞穴太过于密集,最后致使大堤溃散,洪水造成了灾难。我亦唏嘘,那样的事虽然让人骇然,但微小者制造的大事件,谁也无法阻止。

后来的一天,我看到了蚂蚁更惊心动魄的一幕。一只蚂蚁发现了一只死去的虫子,颇为兴奋地钻进了洞中。我猜想它去向众蚁报告好消息,一只虫子对蚂蚁们来说无疑是一次盛宴,洞中众蚁一定会像那只蚂蚁一样很兴奋。但此时在洞外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一只鸡路过此地,它用嘴一吸便将虫子吞入了肚内,等蚂蚁们倾巢而出,洞口已空空如也。所有的蚂蚁都愤怒地摆动触角,将那只蚂蚁围了起来。我心想:坏了,它们一定认为那只蚂蚁撒了谎,按蚁群生存规则,那只蚂蚁的死期到了。

众蚁一拥而上,很快,那只蚂蚁便变得尸骨全无。

蚂蚁的奇事多矣,但蚂蚁之猛,有时候甚至会影响到人的生存。譬如被称为“蚁中霸王”的劫蚁,就曾制造过一场人蚁大战的传奇。1883年的一天,巴西的亚马孙河仍在平静地流淌,但在它的岸边却出现了奇怪的现象,一支庞大的蚂蚁群排成十公里长、五公里宽的阵队,正沿着河岸缓缓推进。

这个消息让人们害怕,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蚂蚁呢?情况尚未弄清,很快又传来更可怕的消息:凡是被那张蚂蚁大网覆盖过的地方,房子纷纷倒塌,庄稼和野草顷刻间便消失不见,甚至树皮也像被刀子刮过一样划痕累累,地平线不见一丁点绿色,处处是被摧残过的样子。

科学家冷静分析了那种现象,得出了一个可怕的结果——劫蚁来了!他们的心发抖,劫蚁出现预示某种灾难的来临。很快,科学家给人们提供了关于蚂蚁的一份详细报告:

这种可怕的蚂蚁,就是生物世界里大名鼎鼎的劫蚁,热带森林里所向无敌的霸王。

它们又称“南美洲食肉蚁”“狩猎蚁”“行军蚁”,虽然只有半个拇指那么大,但嘴巴相当厉害,可以在一眨眼的工夫咬穿几层衣服。

劫蚁像“吃大户”似的走到哪吃到哪,没有定居地,十分罕见。当它们在一处歇下时会相互钩住,形成一个活的大球,中心是女王、孩子和猎获的食物。有时候它们不结成球,而是从树上像竿子一样挂下来,相互间以腿相挂而休息。

到了夜间,“侦察兵”外出侦察,一发现有吸引力的食物,立即回来通报。于是“全军”出动,排成宽达五米的横队,啸聚十到十五万之众,浩浩荡荡踏上讨伐征途。一路上几乎一切避之不及的动物都要在其包围下丧生。劫蚁这种横冲直撞的行军往往要持续十几天,然后休息,再行军,循环不已。

一家农场不幸成为那群劫蚁前行的必经之地,它们距农场还有十几公里,鸟儿们便惊恐地鸣叫着飞向别处,兽群也乱窜着寻求逃生之路,就连凶猛的美洲豹也放下架子落荒而逃。更让人惊叹的是,鳄鱼和大蟒蛇一改平时是死敌的关系,肩并肩在河中奋力向下游的森林游去。劫蚁未到,林中动物便纷纷逃命,说明劫蚁犹如可怕的魔鬼,它们深知自己不能抵挡,便赶紧逃向安全的地方。

农场场长骑马赶回农场,上面给他下了死命令,不论付出怎样的代价,必须阻止劫蚁前行。劫蚁到达农场还需一天一夜,他有足够的时间想出对付它们的办法。他想出了三个办法。当然,前面两个办法——水阻和火攻,只能是试一试,而第三个办法:水淹。这是他的杀手锏。他下定决心,如果前面两个办法都不奏效,便用第三个办法将这群可怕的小魔鬼一淹而尽。

很快,那群可怕的小魔鬼进入他的第一道防线——一条二十米宽的排灌渠。它们犹豫了一会儿,便一只叠一只,叠起数千道近三十米高的蚁墙,然后倒向对岸,在排灌渠上搭起一条条蚁桥,劫蚁们调整成长条形从“桥上”缓缓通过。

场长的第一道防线被轻而易举地攻破,不过这在他的意料之中,他马上实施第二套方案。农场正前方已铺了一道数米宽的草墙,在上面浇上了柴油,等劫蚁爬到跟前时,人们突然将草墙点燃,腾起的烈焰便阻止了劫蚁。但劫蚁很快便想出对策,它们迅速抱在一起形成一个个圆球,从火中滚了过来。外面的劫蚁被烧死,里面的劫蚁又继续向前。偌大的田地被一片黑色遮裹,空气中响动着它们爬行的沙沙声。一只奶牛没有来得及逃走,劫蚁一拥而上将它覆盖成一座蚁山,几分钟后那座蚁山塌了下去,地上只剩下一堆白骨。

劫蚁距农场只有一公里,过不多久就可以将农场全部覆盖。农场场长守在位于农场左上方的水库闸门前,他在等待劫蚁进入农场前的那些左高右低的庄稼地,只要它们一进入,他就可以让汹涌而下的洪水把它们冲走,他知道它们之所以能够一往直前,是因为团结成了庞大的集群,唯一能打败它们的办法就是把它们冲散,但那一办法却淹没庄稼。为了人们的生命,场长已别无选择。过了一会儿,劫蚁终于进入可被淹没的庄稼地,满头大汗的场长按下闸门的开关按钮,洪水排山倒海般扑向劫蚁,将它们冲得飞了起来。一群可怕的小魔鬼被打败,农场内一片欢呼。

非凡的经历留下深刻的记忆,农场场长在年老时回忆说,那天,大水同时也淹没了庄稼,在那个冬天,人们每天只能吃很少一点东西,但每个人脸上都有微笑。